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随意的印象中,除了随意,没有欲求,我冷漠地叙述我没有材料的自传,我无趣的历史。这是我的自白,如果我什么也没说,那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 我将生活看作一座路边客栈,我不得不呆在那里,直到马车从深渊开来。我不知道它将把我带向何处,因为我对一切都一无所知。我可以将这座客栈看成一座监狱,因为我不得不静候在那里;我也可以将它看作一个社交中心,因为在那里我结交了其他人。但我既非缺乏耐心,也不与人交往。我既远离那些闭门躺在床上,彻夜无眠等待的人们,也远离那些在大厅高谈阔论,欢歌笑语飘然入耳的人们。我坐在门边,耳目尽享声色景致,轻声吟唱——只有我自己能听见——作于漫长等待之中的飘渺歌曲。
夜幕即将降临,马车也即将来到。我享受着为我而吹的微风,感受着为享受微风而被给予的灵魂。我不再有疑问或索求。我写在旅行者日志上的东西,有朝一日若被人读到并能给他们的旅途带来愉悦,那自然很好。但倘若他们不读,或者没有带来愉悦,那也没关系。
2.做梦或行动
我不得不去选择,哪怕是我所憎恶的——无论是我的智力所憎恶的做梦,还是我的感觉所厌烦的行动,皆是如此;无论我并非生而为之的行动,或者没有人生而为之的做梦,亦不例外。
两者皆为我所憎恶,我都不去选择。不过,既然我不得不偶尔做梦或行动,我将两者混在一起。
3.黄昏的倦怠
我喜欢初夏黄昏笼罩下的闹市那份寂静,尤其是在白日的喧嚣对比之下,更添几分宁静。阿尔塞纳尔大街,阿尔范德加大街,幽暗的街道从阿尔范德加的尽头向东延伸,沿着静静的码头伸展开来——这些傍晚的日子里,我走进它们的孤寂之中,它们用忧伤将我抚慰。我仿佛远离现在,回到遥远的过去,那个更早的时代。我乐于想象自己是当代的西萨里奥·韦尔德,在我心中流淌的不是他的诗句,而是与他诗句不无二致的本质。
漫步于这些街道,直到夜幕降临,我的生活</a>与它们并无什么差别。白天这里充斥着毫无意义的活动,夜晚活动的缺乏并未使它们变得有意义。白天我什么都不是,晚上我回到自我。我和这些街道并无什么差别,除了它们是街道,我有一颗人类的灵魂。然而,当我们看到事物的本质时,这一点或许便显得无关紧要。人与物同样拥有一个抽象的命运:在世界之谜的代数学里同样成为一个中性值。
但是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在这些倦怠而空虚的日子里,一种忧伤从心灵油然而生,传递至大脑,传遍整个自我——一种万物始于感觉,却又外在于感觉,不为我所左右的苦涩之感。啊,梦境曾多少次变成实物出现在我面前,它们并非要替代现实,而只是要宣称它们和现实一样,只要我表示轻蔑,它们便脱离我而存在,就像电车在街道尽头的拐角处掉头,抑或傍晚街头的叫卖声,尽管我不知道他们在叫卖什么,但是一种声音——一支突如其来的阿拉伯歌曲——却打破了黄昏的单调。
新婚夫妇走了过去。针线女工们聊着天走了过去。年轻小伙子们找着乐子匆匆走过。归隐退居的人像往常一样抽着烟漫步而过。这家店或那家店的某个店主像无所事事的流浪汉一样站着,对周围的事情毫不留神。一些新兵——有的身强力壮,有的弱不禁风——组成一支嘈杂抑或更糟的队伍缓缓走过。偶尔也会有普通人走过。这个时间过往车辆稀少,车声悦耳。在我心里,有一个宁静的苦痛,顺从构筑我的平静。
这些走过的人和我毫不相干。他们和我的命运乃至整个世界的命运毫无关联。这只是对机缘投掷的石子,发出未知的声响做出的一种无意识的抗议诅咒——一个充斥着纷繁嘈杂的人生。
4.落差
……我从壮丽的梦境,回到里斯本市的助理会计身份。
但这种落差并没有击倒我,反而解放了我。它的讽刺渗进我的血液里。我理应感到羞辱的东西,却成了我扬起的旗帜,而我应当用于自嘲的声音,却成了我吹响的号角,用来宣告——和创造——即将来临的黎明。
什么也不是的伟大的暗夜荣耀!不为人知的阴郁的威严显赫……我突然体验到一种荒野僧侣或幽居隐士的崇高感觉,对远离尘世的沙漠上和洞穴里的基督徒的实质有了某种认识。
在这个荒唐的房间里,我这个卑微的无名小职员在桌子上写着似乎是救赎灵魂的字句。我用远处的崇山峻岭那头不存在的日落将自己镀成金色,用放弃生命中的欢乐换来的雕像装饰自己,用我强烈鄙夷的俗世珍饰——我布道指头上的出家戒指,将自己修饰。
5.记账
我面前这张旧书桌有些倾斜的桌面上,摆放着一本账簿,我疲惫的双眼从两页大纸上抬起来,心灵更是疲惫不堪。除了无关紧要的账簿,货栈里是清一色的架子,清一色的职员,人类秩序和毫无风浪的平庸——这一切延伸至临近道拉多雷斯大街的那面墙上。透过窗户传来的,是另一种现实到来的声音,声音平淡无奇,就像将架子笼罩的平静氛围。
