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啊,别让我发疯……
亚历山大·普希金(1)
夏园
夏园的小径,平淡、单调地通向这里那里;脸色阴沉的步兵偶尔急急忙忙地穿过这些空间,然后完全消失在无穷尽的空旷之中——五分钟到不了马尔索沃场地。
夏园变得阴郁了。
夏园里的雕塑像都钉上木板,被保护起来了;灰色的木板钉得有一具棺材那么长;棺材四周围尽是一条条小径;这些棺材里装着一尊尊轻巧的女神像和萨堤里(2),以防时间的牙齿在雨、雪、严寒中把它们咬碎,因为时间把一切都放在自己的钢牙上咬;钢牙同样也从容不迫地啃蚀着肉体,心灵,以至石块本身。
随着早已逝去的年代,这个公园荒废了,陈旧了,变小了;人造的石洞损坏了,喷泉不再喷水,夏园里的回廊塌了,游人已经绝迹;公园变小了,它留在一道围栏里了,留在海外头戴假发、身穿绿色束腰带长袍的游客到此赏玩的那道围栏里边了——他们都抽熏黑的烟斗。
彼得亲自培育这个公园,用自己的水壶浇灌稀有树木、含蜜的菊花、薄荷;沙皇从索利卡姆斯克订购来雪松,从坦泽订购来伏牛果树,从瑞士订购来苹果树;渐渐地建造了许多喷泉,它们喷出的水珠子,像一张轻盈的蜘蛛网,撒落在身穿红色无袖上衣、留着弯弯曲曲的卷发的显贵们和插着阿拉伯黑玫瑰、穿着套筒式连衣裙的太太们来回穿行的地面上;白发苍苍的勋章获得者,手握黑色镶金拐杖的多棱扶把,在这里伴着自己的夫人来到蓄水池旁边;一只海豹在被太阳晒得滚烫发绿的池水里伸出墨色漆黑的嘴巴;夫人惊讶地啊哟了一声,而白发苍苍的勋章获得者则滑稽地微笑着用自己的手杖指向那墨色漆黑的丑八怪。
那时候的夏园还要幽深些,占据着马尔索沃场地附近沙皇心爱的林荫地带,种着那种翠绿的小树和合叶草(显然,时间的无情牙齿啃蚀着公园),多孔石垒成的峻峭山洞上,竖着一个印度洋大贝壳砌成的玫瑰色喇叭口;一个女的摘下羽饰帽,贴在喇叭洞口往里瞧——里边发出乱七八糟的响声;这时,另一些人则在那个神秘的山洞口旁边慢慢喝着果汁消磨时光。
稍后一些时候,暮色中伸出手指的一尊雕塑附近传出笑声、悄悄的谈话声和叹息声,尊贵的宫廷女官们身上的大粒珍珠发出闪闪亮光。春天圣灵降临节的时候,常常是这样。暮色深沉了,甜蜜地沉睡的榆树丛中飞来管风琴剧烈的一响,使夜幕突然为之一震;那里发出的亮光忽然间扩大了——绿莹莹的,使人开心;在那边一片绿莹莹的火光中,浑身鲜红的侍从乐师举着角笛,周围回荡着节奏优美的音乐声,它随着微风徐徐传开,残忍地使深受伤害的心灵为之激动;你听见了吗——这些向上高高翘起的角笛的无精打采的哭泣?
那以前有过的一切,现在没有了;夏园的小径现在就这么忧郁地伸延着;彼得的小屋房顶上围着黑压压狂暴的人群;人群的喧哗和杂乱的噼啪声令人难以忍受;黑压压狂暴的人群,忽然像枯枝一样倒散了。
喷过香水、脸刮得光光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裹着件大衣正顺着一条小径走去,他的头埋在皮毛领子里,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有点古怪。今天他正打算埋头工作,却给他送来了一张便条——那不熟悉的笔迹约他在夏园相会。署名是“索”。这个神秘的“索”会是谁呢?噢,当然,这“索”——是索菲娅(大概是她换了一种笔迹)。洗了个淋浴、脸刮得光光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顺着一条小径走去。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副激动的模样,这些天里,他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一星期来,康德著作的注释页上已经很容易地落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心头产生一股没有体验过的感情在流动——过去他在自己身上曾感觉到过这种朦胧而甜蜜的流动。……不错,好像是静静的,远远的。但自从自己的行为在安琪儿·彼里身上激起莫名的颤抖以来,在他自己身上也出现莫名的颤抖:好像他从自己神秘的内在深处呼唤出无声地撞击的力量,就好像埃俄洛斯的口袋在他自己身上打开了,异邦激动的儿子们带着他乘坐一条呼啸着的长鞭穿过空气飞到一些古怪的国家。难道这种状况只意味着感情风暴的回复?也许——那是爱情?但是,他否定爱情。
他已经清醒过了,在小径上寻找那个身穿黑皮袄、戴着黑皮帽和暖手筒的熟悉的身形,但是连一个人——也没有。不远的一条长板凳那边躺着一个穿得臃肿难看的女人。那个穿得臃肿难看的女人忽然从长板凳上站立起来,原地跺了跺脚,就朝他走来。
“您……不认得我了?”
“啊,您好!”
“您好像还没有认出我?对,我是——索洛维约娃。”
“哪能呢,您是——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
“是啊,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在长板凳上坐一会儿……”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痛苦地和她并排坐下来,因为指定他约会的地点正是在这林荫道上。于是,瞧——这不幸的情况!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开始考虑,怎么把这个穿得臃肿难看的女人打发走;他东看看西望望,继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形,但还是不见那熟悉的身形。
他们脚下的干燥小径开始落满虫蛀过的黄褐色树叶,一道枯枝织成的暗洞洞的网不透光地伸展在那里,直到银灰色的天边;有时,这暗洞洞的网沙沙作响;有时,这暗洞洞的网开始摇摇晃晃。
“您收到我的便条了吗?”
“什么样的便条?”
“就是一张署名‘索’的便条。”
“怎么,这是您写给我的?”
“对,是的……”
“可是为什么来个‘索’?”
“怎么为什么?要知道,我姓——索洛维约娃……”
全都落空了,而他却,而他——却!莫名的颤抖好像一下子突然消失了。
“我能为您做什么?”
“我……我希望,我想,您是否收到一首署名炽热的灵魂的小诗?”
“不,没有收到。”
“怎么这样?难道警察暗中检查我的信?啊,真倒霉!没有这首诗,应当承认,要我向您说明这一切有多困难。我本想向您请教有关生活的意义……”
……
“对不起,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我没时间。”
“怎么这样?怎么这样?”
“再见!请您原谅——对这个谈话,我们可以定个更合适的时间。不对吗?”
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犹豫地拉拉他的皮毛大衣,他坚决地欠身起来;她也跟他站了起来;但他更坚决地向她伸出喷过香水的手指,圆咕噜的指甲头接触到了她红彤彤的手。在这一分钟里,她没有来得及想出办法来拖住他,他却已经非常烦恼地从她身边跑开了,傲慢而伤心地裹上衣襟,把脸埋进尼古拉式的皮毛大衣领子里。落叶从原地慢慢转动起来,在大衣下摆的下边卷成一个个黄兮兮枯干的圆圈;但圆圈缩小了,一个个旋转体更加不安静地在打转,金黄的叶子沙沙沙响着飞舞得更欢了;落叶旋转体急速地旋转着,时高时低地飞散开来,飘落到一旁,飘落在一旁后,不再转动;铲子形的红色树叶轻轻移动着,到达后就平平躺着了;那里枯枝织成的一道暗洞洞的网不透光地伸展在那里,直到银灰色的天边。他走过这道网;他走过这道网时,一群狂暴的乌鸦拍打着翅膀,在彼得的小屋房顶上盘旋;黑洞洞的网开始摇晃起来;传来怯生生忧郁的声音;接着,一切都汇合成一个声音——管风琴的声音。暮色深沉了,心灵又仿佛觉得现在并不存在,仿佛这深沉的暮色被那绿莹莹亮光的急流从那些树木中哆哆嗦嗦地映照着。而那边,在一片火光中,浑身绯红的仆从们又举着角笛正顺着微风有节奏地吹奏出阵阵管风琴声。
法尔努阿太太
安琪儿·彼里今天很晚了才想在枕头上睁开自己天真的小眼睛,可是一双小眼睛睁不开来;小脑袋明显地感到在隐约作痛;安琪儿·彼里仍迷迷糊糊躺了好久;发结下不断出现某种莫名的东西,某种不安和模糊的暗示。头一个思想,全是关于舞会的:要发生什么事儿!可当她试图发展这个思想时,她的小眼睛完全睁不开来了,又出现某种莫名的东西,某种不安和模糊的暗示。但从这种不明确性中,再次唯一的出现:蓬帕杜尔,蓬帕杜尔,蓬帕杜尔——可蓬帕杜尔是什么?但那个词儿使得她的心灵亮堂了:蓬帕杜尔夫人(3)式的服装——光辉闪烁的小花,瓦朗西安花边,银白的鞋子和绒球!这几天,她和自己的女裁缝就蓬帕杜尔夫人式的服装进行了长久的争论——法尔努阿太太对橙黄色丝绸花边还是怎么也不肯让步,说:“干吗要橙黄色丝绸花边?”可是怎么能没有橙黄色丝绸花边呢?按照法尔努阿太太的意见,在那种时候,橙黄色丝绸花边看上去应该是这样;而照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意见,橙黄色丝绸花边看上去完全不应该那样。开头,法尔努阿太太对她说:“我的口味,您的口味——啊,怎么能不照蓬帕杜尔夫人的风格呢!”但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不愿意让步,于是法尔努阿太太生气地建议她把料子拿回去。“您交给特里康唐(4),夫人,那里不会和您顶嘴……”可是交给特里康唐:——呸,呸,呸!橙黄色丝绸花边保留下来了,就同对蓬帕杜尔夫人风格其他的争议之处保留下来一样,例如手袖用轻巧的帽状物(5),但裙子不用,骨架怎么也不行。
就这么定了。
在深入考虑法尔努阿太太、蓬帕杜尔夫人及特里康唐的同时,安琪儿·彼里又感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是出了什么事儿,在那种情况下,法尔努阿太太和特里康唐都应当悄悄让位,退到一旁。但趁半睡半醒的机会,她有意不去捉住面对昨天发生的事件而悄悄让位、退到一旁的印象;她终于记起来了——总共才两个词儿:多米诺和信。她于是从床上跳了起来,无聊地懒洋洋地伸曲着胳膊;另外还有一个词儿,昨晚她是带着它进入梦乡的。
但另外的一个词儿,安琪儿·彼里没有记起来,这另一个词儿的声音该也是同样非常难听的:丈夫,军官,少尉。
对头两个词儿,安琪儿·彼里决定直到舞会前坚决不去想,而对 “老爷他——老了些?”
