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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悲剧_半途之屋

作者:埃勒里·奎因 字数:12500 更新:2025-01-08 12:34:07

“特伦顿是新泽西州的首府。根据1930年的人口调查显示,包括大人和小孩共有123356人。这里最初被叫做特伦特镇,是为了纪念皇家地方行政官威廉·特伦特。(你知道吗?克洛潘海默先生?)它坐落在特拉华河畔,当然特拉华河是美国最美丽的河流。”

一个干瘦的小个子男人谨慎地点了点头。

“特拉华河?听着,这可是乔治·华盛顿在1776年圣诞节时战胜了,哦,现在叫做雇佣兵的地方。”大个子胖男人喝了一大口啤酒,继续说,“那是个可怕的暴风雨天,老乔治和他的孩子们驾船准备穿越特拉华河,却碰上了雇佣兵。他们打败了这帮强盗,自己却毫发未伤。这就是历史,发生在什么地方?特伦顿,克洛潘海默先生,就是特伦顿!”

克洛潘海默先生揉着他干瘪的下巴,伤感地低声咕哝着什么。

“为什么,”胖男人砰地一声放下啤酒杯说,“你知道吗?特伦顿曾经差一点成了整个国家的首都!事实上,国会会议就曾经在这个小镇举行,克洛潘海默先生,那时要投票在这条河的一边选出联邦政府所在地!”

“可是,”克洛潘海默先生小心地指出,“首都是在华盛顿啊。”

胖男人冷笑了一声:“政治,克洛潘海默先生,这就是为什么……”

这个怪异的大个子,看上去有些像赫伯特·胡佛,一直在向克洛潘海默先生那干瘪的耳朵里灌输着特伦顿的光荣历史。邻桌的一位戴着夹鼻眼镜的瘦小的年青人一边品味着他面前的猪手和德国泡菜,一边饶有兴趣地听着他的长篇大论。但是,他听了半天也没弄明白这个胖男人要向小心翼翼的克洛潘海默先生推销些什么东西。是什么呢?特伦顿城?好像不大可能……

直到从克洛潘海默先生口中听到“大麦”这个词,他才弄明白。克洛潘海默先生显然是对酿造啤酒有兴趣,而这个胖男人无疑是当地商会的代表。

“真是啤酒厂的理想场地,”胖男人脸上堆着微笑,“啊,这里,参议员!还有那儿,克洛潘海默先生……”

谜底揭开了,那个瘦小的年青人也没有兴趣再听下去了。面对面前的猪手和泡菜,他现在的谜题只是肉和饮料,不再有影响他食欲的谜题了。胖男人已经离开半个钟头了。斯泰西-特伦特饭店的酒吧虽然不大,但是顾客很多。

可是在穿着红白相间制服的服务生繁忙地接待客人和木制吧台后玻璃杯的叮当作响中,他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陌生人在陌生的地方。坐落在政府西街,首府大厦的旁边,斯泰西-特伦特饭店的客人经常说着另一种语言,空气中弥漫着有关立法的争论。瘦小的年青人叹了口气,他对这些政治小团体一点都不了解。

他叫来服务生,要了一盘苹果派和一杯咖啡,顺便问了下时间。8点42分,还可以。他正要……

“埃勒里·奎因,你这个老狐狸!”

他吃惊地抬起头,看到一个和他一样又高又瘦的年青人伸出手来,对着他笑。

“怎么啦,比尔·安杰尔,”埃勒里说,声音中充满了喜悦,“我相信我的眼睛不会看错吧。比尔!坐吧,坐啊。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服务员,再来一杯啤酒!你究竟是……”

“你能不能一次问一个问题?”年青人笑着,坐到椅子上,“我看你的脾气还是这么急,像是扣动了扳机一样。我刚才在外面探头往里看有没有什么熟人在里面,找了足足有一分钟才认出你这个丑陋的爱尔兰人。你最近怎么样?”

“马马虎虎,我想你是住在费城吧。”

“是啊,我来这儿是办点儿私事。还在作侦探吗?”

“狐狸可以换皮,”埃勒里引用了一句谚语,“但却改变不了习惯。你想听这句话拉丁语怎么说吗?噢,对了,我深厚的古文功底一向让你生气。”

“还是那个埃勒里,你在特伦顿做什么?”

