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骑士响着沉重的蹄声
到处紧紧跟在他的后边。
亚历山大·普希金(1)
又摸到了他存在的那根线条
彼得堡一个昏暗的早晨。
让我们回到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身上来。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醒过来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微微启开困倦得睁不开的眼睛:一夜来发生的事件又奔跑起来,闯进下意识的世界里,他的神经支持不住了;对他来说,夜间是个规模巨大的事件。
介乎警觉和睡梦的过渡状态把他带入某种境界:他好像从五层楼上穿出窗口往下跑;种种感觉为他在他的世界里打开了一个触目惊心的缺口;他跳进这个缺口里,被带到一个忙忙碌碌东翻西找的世界,这个世界不止是说遭到许多类似福利埃(2)的家伙的袭击,而且整个世界本身似乎全由福利埃们组成。
只有到了天快亮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才摆脱这个世界;他于是进入怡然自得的状态;苏醒很快把他从那儿拖出来,他有点儿懊恼,同时觉得浑身又疼又酸。
醒来后的头一瞬间,他发觉自己打了个很厉害的寒颤;夜里他辗转不安:出了什么事——大概是……不过是什么事呢?
在整个漫长的一夜里,他一直梦见自己顺着雾蒙蒙的大街在奔跑,而不是——顺着秘密的楼梯走;更确切地说,是发烧了——温度顺着血管跑;回忆说明了点什么,但是——回忆溜跑了;他的记忆无法把东西联系起来。
这都是——因为发烧。
他非常害怕(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因为是孤身一人,害怕生病),心想要能坐在家里多好。
他带着这样的想法进入了昏迷状态;在昏迷状态中,他想:
“我有奎宁丸就好了。”
便睡着了。
醒来后——又补充想:
“再加一杯浓茶。”
再考虑一下后,他还补充认为:
“加马林果酱的……”
他认为就他的情况来说,自己所有这些日子真是过得不能容许的轻松,因为意义重大而艰难的日子已经来临,这种轻松就更使他觉得害臊。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而要是——严格禁止我喝伏特加酒……不许我读《启示录》……要是不让我下楼到看院子人那里去……同住在看院子人那里的斯捷普卡胡扯,我也就不会和斯捷普卡胡扯了……”
这些关于加马林果酱的茶,关于伏特加酒,关于斯捷普卡,关于《约翰启示录》的想法,一开始曾使他安下心来,使一夜来发生的事件化为完全的无稽之谈。
但当在水龙头下用冰一样的凉水,用自己那点儿可怜巴巴的肥皂头儿和发黄的肥皂水洗了洗后,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感到无稽之谈的东西又蜂拥而至。
他用目光扫视了一下自己那个十二卢布的房间(顶层亭子间)。
多么简陋的栖身之所!
一张床铺是这个简陋的栖身之所的唯一装饰品;床铺由随便放在一个木头支架上的四块咯吱吱响的木板拼成;布满裂缝的支架表面露出许多暗红色的、干了的显然是臭虫的斑迹,因为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曾用波斯产的药粉同这种暗红色的斑迹顽强地奋战了好几个月。
支架上铺着一块薄薄的、压实的鞣皮纤维床垫,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一只手小心地把一条未必可以算作条纹针织毯子的织物罩到垫子上面的一条肮脏的褥子上:这里留下当年一道道红蓝相间的淡淡的印记,已被蒙上一层薄薄的从一切方面看显然不是由于脏而是由于多年来过分的使用而产生的浅灰色。同这件(也许是母亲的)礼物,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还不急于分手;也许,不急于分手是因为没有钱(钱都花在他到雅库茨克州去的旅行上了)。
除了一张床铺……对了,这里我应当说明:床上挂着一幅表现谢拉菲姆·萨罗夫斯基在松树林里石头上的千夜祈祷图(3)(这里我应当说明,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内衬衣里边还挂着一枚银质小十字架)。
除了一张床铺,可以提出来的还有一张刨得平平的、没有任何装饰的小桌子,就像在廉价的小别墅里放在那儿供搁洗脸盆用的普通茶几;就像那种每逢礼拜天各处商场都有出售的小桌子。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居室里,这张小桌子同时既是写字台又是床头柜;洗脸盆根本就没有,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借助于自来水管、小瓶子和沙丁鱼罐头盒进行洗漱;沙丁鱼罐头盒里放着喀山产的肥皂的肥皂头儿,上面沾满肥皂的黏垢。还有一个挂衣架,上面挂着条裤子。一双穿坏的皮鞋从床底下露出头上鼻孔似的窟窿(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做了个梦,梦见这双捅出了窟窿的鞋是有生命的:是屋里像小狗或猫之类的东西;它能自己独立地在室内吧嗒吧嗒来回走,来回爬,在角落里弄出沙沙沙的响声;可当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打算要拿吃剩的面包屑喂它时,那吧嗒吧嗒来回走动的家伙却伸过自己的窟窿来咬他的手指头,他因此就醒了)。
还有一只咖啡色的箱子,它早已改变了自己原有的形式,里边存放着内容可怕的东西。
同房里糊墙纸的颜色相比,可以不客气地说,所有这些家当都退居次要地位,那些令人不快乃至讨厌的糊墙纸,有点深黄又有点深咖啡色,已经露出大块大块的灰斑:每到傍晚,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来回爬满了潮虫。房里所有的摆设都弥漫着一道道烟气。每天至少有十二小时连续不断地抽烟,才会把无特别颜色的空气变得这么暗黝黝——灰蒙蒙、蓝兮兮的。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环视了一下自己的居所,他又被(过去也常这样)吸引离开——这个烟雾弥漫的房间,到外边去,到脏兮兮的漫雾中去,以便同彼得堡大街上的肩膀、背脊和发绿的脸蛋拥挤、黏乎、融合在一起,组成一个密集巨大的、灰色的——脸蛋和肩膀。
十月里绿兮兮的雾气一圈圈地沾到他房间的窗户上,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感到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愿望到漫雾中去,让雾气穿透自己的思想,以便淹没他脑子里叽叽喳喳作响的胡说八道,让阵阵发作的梦呓、不断产生的熊熊燃烧的火球(这些火球随后崩裂了)将它扑灭,让双脚迈步的体操动作将它扑灭。应当迈步走——再迈步走,一直迈步走;从一条大街到一条大街,从一条马路到一条马路;一直迈步走到大脑完全麻木,最后倒在简陋居室的小桌子上,用伏特加酒焚烧自己。只有在这种顺着马路的和弯弯曲曲的小胡同里,在路灯下,在围墙和烟囱下漫无目的地徘徊游荡中,压抑着心灵的思想才会熄灭。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感到自己打了个寒颤,就把破大衣披上,他苦恼地想:
“唉,这会儿要是有奎宁丸就好了!”
可是,哪有什么奎宁丸……
接着,他顺楼梯往下走,同时又苦恼地在想:
“唉,这会儿要是有杯加马林果酱的浓茶多好!……”
一道楼梯
一道楼梯!