“要老爷去做官,一个重要的官——什么大臣,老爷全无所谓,瞧老爷这人……”
安娜·彼得罗夫娜突然觉得仆人用稍有点指责的目光看着她,但这只是她觉得而已,他不过是大厅的门打开时被涅瓦河那边难受的亮光照得蹙了一会儿眉头。
“那,柯连卡呢?”
“柯连卡——嗯,也就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我告诉您,他真聪明!功课好!要他做的,全做得好好的……简直成了个俊俏少年……”
“啊,您说什么?他从来就像父亲……”
她说着垂下头,用手指在小手提包里翻找着。
靠墙仍放着高脚椅;包着长毛绒的椅子间摆着白色冷漠的小桌子;严厉的丈夫好像冷冰冰的石膏像从所有的小桌子上用指责的目光看着她;连古老的浅绿色玻璃都怀着直率的敌意从墙上照亮着安娜·彼得罗夫娜,她和参政员曾经在那块玻璃下进行过一次坚决的谈话。可是瞧——平庸的风景画,富丽堂皇的水彩画,这些水彩画还是她做未婚妻的时候参政员送给她的:从那时已经过去三十年了。
安娜·彼得罗夫娜依旧只感到一种客厅里的彬彬有礼的接待,周围尽是油漆和打过蜡的亮光,胸部依旧感到被一种东西紧紧压着;旧的伤痛卡在了喉咙上。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也许会原谅她,但是她不——原谅他:在一幢漆得精光锃亮的房子里,无声无息地经历着一场生活的暴风雨,可这生活的暴风雨在这里是毁灭性的。
汹涌的阴暗思绪就这样把她驱赶到这含敌意的河岸上,她懒洋洋地向窗外侧过身子,看到:涅瓦河波浪上空飘荡而过的浅红色云彩;一堆堆的烟雾从飞驰而过的小汽轮烟囱口挣腾而出,船尾掀起的一层层宝石般发亮的水花,拍击着河岸;水花碰在石牛上又返了回来,和迎面过来的水花交织在一起,把宝石般发亮的自身冲击成一条蛇形的金银线。稍高处,轻盈飘荡的火焰冷却成云朵——灰烬放肆地飘扬开来:整个天际都撒满了灰烬;然后,一切都阴险地转变成一种轻飘飘的颜色;霎时间使人感到,仿佛那一串灰暗的线条、尖顶和带着稍稍离开点的暗黝黝的阴影的墙壁,仿佛这灰暗的一串是一条很薄很精巧的花边。
“您怎么,夫人,留在这里?”
“我?……住在旅馆里。”
……
在这一片渐渐消融的灰暗之中,忽然忧郁地出现许多惊讶地注视着的小点:小火光,小火花;小火光、小火花渐渐变得猛烈起来,然后从黑暗中撒出棕红色的斑点,这时一道瀑布从上直泻而下——蓝色的、暗红色的、黑色的。
夜幕笼罩了彼得堡。
她们的鞋子在来回打转
铃声响了。
一些穿着浅蓝色、白色、粉红色连衣裙的银光闪闪像天使的女人,从接待室步入大厅;她们的眼睛、扇子、绸缎,使得周围充满紫罗兰的、草铃兰的、百合花的和晚香玉的美好气味;她们稍稍扑了点香粉的洁白如大理石的可爱肩膀,一两个小时后将燃起红晕并为汗珠所覆盖;而现在,在跳舞之前,这些脸蛋、肩膀和裸露纤细的双手,看上去比平常还要苍白和瘦弱;当这些天使般的女人组成沙沙响的和五彩缤纷的一圈圈薄纱时,她们通过瞳孔像星火般显露出美妙之处的端庄持重,就更突出了;她们把扇子合上又打开,产生出丝丝轻风;她们的鞋子在来回打转。
铃声响了。
一些胸部结实的天才,身穿绷得紧紧的燕尾服、制服和骠骑兵披肩——一些哲学家、骠骑兵、中学生以及如此这般的人物——留小胡子的和不留小胡子的,没有胡子的——所有的人,都精神饱满地从接待室步入大厅,给周围带来某种可靠的欢乐和庄重。他们径直进入眼睛闪闪发亮的圈子,小姐们觉得他们个个都温柔。你听啊——那边、这里——绒毛般轻巧的扇子已经开始在拍打一位留小胡子的天才的胸部了,它恰似蝴蝶的翅膀信任地落在那肩膀上,那位胸部结实的骠骑兵便谨慎地开始同小姐互相打起轻浮的暗号来,就如同我们低头面对偶尔停到我们手指头上轻盈的螟蛾一样小心谨慎。一个稍稍泛起点红晕的侧面像,如此鲜明地突出在犹如一轮少见的初升旭日的骠骑兵服装金光灿灿的背景上;不要命地旋转的华尔兹舞曲,很快把无辜的天使稍稍泛起红晕的侧面像变成了炽烈燃烧的恶魔的侧面像。
楚卡托夫家举办的,老实说,不是舞会——充其量不过是一次成年人也愿意参加的儿童晚会罢了;不错,传说有些化装戴假面具的人将去参加;他们将参加,应该说,使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感到吃惊。不管怎么说,圣诞节还没有到,但看来这是可悲的丈夫的传统,为了跳舞和让孩子们笑,他决心不管所有的老皇历。在这以前,人们管她的留两把银色络腮胡子的可爱丈夫叫柯科(9)。在这个喜欢跳舞的家里,他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言而喻是一家之长及一个十八岁和一个十五岁的两个长得不错的姑娘的父亲。
这两位浅色头发的可爱女性,穿着薄纱连衣裙和白色的鞋子。从十点开始,她们就对父亲,对女管家,对女仆,甚至……对到家里来做客的尊敬的长得像乳齿象一样魁伟的地方自治局活动家(柯科的亲戚)挥动羽毛扇子了。期待已久的铃声终于响了,照得通亮的大厅的门敞开了;紧绷着燕尾服、使人想起黑高脚鸟的弹钢琴者搓着双手,差点儿没有碰倒正走过的侍者(开舞会时请到精光锃亮的屋里来的);侍者的手上叮当响起来,一块硬纸板在抖动,硬纸板上放满各种奏科季里昂舞曲时做游戏用的叮当响的小玩物(10):小勋章,小佩带和小铃铛。谦恭的弹钢琴者摊开乐谱,打开并放好琴盖,小心地吹干净键盘上的尘埃,并毫无目的地用自己的双脚踩在踏板上,那模样使人想起蒸汽火车司机火车出发前试试检验蒸汽锅炉。相信机器完好无损后,谦恭的弹钢琴者便撩起燕尾服的后襟,在一条矮凳上坐下来,身子往前倾,把手指放在键盘上,瞬息的沉静之后,一声雷鸣般的和弦震动了四墙:就像下令出发远征的一声鼓号响了。
在这些兴高采烈的人中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楚卡托夫得意扬扬,不断捋着自己的络腮胡子,秃顶闪闪发亮,下巴修得平平整整,他灵活地转来转去,从这一堆人跑到那一堆人,向一位穿浅蓝色服装的少年开没有恶意的玩笑,用两个手指去捅一个肩膀宽厚和留小胡子的人,凑到一个体面点的人耳根说:“怎么,让大家高兴高兴,有人告诉我,好像我一辈子是在跳舞中度过的;可这无害的爱好使我在当年没有犯青年人常犯的过失:酒啦,女人啦,纸牌啦。”在这些兴高采烈的人中间,地方自治局活动家也得意扬扬,他似乎觉得无聊,老是咬自己的大胡子,笨拙地跺着脚,独自一个人无事可干,便在一对一对的人当间穿来穿去,时不时地踩着太太们拖到地面的长后襟,后来便进自己的房里去了。
舞跳完了
同通常一样,今天前来的客人们常常穿过大厅——他们宽容地退居到大厅墙边;大胆的扇子碰到他们的胸脯,带管状玻璃珠饰物的裙子抽打着他们,一对对飞转的人儿产生的热风吹拂着他们的脸颊;但他们,不出声地退到一边。
一位满脸是高低不平麻子的胖男人先穿过这大厅,他的常礼服翻领不像样地翘了出来,因此他那可观的大肚皮被常礼服紧紧绷着:此人教会出身,是位自由派保守报纸的编辑(11)。在会客室里,他把嘴贴到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的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上,她四十五岁,是一位脸色浮肿、紧身胸衣上边露出个双层下巴的太太。从大厅穿过两个可以通行的房间,远远可以看到他正站在会客室里。那边远远地,枝形电灯架上的一个天蓝色的球在燃烧,保守报纸的编辑正用自己象腿般的双脚重顿顿地站在天蓝色颤抖的亮光那边,透过团团升腾的烟雾,模糊可见。
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刚给他提出一个天真的问题,发胖的编辑便把这个问题发挥成意义重大的问题:
“别这么说——别——嗯!要知道,他们这么想是因为他们全都是白痴。我可以确切地证明这一点。”
“可是,我丈夫柯科……”
“这全是犹太和共济会的骗局,夫人:组织,集中……”
“他们当中还是有些上流社会的很可爱的人,而且——是我们这个阶层的人。”女主人羞怯地说。
“是啊,可我们的社会不知道谋反的力量何在。”
“那么依您看呢?”
“谋反的力量——在查尔斯顿(12)……”
“为什么在查尔斯顿?”
“因为整个谋反的头目居住在那里。”
“这个头目是谁啊?”
“未经教会承认的教皇……”编辑扯开嗓子叫嚷道。
“这怎么讲,所谓——未经教会承认的教皇?”
“是啊,您大概什么也不读。”
“啊,这一切多有意思——您讲,请讲。”
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大声地啊呀着,同时请麻子编辑在靠背椅上坐下来;他边坐边说:
“是啊,是啊,先生们!”
