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周六,靠近黄昏时,我又来到字母杀手俱乐部。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到齐了。我用目光寻找拉尔:他坐在之前同样的位置上,他的脸看上去更加锐利了,眼窝陷得更深。
这一次,钥匙和场地归泰德。拿到钥匙后,他检查它的铁块,似乎要在它的裂隙中搜寻一个主题。然后,他的注意力转向词语,他开始小心地、一个接一个地挤出它们,检查它们,衡量它们。起初,词语来得缓慢,然后越来越快,各自争抢位置。泰德锐利的颧骨上布满红色斑点。所有人都把脸转向故事的讲述者。
驴子庆典[驴子庆典:中世纪欧洲的一种节庆。关于它的起源,有说与先知巴兰的驴子有关,有说与圣母玛利亚去埃及时骑乘的驴子有关,还有说与基督进入耶路撒冷时骑的驴子有关。最初是基督教徒用来替代异教节庆的教诲性的娱乐活动。]。这就是标题。我把它当作一个中篇小说。我的主题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五百多年前就可以找到了。地点?法国南部某地的一个小村子:四五十家村民,中心是个老教堂,周围是葡萄园和肥沃的土地。Nota bene(拉丁文,意为“请注意”):庆祝驴子庆典的风俗正是在这个时代、这些地方出现和扎根,成为所谓的“我们的庆典”(Festum Asinorum)。这个拉丁文名字,属于那座教堂,庆典带着教堂的祝福,在一个个城镇与村庄中漫游。节庆的活动如下:在棕树节的周六,农民们演出基督上十字架前最后几天的活动;为了有更多教育意义,他们还会把一头驴子领进教堂;为了让人回想起福音中被美化的那只牲口,会将这头驴的各种特征与圣经中的段落对比,一旦特征相符,它就会被选中扮演这个幸运的角色。你可以想象,起初驴子只会感到迷惑,想要回到它的畜栏。但驴子庆典很快就会变成某种反向的弥撒,一种渎神与放纵的狂乱:被一群狂呼乱叫的农民围着,在哄笑与手杖的敲打声中,吓得快疯了的驴子又叫又踢。杂役修士会抓着它的耳朵和尾巴,拖着它爬上祭坛,而人群叫嚷、呼喊,唱着玩世不恭的歌,冲着低沉单调的教会主题大放厥词。塞满各种污糟的香炉虔诚地来回晃动,在教堂里散布烟雾与恶臭。苹果酒和葡萄酒从神圣的酒杯中流出,兴奋的驴子弄脏祭坛旗帜,教区居民扭打、咒骂、放声狂笑。然后一切就结束了。庆典继续,农民们骂天骂地,骂够了就回去,再做弥撒时,照样虔诚地画十字,把最后一个铜子儿奉献给教会,在圣像前供奉香火,温顺地苦修,继续忍受生活。直到下一次Asinaria(拉丁文,意为“驴的喜剧”)。
我的画布已经准备好了。那么往下看:
弗朗索瓦丝和皮埃尔彼此相爱,爱得简单而亲密。皮埃尔是个魁梧的少年,在葡萄园里工作。弗朗索瓦丝看上去更像是教堂墙上雕刻的那种头顶光环的女人,而不是生活在隔壁村子里的年轻女孩。当然,她轮廓优美的头顶并无光环围绕,因为她是她母亲唯一的帮手,而在干活时光环会碍事。人人都爱弗朗索瓦丝。老神父波林甚至不论何时碰到她,总会微笑着说道:“这里有一颗灵魂在上帝面前发光。”只有一次他没有说“这里有一颗灵魂”,就是弗朗索瓦丝和皮埃尔来说他们想要结婚那次。
结婚预告首次公布是在周日弥撒后:弗朗索瓦丝和皮埃尔一起在前厅等待,心跳得怦怦作响。老神父慢慢爬上讲坛台阶,打开弥撒经书,摸索许久终于找到眼镜,然后这俩人才并排站着听到自己的名字在焚香与阳光中被先后说出。
Maurus)在作品《音节》(De sybis)一书中写道:根据读者的能力,书也自有其命运。这份书稿1493年于博比奥被发现。]。在他对圣高尔修士资料的不倦搜寻中,我的主角拜访了一位旧书商。那里没什么令他产生兴趣的书,都是垃圾,但是,因为这位书商陪着他忙活了许多时间,他有点抹不开面子,就随手指向一本书的书脊:就买它吧。然后他把这本偶然得之的书丢进提包,一同放进去的还有他的作品——正在慢慢合成一本书的松散的手写稿纸。在那个封闭了的包里躺在一起,页面相合如男人与女人相拥的,正是《口吃者诺特克》与《四福音书》(被盲目地带回来的那本书,是以古老的拉丁字母书写的关于四个福音传道者的老故事)。一天得闲时,在心不在焉地读了这卷书后,我们这位音乐配词法学生正准备把它放到一边,却突然被页边一条17世纪留下的铅笔书写的笔记吸引了:S-um。
