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天之后,正如宗助所料,小六牵挂已久的佐伯家回信了。信里写得很简单,而且只有佐伯婶母的笔迹。其实这件事只用一张明信片就能解决,她却郑重其事地把信装在信封里,还贴了一张三分钱的邮票。
这天,宗助从办公室回到家,刚扒下身上的窄袖工作服,换上居家服,在火盆前面坐下的瞬间,看到抽屉口上方插着一封信,信封故意留出三厘米左右的长度露在抽屉外面。宗助喝了一口阿米端来的粗茶,当场撕开了那封信。
“哦?阿安到神户去了。”宗助一面读信一面说。
“什么时候?”阿米仍旧维持着刚才把茶杯交给丈夫时的姿势问道。
“没说什么时候呢。反正信上说,马上就会回东京。应该就快要回来了吧。”
“毕竟是婶母写的,所以才说什么‘马上就会’。”宗助对阿米的评论既没表示赞同,也没表示反对,只把刚念完的信纸重新卷好,往身边一扔,然后伸出手,非常厌恶似的摩挲着自己的脸颊。他已经四五天没刮脸了,脸上长满了扎手的胡子。
阿米迅速地捡起那封信,却没打开来念,只把信纸放在自己的膝头,转眼看着丈夫问道:“‘马上就会回东京’,究竟是什么意思呀?”
“就是说,等安之助回来之后,会跟他说这件事,然后再到我们家拜访啦。”
“光写‘马上就会’太暧昧了。应该写清楚什么时候回来嘛。”
“没关系啦。”
阿米还想确认一下,便打开摊在膝上的信读了起来,念完,又卷回原样。
“请把那个信封给我一下。”说着,她向丈夫伸出手。宗助捡起那个掉在自己跟火盆之间的蓝色信封交给妻子。阿米嘴里发出“呼”的一声,吹开了信封,把信纸塞进去,才转身走向厨房。
宗助当场就把信的事情丢到了脑后。他想起今天在办公室,一位同事描述自己在新桥附近,碰到了最近从英国到日本访问的基钦纳(1) 元帅。宗助想,一个人拥有那样的身份地位,走到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会引起轰动,不过,也可能是那个人与生俱来的气质引人注目吧。宗助回顾着自己以往到现在的命运,又把今后即将面对的未来,跟这个叫作基钦纳的人的未来两相对比了一番,他发现自己跟基钦纳之间实在差太远了,远得几乎令人难以相信基钦纳跟自己一样都是人类。
宗助一面思考,一面拼命抽着香烟。户外打从黄昏开始就吹起了大风,风声听来好像猛地从远处袭来。风势偶尔也会暂停,但那短暂的沉寂,反而令人觉得比狂风大作时更加悲戚。宗助抱着双臂想着:“又快到火警钟声响个不停的时节了。”
他走进厨房,看到妻子已将炭炉烧得通红,手里正在烧烤切好的鱼片。阿清则蹲在水槽边清洗腌菜。两个人都没说话,分别专心又利落地干活。宗助刚拉开纸门,立刻听到烤鱼滴下汁液和油脂的声响,听了一会儿,他又默默拉上纸门,回到自己的座位。他妻子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烤鱼。
晚饭后,夫妻俩隔着火盆相对而坐。这时,阿米又向丈夫说道:“佐伯家那边真叫人为难啊。”
“唉!那也没办法。只能等阿安从神户回来再说了。”
“他回来之前,先找婶母谈谈比较好吧?”
“也对。哎呀!反正再过不久就会来找我吧。先等一等吧。”
“小六弟弟会生气吧?那样也没关系吗?”阿米特意提醒丈夫,并向他露出微笑。宗助垂着眼皮,把手里的牙签插在和服衣领上。
到了 “这就没办法了。”宗助读完信,气愤地望着阿米。大约又过了三个月,宗助打算找机会,带着阿米回一趟久违的东京。谁知就在临行之前,他却得了感冒,只好在家休息,更没想到感冒后来又转成了伤寒,他这一躺,竟然就是六十多天,身体也一下子变得非常衰弱,直到病愈后一个月,还无法完全投入工作。
宗助的身体完全恢复后没多久,又不得不从广岛搬家到福冈去。他原想趁着搬家前,先到东京一趟。然而计划还没付诸实践,又被许多杂务绊住,不得动弹,结果东京也没去成,就无奈地搭上列车,任由列车载着自己的命运直往福冈驶去。这时,当初变卖家产换来的那笔钱几乎快要花光了。宗助在福冈生活了大约两年,日子一直过得很艰难。他常常忆起从前在京都当书生的那段日子。那时,他经常随便找个借口,向父亲索取大笔学费,然后任意挥霍。当他把往事和自己现在的身份两相对照时,心里总会生出一种因果缠身的恐惧。有时,当他暗自回顾逝去的青春,才会睁开一双惺忪的睡眼遥望远方的彩霞,同时也在心底慨叹:“那时的我,是站在一生的荣华巅峰啊。”每当他感觉日子越来越苦,就会在妻子面前嚷道:“阿米,那件事丢在一边很久了,我还是到东京交涉一下如何?”