从会客室的远处,隔两个可以通行的房间,他们可以看见颤抖的亮光怎么从大厅照进打开着的门里边。响起一阵雷鸣般震耳欲聋的声音。
“散开!……”
“鞠躬!……”
“散开(13)……”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楚卡托夫跳了一辈子舞;现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把自己的这一辈子都跳完了;轻松地、无害又不下流地跳完了;心灵不曾蒙受丝毫污点,他的心灵纯洁而无害,就像这太阳般发亮的秃顶和这个彩云般亮晶晶露出在络腮胡子外的刮得光光的下巴。
对他来说,全都成功了。
他还是个很小的孩子的时候就开始跳舞了,跳得比大家都好;接着,作为一个有经验的跳舞者,他经常被请到人们家里去;中学临毕业时,朋友们尽情地跳;法律系毕业时,大批的朋友中自然就有了一批有地位的保护者;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楚卡托夫在任公职时也拼命跳舞。当时,他因为跳舞挥霍了家业;挥霍了家业后,他轻率天真地拼命参加舞会;从舞会上,轻而易举地为自己找到了一位生活的旅伴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纯属偶然,这位旅伴原来有一份丰厚的陪嫁;从那个时候起,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就在自己家里跳舞了;在跳舞中有了孩子;后来,孩子从小受跳舞的教育——在跳舞中,这一切都很轻松,不动脑筋,开开心心。
现在,他把自己给跳完了。
舞会
在跳欢快的华尔兹舞时,会客室是什么?它——不过是舞厅的附属品和妈妈们的躲避处。但狡猾的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利用丈夫的好心肠(他没有一个敌人)及自己丰厚的陪嫁,还利用他们家对所有人都非常随便——显然不包括跳舞——借此使它成了约会的中心地点。利用这一切,狡猾的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让丈夫去指挥跳舞后,自己则产生了指挥各种最不同人物约会的愿望。在这里约会的有:地方自治局活动家与官场活动家,政论</a>家与机构主管,蛊惑者与反犹太分子,甚至连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也常常在这个家里用早点。
当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双人舞跳出一轮轮令人叫绝的花样时,在对不管谁都殷勤周到的会客室里则不止一次地使不止一种局面复杂化又得到缓和、融解。
人们在这里边跳舞,但是按照各自的方式进行。
和通常一样,今天前来的客人们常常穿过大厅, 他一到这里,大家都从座位上欠身站起来,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亲热地上来对他表示欢迎,从座位上欠起身来的统计学教授无精打采地说:
“我曾有机会见过您,见到您是十分荣幸的,我正好有事要请教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
对此,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吻过女主人的手,冷冷地回答:
“要知道,我只在机关里接待来访。”
他的这一回答,断然拒绝了一个自由派政党拥护政府的可能性。局面变得不愉快了,教授只好尊严地离开了这幢闪光的房子,以便今后无所顾忌地在所有的抗议书上签名,以便今后在所有的自由派宴会上举杯赞同。
准备离开时,他走到编辑正与之练习口才的女主人跟前。
“您以为,俄罗斯的毁灭是因为我们期望社会平等。好像不是这样吧?人家就是要引导我去为魔鬼作牺牲。”
“什么意思?”女主人感到吃惊。
“很简单嘛,您感到吃惊是因为您从未看过有关这个问题的文章……”
“对不起,对不起!”教授又插嘴说,“您是靠塔克西尔(21)的胡诌……”
“塔克西尔?”女主人打断他,忽然拿出一个小巧精致的记事本,开始记起来:
“您是说塔克西尔?……”
“正准备引导我们去为魔鬼作牺牲,因为最高级的犹太和共济会鼓吹明确的盲目崇拜,帕拉斯主义(22)……这种盲目崇拜……”
“帕拉斯主义?”女主人打断他问,又往小本子上记了点什么。
“帕——拉……怎么,怎么?”
“帕拉斯主义。”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女管家关切的叹息,这时她用盘子托着一只多棱长颈玻璃瓶,里面盛满清凉的果汁,将它放在会客室和大厅之间的一个房里。站在会客室里,可以看到一会儿这位一会儿那位浑身亮光的姑娘一次一次又一次地从响彻四墙的有节奏的音响系统中,穿过华尔兹舞步摇摇晃晃的薄纱花边涟漪,满脸通红,光滑的背上挂着两条金黄的辫子,挣脱了出来——挣脱了出来,边笑边跑地来到隔壁房里。她们穿着白色缎子鞋,踩着高跟,匆匆忙忙从长颈玻璃瓶里倒出有点酸味的深红色液体——冰凉的浓果汁,并贪馋地大口喝起来。
于是,女主人心不在焉地撇下话伴。
“请您告诉……”
她把小巧精致的单目眼镜放到眼睛处,看到一位身穿沙沙响的丝绸紧腰礼服的法学家从舞厅跑到正在隔壁屋里非常激动地喝着果汁的姑娘跟前,用卷舌音操着不自然的法语大声说着话,开玩笑地从姑娘手里夺过深红色的果汁杯,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地将杯中冰凉的液体一饮而尽。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打断编辑非常愤怒的谈话,沙沙响地站立起来,跑到半暗不明的房里口气严厉地说: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跳舞去,跳舞去。”
这时,幸福的一对儿便回到了灯光通明的大厅里:法学家伸出一只雪一样洁白的手套搂住姑娘黄蜂般纤细的腰部;姑娘——仰身倒在这一只雪一样洁白的手套上;双双突然令人陶醉地飞奔起来,令人陶醉地摇摆起来,快速倒换着双脚,分开扬起的连衣裙、披肩和扇子在他们周围组成星光闪烁的图形;最后,他们本身也变得像浅蓝色的水珠了。那边,弹钢琴者十分巧妙地拱起背脊温柔地向在键盘上飞跑的手指弯着身子,以便从那儿流淌出有点刺耳的三声部高音:他们一重高过一重;弹钢琴的人便懒洋洋地仰起身子,弄得板凳吱吱响,手指融合到浑厚的男低音里去了……
……
“塔克西尔把纯粹的无稽之谈扯到共济会员身上,”这是教授刻薄讥讽的嗓音。“遗憾的是,许多人相信那种无稽之谈,可是塔克西尔后来断然拒绝了这种无稽之谈,他公开承认,他给教皇的轰动一时的声明——只不过是对梵蒂冈的黑暗和凶恶意志的嘲笑。而为此,塔克西尔受到了教皇通谕的诅咒……”
这时进来一位新的——忙忙碌碌、沉默寡言的先生,鼻子两边留着大胡子——他忽然赞同地点点头,摩擦着手指对参政员微笑起来,他面带一副来意不明的温和表情,把参政员领到一个角落里:
“您知道……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局总管提出……这怎么说呢……向您提出一个微妙的问题。”
接下来便难以弄清了,只听到先生对着苍白的耳朵以含意不明的温和表情说了些什么,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则以某种委屈的惊恐的神情侧过身子面对着他。
“直截了当说……是我儿子?”
“正是,正是,这真是个微妙的问题。”
“我儿子有交往,同……”
接下来什么也弄不清了,只听到:
“小事儿……”
“是纯粹的小事……”
“可惜,真的,这个不合适的玩笑具有如此不合适的性质,以至新闻界……”
“您知道,应当承认,我们给彼得堡警察局下了命令,要跟踪您儿子……”
“显然,这对他只有好处……”
又一阵悄悄话。参政员问道:
“您说,多米诺……”
“对——正是他。”
忙忙碌碌的先生这样说着,同时指着隔壁的房间,在那边的一个地方——那边的一个地方,匆忙的多米诺正好一阵风似的穿过去,把自己的锦缎斗篷拖到漆得锃亮的地板上。
丑闻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把信转交了后,悄悄从自己的舞伴那儿溜走,无力地在一条软凳子上坐下来,她的手和脚都不听使唤了。
她干了什么事情?
她看到红色的多米诺怎么从舞厅出来,经过她身边跑到一间空着的小屋角落里;接着,红色的多米诺在那里悄悄撕开信封,一张纸条在耀眼而沙沙响的手上窸窸窣窣作响。红色的多米诺竭力想更好地看清楚纸条上细小工整的字迹,不由得把假面具推到前额;这么一来,黑花边似的胡子像两条松软的皱褶挂在了多米诺的苍白面庞的两边,恰似黑色丝绸帽的两个帽耳;那张蜡一样冰冷的脸噘着嘴唇,伸出在哆哆嗦嗦的两翼中间;一只手在颤抖,一张小纸条在手指上颤抖;额上冒出冷汗。
红色的多米诺这会儿没有去注意正从一个角落里凝视着他的蓬帕杜尔夫人,他这时一心埋头在看信;他开始慌乱起来,锦缎长斗篷的下摆散开了,露出自己通常穿的服装——暗绿的常礼服;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取出金丝边夹鼻眼镜,把它架在两只眼睛当间的鼻梁上方,脸面紧紧凑到纸条上。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全身往后仰着,他的目光恐惧地盯在她身上,但他没有瞧见她。他的嘴唇不停地在启动,该是在说些完全不可思议的东西。于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已经想从角落里朝他扑过去,因为她再也无法忍受那双睁得大大的盯着她的眼睛了。这时,有人走进屋里,红色的多米诺便慌里慌张把纸条藏到缩在皱缝里的颤抖的手指里,可是,他忘了把假面具拉下来。红色的多米诺就这么站着,额上挂着假面具,半张着嘴巴和一双对一切视而不见的眼睛。
一位姑娘更起劲地跳完一轮华尔兹舞跑到这里来,想凉快凉快;她和不知为什么孤零零一个人在门口打瞌睡的地方自治局活动家轻轻绊了一脚,停在窗间镜前摆弄头发上已经宽松的小带子,并把一只脚搁到椅子上,把洁白的绸面鞋子系好;她同自己的女友,一位和她一样的姑娘在那边一个角落里悄声进行着可疑的谈话,同时听着各种声音,听着不规则的沙沙声、会客室里嘶哑的吆喝声和欢笑声、指挥者的叫嚷声,听着勉强能听到的骑士们的马刺的叮当声。
她突然发现了没有戴好假面具的多米诺,见到后,便嚷嚷起来:
“瞧您是谁?您好,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您好,谁会认得出是您呢?”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看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怎样地对姑娘痛苦地淡淡一笑,随即便有点古怪地使劲挣脱开,跑进舞厅里去了。
跳舞的人们分两排站立在那里,他们浸没在翩翩飘拂的令人眩目的粉红珠母色的、棕褐色的、天芥菜色的、淡蓝色的和白色的柔软天鹅绒和锦缎中。在锦缎上,在天鹅绒上,飘落着头巾、披肩、带面纱的帽子、扇子和管状玻璃串,肩膀上飘落着一层紧绷绷的花边,稍一活动,那里便是一片鱼鳞般闪闪发亮的背脊。现在,到处可见红兮兮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摇晃着扇子的手指、在白色天鹅绒般袒露的摇摇晃晃的胸部和背部上显得粗大的斑点,以及一跳一跳移动着的发结下露出的变得通红的脸蛋。
跳舞的人们分两排站立在那里,他们浸没在一片飘忽的黑色、绿色和鲜红色的骠骑兵中,他们的下巴被两边的金丝领子托着,按在裹着军大衣的胸脯、肩膀、西装背心的雪一样洁白、一压便咕咕响的开口上,按在燕尾服的两个乌鸦翅膀似的闪闪发出的黑色亮光上。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哆嗦着双脚,一阵风似的从假面具和骑兵们身边飞跑而过,把鲜红的锦缎斗篷拖在锃亮的镶木地板上,给镶木地板投下一道自己飞奔发红的涟漪状反光;那发红的涟漪,犹如一道时隐时现的红色闪电,划破那荒诞滑稽的奔跑者面前的镶木地板。
狂奔着的红色多米诺把假面具推到前额上,露出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真面目,引发了一桩真正的丑闻。欢乐的一对儿拔腿逃开;一位小姐歇斯底里发作;另有两人突然摘下假面具,露出大为吃惊的脸;而御前骠骑兵什波雷舍夫在认出奔跑的阿勃列乌霍夫后,便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看在上帝的分上,您说说您这是怎么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则像一头受伤害的野兽,遗憾地咬咬牙,脸色像发了疯似的努力想哈哈大笑,可又没有笑出来。他挣脱出袖子,消失在门外了。
跳舞大厅里出现一片难以描述的惊慌失措,小姐们,舞伴们,都忙于互相表达自己的印象;大家都惴惴不安起来,刚才神秘地奔过去的假面具,使所有这些蓝色的骑士、小丑、西班牙女子,都失去了自己原来能引起的好奇心。从跑到什波雷舍夫跟前的一个双头兽假面具下,发出一个不安而熟悉的声音:
“看在上帝的分上,您倒说说,这都意味着什么?”
