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rong>§1 飞行在每个人的私人生活中也有着重要地位。出生后不久,新生儿就要被一位女祭司带上高空然后放开,在降落伞的帮助下抓住他父亲飞机的机翼。这个仪式是节育手段的替代品(其他节育手段因为干预了神圣精力而被禁止),因为在当时的新生儿中,类人猿的抓握反射已经丢失,因此很大一部分婴儿都会松手,被机翼撞个粉碎。此外,男性或女性会在青年时期第一次驾驶飞行器,在他或她的一生中还将会有无数场无比严格的考试。当人步入中年,即百岁之后,基本已经没有希望使自己的飞行技艺更加精进,驾驶飞机就只为了实用目的。
另外两种仪式活动,舞蹈和田径运动,也同样重要。它们不仅仅是在地面上操练,有些仪式需要庆祝者在半空中的机翼上跳舞。
黑人种族尤其擅长舞蹈,他们在世界上享有特殊的地位。事实上,不同人种之间的主要肤色差异已经渐渐褪去。高度发达的空中交通使得黑、棕、黄和白种人逐渐相互融合,世界各地的人口中都有很大一部分无法按照种族来划分。虽然已经很难按照显著特征区分特定的人口群体,但是古老的人种类型还是会在个人身上再三出现,在人种发源地尤甚。这些出现“返祖”现象的人通常会得到特别的待遇,而且从历史的角度来说都恰如其分。比如说,黑人种族天性的某些“变种”适合最神圣的舞蹈。
在国家仍然存在的时候,北美解放的非洲奴隶后代创造了一种黑人舞蹈,极大地影响了白种人的艺术和宗教生活,这种影响一直延续到第一代人类的末日。这一方面是因为黑人舞蹈中带有一种性感和原始的气质,填补了一个充满性禁忌的社会的需求。但也有更深的源头:美国人掠夺黑人当作奴隶,长久以来都鄙视他们的后代,后来却又因为愧疚发展出一种无意识的补偿心理,最终体现为对黑人精神的推崇。因此,当美国文化主导整座星球的时候,人们认为纯种黑人的血统是神圣的——他们被剥夺了很多公民权利,但又是天佑的私人侍从;他们既神圣又被放逐。这一双重角色尤其体现在一年一度在国家公园举办的非凡仪式中。仪式选中精通舞蹈的女性和男性各一名,一同跳一支漫长而充满象征意义的芭蕾,最后在一场仪式交合中达到高潮。目睹全程的观众会变得异常疯狂。之后,男性会刺死女性,向森林深处逃离,身后跟着一群陷入狂喜的暴徒。如果他能够抵达圣所,他在余生都会被视作一件特殊的圣物;而如果被抓住,暴徒就会把他撕成碎片,或者浇满易燃物之后烧死。这就是第一代人类在那个时代的迷信。仪式的参与者大多是自愿的,坚信男女二人都会复归天佑、获得永生。在美国,这样的神圣私刑是最流行的节日活动,它为普通大众带来刺激。因为人们的性生活受到限制,且只能私下进行。在印度和英国,男性总是一名“英国人”,如果确实能找到这么稀有的生物的话。而在中国,仪式的整体气质都大不相同,交合变成了吻,而刺杀则变成用扇子轻触。
另一个民族——犹太人的地位也相仿,人们对他们尊重与蔑视共存,但理由则完全不同。在古代,他们因为较高的平均智力和独特的商业天赋,再加上无所归属,难逃被驱逐的命运。而现在,随着第一代人类渐渐衰败,人们在他们身上依然能看到人类依然健全的表象。当然,这远非事实。犹太人虽依然遭到驱逐,但又十分强大,对这个世界的运作来说不可或缺。经济运作几乎是第一代人类仍然尊重的唯一一项智力活动,不管是管理私人财产还是控制世界经济。在世界政府的经济组织中,犹太人的贡献难以估量,远远超出其他民族,因为只有他们仍然保有凭借纯粹智力行使诡诈的能力。长久以来,平常男女都认为高智商是不体面的,只有犹太人不是如此。犹太人保留了智力的一个“角落”。