我目光低垂,重新回到那两页白纸上,那里是我小心翼翼记录下来的公司业绩数据。我自嘲之余,想起我的生活包含了这些记录着面料种类、价格和销量、空白间隔、字母和通栏画线的东西,还包含了伟大的航海家和圣人、每一个时代的诗人,没有一个人被载入史册——被那些决定世界价值的人放逐的子孙后裔。
正当我将一个不大熟悉的布料记录下来,印度河和撒马尔罕的大门豁然打开,波斯诗歌(那里的诗歌也是从别的地方发展过来的)的四行诗( 有哪些有价值抑或有用的东西是值得去坦白的呢?有些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发生在所有人身上,或只发生在我们身上;如果发生在所有人身上,便无新奇之处。但如果只发生在我们身上,便不被人理解。如果我写我所感,便是为感觉的热度降温。我所坦白的无关紧要,因为一切都无关紧要。我将我所感绘成风景,我用感觉创造出假日。我很容易理解那些用刺绣忘掉悲伤、或用钩织打发生活的妇女。我那上了年纪的伯母用单人纸牌度过那漫长的夜晚。我的这些自我感觉的自白便是我的单人纸牌。我不会像那些用纸牌占卜未来的人一样去阐释它们。我不去研究它们,因为单人纸牌里没有蕴含任何特殊的意义。我解开自我,就像解开一卷多彩的毛线,或者自己玩翻绳戏,就像勾在伸直手指头上的翻绳图案,从一个孩子手上传到另一个孩子手上。我所关心的只是我的拇指不要从线圈里滑出来,我手指一翻,图案改变了。然后我重新开始。
生活是按照既定的图案钩织。当我们钩织时,思绪自由自在,象牙钩针一勾一挑间,被施魔法的王子们漫步于花园里。钩织品……间歇……无关紧要……
此外,我还能指望自己怎么样呢?我的感觉敏感地可怕,我的意识如此地深刻……我的敏锐思想将我毁灭,一种不同寻常的做梦能力使我快乐……一种不复存在的意志和将婴儿放进摇篮的冥想……是的,钩织……
13.梦境
我境况凄惨,渐渐地,丝毫不受那些我有份参与写出之言的影响,也就是我那偶尔写成的沉思之书。我那毫无价值的自我生活在每一种表达方式的底部,如同位于玻璃底部的那牢不可破的居所,只有水可供饮用。我进行文学创作,仿佛是在记账——小心翼翼且满不在乎。比起布满星辰的巨大夜空和那神秘莫测的诸多灵魂,夜晚的巨大深渊和混沌虚无合乎情理——相比这一切,我所记下的账目和我在这篇文章里写下的内容在述说,我的灵魂只能在道拉多雷斯大街里游荡,在浩瀚无际的宇宙面前,我只一粒微尘,渺小又可悲。
所有这一切乃是梦境,乃是千变万化的幻境,记账的梦境抑或精心写成散文的梦境则无关紧要。梦到了公主比梦到了通往办公室的前门作用更大吗?我们所知都是我们的印象,皆乃外在印象,在那一出情景剧中,我们是有自知之明的演员,同时也是我们自己的旁观者,我们自己的神明,而这一切都得到了市政厅某个部门的允许。
14.成为自己
我们或许明白,我们将工作继续拖延下去是件糟糕的事情。然而,更糟的是,我们永远也不去做。完成了的工作,至少它被完成了。尽管做得不好,但至少做了,就像将可怜的种子种进隔壁那个跛子的孤独花盆里。种子是她的幸福,有时甚至也是我的幸福。我所写下的东西,尽管写得很糟糕,但它带给灵魂以伤痛或忧伤,使我们暂时从更糟的东西中分出心来。这对我来说就已足够,或者说,尽管不够,但它起到一些作用,这就是生活的全部。
一种比预期更沉闷的沉闷;一种很快就感觉到的遗憾,我今天就已经感觉到明天将感觉到的遗憾——一种无边的混乱,没有意义,没有真理,无边的混乱……
……我蜷缩在火车站的长凳上,沮丧地裹着披风,满怀鄙夷地打着瞌睡……
梦中的世界是我的知识和生活的总和……
对现状的关心并不是一种对我的极大的或持久的关心。我渴望时光能够为我驻留,我想毫无保留地成为我自己。
15.裂变
我一寸一寸地征服了与生俱来的精神领域。我一点一点地开垦着将我困住的沼泽。我无穷无尽地裂变自己,但我不得不用镊子把我从自我中夹出来。
16.往返途中
我在卡斯凯斯和里斯本之间的路上做着白日梦。我去卡斯凯斯替我的老板维斯奎兹先生为他名下地处埃斯托里尔的房产付税。我对这次来回各花一个小时的旅途满怀欣喜,期待见到那条总在改变面貌的宽阔河流及其流入大西洋的入海口。但实际上我去往卡斯凯斯的途中沉溺于抽象观照,对于眼前那些我一直神往的河上风景并未认真欣赏。而回来的路上我又沉溺于理清这些感觉。我无法描述出旅途中最微不足道的细节以及那些沿途所见最微不足道的小片断。我所写下的这些页面便是我自相矛盾和自我遗忘的产物。我不知道这一切的对立面是否会更好会更糟糕,我也不知道它的对立面会是什么。
火车缓缓地进站了,我们到达索迪拉车站,我回到里斯本,但那不是我的终点。
17.自省
或许终于是时候做出这种努力了:好好回顾一下我的生活。我看见自己身处一片广袤的沙漠中间。我绘声绘色地告诉自己,昨天我是什么,我想向自己解释,我是如何到这里来的。
18.梦想与现实
带着心灵中仅有的一种微笑,我消极地思忖着自己明显受到限制的生活,我被限制在道拉多雷斯大街的这间办公室里,被这些人群包围。我的收入只够吃喝,有安身之处,也有足够的闲暇来做梦、写作和睡觉——我还能对上帝和命运奢求什么呢?