御前骠骑兵听出这是韦尔葛顿的声音。
跳舞大厅里的这种惊慌失措无意中经过两个可通行的房间传到了会客室里,那里,那里——枝形电灯架上燃烧着一颗淡蓝色的球,透过团团青灰色的烟雾,模模糊糊可以看见来访的客人神情有点沉重地站在不停地颤抖着的淡蓝色亮光中,这些来访者都担心地看着那里——舞厅。参政员干瘦的身影突出在整个这些人当中,一张苍白得像吸墨器的脸,紧闭着嘴唇,两缕连鬓短胡子和两只绿莹莹的耳朵的轮廓——就像有家街头小杂志封面上描绘的他。
一种对参政员的儿子这种古怪、很古怪、非常古怪的行为的猜想、不安和传闻引起的坏影响,在跳舞大厅里传播着:那边在说,这一行为,首先是由于某桩悲惨事件;其次,更多的传闻则认为,神秘地造访楚卡托夫家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就是引起新闻界轰动的红色的多米诺;有人还对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作出解释,有人说,在这件事情上,参政员什么也不知道。从跳舞大厅的远处,有人点头打招呼让各位都到会客室里去,参政员现在正好在那里,从那里团团青灰色的烟雾中不很清晰地露出他的一张干瘦的脸。
可是,如果?
我们刚才把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一个人留在舞会上了,现在,我们再回到她身上。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站在大厅里。
在她眼前头一次出现她的可怕的报复:一个揉皱的信封现在传到了他的手里。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才稍稍有点儿明白自己干了什么,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不明白她昨天在揉皱的信封里所读到的内容。而现在,那张可怕纸条的内容,清清楚楚呈现在她面前。一封给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信,请他把一个好像放在他桌子上的有计时装置的什么表掷出去;据暗示,只建议他把表掷向参政员(大家都把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叫参政员)。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站在一群懒洋洋地稍稍弯曲着淡蓝色腰身的假面具中间,想象着那一切都意味着什么。那当然是谁的一个凶恶和下流的玩笑,但她是那么希望用这个玩笑恐吓他,因为他是个……下流的胆小鬼。可是,如果……如果信里说的是真的呢?可是,如果……如果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自己的桌子上真的放着内容这么可怕的东西呢?这类事不是时有所闻吗?现在,人家会把他抓起来吗?……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站在一群戴假面具的淡蓝色腰身中间,揪着自己因为扑了粉而变成银白色的和蓬松着的头发。
然后,她在假面具中间不安地忙碌起来,后来,她身上的瓦朗西安式花边颤抖起来了;而用硬腰带系着的百褶裙,则像是令人陶醉地吹拂着的和风似的飘起带子,带小锯齿形银色小草图案的花边闪闪发亮。许多嗓子不停地、不变地、无聊地融合成一种窃窃私语,像是个不祥的纺锤在令人厌烦地埋怨、唠叨。一些眉毛白了的贵妇人,丝绸裙子沙沙作响准备离开如此欢乐的舞会;这一位伸长脖子把自己的女儿、一个田园农妇从忸怩作态的人群中叫出来;那一位不安地把精致细巧的单目眼镜放到自己的眼睛处。大家都感觉到一种出了丑闻的惶恐气氛。弹钢琴者停止了用音响使空气爆炸的动作,他支起一只胳膊,靠在钢琴盖上,等待着跳舞的邀请,但是,没有人邀请。
士官生们、中学生们、法学家们——大家都钻到忸怩作态的人潮里,钻进去后就不见了,再也见不到他们;到处只听到——责怪声,沙沙声,悄悄说话声。
“不,您见到了,见到了吗?您理解?”
“您别说了,这——可怕……”
“我一直说,我一直说,我亲爱的(23),他养了个坏蛋。丽莎阿姨(24)也说了,米米说了,尼古拉(25)说了。”
“可怜的安娜·彼得罗夫娜,我理解她!……”
“对,我也理解,我们大家都理解。”
“瞧,那是他,瞧,那是他……”
“他长着两只可怕的耳朵……”
“人家要让他当大臣……”
“他会把国家毁了的……”
“应当告诉他……”
“你们看啊,家蝠正瞧着我们呢,他好像感到我们在说……可楚卡托夫一家却在献媚讨好——叫人看着都觉得害臊……”
“他们不敢对他说,为什么我们要走……据说楚卡托夫太太是教士家庭出身。”
一群激动的眉毛白了的贵妇人中的一个古代蛇妖,忽然吹了一声口哨:
“你们瞧瞧!走了,不是显贵——是只小鸡。”
……
可是,如果……如果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真的在桌子里保存着一枚炸弹呢?要知道,这事儿会发现的;要知道,他会碰着桌子(他——心不在焉)。晚上,他可能会坐在这张桌子上打开书本学习。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清楚地想象到俯在书桌上面(桌子里——一枚炸弹)的阿勃列乌霍夫青筋鼓出的硬邦邦的前额。炸弹——这是一种圆轱辘的玩意儿,不能碰。于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打了个寒战。霎时间,她清楚地想象出双手摸着茶杯托盘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桌子上——唱机的一根红管正把热烈的意大利咏叹调送到他耳朵里。唉,干吗他们要争吵?荒唐的转交信件、多米诺及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什么……
一个发胖的男人(格林纳达的西班牙人)缠上了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她躲到一边,胖男人(格林纳达的西班牙人)也到一边,有一会儿人群把他挤得紧贴着她身子,她感到他的手在她裙子上沙沙响。
“您不是小姐,您是——一个心肝宝贝。”
“利潘琴科!”说着,她用扇子拍打了他一下。
“利潘琴科!您给我解释……”
但是,利潘琴科打断了她:
“您更清楚,夫人,别装天真了。”
贴近她裙子的利潘琴科一个劲儿挤着她,她手脚慌乱起来,设法想摆脱他,但人群挤得他们更紧了。他在干什么,这个利潘琴科?噢,对了,他是个很不体面的人。
“利潘琴科,这样不行。”
他却声音浑厚地笑起来:
“我可是看到您在那儿怎么转交……”
“别提这件事。”
他却声音浑厚地笑起来:
“好,好!而现在,在这个美好的夜晚,我们一块儿……”
“利潘琴科!您——不要脸……”
她从利潘琴科那儿挣脱了出来。
格林纳达的西班牙人拍打着响板表演某种热烈的西班牙舞步,从背后追赶她。
可是,如果——这封信不是个玩笑……可是,如果……如果他注定要失败。不,不,不!世界上没有这样可怕的事情,而且没有这样的禽兽,谁会迫使儿子丧失理智对父亲下手。那一定是同伴们的玩笑。真傻——看来,她害怕的只不过是朋友间的一个玩笑。可是他——却,可是他——却——对朋友们的玩笑,也害怕了。对,他不过是个——胆小鬼:在那儿(冬宫运河边上那儿)一听到警察的哨子声,他也是从她身边逃跑的。她认为运河边上可不是某个什么单调乏味的地方,听到警察的哨子声可以从那儿逃跑……
他的表现不像盖尔曼:一滑,跌倒了,丝绸大衣下露出裤子的套带。而现在,他没有对革命者朋友的幼稚玩笑嘲笑一番,他也没有从转交信件的人身上认出是她:手拿着假面具,面对着一帮跳舞的可笑骑士和太太,穿过大厅跑了。不,让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教训教训这个无赖和</a>胆小鬼!让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向这个胆小鬼提出决斗……
少尉!……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从昨天晚上起,利胡金少尉表现得最不体面:吹着小胡子,捏紧自己的拳头,胆敢穿一条衬裤闯进她的卧室里来要求解释,然后,又竟敢在她隔墙的房里大步来回走到清晨。
她模模糊糊地记起昨晚疯狂的叫喊、充血的眼睛及打在桌子上的拳头: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会不会是疯了?她觉得他早已经变得很可疑:所有这三个月的沉默是可疑的,总忙着去执勤是可疑的。啊,她——孤独,可怜,可现在,她需要他的坚强支持;她希望自己的丈夫利胡金少尉能像对一个小孩子似的拥抱她,双手抱着她走……
代替这一切的,是格林纳达的西班牙人又跑到她跟前,并对着她耳朵叨叨:
“嗯,嗯,嗯?您不走?……”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这时候在哪儿,为什么他不在她身边;她似乎有点害怕像过去那样回莫依卡街的小居所去,疯狂暴怒的丈夫正像一头巢穴中的野兽似的在那里躺着。
于是,她跺了一下高跟鞋:
“我得让他瞧瞧!”