他们为了自己的民族大量利用这珍贵的宝物,因为两千年来所有的经历早已将他们永远地变为民族主义者。他们并非有意如此,但民族主义也已经扎根于潜意识中。当时的经济活动已经大多沦为例行常规,少有创造性的工作。因此,在犹太人掌握了这些经济运作的核心之后,就大量利用这些资源巩固自己的地位。尽管他们相对来说还算开明,但是也受到了全球性心智衰退和局限的影响。对于实现目的而采取的手段,犹太人或许还在某种程度上拥有理性批判的能力,但他们已经完全无法批判主导犹太民族上千年的终极目标了。最终,他们的智识还是为民族主义服务。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许多人不满犹太人以至于会与之发生肢体冲突。这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只有犹太民族没有实现心智的升级——从民族主义步入世界主义——这对其他民族来说早已不是一纸空谈。而犹太人受到尊重同样有充分理由,因为他们在某种意义上近乎无情地发掘了人类本性中最独特的一面——智力。
在原始时期,人类种族的心灵与智力之所以能够保全,是因为不健全的个体很难存活。如今人道主义思潮盛行,所有人共同照顾弱势个体,自然选择的机制便不复存在。又因为这些不幸的人毫不克制,也没有社会责任感,于是肆意繁衍。而他们自己的堕落也威胁到了整个人类种族。在西方文明的巅峰时期,低能者因此被绝育。但是在晚近,对天佑的崇拜导致人们认为节育和避孕手段都是对神圣潜能的邪恶干预。结果,唯一的人口控制手段就是把新生儿从飞机上抛下去。虽然这个仪式可以淘汰掉弱者,但是在健康婴儿中,幸存下来的多是具有原始特征的,而非高度进化过的那些。因此人类的平均智力水平稳步下滑。但没有人对此感到后悔。
崇拜活力意味着崇尚人类本能,间接会导致排斥智力。既然人类活力的无意识来源是神圣能量,那么自发的冲动就应该尽可能不受到干预。人们可以在自己负责的公务中使用理性能力,但不能超出这一限度。即使是专家,也绝不能纵容自己进行思考或实验,除非获取了从事相应研究的执照。执照很昂贵,而且必须要保证研究的目的有利于世界总体活力的增长。以前,有些好奇心旺盛的人曾站出来批评这种由来已久的制度,并且向圣旨科学家提出过“更好的”方案,却没有被接受——这没法让人接受。到了世界政府的第四个千年,人类文明的运作方式以一种复杂的方式固定下来,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过新的组织秩序。
除了金融业,还有一项智力工作也能享有荣耀,即数学运算。所有仪式中的运动,所有工业机械的运作,所有可观察到的自然现象,都必须通过精密的数学公式描述出来,它们一直被保存在S.O.S. 的神圣档案里。用数学来描述世界这项伟大事业是科学家们的主要工作,据说也是让转瞬即逝的运动进入天佑的永恒存在的唯一方式。
崇尚本能并不会简单地导致无组织的冲动。恰恰相反,因为最根本的本能据说就是在行动中崇拜天佑的本能,而这种本能规范了其他所有本能。在其他的本能里,最崇高的是性冲动,第一代人类将其视作是最神圣而隐晦的。因此,统治者严格控制性行为。除非借助于委婉表达,人们谈论性事就是违法。如果对宗教舞蹈中明显的性色彩加以评论,还会受到严重的惩罚。直到赢得了他(或她)的机翼之前,所有人都不准发生性行为,也不准对性事有任何了解。当然,宗教文本和宗教活动透露出很多关于性的内容,但是在本质上都是被扭曲、误解了的;这些神圣事物的官方诠释往往是形而上学的,与性无关。而且,尽管孩子们最早可能在十五岁的时候步入成熟,“赢得机翼(Wing-Winning)”,但也有人直到四十岁才能完成。如果到了这个年纪还无法通过考试,他或她将被永远禁止性交,同时与任何相关信息隔离。