我有伟大的抱负和无尽的梦想,而那个送货员和针线女工同样也有,因为每个人都有梦想。是我们实现梦想的能力或梦想被实现的命运将我们区分开来。
在梦里,我和送货员以及针线女工并无区别。唯一能将我们区分开来的,就是我知道如何去写作。是的,写作是一种行为,是我的个人情况,将我和他们区分开来。但在我心里,我和他们一样。
我发现,在南海有一些岛屿,有宏伟的世界主义激情,让人四海为家的巨大诱惑……
如果世界在我手里,我敢肯定我会把它换成一张返回道拉多雷斯大街的车票。或许我的命运就是永远当一名簿记员,而诗歌或文学只是一只落在我头上的蝴蝶,用它的美丽来衬托我的可笑。
我会想念莫雷拉,但那怎么能和晋升相比呢?
我知道,如果某一天我成为维斯奎兹公司的主管簿记员,那将是我的人生最伟大的日子之一。我预先体会到苦涩和嘲讽,凭着确定无疑的智力优势明白了这一点。
19.海滩漫步
在海边的小湾里,在海滩前面的树林和草丛之间,变幻无常的欲火从饱含不确定性的虚无深渊里袅袅升起。选择麦子和选择很多其他东西并无区别,道路沿着柏树丛向前延伸开来。
文字的魔力在于,无论单独使用,或在发音的基础上连起来使用,即使这些词汇集在一起,都有它内在的余韵和各不相同的含义,某些措辞的内涵混入其他措辞的光辉,残余的毒性,树林的希望,以及我玩耍的童年时代那农庄池塘的绝对宁静……此外,在荒谬的厚颜无耻这座高大围墙里,在那一列列的树丛里,在凋零的惊恐慌乱里,除我之外会有人听到悲伤的嘴唇里发出的忏悔,匆匆忙忙的同伴是无法听到的。即使骑士们从那条墙头上看得见的大路上返回来,“末日灵魂的城堡”也永远无法重现和平了。那里那些看不见的庭园里曾闪现着刀光剑影。那条大路的这一边,没有人能再记起他们的名字,只有那夜间摩尔人鬼魂的幽幽哭泣,为那失去生命、死于异象的孩子。
草地的低洼处,传来最后几个迷途者的脚步声,声音如此之轻微,仿佛来自未来的遥远记忆。他们拖曳步伐的脚步在无边无际的草地上空洞万分。回来的只有老人,年轻人永远不会回来了。锣鼓在路边隆隆作响,号角毫无用处地垂在筋疲力尽的手臂上,似乎要落下来的样子,仿佛他们还有力气将它扔下来。
幻觉过去后,死亡的喧闹声又响起。丧家犬在林阴小路上不安地徘徊。一切皆如此荒谬,就像哀悼逝者,而其他人梦境里的公主们在自由自在、漫无目的地散着步。
20.窒息
当我试着使自己的生活从持续不断压迫它的各种环境中解脱出来,我就立刻被其他同等数量级的环境包围,就好像造物主的神秘之网无可挽回地和我过不去。我用力拉开扼住我脖子的一只手,当我想把陌生人的手从脖子上拉开时,看见我自己的手被脖子上的套索套住。我小心翼翼地解开套索,它套住我的双手,我几乎要把我自己勒死。
21.上帝之奴
不管上帝是否存在,我们都是他们的奴隶。
22.镜子里的我
我在镜中所见到的形象和我与灵魂相拥的形象没什么两样。我永远只是虚弱无力、身形佝偻,甚至于我的思想也是如此。
与我有关的一切,属于贴画上的王子,还有一些其他的贴纸,以及一个死于多年前的小男孩的旧相册。
自恋便是自怜。或许有一天,在未来的尽头,某人写下一首关于我的诗歌,然后我开始统治我的王国。
我们活着,而且不只是活着,这便是上帝的真相。
23.荒谬是我们的状态
让我们像斯芬克斯一样,直到我们忘记自己是谁,尽管这样做不真实。事实上,因为我们是虚假的斯芬克斯,我们不知道在现实中的我们是什么。认同生活的唯一办法就是否定自己。荒谬即神圣。
让我们研究理论,带着孜孜不倦、求真务实的态度理清思绪,以便能够马上用行动将它们否定——我们否定,然后用新的对立理论来为我们的否定行为做辩护。让我们为生活开辟新路,然后立刻沿着这条新路往回走。让我们选择这样的身姿手势,它们既不不属于我们,也非我们所愿,甚至我们不希望被人们认为它们属于我们。