“只是路过,我刚从巴尔的摩办案回来。啊,比尔·安杰尔。真是很久没有见面了啊。”

“是啊,该死的,已经快11年了。不过狐狸还是老样子。”安杰尔的黑眼睛中透出一种坚毅和克制;但是埃勒里觉得在他们久别重逢的喜悦下面掩藏着一丝隐忧,“我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变化?”

“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埃勒里挑剔地说,“鼻孔比以前收紧了些,鬓角的头发也更稀疏了。衣袋被削尖的铅笔刺破——说明你工作努力;衣服还像从前那样不讲究,也没有熨过,但裁剪得很合身;在表现出一股自信心的同时也露出一丝谨慎的颤抖……比尔,你已经老了。”

“那只是你的推论。”安杰尔说。

“但是你基本上还没有变。还是那个喜欢为世界上不公平的事情打抱不平的小伙子,还是那个英俊的小狗。比尔,我在报上看过有关你的消息。”

安杰尔有些脸红,他端起酒杯:“他们从来都是散布一些胡说八道的废话。那个柯里案件是个幸运的突破。”

“幸运?我一直严密地关注这个案子。桑普森——那个纽约地方检察官——告诉我说那是全年最出色的案件调查。他预测你大有前途。”

年青人静静地喝了几口啤酒:“在这个有钱人的世界,前途?”他耸了耸肩,“我大概只能在打完台球后,在一些脾气坏又有口臭的老山羊面前为一些小案子辩护。”

“你总是思想保守,我记得你在大学的时候有很严重的自卑心理。”

“可怜的人从不……”安杰尔咧嘴笑了笑,露出他的小白牙,“哦,休息。你这个傻瓜在引我上钩。老奎因警官怎么样,我喜欢那个老鸟。”

“他很好,多谢。结婚了吗,比尔?”

“还没有,谢谢你。我认识的没钱的姑娘们都觉得我很古怪;你也不会了解我对有钱的姑娘怎么看。”

“我觉得有些姑娘还过得去,”埃勒里轻轻地叹了口气,“你那迷人的妹妹怎么样了?”

“露西还不错。当然,她结婚了,嫁给了一个旅行商人——乔·威尔逊。非常不错的家伙,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也不打老婆。你一定会喜欢他的。”安杰尔看了看他的手表,“我想你对露西应该印象不深。”

“印象不深?我还记得我年轻的心是如何为她跳动。”

“她依然是那么迷人,住在费尔蒙特公园附近的一处小房子里。作为一个中产阶级商人,乔干得还不错。”

“那现在,现在,”埃勒里急切地问,“他在做什么生意?”

“主要是廉价的珠宝首饰、小摆设、小玩意之类的便宜货。”比尔的话语中透着一丝苦涩。

“恐怕我给了你一个错误印象。说实话,乔是一个相当独立的人,比那些流动的摊贩要强一些。他声誉很好,一切都是白手起家自己干出来的,是一个独立奋斗的人。但我总觉得我的妹妹应该更好些……”他皱着眉说。

“一个男人靠到各地推销诚实的商品谋生到底有什么错?你这个该死的势利眼!”

“是啊,你说的对极了。我也觉得我很愚蠢。他和露西相亲相爱,生活得很好。烦恼我的只是世俗的偏见。”

“你真是有病。”

“你说对了,我总是有一种自责的心理。我的住所在市中心,所以不常去看露西。这一点让我很是内疚;乔经常外出,她一个人在家一定很孤独。”

“哦,”埃勒里说,“原来就是她让你烦恼啊。”

比尔·安杰尔沉思了片刻:“我亲爱的老朋友,我看什么事还是瞒不了你;在这些方面,你总是像个魔法师。我的烦恼之处在于他总是外出时间太长,一个星期四五天。这样已经快十年了——从他们结婚开始。当然,他有辆汽车。虽然我有着讨厌的怀疑一切的本性,但是我也没理由不相信他在外面不是为了工作。”他又看了看表,“瞧,埃勒里,我得走了,9点钟我在附近和我的妹夫还有个约会,现在已经差10分钟了。你什么时候去纽约?”