一道暗洞洞的、潮湿的、可怕的楼梯,楼梯毫无怜悯心,硬要他抬脚蹭着往下走:暗洞洞的,潮湿的,可怕的!这是今天夜里。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这时 棺材钉好了。
(“对了——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对了——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听到从什么地方传来这样的声音。)
接着,一些戴男便帽的人拥进屋里,挤满了楼梯;他们好像是说炸弹是街那边制造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知道那枚炸弹先送到了他住的阁楼亭子间里——是从那幢小屋送来的。
这时,他不由得浑身一颤。
多怪;匆匆回到现实中来以后(他是个怪人:当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对他说话的时候,他在想小屋……),竟然是这样,在参政员的儿子有关警察、决心及不可改变的拒绝的莫名其妙的梦呓中,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唯一听明白的是:
“您听着,”他说,“您讲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听明白了的——只有——全部问题在于小包裹……”
“是它,自然,是您亲手把它转交给我保存的。”
“怪了……”
怪了,谈话在生产炸弹的那幢小屋紧边上进行,炸弹成了具有智能的玩意儿,它描绘了合乎规则的一圈,这么一来,关于炸弹的谈话发生在生产炸弹的地点。
“轻声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老实说,我不明白您激动什么……您在侮辱我——在我的那次行动中您发现了在道德方面有什么可指责的?”
“怎么有什么?”
“是啊,这当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党,”他悄声地说,“党请您保存一个小包裹到一定的时候?不是您自己同意了的吗?而——这里所有……就是说,要是您觉得把小包裹存放在您家里不好,那对我来说,为小包裹去跑一趟毫不费事……”
“啊,您得了吧,请收起这种毫无过错的样子,要是事情关系到一个小包裹……”
“嘘!小声点,会听见我们……”
“一个小包裹——那……我倒是明白您了……问题不在这里,您别装得不知内情……”
“怎么回事?”
“是强迫。”
“没有强迫啊……”
“在于有组织地侦探……”
“强迫,大概是没有过,是您乐于接受的;至于侦探,那我……”
“对,当时——夏天的时候……”
“什么夏天的时候?”
“原则上我同意了,或者说得确切点,是作出了建议,而且……是的……我许下诺言,原以为这里不可能会有任何强迫,就同党内不存在强迫一样;而你们这里如果有强迫,那么——你们就简直是一小撮可疑的阴谋分子……是这样,那有什么?……我许下了诺言,可是难道我会想到诺言会是不能收回的……”
“您等等……”
“别打断我,我难道知道他们对建议本身作了这样的解释——会变成这样……并会向我——提出这个……”
“不,等等,我还是得打断您……您这是在说什么样的诺言?请表达得确切点……”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这时模模糊糊记起了什么(可是,他怎么全给忘了!)。
“对,您是指那个承诺?……”
回想起来了,有一次在一家小酒馆里有个人通知他(想到这个人使得他经受某种不愉快的感觉),这个人也就是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利潘琴科——对,是这样的:他通知说,好像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呸!……真不愿想起那人!……于是他立刻补充说:
“可是要知道,我不是指那事,要知道,问题不在那事。”
“怎么不在那事?全部实质——在于诺言,在于被解释成不可改变的和见不得人的诺言。”
“小声点,小声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依您看,这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哪里——有什么卑鄙龌龊?”
“怎么哪里有什么卑鄙龌龊?”
“对,对,对,哪里有?党只是请您把小包裹保存到一定的时候……这就完了……”
“您说,这就完了?”
“完了……”
“要是只关系到保存保存小包裹,我也就理解您了,可是,对不起……”他摇了摇手。
“我们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您难道没有发现,我们的全部谈话转来转去在同一件事上原地踏步:车轱辘话,仅此而已……”
“可是我注意到……您在这里反复提到的——断定的某种强迫,倒使我想起来了,我也听到过——那是在夏天……”
“什么?”
“是您向我们建议实施强迫行为,可见这种意图,好像不是出于我们,而是出于您!”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回想起来了(那个人当时在小酒馆里一个劲儿地对他说,同时不断斟上烈性甜酒):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当时通过一个冒名顶替的人提议由他亲手杀死他父亲;他记得,当时那个人以一种令人厌恶的平静态度说着话。但是那个人却补充说,对党来说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劝阻实现这条建议;反常的意图,选择牺牲品的不合情理,以及近似卑鄙下流的犬儒主义色彩——所有这一切都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富有感情的心头引起一种极为厌恶的反应(当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喝醉了,因此同利潘琴科的整个谈话,后来觉得只不过是大脑沉醉后的一种游戏,而不是清醒的现实)。正是这一切,他现在又回想起来了:
“可是老实说……”
“要求我,”阿勃列乌霍夫打断说,“要我……要我……亲手……”
“就是——就是……”
“这真可恶!”
“是——可恶,就是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我当时不相信……您当时会赞成……党的意见……”
“这么说,您也认为这是可恶行为?”
“对不起,是的……”
“您瞧!您自己把这称做可恶行为,可见不是您自己建议干可恶行为的?”
突然,杜德金因为什么事激动起来,他那十分温柔的脖子抽搐了一下:
“您等等……”
接着,他用一只颤抖的手抓住意大利斗篷的扣子,双眼注视着旁边的某一点上:
“别只顾说话了,瞧我们在这里互相指责,其实我们俩都同意……”他吃惊地把目光转移到阿勃列乌霍夫的眼睛上,“这种行为的名称……知道吗,可恶行为?”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浑身一哆嗦:
“是的,当然是可恶行为!……”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知道吗,我们俩都同意……”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停下了,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手绢,擦了把脸。
“这使我吃惊……”
“也使我……”
他们困惑莫解地看了看对方的眼睛。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他这时忘了自己正因为发烧在打哆嗦)又伸过自己的一只手,用指头捅了捅斗篷的边沿:
“为了解开全部疑团,请回答我这么一个问题:在承诺亲手(以及等等)时——这承诺是不是出于您?……”
“不是!可不是的!”
“由此可见,对这样的凶杀,您并非有意参与,我这么问是因为思想有时是偶然地通过不由自主的手势、语调、观点表现出来的——甚至嘴唇的抖动……”
“不是的,不是……也就是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醒悟过来了,他当即醒悟过来了,出声地醒悟到自己的某种可疑的思想过程;出声地醒悟到以后,一下子满脸通红了;于是——便开始解释:
“也就是说,我不爱父亲……而且,好像我不止一次地表示过这一点……但要让我……永远不!”
“好,我相信您。”
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好像有意跟自己为难似的脸红到耳根;脸红了,还想作解释,但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坚决地摇摇头,不愿涉及无法表达的他们俩同时只闪现了一下的思想的某种微妙意味。
“不必了……我——相信……我指的不是那个——我是说别的,请您告诉我……现在请坦率地告诉我:我,难道——参与了吗?”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吃惊地瞅了一眼天真的话伴,瞅了一眼,满脸通红并怀着异常的激动和为掩饰某种思想而需要的加强了的信念,嚷道:
“我认为——是的……您帮了他忙……”
“这是指谁?”
“无名者……”
“?”
“是无名者要求……”
“!”
“完成可恶行为。”
“在哪里跟您讲的?”
“在他的可恶的纸条里……”
“我不知道这样的……”
“无名者,”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知所措地坚持说,“你们党的一个同志……您干吗这么吃惊?是什么使您这么吃惊?”
……
“请您相信:我们党内没有无名者……”
……
轮到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吃惊了:
“怎么?党内没有无名者……”
“您可是小声点……没有……”
“我三个月来一直收到纸条……”
“谁发出的?”
“他发出的……”
他们俩都沉默了。
他们俩都沉重地呼吸着,都用眼睛盯着对方疑惑地抬起的眼睛;而且,随着其中一个茫然垂下头,同时露出可怕、惊恐的样子,另一个的眼睛里则闪现出微弱希望的影子。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克服了惊恐以后,无限的愤慨把他苍白的面颊染成两个绯红斑块,“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怎么?”那一位抓住他的一只手。
但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一直没有能喘过气来,他终于抬起双眼,于是——瞧吧:这时从他的前额,从他发僵的手指头上突然流露出某种在做梦时常有的哀伤的某种无法表达的不说大家也都明白的情绪。
“怎么啊,怎么——您别着急!”
