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冲动的能力的大小与它的发生和衰歇的年龄,其变异的范围都是很大的。在这一点上,除了少数高等的猿类以外,人和其他低于人类的动物可以说完全不相同,在这些动物中间,性冲动和生育的功能有不可须臾分离的关系,而在不生育的时期里,性冲动是十有九例不存在的。
我们在上文已经讨论过,性冲动在身心两方面的表现,即在寻常健康的儿童中间,也并不是不常有的事,因此,它的特别提早的呈露,我们不能当作变态看[清袁枚《续子不语》(卷八)引《褚氏遗书》说:“男子二八精通能近女,八八六十四而精衰,然近日禀气厚薄不同,有十三四娶妻生子者,似又难拘于定数也。俗有量童子法,能知其近女与否,法用粗线一根,自其顶围颈一匝,记其长短,以线双折,从其鼻准横量至耳,长过耳者,便能人道,否则犹童子,不能近女也。”所谓量童子之法,是否经得起科学的盘驳,我们不得而知,但童年性发育的迟早,因人而大有不齐,中国人是早就观察到的。禀气厚薄是一个寻常的事实,二八精通之说原是就一般的常数而言,正复不必拘泥。]。至于到了老年,性的生活,特别是在精神方面,也很难说有什么确定的止境。在女子方面,月经的终止并不一定代表性冲动的衰歇,即性能的衰歇并不一定随经绝而俱来,甚至于往往不是一个并行的现象;而在男子方面,即年登耄耋,性欲往往还存在,甚至于性能也还完整。[性能的提早发育和展缓止歇,在以前只有一个浅显的测验,就是一个人能不能生育。不能生育的人未必缺乏性能,但能生育的我们可以断定他必有性能,所以这个浅显的测验也未尝没有它的地位,特别是在性生理学尚未发达的前代。《金史》称金之始祖函普,从高丽来,年已六十余,居完颜部,部中有贤女,年六十而未嫁,始祖纳之,后生二男一女,男名乌鲁与斡鲁,女名注思板。这也许是神话,未必可信。明徐应秋《玉芝堂谈荟》(卷四)引《姝姝由笔》说:“嘉靖乙酉濮阳李蒲汀《南行日记》内,载利津有老妪年八十二,生子。”又引《乾月巽子》“张詧妻,七十二岁嫁潘老,复生二子。”至童年生子,则元末陶宗仪《辍耕录》上说,“至正丁丑,谣言拘刷童男女,以故婚嫁不问长幼,平江苏达卿有女,年十二,贽里人蒲仲明之子为婿,明年生一子。”清褚人获《坚觚广集》(卷一)引《真珠船》说:“隰宁张娼之女,十二岁而得男,长安刘氏之妇,六十二而育女,是胚胎之结,亦有不假天癸者。”褚氏又自引一例说:“近闻扬州某商,老而乏嗣,妻年六十而生一子,族人争疑之,讼于郡守……当堂滴血,验系果真(按滴血是否可据,显系另一问题),众议方息。”又宁都大族曾姓,相传有一百二十七岁祖,见清独逸窝退士《笑笑录》(卷六),事果属实,可以说是童年生子最极端的一个记录了。]
性能的大小也因人而有不同,其变异范围之大不在出现的快慢与衰歇的迟早之下。我们不妨把守身如玉的青年男子的梦遗的频数做一个比较的尺度;在有的青年,一星期内梦遗两次或三次,而并不引起什么严重的疲乏的感觉;有的一月只有一次或两次,有的从不曾得到过遗精的经验。对于有性的关系的人,性交接的频数也是一个尺度,在有的人,每夕必交接一度,习以为常,历有年所,也并不感到什么损害,而有的一个月只能有一次,过此他认为就要过度了。总之,即在一般的健康程度很过得去的人中间,性能的个别的变异是很大的,因此,我们没有法子定下什么可以共同遵守的规律来。