让我们买书,以便不去读它们;让我们参加音乐会,却对音乐充耳不闻,抑或不去关注那里有谁;让我们花时间散步,因为我们讨厌散步;让我们整日呆在乡下,仅仅因为那里的生活令人感到沉闷。
24.莫可名状的忧虑
今天,日久年深的忧虑偶尔涌上心头,我感到像是生病了。在我维持生命的那个餐馆的二楼餐室,我比平时要吃得少。我正要离开时,侍者注意到那瓶酒还剩一半,转身对我说:“再见,索阿雷斯先生,我希望你能感觉好点。”
像一阵狂风驱散了天空的阴霾,这句简短的话像一声号角抚慰着我的灵魂。我发现一些自己从未想过的东西:有了这些咖啡馆和餐馆侍者,有了理发师和街头的送货员,我享受着一种自然的、自发产生的默契,我不能说我恐怕还能有比这亲切的东西。
友情有它的微妙之所在。
一些人统治世界,而另一些组成世界。美国百万富翁、恺撒或拿破仑、列宁或一个小镇的社会主义领导人,他们之间只有量的差别,没有质的不同。在他们之下的就是被忽略的我们:鲁莽的剧作家威廉·莎士比亚,教育家约翰·弥尔顿,流浪者但丁·阿利吉耶里,昨天还替我跑过腿的送货员,给我讲笑话的理发师,以及那个此刻注意到我只喝了一半酒,便出于友情对我表达良好祝愿的侍者。
25.画中的眼睛
这是一张绝望的版画。我凝视着它,不知道自己是否看见了它。它和橱窗里的其他版画混在一起——摆在台阶下的橱窗中间。
她胸前握着报春花,用哀怨的目光凝视着我。她的笑容因画纸的光泽而显得灿烂,面颊红红的。她身后的天空是画布的浅蓝色。她有着一张精雕细琢的小嘴,带着明信片上常有的表情,而嘴唇上方,那双眼睛饱含着极大的哀愁注视着我。她握着花束的手臂让我想起其他什么人的手臂。她的连衣裙或衬衫领口开得很低,露出半边肩膀。她的双眼流露出真正的哀伤:它们从画面中带着某种真相的现实深处向我凝望。她来自春天。她的双眼并不是因为大而显得忧伤。我猛地加快脚步,勉强使自己离开橱窗。穿过街道后,带着无力的愤慨我又走了回来。她仍然握着别人给她的报春花,眼里的悲伤像我在生活中错失的一切东西。远远望去,那幅版画显得更生动鲜明。一条粉色丝带将画中人的头发高高束起,我之前并未注意到这些。在人的眼中,甚至在画中人的眼里,有一些惊人的东西:那是意识不可避免的警醒,一种静静的呐喊</a>,提示着一个灵魂的存在。我竭力将自己从沉湎其中的梦幻中拉回来,像一只努力抖掉黑雾水的狗。在我们从远处看到的形而上学的版画中,那些表现出生活的全部忧伤的眼睛在凝视我,就好像我了解什么神明的东西,它们并不在意我的离开,仿佛在告别什么东西。那幅版画的底部有一张日历,版画由上下两条平坦的倒弧角黑线框住。在这上下两条界线之间,在“1929”的字样以及必然是1月1日的老式装饰字体上方,那双忧伤的眼睛不无讽刺地朝我笑着。
有趣的是,我知道画中人从何而来。办公室后面的角落里,有一本完全相同的日历,我曾无数次看到过。然而,出于某些画的神秘性,或某些我的神秘性,办公室里的画中人眼里没有哀愁。这只是一幅版画。(印在光滑的纸上,在阿尔维斯这个左撇子的头上,用睡眠打发被压抑的生活。)
这一切使我想笑,但我感到一种深刻的忧虑。我的灵魂深处有一种急性发病的战栗感。我没有力量去避开这种荒谬。我在对抗自己的意志时,站在什么样的窗口,俯瞰到什么样的神的奥秘?楼下的窗口要将我带向何处?是什么样的眼睛从画里向我凝望?我几乎就要颤抖起来。我抬眼向办公室角落里的那幅现实中的版画看去。我一次又一次抬眼向角落里看去。
26.个性与心灵
给每一种情感赋予一种个性,让每一种心境拥有一颗心灵。
姑娘们成群结队地溜达过来,她们边走边唱,歌声里充满着欢乐气氛。我不知道她们是谁,也不知道她们是做什么的。我站在远处聆听片刻,我听到一种悲伤,不为我,而为她们,这种悲伤打动我的心灵。
为她们的未来?为她们的无意识?