“一回到我的老杜西车上就走。”

“那辆杜森堡!天哪,你还开着那辆老爷车?我以为你早就把它捐赠给博物馆了呢。你是否愿意在回去的路上多一个旅伴?”

“比尔!那太好了。”

“你能等我一个小时左右吗?”

“当然,如果你愿意,等你一晚上都行。”

比尔站起来慢慢地说:“我想乔不会用很长时间。”他停了一下,再次开口时又恢复了正常的语调,“我想今晚无论如何一定要到纽约;明天是星期天,我必须会见一位纽约的客户。我会把我的车放在特伦顿。你呆会儿在哪儿?”

“在旅馆大堂那边。你今晚和我在一起吗?”

“希望如此,一小时后见。”

埃勒里先生舒展了一下身体,看着他的朋友的背影经过衣帽间后消失了。可怜的比尔!他总是用自己宽阔的肩膀来扛别人的重担。他想了一会儿为什么比尔要和他的妹夫会面,又耸了耸肩,告诉自己根本不关自己的事。他又要了一杯咖啡,在喝咖啡的时候,他一边等,一边想。比尔是个充满活力的家伙,有他作伴到荷兰隧道就算不了什么了。

这就是奇怪的命运,尽管这是埃勒里·奎因先生还没有意识到,但是他和威廉·安杰尔先生注定不会在6月1日这个不冷不热的夜晚离开特伦顿了。

比尔·安杰尔的老庞蒂亚克牌汽车驶过荒凉的兰伯顿路。这是一条与特拉华河东岸平行的狭窄的马路,他的汽车大灯照在这条碎石路的水坑上,反射着微光。下午下了一阵雨,7点钟前虽然已经停了,路上和路左边阴冷的垃圾场和土地上非常泥泞。灯光照在西边的河面上逐渐黯淡,依稀可以望到月亮岛;东边起伏的地形一片灰蒙蒙,像是画中的景物。

在经过河畔一片高大的建筑群后,比尔放慢了车速。

这里是马里恩车站,应该不远了,他想。根据乔的指示……

他对这段路很熟,因为他经常从费城开车经过卡姆登大桥到特伦顿来。马里恩车站附近只有一片苍凉的垃圾场;东边的污水处理厂使得附近没有居民区。方向的指示非常明确:马里恩车站过去几百码,从特伦顿方向估算……

他踩下了刹车。在右边位于兰伯顿路和河水之间的狭窄河岸,有一处对着河流的建筑,有一扇窗户发出微弱的灯光。

庞蒂亚克车慢慢地停了下来。比尔小心地观察着周围,这所对着河的黑房子只是比简陋的小木屋稍大一点,胡乱搭成的隔墙板因日晒雨淋而破旧,下陷的屋顶已经没了一半,上面还有破碎的烟囱。往后退一些,是一条半圆形的车道。这条车道经过这栋房子后又回到兰伯顿路。在夜晚的黑暗笼罩下,这个地方显得有些恐怖。

一辆没有人的宽体敞篷跑车停在关闭的门前,几乎停到了石阶上。这辆像是个沉默怪兽似的汽车的长鼻子正对着比尔。

比尔像小心寻找猎物的动物一样,盘旋而行,在一片黑蓝色的夜空中寻找着什么。那辆车……

露西开的是辆小车,她总是自己开那辆双人座的小车——乔认为这就足够了,他知道她大部分时间是一个人;乔自己用的是一辆很耐用的旧帕卡德车。而这是一辆马力强劲、豪华的十六缸、经过特别车身设计的卡迪拉克,他想。

奇怪的是,如此巨型体积的一辆车,外观看上去不但不显笨重,还颇为女性化;在漆黑的夜晚闪烁着奶油般的颜色,他能辨认出这是因为大部分车体都是镀铬的。一辆有钱的女人开的跑车……

接着,比尔发现他妹夫的帕卡德车停在房子的另一侧;并注意到这里还有 “那是乔的,”比尔舔舔嘴唇,“样品和货。”

德琼说:“这是在他的帕卡德车上找到的。我指的不是这个。皮内蒂,另外一个。”