阿米当然不敢违背丈夫的想法,只能垂着眼皮怯怯地答道:“不行吧。因为叔父完全不相信你呀。”
“或许他是不相信我,但我也不相信他呀。”宗助故意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样说。但是看到阿米低眉垂首的态度,宗助的勇气好像一下子全不见了。夫妻俩的这种对话,最初大概是每月出现一两次,后来变成两个月一次,然后是三个月一次,最后,宗助终于得出结论:“好吧。反正他只要照顾好小六就行了。其他的事,等我哪天到东京跟他见面再说。对吧?阿米,你看这样可好?”
“那当然很好哇。”阿米答道。从那以后,宗助再也不提佐伯家。他认为,就凭自己那段往事,也不好随便开口向叔父讨钱。也因为这样,宗助自始至终不再写信提起那笔钱。小六经常写信给宗助,但通常都写得很短,宗助对弟弟的记忆,还是父亲去世时在东京见到的小六,总以为小六还是个天真纯洁的孩子,自然从没想到让小六代表自己去跟叔父交涉。
宗助跟妻子的日子过得十分低调、隐忍,这对夫妻就像两个互相依靠的同志,并肩强忍风寒,彼此紧抱对方取暖。心里实在苦得受不了时,阿米仍然会对丈夫说:“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
宗助则告诉阿米:“是呀,忍着吧。”某种类似认命或强忍的气氛总是弥漫在两人之间,而像未来或希望之类的东西,则从来不曾在他们面前显现踪影。宗助跟妻子很少谈起往事,有时甚至像是互相约好了似的,彼此都在回避从前。阿米偶尔会安慰丈夫道:“好运一定马上就会降临的。厄运总不会一直跟着我们吧。”
宗助听了则觉得,这简直就是命运之神假借深情的妻子之口在嘲讽自己啊,所以他总是露出苦笑而不知如何作答。阿米若是没察觉丈夫的心情而继续说下去,宗助便干脆气愤地骂道:“难道我们连期待好运的权利都没有吗?”妻子这才认清现状,连忙闭上嘴巴。接下来,夫妻俩便默默地相对而坐,一起陷入那个自己动手挖掘的坑洞,一待就是好几个钟头,而那个又黑又大的坑洞就叫作“从前”。他们作茧自缚地抹杀了自己的未来,也不再期待前方还有璀璨的人生,两人只希望这样一直手牵着手向前走。对于叔父声称已经卖掉的那份房产,宗助原就没抱着太大期望,但是有时想起这件事,又忍不住对阿米说:“不过,要是按照最近的行情出售,就算是贱价求现,也能卖到比叔父给的那笔钱多一倍的价格呢。”
“又在说房产?怎么一直都忘不掉哇?当初也是你自己拜托叔父帮忙处理的嘛。”阿米露出悲戚的笑容说。
“那是因为没办法。当时那情况,若不那么做,根本没法收拾残局。”宗助说。
“所以呀,或许叔父以为房产是他给你那笔钱的代价呢。”阿米说。听到这儿,宗助也觉得叔父的做法或许没有错,但他嘴里还是像在辩驳什么似的说:“那种想法不太对吧?”每次谈到这问题,夫妻俩争论的焦点就会慢慢越扯越远,最后不知扯到哪儿去了。宗助跟妻子就这样一直过着既寂寞又和睦的日子,到了 安之助在宗助家谈了不到一小时,便借口工作繁忙,告辞离去。谈到最后,两人对小六的前途也没得出具体结论。临走前,安之助跟宗助说,反正哪天找个时间,大家聚在一起好好讨论一下,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小六也一起参加。安之助走后,家里只剩宗助夫妻俩。
“你有什么打算呢?”阿米向丈夫问道。
宗助两手往腰部的兵儿带(7) 里一插,微微耸起肩膀说:“我也想重新回到小六那个年纪呢。我在这儿为他穷操心,怕他落得跟我一样的命运,谁知他根本没把我这个哥哥放在眼里。好厉害呀!”