或许,并非直接为她们,终究,只是为我自己。
27.写作是什么
文学是艺术与思想的结合,是未被现实玷污的领悟——文学于我而言是人类倾其所能想要达到的目标,如果这些努力出自真正的人性,而非我们的兽性流露。人的表达意味着保留善而剔除恶。人类笔下的田野,比现实中的田野更碧绿青翠。我们在弥漫着想象的空气中做出定义,耗费笔墨刻画的花朵,有着任何细胞生物所不具有的经久不衰的色彩。
是什么让生命延续?什么是坚忍?任何事物都比有关它的美丽描写来得真实。目光短浅的评论家评论某一首诗,赞扬它的持久韵味,最终无非是说:这真是美好的一天。但是,说出“这真是美好的一天”并非易事,因为美好的一天已经过去。这需要我们将这美好的一天保存在冗长而华美的记忆之中,用崭新的鲜花和群星去点缀空旷的田野和天空,在外在世界自由驰骋。
万物取决于我们,对于处在不同时代的我们的后来者而言,万物取决于我们是如何热情洋溢地做出想象——我们使我们的想象具体化,从而使世界成为这个样子。对我而言,宏伟而受到玷污的通史记</a>载,不过是一种动态的解说,一些不可靠的目击实录的杂乱共识。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小说家,我们叙述我们的见闻,因为见闻像万事万物一样复杂难解。
此刻,我有如此之多的基础性思想,有如此之多的真正形而上学的事物去叙说,而我突然感到疲惫,我决定不再写下去,不再思考下去。我要用写作的狂热催我入眠,然后闭上双眼,抹去一切我本打算写下来的东西,就像抚慰一只猫一样。
28.无法思考
一段乐曲,一个梦境,一些事物令我依稀有所感觉。置身其中,我无法思考。
29.假期随笔(一)
房顶上最后的雨水开始更为缓慢地落下,用石头铺成的街道上的蓝天面积越来越大,跟着汽车吟唱出了一曲不一样的欢歌,声音渐大,愈发快乐,你能听到家家户户打开窗户,面对那不再健忘的太阳。下一个街区尽头的狭窄街道中, 停下来,去睡觉,用更美好、更忧伤的事情来取代这断断续续的意识,和陌生人说着悄悄话!……停下来,像潮水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此起彼伏,沿着真实的海岸线缓缓流淌,一个人只有在这样的夜里才能真正入睡!……停下来,成为默默无闻的外界之物,成为远远的一排树丛中随风摆动的树枝,成为悄无声息、飘然落下的树叶,成为遥远的喷泉溅起的无数水珠,成为夜间公园里的一切未知数,迷失在无休无止的混乱之中,迷失在黑暗中的天然迷宫里!……停下来,归于终结,但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就像书本翻过去的一页,像一簇散乱的头发,像一株紧挨着半开窗户的匍匐植物的瑟瑟颤抖,像一条曲径小道上踏着沙砾、漫无目的的脚步,像即将入眠的村庄升起的最后一缕青烟,还有清晨路边车夫的挥鞭声……荒诞、混乱、湮没——不属于生活的这一切……
我以我自己的方式入睡,我并未沉睡,也并未休眠,这种充满想象的植物般的生活方式,和落寞街灯的遥远怀想,就像漂浮在暗淡海面的寂静泡沫,在我不安的眼皮底下徘徊。
我睡着了,我亦无法入睡。
在我身后,房子的寂静在我所躺之地的另一边无限延伸。我听见时间在一滴一滴地落下,但我听不见每一滴落下的声音。在生理上,我的肉体心脏受到压迫,这种压迫来自几乎被遗忘的关于一切抑或关于我的记忆</a>。我感到我的头被枕头强有力地支撑着,枕头上压出一个窝。我的肌肤紧贴着枕头套,就像两个人在黑暗中亲密接触。甚至我落在枕头上的耳朵精准地贴着我的脑袋。我疲惫地眨着眼睛,眼睫毛触碰到斜着的枕头上洁白的毛毡上,发出极其微弱、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我呼吸着,叹息着,我的呼吸——已不属于我。我遭受着不能感觉和思考的痛苦。这座房子里的时钟,被放置在无限空间的正中间,它敲响四下半,声音干枯而空洞。一切是如此丰富而又深刻,如此黑暗而又寒冷啊!