那位警探又拿出一件金属物品。德琼举起它给大家看,用手指不经意地将它翻转。他的眼光落到比尔的脸上。

“见过这个吗,安杰尔?”他猛地把它放在比尔的手中。

非常奇怪的是,德琼的问题就像是润滑油一样,比尔的举止突然变得十分缓慢。他神情呆滞,面无表情,一语不发。

埃勒里看到这种情况非常惊讶,而德琼则眯起双眼。

他们看到比尔的手指紧紧抓住那个东西。不一会儿,比尔就从他的失态中恢复了平静。紧皱的双眉回复平坦,变得高深莫测。

“当然,”他微笑着说,“在成百上千的汽车上都见过。”

他慢慢地把那个东西在手中翻过来。这是汽车水箱盖的一部分——一个锈迹斑斑的奔跑中的裸体女人小雕像,金属的头发和手臂飘扬在身后。这尊小雕像在脚踝处被折断,剩下生锈的锯齿裂口。雕像纤细的双脚应该是连着可旋转的水箱盖子。

德琼一把抢过雕像,说:“这是一个线索,先生们。我们发现它半埋在房子前面的那条主车道。汉尼根说福特车从它上面压过。它有可能是一个月前就埋在那儿了。但话又说回来了,”他咧咧嘴,“也可能不是。明白我的意思吗?”

比尔冷冷地说:“这正是你把它作为证据最薄弱的环节,德琼。即使你能找到它是从哪一辆车的水箱盖上掉下来的,你的检察官也要费尽力气来证明它是在6月1日这一天的晚上掉下来的。”

“哦,当然,”德琼说,“我了解你们这些律师。”

埃勒里把目光从裸体小人上转移到比尔的脸上,又走到桌子旁。他弯腰看着尸体,突然把目光集中到威尔逊的手指上,他的手指紧抓着地毯……没有戒指。没有戒指。

他想,这很好。

他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没有动,只是把目光移到威尔逊冷酷的脸上。这已经是今晚他第二十次观察他的脸了,还是那种让人厌恶的表情。

德琼得意地说:“我很快就找到它是哪辆车上的,知道吗?当我发现时……”

埃勒里慢慢地直起腰。他的眼睛扫过地上威尔逊的尸体落在他的朋友的脸上。在愤怒的冲动下,他有些站不稳。他再次低头看死者,这一次他脸上没有了迷惑和厌恶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惊讶和遗憾。

“对不起,”他无力地说。“我得出去透透气,这屋里空气太……”

比尔盯着德琼。德琼勉强地笑了笑,冲出房子。

天空黑得发亮,就像在灯光下的薄雾,星星像花布上的图案点缀其间;冷冷的风吹在埃勒里微微出汗的脸颊使他清醒了许多。警探们闪到一边,让他过去。他大步踏在盖在泥地上的木板,走向侧面的小路。

他想,这太难了,真是太难了。就要真相大白了。如果只是以他的能力……

当埃勒里走到兰伯顿路时,发现那里已经停了好多车,车旁有一群人往前挤着,提着问题。

“对不起,朋友们。我现在没什么可说的。”

他终于摆脱了这些记者。朦胧中好像看到埃拉·阿米蒂在一辆车里坐在一个男人的腿上,微笑地看着他走过。

埃勒里穿过马路,来到马里恩车站旁的小木屋。他和屋里的老人说了些什么,又塞给老人一张钞票,拿起了电话。老人奇怪地看着他。他打给查号台,告诉接线小姐一个在纽约的人的名字;他焦急地等着,不时看看腕上的手表。现在是11点10分。

埃勒里开着他的杜森堡车回到那栋房子时,已经是12点15分了。他的杜森堡车刚才一直停在马里恩车站。那摇摇欲坠的房子里好像又发生过什么事,因为记者们在一片喧哗声中被警察拦着。当他悄悄地走到警戒线时,那个阿米蒂恳求地抓住他的胳膊想让他带她进去。但是他甩开她,加快了脚步。

房子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进来了一些人。警探们都走了。德琼还在,冷笑着对一个棕色皮肤的小矮个说话。比尔在那边……还有露西·威尔逊,即原来的露西·安杰尔。