又跺了一下高跟鞋:
“瞧我教训他!”
于是,格林纳达的西班牙人便不好意思地离开她跑走了。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回想起谢尔盖·谢尔盖依奇递给她斗篷、指着门口时的一副面孔,打了个寒战。在那儿,他站在她的肩膀后边时是什么样子!当时她是怎么轻蔑地冷冷一笑,稍稍提起自己带小锯齿形花边的百褶裙,平静地做了个请安礼后离开他退着出来的(为什么转交信时她没有给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做请安礼——当时她正合适做个请安礼)!到了门口后,她又是怎么说的,她是怎么脸带狡黠的微笑指着军官的长鼻子的!可是瞧,她害怕回家去。
她于是伤心地跺了一下高跟鞋。
“我得让他瞧瞧!”
又跺了一下高跟鞋:
“瞧我教训他!”
回家去还是觉得可怕。
留在这里,她觉得——更加可怕,大家几乎都离开这儿走了:年轻人和假面具离开走了;好心肠的主人带着沮丧、不知所措的神色一会儿到这位,一会儿到另一位客人跟前说说笑笑;最后,他孤零零地环视了一下变得空荡荡的大厅,孤零零地环视那群小丑和滑稽可笑的人,坦率地用目光示意不要再继续在灯光通明的房间里欢笑娱乐了。
但是,那些挤成花花绿绿一堆的小丑们,表现极不体面。他们当中走出两个不要脸的家伙,边跳边唱起来:
走了阿勃列乌霍夫……
以及冯·苏里齐,
大街、港口、马路上
不祥的传闻四起!……
充满背叛的你啊,
赞美参政员的功绩……
但是没有非常的规矩,
没有法律!
他是一条爱国的狗——
佩戴着优秀的标记;
但是那恐怖的行为,
眼下正把一切了结。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楚卡托夫顿时感到,这恶毒的打油诗如何毁了他欢乐之家的体面。尼古拉·楚卡托夫立刻满脸通红,以最友好的目光瞥了一眼放肆的小丑,便转身离大门走了。
白色的多米诺
到该走的时候了。几乎所有的客人都分头走了。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孤零零一个人在变得空荡荡的大厅里徘徊,只有那位格林纳达的西班牙人打着响板,陪伴着她起伏的心潮。在穿廊式房间那边,她无意中发现有个孤零零穿白色的多米诺斗篷的人,白色的多米诺仿佛是一下子出现的,而且——瞧啊:
有个忧伤而瘦长的人,她好像已经见到过许多次,以前、还是不久前和今天都见到过——一个忧伤而瘦长的人,全身裹在白色丝绸里,在变得空荡荡的大厅里正向她走来。他的一双明亮的眼睛正通过假面具的开口处瞧着她,她仿佛觉得,他的前额,他的瘦骨嶙峋的手指,发出一道浓密的亮光……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信任地呼唤着可爱的身披多米诺斗篷的人: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哎,谢尔盖·谢尔盖依奇!……”
对,毫无疑问,这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昨天吵架后,他后悔了,他是为她来的——带她走。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又呼唤了忧伤而瘦长的——可爱的身披多米诺的人一次:
“这该是您吧?……这——是您?”
但是,忧伤而瘦长的人慢慢摇摇头,把一个手指头放到嘴边,要她别出声。
她信任地向白色的多米诺伸出一只手。那丝绸多么亮晶晶,多么凉丝丝!她的一只淡蓝色的胳膊沙沙响着接触到了这只白色的手臂并无力地放在它上面(穿多米诺斗篷的人的手原来像块木头)。霎时间,一个光芒四射的假面具下垂到她的脑袋上,白色花边下露出一把像熟透的麦穗编成的大胡子(26)。
她从来没有见过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这么光彩照人,于是,她低声嘟哝说:
“您原谅我了?”
假面具答复她的,是一声叹息。
“现在我们和好吧?”
但是,忧伤而瘦长的人慢慢摇摇头。
“您为什么不说话?”
但忧伤而瘦长的人又慢慢把自己的一个手指头放到嘴边上。
“这……是您,谢尔盖·谢尔盖依奇?”
但是,忧伤而瘦长的人慢慢摇摇头。
他们已经到了前厅,一种无法表达的东西把他们围了起来,这里弥漫着一种无法表达的气氛。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摘下黑色的假面具,把脸埋进柔软的皮毛里,但那个忧伤而瘦长的人穿上大衣后,没有把自己的假面具摘下来。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惊讶地看着忧伤而瘦长的人,她惊讶的是他们没有把军官上衣递给他;他穿上的不是军官装,而是一件破大衣,从里边古怪地捅出一双拉长的令她想起线条的手。当着对这情景感到奇怪的仆人的面,她向他扑了过去。一种无法表达的东西把他们围了起来,这里弥漫着一种无法表达的气氛。
从傍晚开始,转为污浊的雨雪天气;入夜以来,污浊的雨雪落到地面上,地面上一片雾蒙蒙;这时候,所有的一切落到地面上便变成昏沉沉黑黝黝的;穿过昏沉沉黑黝黝的一片,可怕地透出红兮兮斑点似的路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看到大门口的女像柱弯弯曲曲竖在暗红色的路灯光下,悬在那儿;相邻的一幢带半圆形窗户和可爱的木雕像的小房子,正通过那斑点露出自己的一小角。无名旅伴的瘦长身形,高高站立在她面前。她恳求地悄声对他说:
“我想雇辆马车。”
留浅色大胡子、暗红色皮帽拉到假面具上的无名旅伴的瘦长身形,向雾空中招了招手:
“马车!”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这时全明白了:忧伤的身形有一副极好的和亲切的嗓子——一副她听到过许多许多次的嗓子,不久前和今天都听到过:对,今天在梦中。可是她忘了,就像她完全忘了上个夜晚的梦。
他有一副极好的和亲切的嗓子,但是——毫无疑问,那不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而她原来希望,而她原来想这个(她希望)极好的和亲切的、但是陌生的人是她丈夫。丈夫没有来,没有把她从地狱里带出去。把她带出地狱的是个陌生人。
这会是谁呢?
无名的身形不止一次提高嗓子,嗓子更加有力、有力、有力起来,仿佛在假面具下有个无限巨大的人在变得更加有力起来。沉默一个劲儿冲向嗓子;另一家门外的一只狗在吠叫。有一条马路通向那里。
“好了,您究竟是什么人?”
“你们大家抛弃我,我为你们大家在奔走。你们抛弃我,然后又呼唤我……”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顿时明白过来,是什么人在她面前。眼泪堵塞了她的喉咙,她想倒在这双细长的脚下,用自己的双手抱住无名者的两个消瘦的膝盖,但就在这时,一辆轻便马车平淡地咕噜噜大声响着过来了,路灯的亮光下出现了背有点驼和睡眼蒙眬的万卡。奇妙的身形帮助她上了马车,但当她从马车里恳求地向他伸出自己颤抖的双手时,那身形慢慢摇摇头,要她别出声。
然而轻便马车已经起动了,要是停下来,啊,要是回过头——回到瞬息之前面前还站着个忧伤而瘦长的身形的亮光处该多好,可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因为从那儿照到石板地面上的,充其量只是路灯的一只发出黄兮兮光芒的眼睛。
把原来的事儿给忘了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把原来的事儿给忘了。她的前景浸没在黑黝黝的夜色中。一种无法挽救的东西慢慢爬过来,那无法挽救的东西控制了她,都浸没到那里边去了:房子、住所和丈夫。她不知道租来的马车要把她带往何处。在灰暗的夜色中,不久前一件小小的往事掉落在她背后了,那就是:化装舞会,小丑,而且甚至(你们倒想想!)——甚至包括那个忧伤而瘦长的身形。她不知道租来的马车要把她带往何处。
继不久前一件小小的往事后,整个今天一天都掉落了:和丈夫的争吵,以及和法尔努阿太太为特里康唐发生的争吵。她在寻找意识的支撑点时稍稍前进了一点儿,刚想唤起昨天的印象——连昨天的印象也像花岗岩大道的一小段似的掉落了,轰隆一声便掉落在某个完全昏暗的底部。什么地方响起把石块打碎的一击。
这个不幸的夏天的爱情,在她眼前闪现了一下——连不幸的夏天的爱情,也同所有的事情一样从记忆中掉落了。又是一下把石块击碎似的响声。一闪之后,春天她和尼古拉(27)·阿勃列乌霍夫的谈话便掉落了;一闪之后,婚后的岁月、婚礼便掉落了;一个空洞挖好了,它一块又一块地吞着咽着。把石块击碎似的金属声在轰鸣。整个生活一闪而过,整个生活掉落了,就像从来没有过她的生活,连她自己都好像是——诞生为生命的灵魂。有个空洞直接从她背后开始,延续了好几个世纪,而在几个世纪里只听到一击又一击;她的生活的碎片一块块掉落下来,飞降到一个底部。就好比一尊金属马碰得石块叮当响,在她背后踩着已经掉落的东西;就好比一个金属骑士(28)从她背后碰得石块叮当响地追逐她。
当她转过身来时,她想象中的情景是:一个宏伟的骑士的轮廓……在那里——马的两个鼻孔像两根通红的柱子飘飘悠悠地钻入雾中。
那是她遇上了戴铜冠的死神。
这时,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清醒过来了:是一个在雾中手拿火炬的通信兵赶上轻便马车,又飞跑过去了。他笨重的铜盔唰地亮了一下,而跟在他后边的,是一支消防队发出轰隆隆的响声,飘飘悠悠在雾中飞跑。
“那边怎么,冒火了?”索菲娅·彼得罗夫娜问马车夫。
“对,好像是着火了,人家说——岛屿在燃烧……”
这是马车夫从雾中向她禀报的。轻便马车在莫依卡街她家的大门口停住了。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全都回想起来了,全都平淡乏味得可怕地浮现在她眼前,仿佛没有过这个地狱、这些蹦蹦跳跳的假面具和铜骑士,她现在觉得那些假面具都是无名的好开玩笑的人,大概是也到他们家做过客的朋友;而那个忧伤而瘦长的身形——显然是同志中的一个什么人(得谢谢他,帮助我雇到了马车)。不过现在,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伤心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她怎么会弄错,把朋友和丈夫搞混呢?而且怎么会自己凑到他耳根悄悄承认在那里犯下的一个完全是胡扯的过错?要知道,这个不相识的朋友(感谢他送到马车的地方)现在会把纯粹的无稽之谈讲给大家听,好像她怕丈夫。然后,谣言会传遍全城……啊,这个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现在您得为我所受的不必要的耻辱付出代价了!