十足的性无能或性能缺乏[sexual anaesthesia,齐恩(Ziehen)把它叫作anhedonia],在男子中间是极难得的,或绝无仅有的。性能不足(saxual hypoaesthesia或hyphedomia),即相对的萎缩、冷淡与不受性的刺激,在男子中间却是很寻常的,比我们有时候所想象的要寻常得多。在有的男子,性能不足是浮面的而不是真正的,这种男子的性冲动往往有些不大正常的倾向,特别是一种尚在发展中的同性恋的倾向,不免把原有的性能藏盖起来,使它潜而不显,成为潜意识的一部分,其于性能的表现,在浮面上便呈不足之象,其实未必如此。在另有许多例子,性能的萎缩是手淫过度的结果,是精力消竭的表示。在 弗洛伊德和其他的学者认为男子泄精过早的现象是很普通的,我观察也是如此;但洛温费尔德把百分之七十五的早泄的例子归咎到手淫的身上,我却不敢赞同。在一部分的例子里,手淫无疑是早泄的一个因素,但我们知道,极端的手淫的癖习有时候也可以对性能不发生任何严重的影响;无论如何,手淫的习惯既如此其普遍,我们要拿它来解释任何变态或病态的现象时,总须特别小心,一定要证据确凿,原委分明,才可以咬定它是一个因素,否则总有几分捕风捉影,如今我们讨论到性能不足,当然也得注意到此,而不便信口地轻作因果之论。或许就通常的情形说,我们一定得把神经衰弱性的性能萎缩看作近代的一种一般倾向的特殊表现。什么倾向呢?就是,在忙碌的都市生活里,一切反应不免失诸过于急促、过于敏锐(即如女子娠孕以后,不足月便尔分娩的现象也未始不是此种一般倾向的一个特殊表现)[自抗日军兴以来,流离颠沛与情绪紧张的生活里所发生的妊孕似乎也有同样的现象,这是许多人所已经观察到的。]。同时,我们也不得不把神经衰弱性的性能萎缩看作长期忍欲的结果。青年的结婚年龄展迟以后,自春机发陈以至成年,这许多年以内的性欲是无法满足的,虽有手淫一类的解欲的出路,但往往因积欲太久,其满足的程度也自有限;这时期以内的性欲,既有积而不解的一般倾向,而虽解又每患不尽,影响所及,对于解欲过程的循环机构,不免引起几分损坏。有此内外两个原因,于是神经衰弱性的性能萎缩便很难避免了。
就大多数的例子说,性能萎缩只是一种相对的或比较的亏损,而不是绝对的失其效用。阳道的勃起多少也总还完全,射精的作用也照样发生,所憾的是发生得太快了些。在当事人本身也许并不感到这其间对人对己有什么问题。不过在我们看来,近代女子方面性能的萎缩,或所谓阴冷(sexual frigidity),无疑地要间接地归咎到这种男子性能的缺陷上去。
但若或因气质的实际的衰弱,或因一时精神刺激的关系,引起了比较绝对的性能萎缩,当事人在心理上往往可以发生很大的忧惧。在这种忧惧心理之下,他会一天到晚揣摩着他自己的性的能力,不断地想把它激发起来,假如他还没有结婚,也许再三再四地想寻花问柳,为的是要测验他的性能有无进步——但结果总是一个失望。[霭氏原注:我在这里也许无须加以申说:对于一个守身如玉而温文尔雅的男子,一度寻花问柳中所经验到的萎缩是绝对不足以证明性能不足的。冒尔提到过一个青年男子,一向没有过性交的经验,在结婚之前,接受了一个朋友的劝告,特地到妓馆里试验一次,究属有无交接的能力;结果是完全失败。但一旦结婚以后,和他妻子交接的时候,他却完全成功。]
所以事实上我们有两种性能萎缩的例子,一是心理上的萎缩(psychic impotence),二是神经衰弱性的萎缩(neurasthenic impotence),后者是一个旧有的名词,我想我们现在还可以用。在 许多女子之所以被认为“阴冷”,主要的原因并不在她们自己身上,而在男子身上。上文已经再三说过,在男子方面,性冲动的发展是趋向于自动与主动的一途,而好像是不靠什么外力似的;在女子则不然,无论性冲动的潜在能力是如何强大,在潜意识里的地位是如何重要,它的活跃的表现是要靠外力引逗出来的。在我们的社会里,就正常的情形说,这外力就是丈夫的功能与功夫了。妻子的性生活的教育,是丈夫的一种责任;要使妻子有性的要求,要使这种要求成为她的自觉的欲望,只有丈夫做得到[若就中国坊间流行的性爱小说中求一个例,则最好的无过于《肉蒲团》中的主角未央生对他的妻子所用的功夫。]。如果因为知识不足,或成见太深,或过于操切,或不善体贴,做丈夫的不能完成他的自然的任务,做他的妻子的,尽管身心两方面全无缺陷,也可以被认为“阴冷”一流。在近代以前,在很长的一个时代里,一切性知识既在所必禁,既被认为不登大雅之堂,又何怪乎一大部分的男子不能成为热情的丈夫,而一大部分的女子不免被认为属于“阴冷”一类,有如不波的古井呢?到了最近,我们才渐渐地从这时代里解放出来,也正因为我们去那时代不远,所以“阴冷”的女子至今还是那么多。