但是,把一个手指头放在嘴唇上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继续摇着头,沉默不语:从他身上无形地流露出某种无法表达的而在做梦时却能理解的情绪——从他的前额,从他发僵的手指头上流露出来。
他终于艰难地说:
“请您相信——说一句老实话,我在整个这桩黑暗的事件中毫不相干……”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开始并不相信。
“您说什么?您重复说一遍,别保持沉默,请您也要理解一下我的情况……”
“我——毫不相干……”
“那么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并断断续续补充说,“不,不,不,这——是谎言,胡言乱语,讥笑……”
“难道我知道?……”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用视而不见的眼睛看了看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然后望着马路的远处:马路变化多大!
“难道我知道?……我并不因为不知道而感到轻松些……我这一夜都没有睡。”
一辆四轮轻便马车的顶部往马路远处疾驰而去;马路变化多大,这些严峻的日子使它也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风从海边猛烈地刮来,最后一批树叶凋落了;五月到来之前不会再有树叶了;那么五月里会有多少树叶呢?这些凋落的树叶真的是——最后的一批树叶了。这一切,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知道得一清二楚:将出现,将出现充满恐怖的血淋淋的日子;而然后——大家都将辗转反侧。啊,旋转吧,啊,飘扬吧,最后的无可比拟的日子!
啊,旋转吧,啊,在空中飘扬吧——最后的一批树叶!又是无聊的思想……
一只援助之手
“那他也参加了舞会?”
“对,他也参加了……”
“同您爸爸谈了话……”
“正是,还提到了您……”
“后来在小胡同里碰面了?……”“还带我到了一家小餐馆里。”
“还通报了姓名?……”
“叫莫尔科温……”
“胡言乱语!”
……
当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停止观看飘扬的树叶,终于回到了现实中的时候,他才明白,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总抢先跑在前头,甚至活跃得反常地嘟嘟哝哝说个没完。他做手势;张着的嘴巴的一侧令人不愉快地往下拉得低低的,使人想起未能同鳞甲类动物的敏捷灵活融为一个和谐的整体的古代悲剧的假面具:他看上去像个脸色呆板而又坐立不安的人。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只是偶尔发表一些意见:
“同时他还讲到保安部门?”
“还拿保安部门恐吓……”
“认定这种恐吓符合党的计划并得到党的支持?……”
“是啊,支持……”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有些生气地肯定说,并满脸通红地试图探询:
“我好像记得,当时您自己曾经谈到过党的偏见!……”
“我说了什么了?”杜德金也突然涨红了脸,严厉地愤愤说。
“好像记得您说过,您效力的党的上层不赞成党的基层的偏见……”
“胡说八道!”这时,杜德金的整个身子抽搐了一下,因为激动,越来越加快了脚步。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同样也怀着一线微弱的希望抓住他的双手,并不自然得像个中学生回答问题时那样微笑着。他终于又找到了一分钟的时间,继续滔滔不绝地讲到这一夜的事件:舞会,假面具,在大厅里来回跑,坐在黑黝黝小屋的台阶上,门下空隙,纸条,最后还有——下等小酒馆。
这是真正的梦呓。
毫无意义的胡言乱语把一切都搅乱了,他们都早已失去理智,除了那义无反顾地杀害,在现实生活中什么都不存在。
……
黑黝黝密集的人群,从马路上迎着他们滚滚而来;无数的脑袋,像波涛般在汹涌,从马路上迎着他们滚滚而来;上过漆一样发亮的高筒大礼帽,像轮船的烟囱,升起在波涛上;马路上的泡沫溅到他们脸上,那是鸵鸟的羽毛;不停地转动着的帽圈像煎饼的制帽,还有的帽圈是蓝色的,黄色的,红色的。
无数的鼻子浮游而过:鹰钩鼻和公鸡鼻,鸭嘴鼻,鸡嘴鼻,以及等等,等等;有向旁边歪的鼻子,也有完全不歪的鼻子;鼻子的颜色有淡绿的,绿的,苍白的,白的和红的。
所有这些,都从马路上迎着他们滚滚而来。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恳求着,勉强跟上杜德金,他好像害怕把自己的发现概括成一个基本的问题,认为可怕的纸条的作者不可能是带着党的指示的人,这是他此刻的主要想法:一个具有极大的重要性的想法——就其实际后果而言;这个想法现在卡在他的脑袋里(他们的角色发生了变化,现在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而不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狠狠地把围上他们的脑袋推开)。
“这样,就是说,您认为——这样,就是说:在这一切方面都有错?”
对自己的想法采取这种谨慎态度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到自己浑身上下都有许多蚂蚁在爬行,他想,他被恐惧压倒了。
“您是指纸条吗?”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抬起眼睛,并不再阴忧地去观察那大堆流动着的人群:圆顶礼帽,脑袋和小胡子。
“自然说声错了是不够的……不是错误,而是卑鄙的欺骗行为在这里干预一切;彻底的无理智——带着自觉的目的;肆意破坏互相有密切联系的人之间的关系,把关系搅乱;通过党的混乱葬送党的行动。”
“您帮帮我吧……”
“这是不能允许的嘲弄,”杜德金打断他说,“进行干预——靠的是造谣惑众。”
“我求您了,给我出点主意……”
“背叛已渗入一切,这里孕育着某种可怕的、不祥的……”
“我不知道……我被搅浑了……我……一夜都没有睡……”
“而且所有这一切——是迷惑人的把戏。”
这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出于一般的同情,向阿勃列乌霍夫伸出一只手,这时他注意到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比他要矮小得多(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个子不高)。
“收起你的无动于衷和冷漠无情……”
“上帝!您说得轻巧——无动于衷和冷漠——我这一夜都没有睡……我不知道,现在怎么办……”
“坐着,等待着……”
“您来找我?”
“我说——坐着,等待着,我决定帮助您。”
他说得这么坚决,有信心,几乎热情洋溢,以至于阿勃列乌霍夫顿时安下心了;不过,照实说,出于对阿勃列乌霍夫的一时同情,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帮助他的能力……事实上,他能给什么帮助?他脱离社交界,是个孤独的人,秘密工作把他进入党的机构本身的大门关上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从来都不是委员会成员,尽管他曾经向阿勃列乌霍夫吹嘘自己是属于总部的。如果说他能给什么帮助的话,那么唯一的办法是通过利潘琴科:他可以对利潘琴科说,通过利潘琴科施加影响。应当首先抓住利潘琴科。首先得赶快让这个直到心灵深处都受到震荡的人安静下来。
于是,他——安慰说:
“我相信我能解开这个卑鄙的阴谋之谜。我今天,现在就去查阅有关文件,并……”
接着——便讷讷地说不出口了:有关文件只有利潘琴科能给,此外——没有任何人……要是他不在彼得堡怎么办?
“并……?”