她愤愤地踢了大门一脚,大门愤愤地在她向前低着的脑袋前边砰的一声响。黑暗浸没了她,她顿时感到浑身都有一种无法表达的东西(死后的最初一刻,大概就是这样);但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丝毫不曾想到死,相反——她想到的,全是很普通的事儿。她想到自己怎么马上吩咐玛弗鲁什卡给她放上水壶;趁水壶还没有烧开,她将不停地叨叨,数落丈夫(要知道,她能嘴巴不停地连续数落丈夫四个多小时);而当玛弗鲁什卡把水壶端来时,她将同丈夫和好。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现在按了按铃。响亮的铃声弄得满屋子都知道是她回来了。这时,她会听到玛弗鲁什卡在靠近过道处的匆忙脚步声。没有听到匆忙的脚步声。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生气了,再按了一次铃。
玛弗鲁什卡大概在睡觉,只要她一出门,这个傻瓜就倒在床上……但她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也是好样的。他当然会焦急得不止一小时两小时地等着她;而且当然,他分明听到了铃声;而且当然,他知道女仆睡着了。可是——一动不动!啊!倒是说说!在生气!
哼,不跟他和好,没有茶给他喝,他这是活该!……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动手按门铃,门铃丁零零响了——一声接着一声……没有人,没有任何动静!她把小脑袋紧紧贴到门缝上;当她把小脑袋紧紧贴到门缝上时,门缝里边距她耳朵一俄寸的地方有清晰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呼哧声和划火柴的声音。主耶稣基督啊,会是谁在那儿呼哧呢?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于是直起小脑袋,惊讶地从门边后退一步。
玛弗鲁什卡?不,不是玛弗鲁什卡……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对,是他。为什么他沉默,不开门,把头抵到门缝上并断断续续地喘着气?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有了某种不妙的预感,便使劲拍打挡在门上的毡帘。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有了某种不妙的预感,大叫一声:
“您开门哪!”
可是,门里边还是继续站着,沉默着,还是这么惊慌,这么可怕地断断续续呼哧着。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啊,够了!……”
沉默。
“这是——您吗?您在那里怎么了?”
笃——笃——笃——从门边后退了几步。
“这是怎么了?上帝啊!我害怕,我害怕……开开门,亲爱的!”
什么东西在门里大声号叫了一下,便拔腿往屋里跑去,开头在那里折腾了一番,然后在挪动椅子。她觉得灯好像在会客室里叮当响了一会儿;远处一个什么地方传来桌子移动的很响的声音。一切顿时又平静了。
然后可怕的轰隆一声,就像天花板坍塌和水泥块就要从上面掉下来似的,而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在这轰隆一声中感到惊讶的只有一点:从上面有个地方声音低沉地掉下了一个沉重的人体。
恐慌
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极不喜欢出门,丝毫不会令人觉得新鲜,对他来说,任何一次出门都经过慎重考虑,而所去的地方却是机关或去向大臣报告。司法部的主管人有一次就是这么开玩笑地说他的。
坦率地讲,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极不喜欢面对面的直接谈话,用电话进行谈话消除了这种不便。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桌子上有通至所有机构的电话线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很高兴听到电话铃响。
只有一次,一个爱开玩笑的人从一个什么机关打电话向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提出问题时猛一巴掌扪住电话筒,给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留下像他挨了一巴掌似的印象。
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看来,任何用言语交换意见都没有像线条一样明确、直接的目的。他把其他的一切都看成是喝茶和吸烟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任何一种卷烟都坚持叫做烟头;他还认为,俄罗斯人——全是些没有用的喝茶、酗酒和消费尼古丁的人(他不止一次提出要对含尼古丁的产品加税)。按照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意见,一个快四十五岁的俄国人就显出不雅观的肚子和红鼻子,原因便在这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所有的红色都会变得像头公牛似的冲过去(顺带地冲向红鼻子)。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本人有一个死一般灰色的小鼻子和细小的腰身——您会说像一个十六岁姑娘的腰身——并引以为豪。
不过对客人的来访,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还是独特机灵地对自己作出解释:贵族家庭的定期聚会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个在一起喝茶和吸烟头的地方,只要来客不打算借机在无所事事的机构里谋个职位及为此在造访的家里巴结人家,只要来客不打算借机把儿子安排到该机构里来,或想让这位儿子和该机构官员的女儿结婚,而这样一个无所事事的机构是有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顽强地和这个机构进行了顽强的斗争。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到楚卡托夫家去的唯一目的是给这个机构以打击。那机构和一个无疑是温和的、并非反对制度而是因为想对制度稍稍加以改变而应加以警惕的党派开始调起情来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蔑视妥协,蔑视那个党派的代表人物,主要的是蔑视那个机构。他要让那个机构的代表和那个党派的代表看看,在刚刚受命担任崇高职位的他,最近将对那个机构采取些什么样的行动。
这就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满地认为自己必须待在楚卡托夫家的原因,直觉的最不愉快的客体就在鼻尖底下:跳着舞的腿脚一曲一伸的抖动抽搐和小丑们服装的血一样鲜红的皱褶的讨厌的沙沙声。过去他也曾看见过这些红色的破布:对,在喀山教堂前面的广场上;在那里,这些红色的破布被称做旗帜。
这些红色的破布现在出现在一个普通的舞会上,并有那个机构的头头在场,他觉得是不合适的,不相称的,甚至是一种可耻的玩笑;而跳着舞的腿脚一曲一伸地抖动抽搐,导致他头脑中产生出一项可悲的(却是不可避免的)措施,以制止危害国家的罪恶。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友好地斜过眼睛瞟了瞟殷勤的主人,他的表情变得令人很不愉快。
对他来说,红色小丑的舞蹈变成了另一种血淋淋的舞蹈,这种舞蹈其实和所有的舞蹈一样,先是在马路上流行;这种舞蹈和所有的舞蹈一样,后来在不无名气的绞架下继续进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心想:只要在这里一旦许可这种表面上无害的舞蹈,这种舞蹈当然会在马路上继续;而舞蹈的收场,当然——也将发生在那边,那边。
其实,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本人年轻时也跳舞:波利卡马祖卡舞——大概,也可能是兰谢舞。
有一个情况加重了这位官居要津的人的忧伤心情:一个什么荒诞的多米诺使他极不愉快,引起他心绞痛的严重发作(那是心绞痛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表示怀疑,而且奇怪——凡是承担把一个机构这样如此有力的机器轮子哪怕稍稍转动起来的人,都绝对清楚地知道什么是心绞痛)。就这样,一个荒诞的多米诺,胡闹的小丑,当他在大厅里出现时以最厚颜无耻的方式同他碰在了一起;在他步入大厅时,荒诞的多米诺(胡闹的小丑)做着鬼脸跑到他跟前。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尽量仔细地设法回忆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鬼脸,却回忆不起来。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怀着坦诚的苦闷,强忍着厌恶,像一根木头一样笔直地坐着,手握着小瓷杯上极为精致的扶把;他那小腿肚干瘪的双腿垂直地支在花花绿绿的布哈拉地毯上,大腿部分和小腿部分在膝盖骨的地方拐了个弯,形成九十度直角;他的伸出握住瓷器小茶杯的消瘦的双手,则同胸脯保持垂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一个官居一品(29)的人,在地毯上显示的模样像个埃及人——不顾解剖学的一切规则,他生硬,颧骨凸出,肩膀宽大(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身上其实没有什么肌肉: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由骨骼、筋腱和血管组成)。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个埃及人,正是带着这种已经成为自己的习惯似的生硬态度,向出现在这个舞会上的统计学教授——一个新建党派、一个温和地背叛国家但毕竟是背叛国家的党派的领袖讲述了一整套最英明的禁令;还以同样已经成为自己的习惯的生硬口气,向那位自由派教士出身的一家保守派报纸的编辑不容反驳地讲述了一整套最英明的建议。
对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个官居一品的人来说,同两者都无事可做,那两人都是所谓大腹便便(由于在饮茶方面不克制)的人;顺便说一句,两人都是红鼻子(由于无止境地消耗酒精饮料)。其中一个还是宗教家庭出身,而对于宗教家庭出身的人,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有一种可以理解的及从他祖先继承下来的癖性:厌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因为公务需要与乡村的和城市的宗教家庭的牧师及他们的儿子和孙子</a>们谈话时,总是那么明显地感到对方脚上发出的臭味;要知道,乡村牧师、城市牧师……就连宗教家庭的牧师及他们的儿子和孙子们身上,总是那么明显地露出因为不常洗而发黑的脖子和发黄的指甲。
突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两件分别属于宗教家庭出身的人的和温和的叛国犯的又宽又短的常礼服之间忙碌起来,仿佛他的嗅觉闻到了那么明显地从脚上发出的臭味。但是,这位有名望的男子汉的这种激动不是因为嗅觉中枢受到刺激;这种激动是因为敏感的耳膜的突然振动:这时弹钢琴的人再次把手指落到钢琴上,而所有相应旋律的所有流动通过和声的不协调,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听觉器官接受起来都像至少有十个指甲在玻璃上刻划时发出的那种毫无意义的吱吱声。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转过身子,便在——那边,那边,他看见一双属于一伙国家罪犯的难看的腿脚的一曲一伸地抖动抽搐,对不起——是一伙正在跳舞的青年。这种魔鬼的舞蹈中,使他的注意力感到吃惊的,仍是那件在舞蹈中飘展自己血淋淋锦缎的多米诺斗篷。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尽量仔细地设法回忆,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姿势。却回忆不起来。
而当美滋滋的和外表令人讨厌的先生恭恭敬敬飞奔到跟前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便异常地活跃起来,一只手在空间画了个表示欢迎的三角形。
问题在于讨厌的、大家蔑视的先生是个所谓不可缺少的人物:不言而喻嘛,一个过渡时期的人物。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他的存在原则上是谴责的,在法制范围内,这种人的存在当然是令人失望的,不过……您有什么办法?需要,方便,而且……不管怎么,这种人既然——存在,就只得与他和好。如果注意到他困难的处境,令人讨厌的先生身上有一点是好的,就是他知道自己的价值,却一点也不狂妄自大,不像这个教授那样爱喧哗说空话,不像这位编辑极不体面地用拳头敲桌子。美滋滋的先生就这样在一个机构供职,却默默地为各个不同的机构效力。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由得重视起先生来,因为他并不力图与官员或社会上一般人处于平等的地位,一句话,令人讨厌的先生是个坦率的奴仆。这有什么?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奴仆很讲文明礼貌是出名的,因为在阿勃列乌霍夫家干活的仆人,还没有一个提出什么抱怨的。