在我们的文明状况之下,女子容易发生貌似阴冷的状态,根据上文的讨论,可见是有许多理由的。我们的社会情形,名为文明,一般男女在性的题目上,却是充满着愚昧无知、浑浑噩噩的状态,又加上一般教育的不得其当,性态度的假仁假义,酸腐不堪,同时,性关系开始的年龄又复展缓到无可再缓,许多女子的不免于阴冷的判断,也就无怪其然了。不过若说绝对的性能缺乏或性感觉缺乏在女子中间是一个普通的现象,那我们必须记得,在女子方面,这问题要比男子方面困难与复杂得多,轻易下什么断语是危险的。还有一层,在女子的性生活里,我们更须辨别一点,就是性欲和性交时的快感往往是两件事。在有的女子,也许有其一而无其二,即使两者俱无,我们也不便断然地说她是一个性能完全缺乏的例子。汉密尔顿医师的研究里,有一点也许是很有意义的,就是,有很大的一部分女子(百分之五十五),色情亢进的能力虽薄弱,却自己承认性欲的强烈要在一般女子的水平以上。另有一些女子,虽然嫁过好几次,和好几个男子发生过接触,虽始终表示着阴冷的状态,但到了最后,也许已到中年的后期,性冲动才开始活跃起来。即使性冲动的活跃始终不在性交的时候发生,它也往往可以在别的时候用别的方式表示出来,或成为种种歧变的活动,或假手于其他比较在边缘的发欲带而取得满足;在女子身上,发欲带比男子要多得多,并且接受刺激的能力要大得多,这是以前早就讨论过的。
总之,要肯定女子有性能缺乏的存在,比在男子身上做同样的肯定要困难得多。假如我们遇到貌似阴冷的特殊的例子,我们只能说,我们还没有能发现这个女子所由表现她的冲动的方式,或目前虽无表现的方式,将来或许有,那就得留待将来再说了。阿德雷是一向笃信性感觉缺乏是女子中间常有的现象的,但当他想提出一个最确切的例证来的时候,要提出一个真正的“冰一般的女子”(femme de ce)或“在心理上纯粹的缺乏性感觉”的女子的时候,他却只能在故纸堆中搜寻出一个,而这个例子是在他自己出世以前已经作古了一百多年,并且除了文学的记载外更无丝毫医学记录以资对证的一个,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华伦夫人(Madame de Warens)。并且他所依据的只是卢梭在《忏悔录》里的一段笔墨,而我们知道卢梭只不过是一个善于设词的文学家,其记述未必可靠,同时,即以情人的地位来观察,卢梭的才具也颇有问题,即卢梭根本不是一个富有性经验的情人;更不同的是阿氏根本没有看到华伦先生自己对于他的夫人的一些记载,他说她是有歇斯底里的神经病态的。而自性心理学发达以后,我们知道这种病态是容易引起性冲动的种种诡谲的变相的表现的,如果一个例子没有精细的医学记录,这些微妙的变化便根本无从究诘。总之,这一类的例子是很难置信的,我们必须寻根究底以后,方才可以接受。我根本怀疑“冰一般的女子”的存在,不但当代没有,怕从来就不曾有过。