“并且,明天给您回音。”
“谢谢您,谢谢,谢谢。”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随即迎上去握他的手,这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不由得犹豫起来(一切都取决于那个人这时在哪里,及他掌握什么样的文件)。
“啊呀,算了,您的事关系到我们大家每个人……”
但是,在这一分钟之前始终处于万分恐惧中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对所有支持的话只能作出要么丝毫无动于衷,要么——很兴奋的反应。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作出了很兴奋的反应。
同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则已经再次飘游到自己的思想中去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事实使他感到吃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又对天起誓又保证,说可怕的任务出自不知道的匿名作者;匿名作者已经不止一次给阿勃列乌霍夫写信;而且,这里很清楚——那位匿名作者其实就是个奸细。
接着……
从阿勃列乌霍夫混乱的话语中,毕竟可以得出结论;这里,他和党的特殊交往是明摆着的,从这些特殊的交往中表现出不干不净的东西;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还得努力设法给自己弄清点什么;结果白白费了力:他在大堆向他蜂拥而至的一群——小胡子,大胡子,下巴之中思索。
涅瓦大街
大胡子,小胡子,下巴:这一大堆构成人们身体的上头部分。
一些肩膀,肩膀和肩膀,涌流而过;所有的肩膀组成焦油般黑黝黝的密集中心;所有的肩膀组成黏性极高和缓缓流动的密集中心,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肩膀也立刻粘到了密集中心上,就是说,它融合进去了;出于人体不可分割的完整性原则,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也随着任性的肩膀融合进去了;他就这样被抛到了涅瓦大街上,他在那里像一颗鱼卵落在了黑黝黝流动的密集中心里。
鱼卵是什么?它是一个世界,又是一种消费品;作为消费品,鱼卵不具备能满足使用的整体性;有这样的整体性的——是鱼子酱,即鱼卵的总和;消费者不了解鱼卵,可是他们知道鱼子酱,也就是密集成堆的鱼卵,用来抹在一片片切好的面包上。就这样,奔跑到人行便道上的一些个人的身体,在涅瓦大街上变成了一个个身体组成的共同的机体,鱼卵变成了鱼子酱;涅瓦大街的人行便道——便是切好的面包片。奔跑到这里来的杜德金的身体,也是这样;他的顽强的思想也是这样:它立刻站在了与自己格格不入的、理智无法理解的思想上——站在了顺着涅瓦大街奔跑的一个庞大的多足生灵的思想上。
他们走下人行道,这里有许多条足在奔跑,他们默默地看着由人们组成的黑黝黝奔跑的密集中心的许多条足出了神。顺便说一句,这个密集中心不是在流动,而是在爬行:一步步沙沙响地踏着爬行过去——用许多条足一步步沙沙响地踏着爬行过去。密集中心由无数的节片组成;每个节片——是一个身体,所有的身体都用足在奔跑。
涅瓦大街上没有人,但那里有一条在爬行、喧哗的多足虫;许多个不同的声音——许多种不同的话语,撒落在一个灰蒙蒙的空间;一些清晰的语句在那里互相碰撞,一些毫无意义而可怕的词句,在那里像一些空酒瓶落在一处,破裂后碎片往四处飞散开去;它们全部打乱后又重新编织成一个没头没尾飞向无限的句子,这个句子原来是毫无意义的,出自于一些虚构的故事;这个连续不断的已编织成的毫无意义的句子,像一道黑色的烟幕悬挂在涅瓦大街上空,空间上边竖着一道虚构故事的黑烟。
而由于这些虚构的故事,时而上涨的涅瓦河水咆哮了,冲击两岸厚实的花岗岩。
正在爬行的多足虫是可怕的。它在这里,在涅瓦大街上爬行几百年了。而往高处,在涅瓦大街上空,季节在那里奔跑:春天,秋天,冬天。那里的顺序是变化的,而在这里——顺序没有春天、夏天、冬天的变化,这是同样的春天、夏天、冬天的顺序。众所周知,还给季节确定了极限,而且——一个季节接着一个季节:过了春天是夏天;秋天在夏天之后,并转入冬天;春天便全都融化了。在由人们组成的多足虫那里,则没有这样的极限;没有人能改变它;它的环节在变化,而它——依然是原来的样子。在那边火车站的地方,它的头部扭过来了;尾部伸进海里;而一环环的节肢,则正在一步步沙沙响地踏着爬行过去——没有头部,没有尾巴,没有意识,没有思想;一条多足虫像过去一样在爬行;将来也会像过去一样爬行。
完全像一条蜈蚣!
一匹受惊吓的金属马儿早已矗立在阿尼契科夫桥的拐弯处了,它身上悬着一位金属马倌(4):是马倌将把马儿制服呢,还是马儿把马倌摔下来?多少年来一直进行着这样的争论,并——绕过他们,绕过去!
并绕过他们,绕过去:单个的,成双成对的,四个一起的及一对跟着一对的——擤着鼻涕,咳嗽着,一步步沙沙响地踏着,边诽谤边笑地用许多各种不同声音把许多各种不同脱离其原来意思的词语撒向在蒙蒙的空间:一些圆顶礼帽,一些羽毛,一些制帽;一些制帽,一些帽徽,一些羽毛;一顶三角帽,一顶高筒大礼帽,一顶制帽;一把阳伞,一块头巾,一根羽毛。
狄奥尼索斯(5)
其实,同他说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重新把自己的思想从奔腾的人群中拖出来;流传开的胡说八道严重地污染了群众;经过想象中的集体的浸染,它本身也成了胡说八道;他艰难地使思想转到叽叽喳喳传进耳朵里的话语:这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话;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早已用语言在冲击他的耳朵了;但是,一些正流传的词儿零零碎碎飞进耳朵里,打断了整句话的内容。正因为这样,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很难弄明白,响彻他耳膜里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听得耳膜上一直有小棍棒无聊地、久久地令人烦恼地敲击着鼓膜的那种微小声音:那是正从人群中挣脱出来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停地在快速叨叨。
“理解吗,”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反复说,“您理解我吗,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
“噢,对,我理解。”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伸长耳朵,竭力分辨出对他说的句子,这可并不那么容易,因为周围流传的词儿正在铺天盖地地向他的耳朵袭来:
“对,我理解您……”
“那里,在洋铁罐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反复说,“大概有东西在活动:那上面的计时针古怪地嘀嘀嗒嗒直响……”
这时候,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想了想:
“什么洋铁罐头,什么样的洋铁罐头盒?而且,什么样的洋铁罐关我什么事?”
但是,更仔细地听了参政员的儿子反复说的话后,他想象到那指的是一枚炸弹。
“自从我开动了它后,里边显然有东西在活动;原来,它没有什么,是死的……我拧开了钥匙;甚至,对,它像个喝醉了似醒非醒的身体,请您相信,有人推它时,它便开始呜呜呜地抽泣起来……”
“这么说,您开动它了?……”
“是啊,它就嘀嘀嗒嗒响起来……”
“指示针?”
“整个二十四小时的。”
“您干吗这样?”
“我把它,把洋铁罐头盒放在桌子上看着,看着;结果手指头自己伸到它上边;于是——就这样,不知怎么就拧动了钥匙……”
“您干的好事?!赶快把它扔到河里!!!”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毫不做作地摊了摊双手,他的脖子抽搐了一下。
“您懂吗,它对我嗤之以鼻?……”
“洋铁罐头盒?”