在中国和印度,这一夸张的性禁忌略有缓和。有些比较随性的人开始觉得:只有在用官方语言作为信息媒介时,向“不成熟”的人传授性知识才是过错。他们因此开始使用本地方言。类似地,“不成熟”的人可以在野生保留地发生性行为,只要不讲官方话就行。不过,即使是在亚洲,正统教会还是谴责这种行为。
当男人赢得了自己的机翼后,他将正式揭开性的神秘面纱,并接受它的一切“生物学-宗教学意义”。他可以迎娶一名“家庭”妻子;如果通过了更多更严酷的飞行考试,他还可以有任意数量的“象征性”妻子。女人也是同样。这两种伴侣关系大相径庭:“家庭”夫妇一同出现在公共场合,他们的结合是不可分割的。但是“象征性”的结合则可以由任何一方提出解散。“象征性”伴侣还因为过于神圣,因此不能在公共场合出现,甚至都不能提及。
有相当数量的人未能够通过飞行考试,因此也不被准许参与性事。他们要么一直保持处子之身,要么就沉溺于不仅违法、还被视作是亵渎神圣的性关系中。而那些通过考试的人则可以和任何相识的人享受性事。
在这种情况下,性边缘人士自然建立过一些密教,以图从艰难的现实世界中逃入幻想世界。在这些非法教派中,有两支最流行。其中一支是对古代基督教信仰中“神爱”崇拜的延续。据说,所有的爱都与性相关,因此不论是在私人还是公共的崇拜中,个体必须通过性爱实现与神的直接结合。由此产生了粗俗的阳具崇拜,不过这在那些对此没有需求的幸运儿们看来太过鄙陋。
另外一支成规模的异教,部分脱胎于被压抑的理性力量,因此它的参与者多是天生具有好奇心的人,却也要承受智力普遍衰退的后果。这些悲惨的奉献者在苏格拉底身上得到了启发。这位伟大的原始人坚称,如果对词语没有的明晰定义,那么就不可能产生清晰的思想;而如果没有清晰的思想,人类将缺失存在的完整。他的这最后一批学生对追求真理的热切丝毫不逊于他们的老师,却完全无法领会他的精神核心。他们认为只有通过对真理的认识,个体才能实现不朽,而只有通过定义才能认识真理。因此,尽管随时都可能因为参与非法智力活动而被逮捕,他们还是冒险秘密集会,无休无止地讨论对事物的定义。然而,他们希望定义的事物并不是人类思想中最基本的概念,他们认为这些已经由苏格拉底和他最早的追随者完成。因此,最后的苏格拉底主义者将它们视作是真理,当然也是极大地误解了这些定义。以此出发,他们尝试定义世界政府所有的组织程序和既有宗教的仪式,还有男人女人们的一切情绪,以及所有鼻子、嘴巴、建筑物、山丘、云朵的形状,这囊括了他们世界的整个外观表象。由此,他们相信自己已经从那个时代的庸俗中解放,与苏格拉底站在了同一阵线上。
<strong>§5 落幕</strong>
第一世界文明的坍塌源于煤矿资源的突然短缺。所有的原始煤田都已经在几个世纪之前耗竭;而很显然,新近发掘出的煤田也无法坚持太久。长达几千年的时间里,煤主要来源于南极洲。终于有一天,最深的钻台也无法挖掘出丝毫植物沉淀。而当这个消息躲过层层审查,散布到全世界的时候,人们一开始并不相信,因为这片大陆曾如此富饶,以至于民智未开的第一世界公民甚至觉得这里的神秘资源根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世界政府的政策一开始十分明智,计划削减在仪式飞行上的大量开销,因为它消耗的资源比工业生产的总耗能还多。