上文讨论的是性能不足的一端,下文对性感过敏的又一端也要约略说一说。在目前文明状况之下,男女性感过敏的存在,比性能不足更要普通一些,而其大部分的原因也就由于文明的生活情境。这种情境一面增加性的刺激,而一面对于性的冲动,却又多方阻挠,不让它有适当的表现。在寻常求爱的过程里,少许的性感过敏原是有它的地位的;在动物中间,性感过敏的表现是一种极度的兴奋和躁动,其在人类,此种兴奋在表面上往往取一个比较静止的方式,而成为对于对方才貌的朝思暮想、魂牵梦萦。在绝欲或久旷的状态之下,性感过敏也时常可以发生,普通和性生活不很相干或很不相干的事物到此也可以成为性的刺激。但若性感过敏到一个程度,以致随时可以发生反应或反应的倾向,那就成为一种变态,而是和神经病态多少有些关联了。
但性感过敏和性能强大并不是一回事。性能异常强大的人,或贝内迪克特(Benedikt)所称的“性的运动家”,或“性的健将”,在性感上是并不过敏的;力量的表现需要事前的宁静,而在性感过敏的人是享受不到宁静的。性感过敏的人若有性能强大的表现,那只是一个形似,虽往往足以使本人自信为性的健将一流,但明眼人自能辨识;性的过敏是孱弱的表示,不是强健的表示。
变态的性的过敏可以在春机发陈前表现,也可以在老年的时候发生。在上文所已讨论的各种歧变里,它或许也是一个很重要的成分;必须一方面有接受不寻常的性刺激的力量,一方面又有相当敏感的程度,一种歧变的方式才有成立的可能。上文说过,在性感过敏的状态之下,任何和异性对象有关的事物,甚至于和性的事物至多只有一些形似或比类关系的事物也可以引起性的联想和激发性的情感。身体的任何部分,并不是穿着在身上的衣服,任何比较特殊的姿态,也许和性的题目全不相干的姿态,动物的媾和,以至于昆虫的交尾[《西厢记》中“怨黄莺儿作对,恨粉蝶儿成双”二语,最足以代表这种心理。],寻常至多不过是一些浮动的象征,过眼便尔忘却的——到此不但都成为象征,并且都具体化而变为可以留恋的刺激了。在这种广泛的性感过敏的状态里,一个人对于刺激是无所谓选择的,几乎一切都是刺激,而一切刺激都有提示或暗示的力量。有了这广泛的过敏状态做基础,做土壤,各种特殊的物恋现象就可以分别地生根茁长[近人郭沫若说《西厢记》的主角张生有足恋(郭氏称为拜足狂)的表示,我们读霭氏这一段议论,可知在当时张生所处的情境里,这种性感过敏的表示真是大有可能。《西厢记》一书不无性心理学的价值,亦从此可见。但张生未必是一个经常患有足恋的人。];物恋现象的发生虽大率不由此路,但这也未始不是路径之一。我们在这里更不妨提一笔,性感过敏也可以有变相的表现,或假扮得让一般人看不出来,甚至于连本人都不感到的表现。上文说过的性的寒酸,或性的假仁假义,就是此种扮相的性感过敏。对于性事物的畸形的恐怖或憎恶,和畸形的爱好,一样的是建筑在过敏状态之上。[意大利社会思想家帕雷托(Vilfredo Pareto)发挥行为动因之说(theory of residues),说甲乙两人的言辞举措虽有不同,甚或完全相反,而其言行的动因也许是同样的一个。例如一个淫荡的人,开口闭口,总说些秽亵的话,而一个持禁欲主义的道学家则不遗余力地反对一切性的言动,认为凡属性的言动总是龌龊的或有罪孽的,甚至于专找这种言动来做他的抨击的对象——这两个人的动因只是一个,性的饥饿!这和霭氏的议论正可以彼此发明。根据性感过敏的理论,可知从事于“淫业”的人,和从事于“戒淫事业”的人,可能是一丘之貉;而后一种人的过敏的嫌疑更是来得大,因为经济的理由不能假托,而道德的理由可以假托。]
变态的性感过敏往往和神经病态有连带关系,但不一定是癫狂的表示;过敏的状态是可以约束的,可以掩饰的,即多少是可以受意志的控制的。但在极端的例子里,冲动的力量和筋肉活动的力量,也可以大到一个不能控制的程度。在这种情形之下,就可以成为一种病态,在男子叫“嬲狂”或“求雌癖”(Satyriasis),在女子叫“花旋风”或“慕男狂”(Nymphomania)。[“嬲狂”一词是译者造作的,“花旋风”一词则不无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