“总的说,站在它旁边时,我被很多种丰富的感觉控制了,它们同时不停地变更着:很多种丰富的感觉……简直鬼知道是什么……老实说,我一生中还没有经受过类似的情况……一种厌恶之情压倒了我——是这样,我觉得厌恶……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来了,我再说一遍——我对它非常厌恶,一种强烈的、不可思议的厌恶——对洋铁罐头盒的形式本身,对认为它原来里边可能有沙丁鱼在游动的想法(我无法见到它们);对它的厌恶在增长,就像对一只巨大的、向您耳朵里发出不可思议的叽叽喳喳声的甲壳虫。您懂吗——它竟敢对我发出这种叽叽喳喳的声音?……啊?……”
“嗯!……”
“一种像对一只巨大的、外壳发着令人恶心的洋铁亮光的甲壳虫的厌恶感觉:既不是真的甲壳虫的,又不是——那种不镀锡的容器的……相信吗,是那么使我感到恶心,烦闷!……仿佛我……吞下了它……”
“您吞下了?呸,恶心……”
“简直鬼知道是什么——吞下了它,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那就是成了肚子里嘀嘀嗒嗒讨厌地响着并正用两只脚走动的一枚炸弹。”
“小声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小声点,在这里,有人会听到我们的!”
“他们什么也不会明白的,这事儿不可能明白……应当这样:把它放在桌子上,站在一边细听它的嘀嗒声……一句话,应当亲自通过感觉经受一切……”
“而您知道,”这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对他的话也感兴趣了,“我理解您,嘀嘀嗒嗒……人们听到声音的感觉各不相同;如果只留神细听声音,从中会听出——也是一切全有,但不是那……我有一次吓唬一个神经衰弱的人,谈话时开始用手指敲起桌子来,您知道吗——合乎谈话节拍的样子;结果啊,他突然看了我一眼,脸一下白了,不说话了,还这样问道:‘您这是干什么?’我就回答他:‘没有什么。’可是我继续一个劲儿地敲着桌子……您相信吗——他发作了,生气了——甚至在街上遇见时连头都不点一点……我理解这……”
“不——不——不,这事儿不可能明白……这时有一种东西——增长起来,回想起来了——一些不熟悉的而毕竟又是熟悉的梦呓……”
“回想起童年时代了,不是吗?”
“好像是一下子恍然大悟了……有东西在头顶上微微颤动——您知道吗?头发直竖起来,这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这不是——不是头发,因为你是被掀开颅顶站着。头发直竖起来——昨天夜里我明白了这种神情;而且,这——不是头发;整个身体都像头发一样,直竖着,都像一根根头发丝似的硬邦邦竖着。双脚,双手,胸部——全都像由一根无形的呵人痒痒的麦秸似的毛发组成;要不,你仿佛在洗冷水矿泉浴,它像碳酸气泡沫在你皮肤上——呵痒、跳动、奔跑——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要是你愣住了,那么它的奔跑、跳动、呵痒便转变成某种强有力的感觉,仿佛你被肢解成几部分,把你身上的各个组成部分往相反的方向拉:从身前蹦出心脏,从身后背部露出形状像一条篱笆轴的你自己的脊椎骨;头发往上竖,双脚往下边深处钻……稍稍一动——就好像全都麻木了似的……”
“一句话,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您当时就像是受折磨的狄奥尼索斯……但是——且把笑话搁在一边,您现在是用完全另一种语言在说话,我都要认不出您了……您现在说话不像个康德的信徒……我还没有听到过您用这种语言……”
“对,我已经对您说了,好像一下子恍然——大悟了……不像康德的信徒——您说得对……哪儿呀!……那儿——全是另一个样子……”
“那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一种成了有血有肉的逻辑,也就是有血有肉的大脑的感觉,要不,是——死一般的停滞;而瞧您遇到了生活的真正的震荡,血液往大脑里涌;因此,连您说的话里都可以听出真正的血液的搏动……”
“您知道吗,我面对它站着,而——请您告诉我,我仿佛觉得——对,我说什么来着?”
“您说了,您‘仿佛觉得’。”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肯定地说……
“我仿佛觉得——整个身体在肿胀起来,我的整个身体早已肿胀了,也许,我这么肿胀已经几百年了;而且走来走去,自己没有发觉这一点——成了个肥大的丑八怪……说真的,这很可怕。”
“这全是——感觉……”
“可是您说说,我……不……”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怜悯地冷冷一笑:
“相反,您消瘦了:面颊——塌陷进去了,眼睛四周围——出现了圈圈。”
“我在那儿面对它站着……对,不是‘我’站在那儿——不是我,不是我,而是……某个,这么说吧,长着个特大傻瓜脑袋和颅顶被掀开的巨人;而且——身体一跳一跳的;全身皮肤上——到处是针:扎着,刺着,我还清清楚楚听到一下针刺痛的声音——在身体外边,距离身体至少有四分之一俄尺的地方!……啊?……您只要想想!……然后——又一下,再一下:在身体外边——完全肉体地感觉到很多很多下针刺……而针刺、搏击、跳动——您要明白!——描绘出我自己身体的轮廓——在身体范围之外,在皮肤外边:皮肤——在感觉里。这是什么?还是我已经被倒翻过来了,皮肤翻到了里边,不然是大脑蹦跳出来了?”
“您心不在焉了……”
“您很容易说一句‘心不在焉’;‘心不在焉’——大家都这么说;这个用语——不过是一种不以肉体的感觉为依据的寓言罢了,在好一点的情况下,也不过是从感情出发的。我可是完完全全肉体地在生理上感觉到了自己心不在焉,完全不是感情上的……此外,自然,我的心不在焉也有您所说的意思:也就是受震惊了。主要的可不是这,而是感觉器官产生的感觉溢出到我四周围,它们突然膨胀起来,扩散到了空间:我像一枚炸弹爆炸似的飞溅开来……”
“嘘!”
“分成了几个部分!……”
“人家会听到的……”
“这是谁站在那边,感觉到——是我,不是我?这种感觉,我有,在我身上、我身外……您瞧,怎样的一种文字堆砌?……”
“您记得不久前我带着个小包裹上您家时,我问您,为什么这个我——是我。当时,您竟全不明白我……”
“可现在,我全都明白了。不过那是——一种恐惧,是一种恐惧……”
“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狄奥尼索斯的真实感受:当然不是文字上的,不是书本上的……是正在死去的狄奥尼索斯的……”
“鬼知道是什么!”
“安静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您太累太累了;而且,您感到累是不难理解的:仅一个夜晚,您就经历了多少事情……换了别人,会垮掉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那肩膀正好同他胸部一般高,肩膀在颤动。这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感到得离开正站在自己面前的神经质地疼痛欲裂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身边,以便对刚发生的事给自己作个明确、冷静的总结。
“对,我很平静,非常平静,现在,知道吗,我甚至不反对喝一杯;这样的振奋,情绪高……其实,您显然能告诉我,那任务——是个骗局?”
这事儿,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显然不能说,不过,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还是异常热情地但斩钉截铁地说了声:
“我担保……”
启示录
他们终于分手了。
现在该迈步走了:一直迈步走,再迈步走——直到大脑完全麻木,以便倒在小酒馆的桌子上——进行思考和喝伏特加酒。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回想起来了:一封信,一封信!本该是他亲手转交的——受一个人的委托:交给阿勃列乌霍夫。
他怎么全忘了!当时,他带着一封信到阿勃列乌霍夫家去,还有一个小包裹;他忘了交信;后来很快把它交给了——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她说一定能见到阿勃列乌霍夫。就是那封信,可能是命运交关的一封信。
不对,不对!