过了将近11年,埃勒里还是马上认出了她。露西还没有看见刚走进门的埃勒里;她站在桌子旁边,一只手搭在比尔的肩上,正在向下面的地板看,脸上的表情是抑制不住的恐惧。她穿着朴素的黑白色衣服,上面满是皱褶,就像她现在紧张的脸。她的另一件浅色的外衣搭在已经堆满东西的扶手椅上。她的鞋子上面沾着外面的泥……

露西依然是他认识的最温雅的女子,她几乎和她的哥哥一样高,有着美丽的下巴和黑色的眼睛,曲线优美而又丰满的身体散发着春天般的活力。经过了这么多年,她更增添了几分优雅、成熟和性感。在女人方面,埃勒里·奎因先生并不是富有感情的人。但是现在他感觉到——过去和她在一起时也总是感觉到——她强烈的吸引力。他想起来她一直是那种即使刻意回避也无法摆脱她对男人的吸引力的女人。但是她并不是那种娇弱或者放荡的女人,她的魅力在她白皙的皮肤,甜美的嘴唇和双眸,甚至走路时的轻盈……但是,现在她看着自己丈夫的尸体,眼中只有恐惧。

她靠着比尔的肩膀,胸部不停地起伏,就像是一块大石头坠落在水池中打破了原有的宁静。

埃勒里用很低的声音说:“露西·安杰尔。”

她慢慢转过头,一时间眼中还是刚才看到的可怕的景象。她定了定神,伸出手来,说:“埃勒里·奎因。见到你很高兴。”

埃勒里上前握着她的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当然……”

“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这太可怕,太可怕了……根本没想到。”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我的乔……他怎么会在这个可怕的地方。埃勒里,这怎么可能发生?”

“这是不该发生的事,可这是事实。你必须学会面对它。”

“比尔告诉我他碰巧遇到你,你才会在这儿。埃勒里——别走。”

埃勒里紧握了一下她的手。她勉强地挤出一丝微笑,又转过头去看着死者。

比尔冷冷地说:“德琼使了个肮脏的小花招。他知道我给露西发了电报,就偷偷派人开车去她费城的家等她,于是她看完电影一回到家就被带到这儿来了。这好像——好像是……”

“比尔,”露西温柔地说。埃勒里感觉到她的小手在自己的手中很温暖,而她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在他的手掌中则显得很坚硬。她搭在比尔肩上的另一只手没有任何装饰,苍白的像是松木的十字架。

“我很清楚我应该做什么,安杰尔,”德琼并不在乎地说,“我看你和这位威尔逊夫人非常熟悉,奎因先生。老朋友了,是吧?”

埃勒里有点脸红,放开了露西温暖的手:“我想你应该很想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比尔清了清喉咙。露西没有回头,沉稳地说:“我想让他知道。埃勒里,我没什么可解释的了……我已经回答了这位先生的问题。也许你能使他相信我说的全是真话。”

“我亲爱的夫人,”德琼说,“别误会我,这只是我的工作。”他看上去不太愉快,“好了,塞勒斯,你干得不错。出去等待我的命令。”他向身后一位棕色皮肤的小个子使了个眼色,其中传递的秘密只有他们俩知道。

那位警探点点头,没说什么就出去了。

“情况是这样的,威尔逊夫人说她的丈夫今天早上开着帕卡德车离开家,像往常一样去工作。这就是,她说,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了。她说他看上去很正常,也许有点心不在焉。但她以为这是因为担心他生意上的事。是这样吧,威尔逊夫人?”

“是的。”她的眼睛始终不离开死者的脸。

“她今晚7点钟离开费尔蒙特公园的家,那时雨刚刚停——她自己在家刚吃过晚饭——她坐电车到了市中心,去福克斯影院看了一场电影。然后,又坐电车回到了家。我的人在那儿等她,就把她接到这儿来了。”

“你忘了说明,”比尔说,“我妹妹在周末晚上她丈夫不在家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去看电影。”

“对了,”德琼说。“我还真是忘了。听到没有,奎因先生?”他弹了一下手指,“她从来没有见过或是听说过这房子——据她自己说。威尔逊也从来没向她说过什么,这也是据她说的。她也没有意识到他会有什么麻烦。他对她一向很好,据她所知,”德琼微笑着,“他也很忠诚……”

“请别这样说,”露西轻声说,“我知道你们这些人碰到这种事会怎么想。可他对我的确是很忠诚的,真的!他爱我。他爱我!”

