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又到了,本期揭示构思的任务轮到达斯。我走进那个空书架的房间时,故事正要开始。我想要躲开那些猛抬起来迎向我的圆眼镜,就把椅子拖近壁炉。炉火摇动黑色的影子,影子的主人们一动不动——并且马上恢复了之前的沉默与静止。
达斯用他粗硬的红色发茬顶撞空气,然后把下巴撑在手杖把儿上。他开始讲述,偶尔用手杖敲打作为停顿与破折号。
Ex:他们用这个词称呼——或者更精确地说,总有一天会用来称呼——我现在打算告诉你的那些机器。科学家们给了它们更长、更复杂的名字:差速观念发动机、伦理引擎调节器、具象化设备,还有一些我不记得了,但是更多人压缩简化了这些名字,只把它们叫作ex。然而,我应该从最开头讲起。
我们不再知道关于ex的想法最初出现的准确时间——我相信,早在20世纪中期,甚至更早。一个晴朗有风的早晨,一个闹哄哄、乱糟糟的城市里的一个十字路口,几个大嗓门女人站在一家商店橱窗前叫卖胸罩。风不断地要把她们手中的货物掀走,拉扯带子,吹得蕾丝胸罩鼓胀如气球。拥挤的人群推推搡搡地经过,对风的挑逗与叫卖者的声音全不留意。在这喧闹的街头,过街横道上只有一个人突然放慢脚步,盯着那些飘动的东西看。注意到他的目光,叫卖者从人行道上冲着他又喊又挥手:我的——别买她的——我的——别买她们的——我的最便宜!一辆车冲向发呆的男人,猛地刹住——司机隔着玻璃愤怒地吼叫,威胁说要把他压成肉饼。但那个男人,没有变成肉饼或买家,而是从衣物上挪开目光,也从人行横道上移开脚步,继续走路。如果那个把我们这位路过者错认作别人——跑上去,然后离开——的面色潮红的年轻人,能够用眼睛看到他们身后,他会一劳永逸地理解:每个人都总会把任何人错认为其他人。
但是,年轻人、司机或者小贩,尽管目光被那个路过的怪人吸引,却既没有看出也没有想到,就在那一瞬,就是那个脑袋里,蹦出了关于ex的想法。这个神秘路人留给后世的只有零散的几张没有标题的草稿纸,当时他脑子里的联想是:“风——外在形式的分离与膨胀——以太风——思想的内在形式的分离、外化与膨胀——颅内的振动、振动记录图;以太风的冲击波把整个的‘我’赶出去,进入世界——连同皮带一起见鬼去。”这种联想的飞跃最终落入钳制中,逻辑开始工作,积累了几十年的经验打起精神来:“我们必须使灵魂社会化,如果一阵风能把帽子从头上吹掉,吹到你面前,那为什么不用一种受控的以太流把藏在人脑袋里的全部精神内容从头盖骨下面吹出来?为什么不把每一个in都变成一个ex?”
被关于ex的想法困扰的,是一个空想者,一个梦想家,他那颇为零碎的博学不能激活想法,也无法驾驭梦想。据说,这个匿名者,给人们留下了绝妙的提纲,却默默无闻地在贫穷中死去,他写的方案、画的草图,在很大程度上是幼稚的,在实际操作中也是无用的,但却在不同人的手中流转,最后落入工程师图特斯手里。在图特斯看来,思考就等同于建立模型,事物像风吹动帆一样推动他的想法。年轻时他就开始对旧的观念运动原则[英国生理学家威廉·本杰明·卡朋特(William Benjamin Carpenter)在1852年提出了这一概念,将其描述为“头脑被某种观念控制,意志的指导力量暂停时,肌肉对这些观念做出的无意识反应”。]感兴趣,并且立即建造了一个观念运动模型——一台用力学装置代替生理性肌肉挛缩的机器。甚至在看到匿名者的手稿之前,图特斯已经用自己大胆而精确的测试改进了古老的青蛙肌肉强直反应实验。比如,图特斯将覆盖在青蛙眼睛上的那层薄膜与其观念运动联系起来,从而可以让眼睛这样或那样动。他还可以在眼睛注视某个对象时吸引其注意,令其盈满泪水,让眼皮开合。为了创造出所谓的“人工观察者”,图特斯做了许多相当粗暴的实验,但收效甚微,因为从青蛙神经中枢产生的生理性神经支配始终在起作用,持续干扰从机器产生的人工神经支配。匿名者的想法立即拓宽了图特斯的思路,也拓宽了他的实验范围,他意识到,机器必须控制那些有着明确社交意义的人体运动和肌肉收缩。匿名者主张,以动作作为其构件的现实,“部分太多而总和太小”;他认为,只有把神经支配从分别起作用的神经系统中取走,并将它交给一个单独的中心的神经支配者,才能根据计划组织现实,结束那个业余的“我”。把来自个人意志的颠簸替换为来自一个根据道德与技术方面最新发展而建造的“伦理机器”的颠簸,才能让每个人回馈一切反应:一个完全的ex。