但对天佑的信徒来说,这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更别提这可能会摧垮整个飞行贵族阶级——他们现在宣称揭秘神圣力量的时刻已经到来,要求S.O.S. 开启新的纪元。全世界的人民呼声越来越大,将科学家们逼入尴尬的境地。他们只好拖延时间,解释说虽然启示时刻正在临近,但并不是现在。他们说,煤炭资源的短缺是对人类信仰的至高考验,这是神的暗示;仪式飞行作为对天佑的奉献,不仅不应该削减,反而应该鼓励;人类种族必须将自己的精力集中在宗教事务上,尽可能少地关照世俗事务;当人类的奉献与信念得到了天佑的认可,他将允许科学家们拯救世人。
当时的科学界享有无上声望,因此一开始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解释。仪式飞行得以维持,而所有的奢侈品交易都停转,基础服务开支也降到了最低。失业的工人由此转向从事农业,人们普遍觉得农耕活动中的机械劳作也很快就会被禁止。这些社会变化要求统治者有高超的组织能力,而这并不是当时的人类种族可以做到的——那时世界上只剩下几个零星角落还有犹太人在建设严格的组织管理系统。
这场巨大的经济紧缩与自我否定运动带来的第一个后果,是让一些从前过着轻松而无趣的生活的人在精神上觉醒,而普遍的危机感和将要来临的神迹也催化了这一现象。尽管宗教在这个时代享有普遍的权威,但是已经逐渐转变成仪式,并非人们发自内心的崇敬。而在困难时期,它又重新激发了人心——这也算不上是真正的崇拜,反倒是一种不无自负的、模糊的敬畏。
但是,这股激情渐渐褪去,生活也愈发让人不适,最狂热的信徒也开始心生恐惧。在休息时,他们发现脑海中会产生一些挥之不去的疑虑,但因为内容过于惊骇而难以启齿。这种情况越来越糟,甚至毫不停歇的生活也无法消除邪念。
人类心智的衰退已经不可逆转,再加上经济失序带来的冲击,整个种族的心理状态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崩塌。我们不能忘记:每个人都曾是一个乐于探索世界的孩子,但都被教导要远离好奇心,仿佛那是撒旦的气息。结果,整个种族被反向抑制——对智力冲动的抑制。突如其来的经济变化影响到了星球上的所有阶级,人们突然开始陷入骇人的好奇心与难以摆脱的怀疑论,而在此之前这一切都尘封在心灵最深处的角落里。
这或许很难想象:全人类都已经受到心智崩溃的折磨,甚至有些时候还伴随着生理上的眩晕症状。在被正统教条、例行常规与经济繁荣笼罩这么多个世纪后,人们突然着了魔一般地心怀疑虑。没有人谈论这件事,但是每个人心中的恶魔都在低语,所有人的眼神中都流露着茫然。剧烈变化的处境正嘲弄人们曾经的轻信。
若是在人类种族发展的早期,这场世界性的危机或许会唤醒他们,让他们一早就迫于种种压力舍弃文化中的奢侈,但是现在人们的生活方式早已根深蒂固。因此,我们也得以看到一场世界奇观:人们奋不顾身地致力航天表演,挥霍所有的资源。这甚至不是因为人们坚信这是对的或好的,仅仅是处于某种绝望之中的下意识行为。当小型啮齿动物在迁徙时遇海水阻拦,它们便会集体溺死,第一代人类也同样在徒劳地重复他们的仪式行为。但是和旅鼠不同,人类之所以是人类,恰恰是因为他们同时还挣扎于不信,但他们却又不肯承认这种不虔诚。