这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便特别客气地同这个人扎扎实实地交谈起来。
他从这次交谈中得出的印象,像轰雷般地使他大吃一惊,因为血一样鲜红的、令人讨厌的多米诺,那个他刚刚在考虑的招人取笑的对象,照坐在身边的这位先生说,原来是……不,不(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这时的脸色,就像他正在看人家切割柠檬及那把切割刀被柠檬汁酸化一样)——不,不,多米诺原来是他的亲生儿子!……
他的儿子果真是他亲生的吗?他的亲生儿子,知道吗,可能不过是安娜·彼得罗夫娜的儿子,因为血管里可能是母亲的血统偶尔占了所谓的优势,而在母亲的血液里——在安娜·彼得罗夫娜的血液里——根据最精密的材料证明,原来是……教士的血统(这些证明材料是夫人出走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搞来的)!显然,是教士的血统使纯洁的阿勃列乌霍夫家族变坏了,赐给有名望的丈夫一个简直是可恶的儿子。只有可恶的儿子——一个真正的杂种——会干出这类的勾当来(从吉尔吉斯阿勃-拉依亲王迁居俄罗斯以来,从安娜·伊万诺夫娜时期以来,阿勃列乌霍夫家族里——没有出过任何类似的事情)。
最使参政员感到吃惊的情况是,可恶的、在那里一蹦一跳的多米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据先生报告,过去也不光彩,犹太人报纸描写过这些不光彩的习气。这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真是觉得太遗憾了,这些日子他没有抽出时间浏览“每日记事”,在一个无比重要的岗位上,他只阅读出于温和派国家罪犯手笔的社论(那些非温和派国家罪犯写的社论,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是不看的)。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改变了身体的姿势,他急忙站立起来,想跑到隔壁一间屋里去寻找多米诺,可从那儿的一间房里,一个身穿常礼服、脸刮得光光的中学生很快很快地向他跑来。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心不在焉地差点儿伸出手去,凑到紧跟前仔细一看,脸刮得光光的中学生原来是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自己,因为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起跑时,匆忙中搞错了房间里的位置,差一点撞在镜子上。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改变了身体的位置,转过身背对着镜子。这时——在那边,那边——在客厅和大厅之间的一个房间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又看到了那个下流的多米诺(杂种)正埋头在读一张(大概也是下流的)纸条(大概,是色情内容)。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没有足够的勇气当场把儿子抓住。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止一次地变换被叫作躯体的由筋条、皮肤、骨骼组成的总体的姿势,显出自己像个矮小的埃及人。他过分神经质地擦着自己的双手,多次走到玩纸牌的桌子边上,突然发现对待各种很不相同的对象的异常的彬彬有礼和异常的好奇:在统计学教授那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顺便获悉普罗舍戈尔省乌赫托姆乡坑洼的情况;在普罗舍戈尔省地方自治局活动家那里,他了解到纽芬兰岛胡椒消费的情况。统计学教授为有名望的男子汉的关心所感动,虽不熟悉普罗舍戈尔省坑洼问题的情况,却答应给官居一品的人寄一份有关全球地理特点的详细指南。不了解胡椒问题的地方自治局活动家则假惺惺地指出,好像纽芬兰岛人对胡椒的需求量巨大,凡立宪国家往往都是如此。
一些不好意思出口的悄悄话、窃窃私语和强装的微笑,很快传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耳朵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明显地注意到,跳着舞的腿脚的一曲一伸的抖动抽搐突然停止了——他的不安的心神平静了一会儿。可后来,他的脑袋又清晰得可怕地活动起来,所有这不安地过去的几个小时的命运交关的预感,得到了证实:他的儿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一个最可怕的坏蛋,因为只有最可怕的坏蛋才会有如此令人厌恶的表现——一连几天穿着红色的多米诺式斗篷,一连几天戴着个假面具,一连几天使犹太人的报界掀起风波。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绝对清楚地意识到,只要在大厅那边,那些——军官、小姐、带着教育机构应届毕业生的太太们在跳舞,他的儿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就会继续跳下去,直到……但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还是无法把自己的思想理得很清楚,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究竟要胡闹到什么程度,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毕竟是他的儿子,而不是随便这么——安娜·彼得罗夫娜和一个男性通奸后私生的,或许,鬼知道——在什么地方通的奸。可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两只耳朵,却和阿勃列乌霍夫家族所有的人一样——不可思议的大,而且还翘着。
关于耳朵的这种想法使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愤怒稍稍平息了一点,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推迟了把儿子从家里赶出去的打算,不去追究使儿子穿上多米诺式斗篷的原因的最微妙的后果。但不管怎么,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现在失去了职位,他应当拒绝那个职位;不洗清因为儿子的行为(不管怎么,毕竟是——阿勃列乌霍夫的儿子)给家庭的名誉蒙受的污点,他不能接受那个职位。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带着这种悲凉的想法歪着嘴巴(仿佛他正在吮吸淡黄色的柠檬),伸出指头握过大家的手,便在主人的陪同下迅速跑步走出客厅。当他疾步经过大厅,以极其可怕的心情环顾沿墙四周,发现照得通亮的大厅过分宽敞时,他清楚地看到:眉毛白了的贵妇人们正聚在一起,恶毒地悄声叨叨着。
传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耳朵里的,只有一个词儿:
“一只雏鸡。”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厌恶砍去头、拔光毛以后在商店出售的雏鸡。
不管怎么,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急忙跑步经过大厅,要知道,十分天真的他不知道絮絮叨叨的大厅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不久前身穿红色的多米诺式斗篷在这里跳舞的人究竟是谁,对他们来说或许是个谜:人们还真的一点儿也没有告诉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即他的儿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一刻钟以前已经不体面地穿过现在他本人正如此急忙穿过的大厅走了。
一封信
被一封信吓坏了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参政员之前一刻钟刚从跳着欢乐的卡德里尔古典交际舞的人们身边跑过去。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房子里跑出来的。在楚卡托夫家的大门口,他十分沮丧地清醒过来了;他在那里,在一片昏暗的沉寂中,在一片昏暗的泥泞中继续站着,机械地数着有多少辆马车停在那里,机械地看着一个忧伤、瘦长的维持秩序的人的动作——那是警察分局长。
忧伤而瘦长的人突然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鼻子边上走过去。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忽然觉得被蓝色的目光刺了一下。对身披外套的大学生十分恼火的警察分局长抖了抖浅亚麻色的大胡子,瞟了一眼,就过去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也从站着的地方,在一片昏暗的沉寂中,在一片昏暗的泥泞中,很自然地移动起来,透过昏暗的沉寂和泥泞死死瞅着路灯的暗红色斑点,大门口路灯尖端上方的女像柱透过漫雾从上倒映在斑点里,通过斑点使相邻房子的一角突了出来。那是一幢黑色的平房,带有半圆形的窗户和小木雕像。
但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刚一移动,便冷冷地发现自己的一双脚完全不管用了:只是两个软软的部分糊里糊涂地踩在水洼子上吧唧吧唧响。他尽量想使这两个部分发挥作用,那软软的部分不听他使唤;表面上它们有着一双脚的完整外形,但他没有脚的感觉(没有了脚)。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无意中上了黑色平房的小台阶,裹好外套,就这样坐一会儿。
以他的处境,这是自然的(他的整个行动都是完全自然的);他同样自然地敞开外套,露出自己多米诺的红色斑点;同样自然地从口袋里掏出揉皱的信封,一次又一次地阅读纸上的内容,努力从中寻找一点这会是一个普通的玩笑或一次嘲弄的痕迹。但不管是普通的玩笑或嘲弄的痕迹,他都没有能找到……
“记得您夏天的提议,同志,我们急于通知您,现在轮到您了。这就委托您付诸实施对……”接下去,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就没法再读了,因为那上面写着父亲的名字——再往下:“您所需要的材料是一枚定时炸弹,已装在一个小包裹里及时转交。赶快动手,因为时间不等人,望全部行动在最近几天内完成……”接下来——是口号,那口号和笔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都同样熟悉。写这封信的人——无名氏:他不止一次地收到过这位无名氏的便条。
没有任何可怀疑的东西。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耷拉着双手,拖着两条腿;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下嘴唇同上嘴唇分裂开并挂了下来。
从有位太太把一个揉皱的信封交给他的那个性命交关的时刻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力图抓住一些普通的、偶然的和完全不相干的无聊思想。恰似一群受枪声惊吓的狂暴的乌鸦飞离多枝桠的树木后便开始盘旋——这里那里,这里那里地到处乱飞,直到新的一声枪响。一些无聊的思想,就这样在他的脑袋里盘旋,例如:摆在他书架上的书籍的数量,原来他喜欢的某个女人走出房门献媚地稍稍提起裙子时露出的衬裙皱边的花纹(对,这个女人——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却不知怎么没有记起来)。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直努力不去想,努力不去理解——想啊,去理解——难道是理解这个;这个——来了,在挤压,在吼叫;如果去想——你简直等于跳进冰窟……这里有什么好想的?这里没有什么好想的……因为这个……这个……好啊,怎么这个?……
不,这里谁也无力去想。
读完纸条后最初的一分钟,他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可怜地哞哞叫着,叫得这么可怜,就像一头温驯的犍牛在屠刀下的哞哞声。在最初的一分钟里,他用目光在寻找父亲。他发现父亲普普通通就这样,就这样:显得矮小、苍老——像只拔光毛的雏鸡。他因为害怕而感到窒息,他心里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可怜地哞哞叫着:这么温驯和可怜。
他于是拔腿跑起来。
而现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直努力想抓住表面:瞧——大门口的女像柱;没有什么,女像柱……可是——不,不!女像柱不是这样的——他从来没有见过类似这样的玩意儿:悬挂在熊熊烈火上头。而瞧——一幢小房子,没有什么——黑色的平房。
不,不,不!