“一个无意义的音节。”费弗在角落里咕哝道。
正在翻阅福音书的年轻人起初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把S和um分开的连接号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的目光扫过《圣经》拉丁通行本的边缘,注意到另一个墨水写的符号,括起书中的两节:“看哪,我的仆人,我所拣选……”和“他不争竞、不喧嚷。街上也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马太福音12:18与12:19,依和合本译文。]。一种模糊的预感让他更加细致地查看书边,一页一页地看,三个章节后,他发现了一处模糊的指甲印:“……主啊,大卫的子孙,可怜我。我女儿被鬼附得甚苦。耶稣却一言不答。”[马太福音15:22-23,依和合本译文。]接下来的书边似乎是空白的。但《对沉默的评论》的作者太好奇了,停不下来:用灯光验视书页,又发现了几个隐约的印记,是尖指甲留下的——在它们对面是:“他被祭司长和长老控告的时候,什么都不回答。彼拉多就对他说,他们作见证,告诉你这么多的事,你没有听见么。耶稣仍不回答,连一句话也不说,以致巡抚甚觉希奇”[马太福音27:12-14,依和合本译文。],或者“耶稣却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像是没听到他们说话”[路加福音5:16,依和合本译文。]。有些标记必须用放大镜才能看到,另一些则比较明显,有些比一个连接号还短,只挑出三四个词,比如:“耶稣却退到旷野去祷告”,或者“耶稣却不言语”[约翰福音26:63,依和合本译文。]。其他标记则延伸过几节,甚至整段,整个故事——每一次,这些故事讲的都是永远没有回答的问题,一个沉默的耶稣。这故事被古老的圣高尔纽姆讲得吞吞吐吐,如同口吃,但到底还是讲出来了,被画上标记,刻下痕迹——用指甲跳过词语,奔向结尾。现在清楚了:在这破烂的大部头著作发黄的书页上,在四个讲述的福音旁边,有第五个福音,它无须词语,从边缘的空白处发出:基于沉默的福音。现在,那个S-um也有了意义:它仅仅是一个被压扁了的Silentium(拉丁文,意为“沉默”)。能否讲述沉默而不破坏它?能否评论……哦,总之,书杀书——一棍子打死——而我不会描述我的“人物—主题”的手稿是如何被焚烧的。我只想说,它烧得像……
泰德转向拉尔。但是拉尔抗拒他的凝视,他抬起手掌遮住眼睛,坐着一动不动,似乎既不听,也没听到。
“至于题目,”泰德站起来,“我认为在这里,最好的词会是——”
“自传。”拉尔突然厉声回击。泰德的脑袋像公鸡一样猛地昂起来,他张嘴想说话,但声音却被一片窃笑、喘气、尖叫和吼嚷淹没。只有三个人没有笑:拉尔,泰德,我。
构思者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拉尔是第一批走的。我想要跟着他,但手肘上感觉到熟悉的一按,我停住了。“有几个问题……”周六聚会的主人把我带到旁边,详细地询问我的看法。我的回答简略而随意,因为我急着去追拉尔。最终,手指和问题都放开了我——我冲了出去。在弧光灯耀眼的华盖下,我看到几百步距离外的一个逐渐变小的背影。我赶快追上去,匆忙中没有注意到他手持拐杖正在人行道上敲打。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被我错认作拉尔的人转身,闪光的圆眼镜沉默地瞪着我。
我尴尬地嘟哝了几句,匆匆跑开。折磨了我整整一个星期的问题还得再等到下周六才能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