它不是那封;再说阿勃列乌霍夫说了,那封命运交关的信是舞会上人家交给他的;还有——什么假面具……假面具,舞会,以及——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索洛维耶娃。
不对,不对!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放心了:就是说那封信完全不是他从利潘琴科那里拿来经索洛维耶娃转交的这封;就是说,他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不曾参</a>与这件事;但是——主要的是,那个人交的任务不会很快就完了;这是他手里一张主要的王牌,一张战胜梦呓及他的一切荒谬的怀疑的王牌(当他答应人家,为党——为利潘琴科作担保时,这些怀疑再次出现在他脑海里,因为利潘琴科是他与党联系的工具);要不是他手中的这张王牌,也就是假使信不是党,不是利潘琴科发出的,那么利潘琴科那个人便是可疑的人了,而他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也就同一个可疑的人有联系了。
那就该出现梦呓了。
他刚弄明白所有这一切并已经打算穿过鱼贯而过的四轮轻便马车,以便跳上一辆迎面过来的有轨马车(当时还没有有轨电车)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您等……一会儿……”
他转过身,便发现刚才被落下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正气喘吁吁地穿过人群跑在他后边——浑身哆嗦着,还淌着汗;他眼睛里冒着火星,正越过惊讶的行人的脑袋向他挥舞手杖……
“一会儿……”
上帝啊!
“您等等,我啊,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很难同您分手……我这还得告诉您……”他抓住他的一只手,把他拉到就近的一个橱窗下。
“我好像还发现……这也许是神的启示吧——那里,在洋铁罐上面……”
“您听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我该走了,而且是为您的事,该走了……”
“是,是,是,我这就……我只一秒钟,六十分之一秒……”
“好——好,我听着……”
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就其模样看表现出了某种简直可称为精神振奋的神态;因为高兴,他显然忘了,对他来说并非一切都已经弄清楚了。而——主要的是,洋铁罐头盒还在嘀嗒响,二十四小时昼夜不停。
“好像是某种神的启示,我——长大了;我长大了,您知道吗,无限地长大了,克服了空间的局限;请您相信,那是实实在在的,而且,所有的一切都和我同时长大了,包括——房间,包括——涅瓦河风光,包括——彼得保罗要塞城楼上的尖顶,全都突出来了,全都——长大了;而且已经停止长大(简直已经没有地方可以长大,无法再长大了);在停止这一点上,在结束、在完结的地方——在那里,我感到有某种不同的开端——是结束后的,还是什么……它是某种极荒谬的,令人极不愉快的和极孤僻的东西——极孤僻的,正是这——是主要的;极孤僻的,也许这是因为我没有一个能对这个所谓结束后的含意进行思考的器官;各个感觉器官的感觉——等于‘零’;可是它又被称做某个既不是‘零’又不是‘一’,而是小于一的东西接受下来。全部荒谬性也许仅仅只在于这种感觉是一种——‘零减去某个’,随便举个例子,比如五的东西的感觉。”
“您听着,”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打断他说,“您倒是告诉我,经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索洛维耶娃之手的那封信,您想必是收到了?……”
“一封信……”
“对,不是那个,不是纸条,是一封信,给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
“啊,是那些署名‘炽热的灵魂’的诗?”
“那上面写的什么,我不知道,一句话,是经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
“收到了,收到了……不——瞧我是在说那个‘零减去某个’……这是什么?”
上帝,还老是关于那个!……
“您读读《启示录》吧……”
“我以前也听到您对我的指责,说我不熟悉《启示录》,现在我可要读一读了——一定要读一读。现在,您使我对……所有这一切安下心来后,我感到自己对您的读书范围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我马上就,您知道吗,会在家里坐下来,服点溴剂并阅读《启示录》。我有极大的兴趣,夜里的事还有点影响,全是那——可又不是那……举个例子说吧,您瞧,一个橱窗……而橱窗里——有映像:一个戴圆顶礼帽的先生过去了——您瞧……走开了……瞧——我和您,看见了?而一切——都有点儿怪……”
“有点儿怪。”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肯定地点点头,上帝,其实他是“有点儿怪”这类事情方面的专家。
“要不,东西……鬼知道他们实际上是什么,全是那——可又不是那……这是我通过洋铁罐头盒认识到的。一个通常的洋铁罐头盒,可是——不对,不对,不是个洋铁罐头盒,而是……”
“小声点!……”
“一个内容可怕的洋铁罐头盒!”
“您可得赶快把洋铁罐头盒扔到涅瓦河里去;就完了——它会沉下去的;一切都将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不会回来了,不会有了,不会再发生了……”
他心情苦闷地绕过奔跑着的一对的身边向前走去,他心情苦闷地深深叹了口气,因为他知道:不会回来了,不会有了,不会再发生了——永远不会,永远不会!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对阿勃列乌霍夫嘴里没完没了的叨叨感到吃惊,老实说,他不知道怎么对付他这种没完没了的叨叨:安慰他,支持他,还是相反——打断谈话(阿勃列乌霍夫在身边,简直使他感到压抑)。
“这只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您的感觉使您觉得古怪;迄今为止,您老是待在不通风的房里研究康德;暴风雪突然向您袭来——于是您才开始通过自己去注意:您只顾留神细听暴风雪,并从暴风雪中觉察到了自己……您的这种情况已经得到多种多样的描述;它们——是观察、锻炼……的对象。”
“在哪里啊,在哪里?”
“在小说中,在抒情诗里,在精神病学里,在通灵术研究中。”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不由自主地用这位智力发达的学究的极缺乏修养的神情(照他的看法)微微一笑;微微一笑之后,他继续认真地说:
“精神病医生……”
“?”
“叫这……”
“什么——什么——什么……”
“无非是……”
“叫‘无非是’?”
“无非是——对精神病医生来说一个极其平常的术语——假性幻觉(6),您就这么叫吧……”
“?”
“也就是象征性感觉的一种,它不符合感觉的刺激。”
“好吧,这么说,这等于什么也没有说!……”
“是啊,您是对的……”
“不,这并没有满足我……”
“当然,现代主义者把这种感觉称作——深渊的感觉,也就是并非通常所经受的象征性的感觉,这种感觉将寻找相应的形象。”
“这里有一种寓意。”
“您别把寓意和象征混为一谈:寓意,这是一种流行的文学的象征,例如对您的‘心不在焉’的通常的理解;象征则是您在那里——面对一个洋铁罐头盒时,经受过的东西的起诉状,邀请人为地去经受这样经受过的某种东西……不过用另一个术语将更加合适:自然的身体的搏动。这正是您所经受过的,在震荡的影响下,您的自然的身体完全实实在在地颤抖了,它霎时间脱离开物质的身体,同它分开了,而瞧您所经受的一切,都是您在那里经受过的:像‘无底深渊——无底……深渊’或‘心不……在焉’这类老生常谈</a>的词汇组合深化了,对您来说,它们成了生活的真理、象征。自己自然的身体的感受,按照另一些神秘主义学派的观点,把文字上的含意和寓意变成了现实的含意,变成了象征;因为神秘主义者的著作中充斥着这种象征,因此现在,在经受了那一切之后,我才建议您读一读这些神秘主义者的……”
“我对您说了,一定读,再说一遍——我一定……”
“而鉴于同您待在一起的情况,我能补充的只有一点:这类感觉,诚如柏拉图援引酒神的祭司作证明所叙述的(7),将是您死后最初的一种感受……有些实验学校,在那里人们有意识地引发这种感觉——您不信?……有的,我深信不疑地这么对您讲,因为我唯一的亲密朋友——在那里,在这样的学校里。实验学校把您的可怕景象假装成合乎规律的和谐工作,在这里研究节奏、运动、跳搏,并把意识的全部痛苦引进膨胀的感觉中,例如……不过,我们干吗站着,胡扯够了……您必须赶快回家去,并……把洋铁罐头盒扔到河里;然后便待着,待着,别离开——一步(大概有人跟踪您);就这么待在家里,读您的《启示录》去,喝点溴剂。您受够罪了……其实,最好别喝溴济:溴剂会使意识麻木的,过多地服用溴剂后,您会变成什么事儿都不会干的人……好,我可该跑了,而且——为您的事。”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握了握阿勃列乌霍夫的手,突然匆匆离开,加入到圆顶礼帽的黑色洪流里,他还从这股洪流里转过身来,并从那里再一次地对他大声嚷嚷着:
“把洋铁罐头盒——扔到河里去!”