“她对他生意上的事情几乎是一无所知,因为他很少提这方面的事,而她也不愿过多地打听。她31岁,威尔逊是38岁。到今年3月,他们结婚整整10年了,没有孩子。”

“没有孩子。”埃勒里小声重复着,他的眼中出现了一种不寻常的喜悦。

德琼平静地继续说:“她没听说过威尔逊会驾船,但知道他对发动机之类的机器一向很在行。她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有钱的朋友,他们的朋友,有几个在费城,都和他们一样穷。她说威尔逊没什么恶习,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吸毒。他在家的时候,他们会去野餐,或者在星期天开车去郊外的柳林,要不然就呆在家里,”他嘲笑地向露西那边看了一眼,“做爱。是不是,威尔逊夫人?”

比尔小声骂道:“你这混蛋……”

埃勒里抓住他的胳膊:“听着,德琼。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我看没必要影射什么。”

露西一动不动。她充满泪水的眼中无限空旷。

德琼哈哈大笑。他走到门口喊道:“让那些混蛋记者们进来吧!”

时间过得很快,记者们在喧闹中互相挤来挤去。从很多方面来讲都很可怕:本来房顶就很矮的屋子,香烟缭绕的空气很快变得浑浊;记者的照相机还不时地闪;墙壁之间回响着大声的交谈和笑声;每过一会儿就有人把德琼放在死者脸上的报纸拿开,从不同的角度拍照……埃拉·阿米蒂像一只红头发的小鸟从一群人中飞到另一群人当中,但她总是不时地回到坐在扶手椅上的黑眼睛女人旁边。她徘徊在露西身边,握住她的手一边低声交谈,一边轻抚她的头发,就好像采访露西是她的专利。比尔在后面看着她,愤怒地沉默着。

渐渐地,屋里的人开始少了。

“好了,朋友们,”德琼用洪亮的声音喊着,“今天就到此为止了。当然,威尔逊夫人,您得留下来。我们要把您丈夫的尸体运到停尸房……”

“德琼,”躲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的埃勒里说话了,“等一下。”

“等一下?为什么?”

“这非常非常重要。”埃勒里的声音很低沉,“等等。”

埃拉·阿米蒂在门口咯咯笑:“总是出人意料。你有什么想法了吗,奎因先生?没人能骗得了小埃拉。”她靠着墙看着这边,露出洁白的牙齿,红头发散乱地飘着。

屋里面安静了一会儿,又听到了外面特拉华河传来的潺潺水流声。这几个小时,屋子里的喧闹已经掩盖了它。

德琼有些不耐烦地说:“好吧。”说完就走了出去。

露西叹了口气。比尔还是紧闭着嘴。过了很长时间,德琼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穿着制服抬担架的人。他们把担架放在尸体旁边。

“不,”埃勒里说,“还得等会儿。”

德琼怒气冲天地说:“到外边等着。”他用充满敌意的眼睛看着埃勒里,嘴里叼着雪茄烟。过了一会儿,他坐了下来。没有人走动。

他们茫然地坐着,都很疲倦,没人说话。

到了两点钟,就像预先安排的一样,从兰伯顿路传来了汽车的轰鸣声。

埃勒里活动了一下手臂:“走,到外面去,德琼。”说着,他走到门口。德琼紧闭着嘴跟出去。埃拉·阿米蒂用她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比尔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她的妹妹,也悄悄地走了出来。

三个人从一辆有司机驾驶的豪华加长轿车中出来,走到柏油马路上。在警探们的引导下,他们慢慢地沿着主路上覆盖的木板走过来。奇怪的是,他们的脚步很迟缓。三个人的个子差不多高,只不过一位是中年女性,一位是年轻女性,而另一位则是中年男性。他们都穿着晚礼服——中年女人一件镶满金属饰物的晚礼服外面是一件紫貂皮的外套,年轻女人在一件色彩艳丽的薄绸长裙外面围了一件雪貂皮的披肩,而那位男士手里拿着一顶丝绸礼帽。两个女人在哭泣,男人粗犷而且有棱角的脸上刻着愤怒的印记。

埃勒里站在车道上对着他们说:“是金鲍尔夫人吗?”