甚至更早,在完善自己的观念运动而未察觉其未来用途的时候,图特斯已经在它的基础功能中加入了与大脑的传出神经相关联的主要的肌肉。但是,随后,一个有点叫人反感的案例妨碍并搁置了他的作品很长一段时间。这个案例是,图特斯结识了一个社会名流,一个意志强烈、性情专横但却身患怪病的男人——最初是普通的半身不遂,后来扩展到全身,几乎全部自主肌肉系统都萎缩了。这种病让他的肌肉逐渐失能,连最基本的手部运动和日常的行走、对话,都要让他付出越来越多的努力。意志坚定的他专注于与日益严重的病情搏斗,但他的行动范围却不断缩小:肌肉变得越来越松弛,越来越软弱,最终他的精神被紧紧地卡在了一个无法动弹的、由松松垮垮的皮肤与脂肪构成的袋子里。接到这个可怜人的求助后,图特斯着手复苏其运动机能。每一天,通过收缩与放松病人的肌肉,神经支配者的按键会强迫病人的身体从墙边缓慢地走到门口然后走回来,迫使他挥动手臂,让他用力吧嗒嘴巴,清晰地说出词句。但是这样给予的行动是极为有限的:沿着盘卷的绳索,这位名流的身体随着机械键的咔嗒声作僵死的蹒跚,仿佛是在猛冲。的确,这位病人仍然能够缓慢而吃力地独力写下每个疗程的计划。经过三个星期突破生命的努力,这个紧紧捆扎的皮肤与脂肪的袋子,推动插在他绵软的手指中间的铅笔芯,试图涂抹着写下:杀了我。图特斯掂量着这个计划,决定把它变成一种experimentum crucis(拉丁文,意为“临界实验”,即能够决定某种假说是否正确的实验,这一概念最早为英国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提出)。即使在图特斯用这个看似肌肉完全失能的对象所做的试验中,这位机械化的神经支配者的作品,仍然被与机器精确的乐谱交混在一起的无法理解的意志的抓挠给败坏了。不可能预测到意志的抵抗的每一种形式,更重要的是,用自杀做实验,在某一个时刻必然会出现机器意志与人的意志之间的狂暴冲撞。图特斯的行事如下:事先悄悄把子弹壳里的火药去掉,然后当着实验对象的面把弹夹插入左轮手枪,打开扳机,把这致命武器裹进他无力的手指里。接着,机器开始运作:实验对象手指抽搐,然后抓紧手枪握把;食指无法做出正确的动作——图特斯把这个难以控制的手指塞进扳机孔。再按一下键——他的胳膊弹起来,肘部弯曲,把枪管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图特斯仔细观察实验对象:他的面部肌肉没有对抗的迹象;没错,他的睫毛眨动,瞳孔放大成黑斑。“很好。”图特斯咕哝道,转身按下一个键——但是,真奇怪啊,这个键卡住了。图特斯再用力,他听到咔嗒的金属声。他先是检查机器,推压、放开那个现在又不卡了的键。然后他按了某个开关,那个有着无法理解的自我意志的皮囊突然向前一栽,像被子弹击中的飞鸟一样扑棱着翅膀,然后瘫倒在地。图特斯冲上去:实验对象死了。