我消磨着时间,消磨着寂静;虚无缥缈的世界从我身边流逝。
突然,一只雄鸡像神秘之子开始啼叫,并未意识到现在还是夜间。我能够入睡了,因为在我心里已是早晨。我感觉到自己嘴角的笑容,轻轻地将头埋向枕头的柔软褶皱里。我可以向生活缴械,我可以入睡,我可以忘记自我……就像黑夜的最初困意将我包裹,我想起啼晓的雄鸡,它或许会再次啼叫。
32.不安之夜交响曲(二)
万物都已入眠,仿佛宇宙是个错误。风变幻莫测地吹打,仿佛一面插在军队哨岗上的随风飘扬、不断变换形状的旗帜。一阵狂风刮过一片虚无,窗棂摇晃着玻璃,弄得边框咯咯作响。在万物的陪衬下,寂静之夜是上帝之墓(我的心灵为上帝感到难过)。
突然,万物在这座城市组成一个新秩序,风渐渐平息,天空那无穷无尽的喧嚣声归于一片宁静。然后,夜像一扇门关闭。无边无际的寂静催我入眠。
33.黑夜与命运
刚入秋那些日子,夜幕突然降临,仿佛时间提前了,就好像我们要花更多的时间去做白天的工作。当我仍在工作时,黑暗中不用工作的想法令我感到欢欣,因为黑暗意味着夜晚,夜晚意味着睡觉、回家以及自由。当灯光亮起,将黑暗从偌大的办公室驱走,我们在夜晚开始时继续做着白天的工作,我感到一种荒诞的宽慰,像一种属于别人的回忆,我平静地记着账,仿佛睡前在看书一样。
我们都是外部环境的奴隶。一个晴天就能将我们从窄巷路边的一个咖啡馆里带到一片开阔的旷野,而乡村的阴天使我们关闭自我,尽可能躲在没有自我之门的房间里寻求庇护。即便在做着白天的工作时,夜的开始使我们越来越意识到——像缓缓展开的扇子——应当去休息了。
然而,我们并没有放慢工作的步伐,而是变得更有活力了。我们不会继续干活,只会做完我们该做的工作。突然,会计命运的巨大圆柱状纸张上出现了我年迈的伯母与世隔绝的旧房子,十点喝茶休憩的避难所,失去的童年的煤油灯,仅在铺着亚麻桌布的桌子上微微闪光,使我看不清被离我无限遥远的昏暗灯光照亮的莫雷拉。那个上茶的女佣甚至比我的伯母年龄更大,她有着老资格侍者的慵懒之态,以及亲切耐心之下的唠叨抱怨。在对毫无生气的往昔回忆过后,我继续逐条记着账,没出一个差错。在未被责任和世界、神秘和未来污染的遥远之夜,我回到自我,迷失自我,忘记自我。
如此轻柔的感觉使我从借方和贷方的账目中解脱出来,如果碰巧有人提问,我会用柔和的声音去回答,仿佛我已空洞无物,仿佛我只是一台我随身携带的打字机——它方便携带,已开启并随时待命。如果我的梦被打断,我也不会感到难过。往日的喝茶时间已经结束,办公室就要关门……我缓缓合上账本,抬起眼睛,眼里含着酸楚的泪水,但没有流出来。我心里五味杂陈,我接受,因为不得不接受办公室即将关门,我的梦也即将结束的事实。我的手在合上账本那一刻,也盖上了我回不到的过去。我将躺在生活之床,没有困意,没有同伴,没有安宁,陷入困惑意识的潮涨潮落,像黑夜的潮水起伏,那里是怀旧命运和孤寂的汇合处。
34.我不会离开
有时候,我认为我将永远不会离开道拉多雷斯大街。一旦写下这话,它对我而言就成为永恒。
没有欢乐,没有荣誉,没有权力……自由,只有自由。
从信仰的幻影跨进理性的幽灵,不过就像换一个监狱。如果艺术使我们从陈腐的抽象神像中解脱出来,它同样可以使我们从高尚的理念和社会关怀中解脱出来,而它们和神像并无二致。
通过迷失去寻找我们的人格——信仰自身赋予了我们这样的命运。
35.我厌恶努力
……深刻而疲倦的鄙夷献给所有那些为人类而工作的人,献给所有为他们的国家而战的人,他们献出了生命,以便人类的文明得以延续……
……充满了厌恶的鄙夷献给那些人,他们并没有意识到每个人的灵魂才是唯一的本真,而外在世界和其他人这些其他方面仅仅是缺乏美感的噩梦</a>,如同在梦幻之中,精神上的消化不良带来的恶果一样。
我厌恶努力,在所有形式的强烈努力面前,演变成了一份几乎令人痛苦的惊骇。战争,精力充沛且高效的劳动,帮助他人,所有这一切令我感觉如同一份鲁莽的产物……
鉴于我的灵魂真实无比,相比我最初那些经常出现的既纯粹又无上荣光的梦境,一切有用且外在的事物全都显得微不足道。于我而言,这些更为真实。
36.某种遗忘
既不是因为我租来的房子那有很多裂痕的墙壁,也不是因为我工作的办公室里那破旧的桌子,更不是因为那一成不变的破落旧城区街道,我来来回回无数次穿越其间,街道似乎静止了——所有这些都不是我时时深恶痛绝悲惨的日常生活的原因。经常出现在我身边的人才是原因所在,这些灵魂通过对话与日常接触认识我,却并不了解我——他们造成了生理上的厌恶,导致唾液在我的喉咙里积聚成结。他们的生活中充满了悲惨的单调,从表面上这与我的生活一模一样,同时他们还认为我是他们的同类——正是这两点让我穿上了罪犯的外衣,将我置于囚牢之中,使我变得可疑与愚笨。
有时候,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吸引我,我对万物都怀揣喜爱之情,因为我可以非常清晰地读懂它们。跟着我看到——如同维埃拉对苏萨的描述那样——普通事物存在奇特性,而我则拥有诗意的灵魂,正是这样的灵魂让希腊人开始了文化诗歌时代。然而,也有很多时候,比如说我受到压迫的此刻,这时候我对自我的感觉远远超过我对外在事物的感觉,万物转化成为一夜的风雨与泥泞,我孤身迷失在偏僻的车站里,漫无止境地等待着下一趟列车以及属于我的三等车厢。