年长的女人抬起了眼袋很深的双眼,她浅蓝色的眼睛似乎失去了往日的自信。

“那你,我猜就是给我父亲打电话的先生吧。是的,我就是。这是我的女儿安德丽亚。这位是我们亲密的朋友,格罗夫纳·芬奇先生,在哪儿?……”

“怎么回事?”德琼问道。

比尔从明亮的门廊躲到旁边的阴暗处。他眯起眼睛,看着年轻姑娘漂亮的左手上纤细的手指。他站在和她很近的地方,几乎可以触摸到她的貂皮披肩。他对于耳边德琼怀疑的语调、戴丝绸帽子男人有教养的言谈和中年女人颤抖的声音几乎是充耳不闻。他在黑暗中犹豫着,眼睛从年轻姑娘的手移到她的脸上。

安德丽亚·金鲍尔,他想,这应该是她的名字。他看到她的脸庞是那么的年轻、无瑕,不像他认识的所有姑娘,更不像会在报纸杂志上的照片常见的那种姑娘。她是那么娇嫩,散发出一种和谐之美。他有一种不寻常的愿望,想要和她说话。他忽略了大脑中闪过的警告,用他的手去碰姑娘的手臂。

她慢慢地转过头,看到比尔。比尔看见她蓝色的眼中充满恐慌。她的皮肤在他手指下面突然哆嗦了一下。比尔知道自己不应该去碰她,也感觉到了她本能地退缩。但是,突然不知为什么,比尔的手抓紧了她的手臂,轻轻地把她拖向黑暗中。

“你——你——”她要说什么,又止住话语,费劲地辨认他的脸。她努力看清楚,好像有些安心了。因为她的眼中的恐慌似乎消除了。比尔觉得有点抱歉,放开了她的手臂。

“金鲍尔小姐,”他小声说,“我只要一会儿,请听我说……”

“你是谁?”她温柔地问。

“这并不重要,我是比尔·安杰尔。我是谁无所谓。”但是他说完这句话,又觉得不对,“金鲍尔小姐,刚才我想揭露你。我想——现在,我不知道。”

“揭露我?”她声音颤抖,“你是什么意思?”

比尔靠近了她,近得能闻到她头发上和身上淡淡的香味。他突然举起了她的左手,说:“看看你的戒指。”

她猛地抽出手,举到眼前盯着看。从她这时的表情,比尔知道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可是现在,他宁愿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她和他从前见过的姑娘是那么不同。

“我的戒指,”她费力地说,“我的戒指。上面——的钻石不见了。”

戒指戴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白金打造的指环非常精致,上面有两个突出的尖,略微弯曲形成钻石的托。

“我找到了这颗钻石,”比尔小声说,“就在那边。”他指了指房子的方向后突然向四周环视。他小心的举止,使她感到有些惊慌,就和比尔靠得更近了些,“快点,”他小声说,“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卡迪拉克车里的女人?”

“卡迪拉克?”

比尔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因为她的香气进人他的鼻孔,使他有些意乱情迷。

“请跟我说实话,”他低声说,“我可以告诉警方。你曾经开着卡迪拉克跑车来过这里。你那时穿的和现在不同——当时是一件黑色衣服。你从房子里走出来。你在里面都干了些什么,金鲍尔小姐?告诉我!”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比尔还以为她没听清他的话。这时她说:“噢,比尔·安杰尔,我害怕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从没想到……如果我能相信你——”

比尔苦苦地思索:这就是女人的软弱,不知这是出自绝望还是精心设计。他以极低的声音说:“我没时间想了。我不相信女人——原则上。但是我想……”

他感到她纤弱的身体紧紧地靠在他的身上,她的声音也以一种不寻常的韵律进入他的脑中。

“我根本没有权利这样说,比尔·安杰尔——不管你是谁。你不会说出去吧?你会保护我吗?噢,如果说出去,太容易被——被他们误会了!”她浑身颤抖就好像是刚从冷水中出来。

“好,”他终于下定决心,“好吧……不会的,我什么都不会说。”