阿米端起茶具走向厨房,夫妻俩的谈话到此为止。两人又忙着铺床就寝。睡梦中,清凉的银河高高地挂在天空里。
接下来那个星期,小六始终没来,佐伯家那边也毫无音讯。宗助的家庭生活重新回到以往平安无事的状态。每天早晨,露水还没变干,夫妻俩就已起床,一起欣赏屋檐上的美丽朝阳。每天晚上,他们相对坐在烟熏竹台的油灯两侧,灯光照着两人,画出长长的身影。两人之间无话可说时,常常只是静静地待着,倾听壁钟的钟摆来回摆动的声音。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好好商量了一下小六的问题,两人心里都明白,无论小六要不要继续上学,他都得暂时从学校的宿舍搬出来。所以说,不是重回佐伯家,就是得搬到宗助家来,除此之外,别无选择。而佐伯家已经表示不再负担学费,若是拜托他们让小六暂住,应该不好意思拒绝,但如果小六还想上学,每月的学费和零用钱就得由宗助负担,否则在婶母面前说不过去。
但这笔钱对宗助的家庭开支来说,却是一笔负担不起的费用。两人把每月的收支拿出来细细计算一番之后,看法一样。
“怎么算都负担不起呀。”
“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呢。”
夫妻俩正坐在起居室,隔壁就是厨房,厨房右侧是女佣房,左侧还有个六畳(8) 榻榻米大小的房间。
因为家里人少,包括女佣在内只有三人,阿米觉得这个六畳房间根本用不到,就把自己的梳妆台放在东边的窗下。宗助早上起床后,洗完脸,吃完饭,也到这个房间来换衣服。
“我看,不如空出那个六畳榻榻米的房间让他住,你看怎么样?”阿米突然提议。按照阿米的想法,若是小六的吃住由宗助这边负责,然后再由佐伯家每月资助一些,小六就能如愿念完大学了。
“穿着方面就把阿安的旧衣服或是你的衣服拿来改一改,大概应付得过去吧。”阿米补充道。其实阿米的建议宗助也曾考虑过,但他怕阿米有顾虑,所以没有积极推进,也没说出这想法,现在反而从妻子嘴里听到这建议,他当然不会拒绝。
于是,宗助写信告诉了小六这计划,并询问弟弟的想法:“你觉得这计划可行的话,我就到佐伯家去再跟他们谈谈。”小六接到信的当天晚上,立刻冒雨赶来。雨点不断敲击在他的伞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小六显得十分高兴,好像学费问题已经解决了似的。
“唉!都怪我们一直没多关心你,任你在外面生活,婶母才会说那种话。可是呀,你兄长若是条件稍微好一点,一定早就替你解决问题了,但你也知道,实在是没有办法呀。不过现在由我们提议,不论婶母还是阿安,应该都不会拒绝。我向你保证,肯定会有办法的,你就放心吧。”
小六听完阿米的承诺后,又顶着雨返回本乡校区去了。但是之后才隔了一天,他又跑来问:“哥哥还没向婶母说吗?”接着,又过了三天,小六这回亲自跑到婶母家打听,听说哥哥还没去过,便跑来催促宗助:“你还是早点去谈吧。”
宗助虽然嘴里嚷着要去要去,却一直没有付诸行动,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才一眨眼工夫,秋天已经来临。宗助也觉得自己跟佐伯家讨论这事拖得太久了。于是在那个秋高气爽的星期天下午,他写了一封信,表示自己要到番町跟婶母谈谈这件事。不料,婶母在回信里说:“安之助到神户去了,不在家。”
(1) 基钦纳(一八五〇—一九一六):英国陆军元帅,生于爱尔兰,参加过多场英国殖民战争,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初期扮演要角。一九○九年十一月一日曾为了视察日本陆军而访日。
(2) 书生:原指明治、大正时代借宿他人家中的大学生,这些学生一面读书求学,一面以帮忙家事、杂务等方式代付食宿费。后来也有人将家里打杂的长工称为“书生”。
(3) 其一:铃木其一(一七九六—一八五八),江户后期的画家,酒井抱一的弟子。
(4) 抱一:酒井抱一(一七六一—一八二八),日本江户时代的艺术家,光琳派的重要画家之一。后来落发为僧,也是诗人。
(5) 岸驹(一七四九—一八三九):江户后期的画家。本名佐伯昌明,字贲然,善画山水、花鸟、兽类,尤以画虎著名。
(6) 岸岱(一七八二—一八六五):江户后期的画家,岸驹的长子,跟随其父学画,善画父亲开创的传统虎画。
(7) 兵儿带:一种男性和服腰带,质地较软,系法简单,通常是居家或休闲时使用。
(8) 畳:和室的大小以“畳”为单位,一畳即一块榻榻米的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