匿名者的粗糙手稿,让我们的实验者(如我所述)重新投身实验,迫使他放弃那套由旧式的导线、终端、夹钳组成的系统,之前为了维持一个动作的传送者与接受者之间的直接关联,他那惯于建模的头脑已经在这种系统上耗费了太长时间。快速翻阅泛黄的纸页后,图特斯感受到匿名者想象中的“以太风”的 作为回应,一份机关报头版刊登了一篇社论,传言该文作者是图特斯。这篇未署名的文章指出,图闵斯针对一双瞳孔的歇斯底里的大爆发,被不合时宜地加上了挽救整个社会有机体的目标——他关于“自由意志”的长篇大论已经是几个世纪前的旧货了——在一个以科学为依据的决定论的时代甚至有点叫人发噱。至关重要的是,精神疾病,其反社会意志是对社会的威胁,所以不应该被给予自由意志(既然这种东西并不存在于自然中,那也必须是被生产出来的),而应该被给予来自意志的自由。政府将会毫不退缩、坚定不移地推进这一工程,制造越来越多的ex驱动人。
但是图闵斯不肯罢休。他对上文的所有论断都做出了回应,并且,不满足于媒体辩论,而是创建了一个“美好旧大脑协会”,组织了一帮同情者进行抗议集会。活动参与者佩戴的徽章上画着大脑的左右两半球,还印着一句口号:IN CONTRA EX(拉丁文,意为“in反ex”)。当政府开始在EX一号旁边建设改进过的新EX二号时,美好旧大脑协会的支持者们倾巢而出,威胁要摧毁这台机器。军队被派来镇压抗议,仿佛是为了证明ex保卫自身的能力,ex人的武装支队和军队一同在街头列队行进,一秒两步,井然有序。
图闵斯的组织准备迎接更多的镇压——主要是逮捕——但接下来却没发生。在内阁的一次秘密会议上,已经逐渐积累了越来越多权力的图特斯,力排众议做出一个决定,并交付给一个ex去执行。图闵斯随后消失了——不太长,就几天——之后就突然改变了立场,从contra(反对)变成了pro(赞成)。人们说,图闵斯在死亡威胁下叛变了,还有别的说法。这些都不是真的:图闵斯仅仅是被一个ex驱动了。一个超级复杂的微分器控制了大作家的说话模式,并接管了他的笔,强迫他自食其言。图闵斯心中仍然诅咒、憎恨一切ex,但他的肌肉与心智分离了,采用热烈而有效的辞令支持制造更多道德机器。图闵斯的崇拜者们拒绝相信他会叛变,坚持认为那些文章都是伪造或假托的,但他的手稿被复印张贴在市政厅的玻璃橱窗里,让哪怕最极端的怀疑论者也哑口无言。被“斩首”的美好旧大脑协会渐渐解散,特别对许多人来说,因为制造了更多机器,未来倒也显得颇有吸引力了。比如,服兵役的义务就不用健康公民承担了,而是交给了被激活的“疯人”,政府说,这是社会道德与卫生的问题,牺牲健康状况有问题的人比牺牲健康人更有意义。结果就是,让许多健康人认为是反自然的、滑稽可笑的那些机器却被称作“道德的”,显得正当,并且一点也不可笑。
ex的飞地日益扩张。当然,应该问问:为什么要造那么多机器?如果它们只是针对精神病患者,难道不是太多了吗?但是建造活动的狂热让每个人都激动了。似乎以太风越出了边界,扫清了世界上的一切批评与怀疑。我害怕它也会扫清我和我的言语……
达斯突然停下,手杖也停止敲击。他似乎卡住了,圆眼镜不安地盯着我们。
“是的,我差点错过关卡——我的主题——依我看,它现在可以有两条路径。它可以选择ex,把它们的以太风暴变成一场一切生理性的神经支配都无力抵抗的飓风,然后……但是,然后我会不得不放弃相关的‘事实吞噬者’主题。不会那样:一旦引入了一个形象,就一定要让它延续到最后。一个情节的结构就像是一个ex的结构:激活是可能的,取消是不可能的。所以我选择让主题顶着这股风航行。接着听吧。”
诺托蒂的细菌学实验室里的工作一刻不停地进行着。他让助手们去寻找一种更加强悍的弧菌属噬菌体,自己则着手研究人体是否可能对事实吞噬者免疫。很快,两项任务都或多或少地完成了。一方面,他的助手们获得了一种抵抗力极强的噬菌体,可以忍受脱水、温度变化,能在脑外任何环境中短时间生存。另一方面,诺托蒂发现了一种新的化学复合物“init”(此处意为“初始化”),在注入血液,无损伤地穿透大脑后,会杀死噬菌体,并让有机体一劳永逸地对其免疫。经过初步试验,几个已经由ex驱动的狂暴的精神病患者被注射了init:他们原来的病涌出大脑,重新涌入肌肉。这些精神病患者在实验室里狂怒地摔打,四处破坏,并被马上消灭,试验宣告成功。图特斯指示诺托蒂教授开始批量生产init。在最高政府委员会的下一次秘密会议上,金牙闪亮的图特斯报告道:
“如果说我赞同以太风仅用于精神病患者,那我会觉得自己是疯了。无形的ex森林正在每日生长。很久以前我就宣布放弃人工调谐肌肉系统的方法。任何肌肉组织,只要同头脑隔离开,其神经就会被正确的频率支配。我们的每个ex都被设计为一种特定的频率,一旦开始运作,就会激活与此频率调谐的一整个系列的人们。当然,考虑到他们的肌肉接收者已经从内在的神经支配上被切断,也就是那该死的‘美好旧大脑’,我恐怕它还会给我们制造许多麻烦。总而言之,我们都知道,我们的国家给世界供应所有种类的罐装食品、提炼物、干果、压缩营养品。这种新的弧菌属噬菌体足够强壮,可以抵抗压缩、脱水等处理,最终到达全世界消费者的机体,然后被血液带往大脑……当然,init应该被严禁出口,只能留给我们自用。不需要我描述,你们也应该想得到,init和ex之间将会出现一个怎样的新世界,而我们又能从中获得多大的利益。”
很快,无数的弧菌属噬菌体培养剂被压入块状汤料,干制和冰冻进各种食品,被封存进成千上万的罐头里,运往千百万毫无怀疑的嘴里,让它们自己吞下自己(如果可以这样表达的话)。诺托蒂没有用助手, 如今,无形飞地变成了所有init的居所,飞地外的铁丝网上每一天都挂满试图穿过它的exon的尸体。在ex区域工作的监管者(来自init群体)大多死于暴力,剩下的逃往中心。派人接管那些ex的努力被认为是不可能成功的——飞地如今被隔绝、被包围了:包围它的有铁丝网,有疯狂,有未知。
所有自我解除驱动的exon的尸体都被解剖分析,他们的头脑和末梢神经系统被仔细检查。他们的头脑里出现了一种神秘的物质:在神经组织内产生,数量极为微小,似乎是一种保护性的分泌物,逐渐建立,并以某种方式与自我解除驱动的过程产生联系。泽士叫来实验室主管,要求准确的解释,然后他从一方镇纸下面扯出几张发黄的纸片,放在主管面前。
“笔迹是诺托蒂的。”主管看了几眼就抬起眼睛,困惑地咕哝道。
“我听说你是个化学家,可没听说你是个笔迹学家。现在回到重点吧。这个方程式是否与刚刚发现的保护性分泌物类似?”
“一模一样。”
“多谢。在这个案例中,我们可以说,这种物质已经是第二次被你发现,被我命名:init。”
在秘密委员会的最后一次会议上,泽士听了其他人的意见后,总结道:
“所以,in已经起来反抗ex了。init与噬菌体之间发生战争的后果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只要噬菌体还没有开辟一条战线,只要数以百万计的疯子没有突破对肌肉的封锁,就还是个平局。我提议我们停用ex。全部停用,毫不迟疑。”
投票环节,每个人都弃权了,除了泽士:在这无形的飞地中,他一个人的意见就足以压倒所有人。一直在空中环绕的ex的嗡嗡声慢慢地开始减弱,音调飘悠悠地升高,像一群被烟驱逐的黄蜂一样渐渐消失。就在那一刻,数以千万计的人瘫倒在地,一动不动,或者有气无力地抽搐着。
init现在从他们的铁丝网监牢里出来了,分成小队,从那些苟延残喘的身体中穿过。大逃离的第三天,某些小队还在发臭的腐尸中艰难地跋涉,而另外一些人已经到达了无人区——或者可以说,无尸区。但是这些init避难的森林和山洞并不是完全荒僻的,那里还住着半野蛮的部落与游牧者,他们是在最初的以太风开始扬谷的时候被放逐出文明社会,逃进森林与灌木丛中的。他们远离边界,挖洞入地,因为害怕被无形的神经支配设施驱动。他们从城里带来的衣服已经换成了兽皮与树皮,用邪神ex的名字恐吓森林中长大的后代。人数少得可怜的init或者死绝了,或者遁入了这个人类丛林群落。历史的车轮划出了一个完整的圈,又开始转动沉重的辐条。但是,如果那个假名为“匿名者”的人,那个差点在一辆普通汽车的普通车轮下完蛋(你还记得吧)的人,如果当时他在车轮下完蛋,同他的想法一起被压扁,那么,谁知道呢,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吧。尽管……