小房子不是平白无故的,就像一切都不是平白无故的一样,那里边的一切都失去控制了;他自己对自己失去了控制;他不知从哪儿(不知是从哪儿),从一个他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张望着!
还有这一双脚——一双没有什么特别的脚……不,不!不是一双脚——是两个完全柔软的不熟悉的部分在这里无聊地拖拉着。
但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想抓住一些不相干的思想和琐碎事儿的企图,一下子被推翻了,他刚刚在里边狂妄胡闹的高大房子的大门响亮地敞开了,一批接一批的人从里边出来;一辆辆轿式马车在那边漫雾中活动起来了,两边路灯的亮光活动起来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吃力地离开黑色平房的小台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拐弯走进一条空荡荡的僻静小胡同里。
和所有僻静的小胡同一样,这也是一条空荡荡的小胡同,就像那边上方的空间;人的心灵也是这么空荡荡的。一时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试图去想那些先验的东西,去想这个短暂世界的事件丝毫不能否定其中心的不朽,去想甚至连进行思考的大脑也不过是思维的现象,去想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既然在这个世界上活动,他——就不是他;他——是一个暂时的外壳,他的真正的精神——观察者,同样能发光给他照亮他的道路,甚至给他照亮他带着这个的道路,甚至照亮……这个……四周围都是这个,像一道道竖起的栅栏。他发现门下有一条空隙和一个水洼子。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光照亮。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意识徒劳地竭力想发光照亮,可它不发光照亮,原来可怕的黑暗依然那么可怕。他惊恐地环视四周围,可怜巴巴地爬到一个斑点似的路灯光处,人行道上的积水在斑点下面淙淙流着,斑点上淌过一小块橘子皮。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又读起纸条来。一堆思想像一群受暴风雨惊吓的狂暴小鸟,从意识的中心飞开去,但是连意识中心也不存在:那里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孔,不知所措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那里站着,就像站在一口漆黑的小井边上。在什么地方及什么时候,他曾经也是这样站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竭力去回想,可是回想不起来。于是他又一次拿起小纸条来读,一堆思想像一群小鸟迅速掉进那个空荡荡的洞孔里,现在,一些破碎的思想在那里蠕动。
“记得您夏天的提议”,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反复读着,尽量想挑剔出一点什么来。但是挑剔不出什么来。
“记得您夏天的提议……”确实是提议过的,可是把它忘了——有一天他好像记起来过,可后来出了刚刚过去的那些事件,出现了多米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惊讶地回顾了一下不久前的往事,发现那简直没有意思,那时有位小脸蛋的好看的太太,不过,没有什么——是一位太太,一位太太和一位太太!……
一堆思想再次从意识的中心飞散开来,但没有意识的中心;眼前是门下的一条空隙,而心灵里——是一个空荡荡的洞孔,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空荡荡的洞孔上面思考起来。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他曾经也是这样站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竭力去回想——是的,回想起来了:他曾经也是这样站在涅瓦河岸的穿堂风中,弯着身子趴在桥栏杆上,张望着被病菌污染的河水(要知道,一切都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可怕的提议,多米诺以及瞧这……)。瞧,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站着,身子弯得那么低,继续在读那张内容可怕的纸条(所有这些——都是过去的事儿,而且有过好多次)。
“我们急于通知您,现在轮到您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读着。他转过身子,因为背后传来脚步声;有个不安静的影子通过僻静小胡同的穿堂风模糊不清地闪现出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看到自己的肩膀后边:一个脑袋,一根拐杖,一件大衣,一脸短短的胡子和一个鼻子。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迎上前去,警觉地细看这个路人,他看到一个脑袋、一根拐杖、一件大衣、一脸短短的胡子和一个鼻子,那一切满不在乎地过去了(只听到脚步声和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向那一切转过身去,瞧着自己后边脏兮兮的漫雾,瞧着那一切急速前去的方向:一个脑袋,一根拐杖和一双耳朵。他令人非常讨厌地张大着嘴巴,弯着身子继续站了好久(那一切——什么时候见过),那模样之可笑,至少像一个披着尼古拉式外套的缺胳膊的人,而且外套的两个下摆又古怪地随风飘扬着……像他那样的近视眼,不管怎么仔细看,除了一圈栏杆的轮廓,还能看清点什么呢?
于是,他又回过头来读信。
“您所需要的材料是一枚定时炸弹,已装在一个小包裹里及时转交……”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对这个句子挑剔起来:不,没有转交,不,没有转交!挑剔过后,他感觉到有了点类似希望的名堂,这一切——是一个玩笑……炸弹?……他没有炸弹?!……对,对——没有!!
……
装在一个小包裹里?
……
这时候,全都想起来了:谈话,小包裹,可疑的来访者,九月的一天,以及其他的一切。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清清楚楚地回想起来了,他是怎么拿到一个小包裹的,他又怎么把它塞到桌子里(那时小包裹是湿的)。
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才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全部可怕。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一种无法表达的恐惧头一次控制了他:他感到心里像针扎似的疼痛,门口的空隙的边缘在他眼前旋转起来;刚才在他周围的黑暗,一拥而上抱住了他。他的“我”原来只不过是一个黑暗的贮藏室,如果它不是被放在绝对黑暗中的一个狭小的贮藏器内的话;而且在这里,在心脏的部位,突然冒出小火星……小火星立刻变成一个鲜红的球体;球体——扩大开来,扩大开来,扩大开来;结果,球体崩裂了,全都崩裂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清醒过来了,不安静的影子 这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收回弯举着的腿,把手套举到高筒大礼帽的边沿上,对不知所措的马车夫干巴巴地命令道:回家去,不用马车了。然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做出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举动,他一生的历史中已经有十五年没有见过这举动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自己也困惑地眨巴着眼睛,并把一只手放在胸口,好像是为了减轻气喘,同时跑步向那个悄悄在雾中溜走的先生追上去。请注意一个实质性的事实:有名望的男子汉的下肢极为细弱消瘦。诸位如果注意到这个实质性的事实,那就当然会明白,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开始跑步去追赶时还挥舞着一只手,借以助力。
我提到不久前去世的官居一品的人的行为的这个珍贵特点,只为引起有关他未来传记资料的诸多搜集者们注意;不久前,报上好像已经刊载过他的传记。
看到了吧,是这样的。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做了两件违反自己刻板的生活准则的最不可思议的事: (1)题词是亚·普希金抒情诗《上帝啊,别让我发疯》(1833)的头一行。——原注
(2)萨堤里是希腊神话中半人半羊的森林诸神之一,耽于酒色。
(3)德·蓬帕杜尔侯爵夫人(1721—1764),时装倡导者,法国路德维克十五国王影响最大的情妇。——原注
(4)原文为法文,当时涅瓦大街的一家妇女时装店。
(5)原文为法文。
(6)当时位于意大利街105号的克拉夫特巧克力厂。——原注
(7)当时位于涅瓦大街54号楼的巴列糖果点心店。——原注
(8)指1750至1761年在彼得堡建成的冬宫,最初呈蓝白色,19世纪改漆成深咖啡色,1927年恢复蓝白色。——原注
(9)额头上梳一种高高的老式发型的男人。
(10)这种舞会游戏,每人按照抽到的签去寻找收藏起来的东西或猜测某事,未能找到或未猜中者应交出一件东西,然后由一蒙住眼睛的人给东西的主人出题,如令他讲笑话、唱歌等。
(11)影射阿·苏沃林(1834—1912),他是个政论作者、文学家、出版人。出身于教会阶层。1875年前的政论活动带有民主倾向的自由派性质,1876年成为反动报纸《新时代》的出版人。——原注
(12)查尔斯顿是美国北部弗吉尼亚州的一个小城,当时那里有一个影响较大的共济会分会。在一些反共济会的著作中称该分会头目为“未经教会承认的教皇”。——原注
(13)这里的“散开”、“鞠躬”、“散开”,原文均为法语音译。
(14)指1898—1901年间中国义和团起义。——原注
(15)原文为法语音译。
(16)原文为法语音译。
(17)原文为法语。
(18)影射俄罗斯帝国的国徽,上面为一只双头鹰。
(19)影射主人公的家族徽记(一头用角去顶撞骑士的独角兽)及主人公的“梦游”( (20)“背部溃烂”,原文为拉丁文。
(21)莱奥·塔克西尔,原名加布里尔·安图安·巴热斯(1854—1907),法国政论家,曾发表许多既反对正统教会也反对共济会观点的著作。
(22)帕拉斯是希腊神话中专司智慧和战争的女神,据介绍,塔克西尔在《十九世纪的魔鬼》一书中给帕拉斯主义下的定义为“最高的共济会和(……)纯粹的魔鬼崇拜”。——原注
(23)“我亲爱的”,原文为法语。
(24)“丽莎阿姨”,原文为法语。
(25)“尼古拉”,原文为法语。
(26)“忧伤而瘦长”、“穿白色多米诺斗篷”的形象是耶稣基督的象征,它同小说里“穿红色多米诺式斗篷”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及象征彼得一世的“铜骑士”相对立。
(27)原文为法文。
(28)对普希金长诗《铜骑士》的联想。
(29)此处不确切。据原来的介绍,参政员阿勃列列乌霍夫该是二等文官。
(30)拉美西斯二世(前1317—前1251)是古代埃及第十九王朝法老,1911年3月别雷到埃及旅游时曾参</a>观过保存在当地博物馆里的这位法老的木乃伊。——原注
(31)指1904年7月16日被社会革命党人所杀的俄国内务部大臣和宪兵头目普列维。——原注
(32)可能指1904年2月4日因炸弹爆炸而死的莫斯科总督谢尔盖大公。——原注
(33)普希金《致俄罗斯的诽谤者》(1831)一诗中的诗句。——原注
(34)普希金《到时候了,我的朋友……》(1834)一诗的头一节,引文与原作略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