他的肩膀融合到肩膀堆里了,他立刻被无头的多足虫无影无踪地带走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浑身一哆嗦:生活在一个小洋铁罐头盒里翻腾,计时机械现在还在走动;赶快回家去,赶快;他得立刻雇一个马车夫;一到家,他就把它塞到自己的侧口袋里;然后——把它扔到河里!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又感到自己在膨胀,他同时感觉到:开始掉雨点了。
女像柱
在对面那边,是一个黑黝黝的十字路口;而那边——一条马路;大门口的一尊女像如柱石块般地在那边低垂着脑袋。
一个机构从那里高高矗立着:由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主宰一切的一个机构。
秋天有尽头,冬天也有尽头,时间的四季本身循环往复;大门口长大胡子的女像柱则超乎这循环往复的四季;它的石雕双脚令人头晕地踩进墙里:这么一来,整个女像柱就好像一块要脱落并要砸到马路上的石头。
可是瞧——没有脱落下来。
它在自己面前看到的那东西,像生活一样变幻莫测,无法解释,不可思议:那边飘游着云彩;白色的浪花不可思议地盘旋而起;要不——洒下雨点儿;现在也在洒着,像昨天,像前天。
它在自己脚下看到的也是那,和它一样,固定不变:照亮的人行便道上,由行人组成的多足虫固定不变地在蠕动;要不,和现在一样——在昏沉沉的潮湿中,许多奔跑而过的腿脚毫无生气地沙沙作响;还有永远绿莹莹的面孔;不,根据这些,看不出事件已经爆发。
观看着这许多走过的圆顶礼帽,你永远也不会说事件已经爆发了,例如在阿克秋克小镇上,那里有一个工人在车站上与铁路宪警发生争吵后,侵占了宪警的钞票,并借助张开的嘴巴把钞票咽到自己肚子里,为此铁路医院把引吐剂——灌到那个肚子里。观看着这许多走过的圆顶礼帽,没有人会说在库塔伊斯剧院的观众席上有人高呼:“公民们!……”没有人会说,在梯比利斯,警察发现了一个制造炸弹的工厂,在敖德萨一个图书馆给封闭了,以及在俄国有数十所大学</a>举行了数千人的群众集会——而且是在同一天,同一个时间;没有人会说,正是在这个时候,数千名坚定的崩得分子来到了群众集会上,彼尔姆的工人固执己见,正是在这个时候,被哥萨克包围的雷瓦尔铸铁厂的工人们举出了自己的红旗(8)。
观看着这许多走过的圆顶礼帽,没有人会说新的生活已经喷涌而出,波塔宾科已经以此为标题完成了一个剧本(9);莫斯科至喀山的铁路已经开始罢工(10);人们已经砸破火车站的玻璃,涌进车站的仓库,使库尔斯克、温达</a>沃、尼日戈罗德和摩尔曼斯克的铁路停止运行(11);数万节车厢,像被吓呆了似的停在各个空地上。交通——中断了。观看着这走过的许多圆顶礼帽,没有人会说,彼得堡出大事了,几乎所有的印刷厂排字工人都选出了代表,聚成一堆堆的(12);也进行罢工的——有涅瓦造船厂、亚历山大机械厂及其他的工厂(13);彼得堡市郊有很多满洲大皮帽挤来挤去的。观看着这走过的许多圆顶礼帽,没有人会说,行进中的是那些人可又不是那些人;他们不仅仅迈步走着,而是在迈步走着的同时流露出不安的神情,感到自己的脑袋像是白痴的脑袋,颅顶被军刀砍破或被一头尖的木棍捅伤后还没有长好;如果把耳朵贴到地面上,就会听到谁的亲切的悄悄声,一种来自手枪射击的啪啪啪声产生出的悄悄声——从阿尔汉格尔斯克到柯尔希达,以及从利巴瓦到勃拉戈维申斯克传来。
但是通行没有受阻:许多的圆顶礼帽,单调地、缓慢地、呆板地在女像柱脚下通过。
……
灰色的女像柱俯身观看着——自己的脚下:观看着这整个人群,一双古老的石雕眼睛里充满无限的蔑视,无限的——过量饱和,以及无限的——绝望。
啊,要是有力量!
胳膊肘伸到脑袋上面的肌肉发达的双手就会挺直;被刀刃劈伤的颅顶会猛烈地炸开;张大的嘴巴就会——发出嘶哑的、持续的绝望吼叫,你会说:“那是飓风的吼叫。”(城市的暴徒们大屠杀时,数以千计的黑黝黝戴便帽的人就是这么吼叫的)像轮船鸣响汽笛后,水蒸气涌到马路上;它脱出墙壁时从阳台脱落的泥灰就会飘扬到街道上空;泥灰还会落满结实的发出雷鸣般巨响的石块上(然后,人们很快就拿起石块去砸地方自治管理局和省地方自治局代表会议处的窗户);这尊古老的雕像就会在昏暗下来的空中画出一道急速而令人眩目的弧形线,碎成无数小石块撒落到马路上;它会变成像许多血淋淋的碎片,打在——呆板地、单调地、缓慢地经过此地的惊恐的圆顶礼帽上……
……
在彼得堡这灰蒙蒙的一天,一道笨重、豪华的门打开了。脸刮得光光的一身灰色、领口带金丝饰纽的仆人赶忙出来给马车夫信号;马儿到了大门口,一辆油漆过的轿式马车靠过来了;当弯着腰、伛偻着身子、没有洗漱、脸带病态的浮肿并耷拉下嘴唇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伸出戴着乌鸦翅膀似的手套的双手扶住(乌鸦翅膀色的)高筒大礼帽边沿时,脸刮得光光的一身灰色的仆人愣住了并双手垂直地站立着。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向双手垂直的仆人,向马车,向马车夫,向黑黝黝的大桥,向涅瓦河上冷笑的空间,投过瞬息间充满冷淡的目光,那边正依稀露出雾蒙蒙烟囱林立的远方,以及灰尘般模模糊糊矗立的已经有数万人罢工的瓦西列夫斯基岛。
双手垂直站立着的仆人砰的一声把马车门关上,门上有个古老贵族的徽记:一头正把骑士顶起的独角兽。马车很快在脏兮兮的漫雾中消失了——绕过暗洞洞黑黝黝依稀可见的伊萨基辅大教堂,绕过尼古拉皇帝骑在马上的纪念碑——消失在涅瓦大街上了,那里聚集起来的一堆堆人群正冲破木头栏杆,潮水般涌到外边,那里一幅幅轻轻响着的红布正在——迎风招展,高高飘扬;一辆马车的黑色轮廓、一个仆人的三角制帽及扬起在空中的一件外套的两侧的图形,突然进入黑黝黝毛茸茸的激动处,那里一堆堆集合起来的满洲大皮帽、有圈的帽、男式便帽便向马车扑过去,使马车玻璃啪啪啪直响。
一辆轿式马车在人群中停住了。
滚开,托姆!