为了更好地理解这荒诞的心智状态,我们可以看看具体的人类个体是怎么做的。巴芬岛(Baffin Ind)北岸(现在是一片铺满居住塔的林区)当时在举办传统的典礼,声势浩大。居民们正在为新年飞行仪式做最后的准备工作,准备上演震撼诸列岛的炫目表演。每栋建筑的停机坪都挤满了飞行器和忙碌的飞行员。其中有一架飞机正在完成最后的维护,驾驶员的儿子正在旁边看着,或许也搭了一把手。和很多人一样,那天下午她感到极度疲劳。食品不仅长期供给不足,还达不到卫生标准;供暖也大幅紧缩,居住塔高层寒冷刺骨。她的孩子童言无忌,说道:“为什么要关心这些仪式呢?为什么不用配备的供能去南方购买补给呢?”天佑当然不会希望他的子民们在饥寒交迫的时候仍然浪费能量在飞行表演上。母亲很生气,但是心底里却又非常认同这种想法。她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仅仅为了表明对自己的爱就挨饿——要是天佑不这么想,他就真是禽兽了。更何况,驾驶员饿着肚子,颤颤巍巍,这样表演飞行特技也太危险了。她用“正确答案”让孩子闭嘴,但这并不能让她的心“闭嘴”,因为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她的工作出了差错,泪水模糊了双眼,扳手从手中滑落,手指关节咔咔作响。
两人慢慢走到窗边,视野穿过一片暗色森林。这片森林仿佛正波涛汹涌,仿佛又波澜不惊。天边染上了黄昏的颜色。两座塔楼正对着西方,高耸而深沉。
“太阳快下山了,”她说,“但我们还没准备好。”两人又安静地工作了一会儿,直到警铃大作,催促着所有人。他们正赶着穿上飞行服的时候,气门开启,一股寒风袭来。两人爬进飞行器,等待后续的提示。男孩嚼着一块珍贵的饼干。又是另一阵警铃声之后,他们喷射进火红的虚空中。飞行器一窝蜂地从每个高塔中涌出,攀上紫罗兰色的高空,他们的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单元。每个居住塔都升起了类似的浓烟。
一开始,飞行确实激动人心,而且整个飞行编队数量巨大,暂时打消了所有飞行员的疑虑。几乎所有飞行员都在第一代人类的荣耀与自我毁灭中达到高潮。几个小时里,他们在空中旋转、攀升,又保持平衡,随后瞬间俯冲,用五彩斑斓的光影在暗色的空中编织出千变万化的图案。群星喧闹而有序,反复向地平线伸展。
天狼星在头顶上方摇晃,猎户座则静静地躺在那里。
新年庆典仪式的设计是,从午夜开始,空中舞蹈编队稳步加速,直到黎明时分迎来高潮。每一名“舞者”应该都会在愈发强烈的激情中忘却疲惫。但事实上,很多飞行员都对自己的身心状态感到诧异,疲惫拖垮了他们的身体,精神也逐渐懈怠。这对母子也不例外。男孩的头脑逐渐冷静下来,开始反思自己整个生活的处境。他感觉自己像是被老鹰抓到高空的幼鸟,自己尚未发育完全的翅膀也受了伤。这只鹰不是他的母亲,而是某种看不见的飞行精神——在它的牢牢把控下,自己的母亲也无能为力。但很快恐慌打断了他的沉思:飞行器正在失控。
此时,仪式的高潮时刻已经到来,整个飞行编队朝向旭日升起的东方进发,不断向高处攀升,直到闪入日出的光辉,在空中刻下神名,随后又返回黑暗中。他们一遍遍旋转、闪现、回落,直到太阳攀上他们脚下的山顶。
母亲冰冷的双手勉强操作着控制系统。她头昏脑涨,整晚都在与两个敌人搏斗:绝望和不断袭来的困意。她一遍遍地把自己从睡魔的手中拉扯回现实,也一遍遍地意识到,自己和孩子被抛弃在一个已经注定荒芜的世界上,手足无措。最终,在疲惫与痛苦中她看到了一幅幻象,呈现出身下地球的全貌与它所有的琐碎场景:她看到方形的林区与耕地、高耸的塔楼、冰冷的海峡;看到人们徒劳地寻找去金色东方的道路,天真地堆砌着黄铁;看到格陵兰岛的冰山,看到印度,看到非洲;看到整颗星球变得透明,但还是那么深邃;最终她看到了丰饶的澳大利亚,那里的人看起来真奇怪,上下颠倒,像疯子一样!整颗行星都挤满了疯子,头顶则是无尽燃烧着的天空。她捂住了双眼。飞行器失去导引,维持了几秒钟,随即失控、旋转、坠落,在松树林里摔成了碎片。