达斯摘下金属边眼镜,用一块软薄绸擦拭镜片。他的瞳孔突然暗淡,被眨巴着的发红的眼睑遮盖,似乎已不再能捕捉主题。
房间里铺开一片沉默。然后椅子被推开。拉尔第一个走到门边。我害怕会长再次拦住我问问题,但泽斯还坐着,盯着燃尽的火焰,仿佛被某个艰难的想法耗尽。我紧跟着拉尔离开,没被注意,也没和别人打招呼。
我在前厅追上他。我们一起走到几乎无人的午夜街道。
“我恐怕不太擅长言词。你需要答案,但我忍不住发问。也就是说,问你。你是他们中间我唯一作为人看待的一个。我可以这么做吗?”
“我正在听。”拉尔没有回头。我们继续往前——胳膊挨着胳膊——走在无人的路上。
“身处你们这些自称构思者的人中,我感到古怪、别扭。我坐在那儿,而你们——好吧,简单地说,我不想在一群init里做一个exon。你们为什么需要我?你们杀死了你们的字母,但我什么都没有:既没有构思,也没有字母。让我重述一遍:我不想做一个exon!”
“你有正确的直觉。‘exon’——那不算坏。我没有获准回答,但我会尽量。你可以把任何事情都怪到我头上,我是个init嘛。”拉尔环视了半圈,面带亲切的,似笑非笑的神情,打量着我。
“怪你?”
“是的。如果我没有同泽斯进行那场针和线的辩论,我们的壁炉前就不可能迎来第八把椅子。”
“针和线?”
“是的。在你初次出席我们的周六聚会的前一个星期,我试图证明:我们不是构思者,而是怪人,仅仅是因为我们自我隔绝才无害。我指出,一个没有一行文本的构思,就像是一根没有线的针——它能刺,但不能缝。我说在场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害怕物质。我把这种态度称作‘物质恐惧症’。他们攻击我,泽斯尤其激烈。自我辩护时,我说,我怀疑我们的构思只是构思,因为它们没有得到太阳的检验。
“‘构思和植物都能在黑暗中生长,植物学和诗学也能在没有光的情况下进行。’泰德迅速反击,支持泽斯。‘如果你想要用比喻来战胜我,’我回答,‘太阳照不到的花园只能长出苍白的芽。’然后我告诉他们无光种花的实验,结果令人惊奇,总是会培育出长得特别高、分枝特别多的植物,但把这种暗中生长的标本放到见过日夜的普通植物旁边,你会发现它脆弱、萎蔫、苍白。简而言之,这场争论提出了问题:我们的构思能否承受光线,它们在我们的暗房外也有效果吗?我们决定邀请一个外来者,用他的耳朵暂做判断,此人得是一个在文字化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普通读者。我们书架上的空无能得到足够明晰的证明吗?这时,费弗开始担心。‘黑暗,’他说,‘会把人变成窃贼——这是很自然的。我们将往这个闯入者的脑袋里塞满我们的构思,如果他从中提取,并用它们去换得金钱与生命,那该怎么办?’‘别荒唐了,’泽斯说,‘我知道一个完美的人选。我们可以把所有的主题都告诉他,丝毫不用担心。他碰都不会碰。’‘为什么?’‘因为他笨手笨脚,是费希特所谓的纯粹的读者:是纯粹构思的最佳拍档。’这就是全部情况。请原谅我。”
他与我握手,然后消失在街角。我站着不能动弹,吃惊又迷惑。拉尔走了,但他的话仍在我耳边盘旋,我不知道如何打破僵局。最终勉强恢复后,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没有说完我必须要说的话,也没有问他最重要的事情。狭窄黑暗的街道在我面前延伸,像一根从针眼里滑脱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