“我是希望……”(14)
“您希望?”
“我希望会这样。”(15)门里边传出一个外国人的说话声。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故意迈着有力的脚步,从露台的地板上走过去,他不喜欢偷听别人的谈话。通向房间的一道门半开着。
天暗下来了,一片蓝兮兮的。
人家没有听出他的脚步声。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决定不去偷听人家,因此,他迈步跨过门槛。
房间里有一股很重的气味,一种混合着化妆品味的呛鼻的酸味:药品的气味。
卓娅·扎哈罗夫娜·弗莱依什和通常一样,很客气。她一定要一个外国人坐到靠背椅子上,外国人正推辞。
天暗下来了,一片蓝兮兮的。
“啊,见到您真高兴……非常非常高兴见到您,擦擦脚,把外衣脱了……”
没有作相应高兴的回答,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握了握卓娅的一只手。
“我希望,您对俄国得出了很好的印象……不是吗……”她转而对一位干瘦的外国人说,“多么少见的高涨情绪?”
法国人干巴巴地回答:
“我希望……”(16)
卓娅·扎哈罗夫娜·弗莱依什擦着胖乎乎的手指,变换着把自己亲切的、稍带点儿惘然的目光一会儿投向法国人,一会儿投向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她有一双鼓鼓凸出的眼睛:她的眼睛凸出到了眼眶外边。卓娅·扎哈罗夫娜看上去四十来岁,她是个大脑袋的黑发女人,结实的脸颊上抹过油脂,扑粉不断地从脸上往下掉。
“可是他还没有……您不是要见他吗?”她好像不在意地问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在这匆匆的提问中表现出内心的担忧,可能是包含着敌意;而也可能,还是一种憎恨;但是,这种担忧、敌意和憎恨都蒙上一层亲切:微笑和目光,就像出售的黏乎乎甜丝丝的糖果,裹着一层未经消毒检验的肮脏。
“好吧,我还是等等他。”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向法国人鞠了一躬,便伸手去拿梨(桌子上放着一个带公爵夫人图案的高脚水果盘);卓娅·扎哈罗夫娜·弗莱依什把高脚水果盘挪开点,因为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是那么喜欢吃梨。
但是,梨归梨,起作用的不是它们。
起作用的——是声音:一个地方传来的歌声,一种完全是痛苦的、非常尖利刺耳的和甜蜜的歌声;此外,是一种带糟透了的口音的歌声。在二十世纪初,这样唱是不可能的,简直是不知害臊,在欧洲没有人这样唱。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模模糊糊觉得唱歌的——是一个放荡的深黑色头发的男人;黑头发的男人——一定是;他的胸部凹进去,陷在两个肩膀中间,并长着完全像蟑螂的眼睛;他也许还患有肺结核病;而且,大概是个南方人——敖德萨人或者甚至是个——保加利亚的瓦尔纳人(这样,或许更好些);他穿着不很整洁的内衣;常作些宣传,憎恨乡村。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一边想着没有见到的唱歌人,一边 (1)题词为普希金长诗《铜骑士》中的诗句。
(2)福利埃是古罗马神话中的复仇三女神之一,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复仇三女神之一埃里尼斯。
(3)谢拉菲姆·萨罗夫斯基(1760—1833),俄国萨罗夫斯基修道院修士司祭,以苦行者出名,20世纪初被东正教会尊为“圣人”。千夜祈祷是他完成的宗教功勋之一,指他曾连续在林中自己的修道小屋里的一块石头上祈祷一千个夜晚。——原注
(4)指横跨方坦卡运河上的阿尼契科夫桥,桥上有一尊1843年设置的金属铸像,表现一个骑到马上的少年。——原注
(5)希腊神话中大自然有生力量之神、酒神。
(6)一个人处于梦幻、映像、感觉时的一种不正常心理状态,同幻觉不同,假性幻觉在现实中没有相类似的东西。自俄国精神病医生维·赫·康定斯基(1849—1899)在1890年出版专著《论假性幻觉》一书后,这个概念在20世纪初广泛流行于心理学和精神病理学中。——原注
(7)据柏拉图《对话录·斐东篇》。——原注
(8)这里提到的一系列事件中,库塔伊斯剧院、梯比利斯、敖德萨、数十所大学的群众集会、崩得分子集会、彼尔姆工人及雷瓦尔工人的活动,都曾在1905年革命时的俄国报刊上作过报导,都是史实。——原注
(9)伊·尼·波塔宾科(1856—1928),俄国小说家、剧作家。这里指他1905年完成并上演的一部四幕话剧《新生活》。——原注
(10)莫斯科至喀山的铁路工人于1905年10月6日傍晚开始罢工,由此开始了当年俄国铁路工人的总罢工。——原注
(11)这些城市铁路工人的罢工,分别开始于1905年10月8日和10日。——原注
(12)1905年10月2日彼得堡印刷工人集会决定罢工支持莫斯科印刷工人的斗争,10月4日首都的报纸因此未能出版。——原注
(13)这些工厂于1905年10月4日起进行罢工,据彼得堡市长杰杜林10月5日的报告,罢工人数达1.54万人。——原注
(14)原文为法文。——译注
(15)原文均为法文。——译注
(16)原文均为法文。——译注
(17)原文为法语。
(18)这里指1905至1911年伊朗革命的早期事件。当时伊朗拥护宪法改革的人与封建势力在包括伊朗中部在内的伊斯法罕不断发生冲突。——原注
(19)1905至1911年伊朗革命组织,宪法改革的拥护者。——原注
(20)原文均为法语。
(21)原文均为法语。
(22)原文为法语。
(23)这是东正教做弥撒时助祭宣读的一句话。
(24)希腊神话中一种舌头长长的狮首、羊身、蛇尾的喷火妖怪。
(25)“信条”一词,原文为拉丁文。
(26)因为杜德金是个着了魔的人,所以这里的“米夏”可能是指大天使米哈依尔,他是七个大天使之一,同地狱势力斗争时“天兵”们的领袖。——原注
(27)此句最初的手稿为:“为的是完成……恶魔般的行为(亲吻屁股及践踏十字架)……”——原注
(28)《特列勃尼克》是当时俄国东正教堂通用的一本祈祷书。
(29)十月革命前俄文中什希朗弗恩的结尾为н加硬音符号,来访者纠正后成了什希朗弗涅,没有了字母н和硬音符号,故有此说。
(30)卡尔·贝德凯尔(1801—1859),当时欧洲发行很广的一些关于各个国家及城市的旅游指南类书籍的编纂者。——原注
(31)指当时非洲法国殖民地的黑人,法国政府曾招收他们当兵,后来这些黑人部队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原注
(32)费·伊·伊诺席姆采夫(1802—1869),俄国医生。
(33)这里指公元一世纪罗马帝国驻犹太总督本丢·彼拉多将耶稣处死的事,详见《圣经新约》福音书《马太福音》。
(34)即伊萨基辅大教堂。《圣经新约》中称“大教堂”为“非人工的”,小说中称之为“人工的”,表现出作者对官方教会的态度。
(35)普希金长诗《铜骑士》里的主人公。
(36)这里的尼古拉,指俄国沙皇尼古拉一世,两位亚历山大,指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和亚历山大二世。
(37)原文为拉丁文,刻在表示铜骑士奠基者的花岗岩上。
(38)阿尔罕格尔的喇叭,即《圣经新约》中喇叭的形象,它应当预告基督的第二次降世。——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