那晚,其他人也被悲伤俘获。每一片土地上都有死伤者。有些人在黎明时上演的空中杂技中操作失误,送了性命;有些人内心幻灭,被恐惧笼罩,选择自我了断;少部分人奋起反抗,破坏了梯队独自飞行,亵渎了神圣,直到他们因为背弃天佑而被击落。[部分版本删去了从“为了更好地理解这荒诞的心智状态……”开始至此处的段落。]
与此同时,科学家们正在私底下疯狂钻研他们领域的古老文本,以期重新发现失落的法宝。他们也进行秘密实验,但是其基础却是探秘者狡猾的英国同行留下的虚假记录。这些实验最主要的“成果”是,不少研究员死于中毒和电力事故,一所顶尖的研究院被毁。这给群众造成了巨大冲击,他们认为这场事故是科学家们肆意使用神圣力量所致。不过这一误会倒是启发了绝望的科学家们,他们制造了一场又一场的“神迹”,以此来驱赶越来越多饥饿的工人们。因此,当一个工业代表团来请求供给更多面粉的时候,天佑奇迹般地烧毁了他们脚下的土地,并且把他们的尸体扔到了围观群众身上。当中国的农学家为种植业请求一份颇为合理的电力供给时,天佑则生成一阵毒气,让他们成百上千地死去。因为“神灵”如此这般直接干预,全世界人民重拾了信仰和奴性。世界开始尽可能地像过去四千年一样运转,却被不断增长的饥饿和疾病笼罩。
不可避免的是,随着生活条件逐步下滑,奴性转变为绝望。有人大胆地公开质疑在仪式飞行上的大量消耗是否合理,甚至开始怀疑这种活动是否真正虔敬。如果连衣食这些最基本的需求已经难以满足,这种无用的奉献行为在神明眼里岂不是荒谬吗?神只会拯救自力更生的人。死亡率也令人警惕。在某些地区,所有人都在挨饿,而世界理事会没有采取任何措施。然而,在其他地方,因为没有足够的供能,农作物无法收割,因此只能全部浪费。在全球各地,要求开启新纪元的呼声越来越响。
科学家们如今已经陷入慌乱。由于他们的研究一无所获,人们只有将未来所有的风力与水力供电集中用于基本的工业生产。即使如此,还是会有很多人死于饥荒。物理学协会主席向理事会建议削减一半的飞行仪式流程,算是一个折中方案。很快,一个颇有威望的犹太人揭露了可怖的事实真相,这个消息瞬间了传遍了世界各地,而在此之前只有少部分人愿意在私下里承认这一点:神圣奥秘的古老传说是个谎言,否则为什么科学家们还要继续拖延时间。惊愕与愤怒的情绪在人群中弥漫开来,所有人都在声讨科学家们,以及他们所控制的政府。屠杀与各种报复手段很快发展成了内战。中国与印度宣布独立,但又无法实现内部团结。美国是科学与宗教的大本营,政府勉强得以维持运作,但因为政权所受到的威胁越来越大,它的维稳手段越来越粗暴,最终犯下严重错误:不仅用上了毒气,还用上了细菌武器。因为当时的医学研究已经无人问津,所以没有人能研制出对抗手段。整片美洲大陆都遭受着肺病与神经系统疾病的折磨。曾经用来打击东方的古老疾病“美国疯”如今摧毁了美国。疯狂的暴民将与政府有关的一切都视作是报复的目标,摧毁了庞大的水力与风力发电系统。整片大陆的人口都在自相残杀的狂欢中消亡了。
亚洲和非洲一度维持过一段时间的秩序。然而,现在“美国疯”已经传播到了那里,很快也吞噬了他们的文明。
只有在物产最丰饶的野生保留区,幸存者们才可以勉强靠土地存活下来。其他地方则是一片荒凉,丛林与原野很快又夺回了自己的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