是的,我拥有特殊的美德,那就是我往往非常客观,因此我不再总想着自我,承受着肯定消逝之苦,如同所有的美德和甚至所有的邪恶之行。我开始想弄清楚,我要如何继续下去,我如何敢在那群人中表现出懦弱,和他们一模一样,与他们那卑劣的幻觉真正一致。仿佛远方灯塔闪烁的光芒一样,我看到了想象的女性一面提出的所有方法:飞行,自杀,放弃,我们贵族式自我意识的壮阔行为,虚张声势的小说,然而,在最有可能的现实中,理想朱丽叶关闭了那扇高高的窗户,也就不再可能在文学上与我血液中的罗密欧相遇。她对她父亲唯命是从;他也对他父亲同样唯命是从。坎普莱特和蒙塔古两个家族的世仇还在愈演愈烈,事情尚未发生就已经落下了帷幕,我回家了——回到我租来的那间屋子里,我讨厌的那个女房东不在家,而我也几乎没有看到过她的孩子们,我明天才会见到办公室的同事——职员模仿诗人,把外套的领子向上卷起,而我的靴子(总是在同一家商店里购买)不由自主地避免踩到冰冷的雨水积聚成的水洼,带着一份混杂的关心,我又一次忘记了我的雨伞以及我那高贵的灵魂。
37.悲伤的间奏(二)
我是一件被扔进角落的物体,一块落在街上的碎布,我卑微地活着,在世人面前装模作样。
38.我羡慕所有人
我羡慕所有人,因为我不是他们。由于在一切不可能中,这是最不可能的事情,也成为我日日企盼之事,我为之每时每刻伤心绝望。
烈日灼灼,沉闷的热浪灼伤我的视觉。树丛的暗绿中泛起一抹炙热的黄。倦怠……
39.我看见记忆中的我
突然,仿佛命运之手对我的长期失明所做的一次手术很快就有了很好的效果,我从毫无特征的生活抬起头,以便能看清自己是怎么生活的。我看到自己的一切所为、所想或所有是一种幻觉或疯狂。曾经没有看到的东西令我吃惊。我惊叹于自己的种种过去,而如今看来那不是我。
我回望自己的昔日时光,仿佛站在被刺破云层的太阳照亮的田野。带着形而上学的惊愕我发现,我最深思熟虑的行为、最清晰明朗的想法和最合乎逻辑的打算,终究不过是天生的醉态、与生俱来的癫狂和巨大的无知。我甚至什么也没表演。我只是被扮演的角色。我最多不过是演员的那些动作。
我曾经的一切所为、所想或所有是一连串的屈服,既是对我以为属于我的虚假自我(因为我通过它向外界表达自我)的屈服,又是对一定分量的周围环境的屈服(我认为这是我呼吸的空气)。在这个恢复视觉的时刻,我突然发现自己很孤立,被放逐出境,我曾一直以为我是那里的公民。在我的思想深处,我不是我。
生活以不无讽刺的惊骇使我惶惑,一种消沉意志使我茫然,这种消沉超过了我的有意识存在的界限。我发现,我的一切不过是错误和背离,我从未活过,我只是存在于充斥着意识和思想的时间范围之中。此时,我感到自己像是大梦初醒的人,刚刚做了很多真实的梦。我又像是眼睛习惯了监狱里微弱光线的人,在一次地震中获得解脱。
我突然意识到真实的我,这个我常常在梦里游走于我的所感和所见之间,他像一道未被透露、等待执行的判决压在我的心头。
当我感到自己真正存在时,并且我的灵魂是一个我不知道可以被什么样的人类语言来界定的真正实体,这样的感觉实在难以描述。我不知道,我是否像自己感觉的那样在发烧,或者说,是否已在生活的睡眠中退烧。是的,我再重申一遍,我就像一个旅行者,突然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小镇,不知道自己怎么去的那里。这使我想起那些失忆的人,他们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是他们自己,而是别人。我在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别人——自从出生到记事起——我在桥中间突然觉醒过来,俯身望着河水,我知道,我比活到现在的那个我更真实。但那个城市对我来说很陌生,那些街道都是新的,我的困惑无法被解开。我在桥上凭栏而立,等待着真相的离去,让我回到那个虚构而不存在、有智慧而自然的存在中去。
这只是一个短暂的时刻,并且已经过去。我再次看到周围的家具,旧墙纸上的花纹,以及透过落满尘埃的窗棂的阳光。那一刻我看到了真相,有了伟大人物终其一生才会产生的意识。我想起他们的言语和行为,我不知道现实之神是否也会顺利地将他们诱骗。对自己无知意味着去生活。对自己的彻底了解意味着去思考。对自己的短暂了解,正如我在那一刻的所为,意味着掌握了亲密单子的短暂概念,以及灵魂的咒语。然而,突然的光亮烧焦了一切,也毁灭了一切。它剥去我们的外衣,使我们裸露地只剩下我们自己。
我仅仅在这短暂时刻看见了我自己。我甚至无法再去说,我曾经是什么。此刻,我已入睡,因为我认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的意义就是去睡觉。
40.我是谁
突然,仿佛命运之手对我的长期失明所做的一次手术很快就有了很好的效果,我从毫无特征的生活抬起头,以便能看清自己是怎么生活的。我看到自己的一切所为、所想或所有是一种幻觉或疯狂。曾经没有看到的东西令我吃惊。我惊叹于自己的种种过去,而如今看来那不是我。