她喜悦的哭泣就像音乐一样动听。他感到她的手用力搂住他的脖子,她的嘴唇搜索着,直到抵住他自己的嘴唇。

这一瞬间,他几乎晕了过去。她马上离开了阴影,比尔奇怪地发现他自己的身体也在颤抖。接着,他也回到小屋前和严酷的现实当中。

埃勒里缓慢地说:“我想,德琼,你一会儿就会知道为什么推迟所有的事。”

金鲍尔小姐的母亲,那个高个子男人,还有德琼,他们都未觉察到她短暂的离开,他们都没有说话,然后德琼带着他们走进屋子。

露西·威尔逊还坐在原来的地方。可能连姿势都没有变,她是那么的安静、苍白、无力。比尔躲到一个角落,凝视着地面。他不敢看围着貂皮披肩的那位姑娘。在这明亮的灯光下,他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非常兴奋。她一定很漂亮,他想。不,是美丽。但是,他自己都干了什么啊?

“在哪儿……”穿紫貂皮的中年女人开始说话了,她在门口的地方踌躇不前。她苍老的眼睛,不安地扫过每一个人,终于停在了桌子下面的两条僵直的腿上。

安德丽亚·金鲍尔以低柔的声音说:“妈妈。别这样。”

这时,比尔抬头看着她。在台灯的光线下,他看到了优雅、青春、美丽——还有一种让他还没有放松的双唇感到回味的东西。这真是没用,他想,而且是不合时宜的。这个姑娘可能具有着所有他所不屑的东西——社交、财富、势利的家庭、游手好闲。简直就是他和露西的对立面。他完全清楚自己的责任。不光是法律上的义务,还有其他的东西。

他看了看她的妹妹,露西坐在椅子上,像死人一样的安静。

她也很美丽——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而且,她是自己的妹妹。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有这种想法……现在,他身体的两个部位在发热——他的嘴唇和他在衣袋里紧握的双手,手中是他在地毯上捡到的钻石。

“金鲍尔夫人,”传来了埃勒里平静而遥远的声音,“你能来认一下尸体吗?”

露西·威尔逊脸上的血似乎都被抽干了。比尔·安杰尔强烈地感觉到她的脸越来越苍白。

“我还是不明白,”德琼警长迷惑地问,“你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奎因先生?”

穿紫貂皮的女人已经像梦游者一样飘过浅褐色的地毯。她瘦小的身躯显得很坚强。她的女儿还呆在原地,戴丝绸帽子的男人伸出一只手来扶着她。

德琼耸了一下鼻子,快步走到桌子后面,揭开约瑟夫·威尔逊脸上的报纸。

“那是——”她欲言又止,‘他是——“她用戴满珠宝的一只手摸索地扶着身后的桌子。

“你能肯定吗?不会看错?”埃勒里在门口平静地问。

“不会……绝对不会有错。15年前,他曾经因为车祸受伤。他左眉上边的伤疤还在。”

露西·威尔逊发出一声尖叫,一跃而起。她已经失去了控制,她的胸膛在衣服下面剧烈地起伏着。她跳起来冲向老妇人,好像要把她撕成碎片似的。

“你是什么意思?”她叫嚷着,“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到这儿来想说什么?你是谁?”

金鲍尔夫人慢慢转过头来,她们两个目光相对——激动的年轻的黑眼睛和苍老的淡蓝色的眼睛。

她裹紧紫貂皮衣,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问道:“那你又是什么人?”

“我?我?”露西尖声叫喊,“我是露西·威尔逊,那是费城的乔·威尔逊。他是我的丈夫!”

这一瞬间,穿晚礼服的金鲍尔夫人也迷惑了。她的目光找到了在门口的埃勒里,冷冷地说:“真是胡说八道。我恐怕真的不明白,奎因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妈妈。”安德丽亚·金鲍尔极为痛苦地说,“妈妈。”

“告诉威尔逊夫人,”埃勒里站在原地说,“躺在地上的男人到底是谁,金鲍尔夫人。”

表情严厉的金鲍尔夫人说:“这是约瑟夫·肯特·金鲍尔,住在纽约的公园大道。他是我的丈夫,我的丈夫。”

埃拉·阿米蒂不禁尖叫:“噢,我的上帝啊!”像猫一样跳到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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