我回望自己的昔日时光,仿佛站在被刺破云层的太阳照亮的田野。带着形而上学的惊愕我发现,我最深思熟虑的行为、最清晰明朗的想法和最合乎逻辑的打算,终究不过是天生的醉态、与生俱来的癫狂和巨大的无知。我甚至什么也没表演。我只是被扮演的角色。我最多不过是演员的那些动作。
我曾经的一切所为、所想或所有是一连串的屈服,既是对我以为属于我的虚假自我(因为我通过它向外界表达自我)的屈服,又是对一定分量的周围环境的屈服(我认为这是我呼吸的空气)。在这个恢复视觉的时刻,我突然发现自己很孤立,被放逐出境,我曾一直以为我是那里的公民。在我的思想深处,我不是我。
生活以不无讽刺的惊骇使我惶惑,一种消沉意志使我茫然,这种消沉超过了我的有意识存在的界限。我发现,我的一切不过是错误和背离,我从未活过,我只是存在于充斥着意识和思想的时间范围之中。此时,我感到自己像是大梦初醒的人,刚刚做了很多真实的梦。我又像是眼睛习惯了监狱里微弱光线的人,在一次地震中获得解脱。
我突然意识到真实的我,这个我常常在梦里游走于我的所感和所见之间,他像一道未被透露、等待执行的判决压在我的心头。
当我感到自己真正存在时,并且我的灵魂是一个我不知道可以被什么样的人类语言来界定的真正实体,这样的感觉实在难以描述。我不知道,我是否像自己感觉的那样在发烧,或者说,是否已在生活的睡眠中退烧。是的,我再重申一遍,我就像一个旅行者,突然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小镇,不知道自己怎么去的那里。这使我想起那些失忆的人,他们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是他们自己,而是别人。我在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别人——自从出生到记事起——我在桥中间突然觉醒过来,俯身望着河水,我知道,我比活到现在的那个我更真实。但那个城市对我来说很陌生,那些街道都是新的,我的困惑无法被解开。我在桥上凭栏而立,等待着真相的离去,让我回到那个虚构而不存在、有智慧而自然的存在中去。
这只是一个短暂的时刻,并且已经过去。我再次看到周围的家具,旧墙纸上的花纹,以及透过落满尘埃的窗棂的阳光。那一刻我看到了真相,有了伟大人物终其一生才会产生的意识。我想起他们的言语和行为,我不知道现实之神是否也会顺利地将他们诱骗。对自己无知意味着去生活。对自己的彻底了解意味着去思考。对自己的短暂了解,正如我在那一刻的所为,意味着掌握了亲密单子的短暂概念,以及灵魂的咒语。然而,突然的光亮烧焦了一切,也毁灭了一切。它剥去我们的外衣,使我们裸露地只剩下我们自己。
我仅仅在这短暂时刻看见了我自己。我甚至无法再去说,我曾经是什么。此刻,我已入睡,因为我认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的意义就是去睡觉。
41.死亡预告
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我感受到一种死亡预告……或许这源自一种不明的疾病,因为它并未表现出具体的疼痛,而是倾向于化作精神的虚无,进而化为乌有。或许,这种倦怠需要更深层次的休眠来化解,而睡眠是无法化解它的。我只知道,我感到自己像一个身体每况愈下的病人,直到最后,平静而无憾地松开一直抓住床单的虚弱无力的双手。
那么,我想知道被称作死亡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我说的并不是我无法去理解的死亡之谜,而是生命终结时人的身体感受。人类惧怕死亡,但也并非绝对如此。正常人在战场上可以是个好士兵。正常的病人或老人在面对虚无的地狱时也很少感到害怕,尽管他也承认地狱的虚无。这是因为他缺乏想象力。最没有意义的事情就是一个思想者将死亡看作一种休眠。既然死亡和睡眠不同,为什么要看作休眠?对于睡眠,事实就是我们睡过之后还会醒来,但我们死后大概不会再醒来。倘若死亡就像睡觉,那么我们可以假设我们死后会醒来。但这并不是正常人想象的样子。一个正常人会将死亡想象成再也不会醒来的休眠,这便意味着虚无。我说,死亡和休眠不同,因为休眠的人是睡着了的活人。我不知道死亡到底像什么,因为我们没有这样的体验,也没什么可供对比的东西每当我看见一具死尸,我都觉得死亡是一种离别。死尸看起来像是一件被遗弃的衣服。衣服的主人已经离去,不再需要他唯一的那件衣服。
42.雨季,不安的回忆
雨声渗出静寂,一种灰色的单调在我凝视的狭窄街道逐渐蔓延开来。我半醒半睡,倚窗而站,像倚着一切。垂落的雨线隐隐发亮,从建筑物污浊的墙面,尤其是敞开着的窗户外倾斜下来。我看着雨,搜寻自己的感觉。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感觉,或者想有什么感觉。我不知道去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生活中郁结的苦闷,在我毫无感觉的眼前褪去包裹着日常琐碎事物的愉快外衣。我发现,尽管自己常常表现得开朗快乐,其实我总是很悲伤。那个发现到这一点的我站在我身后,似乎也弯腰斜靠着窗户,似乎在用一种更亲切的目光,从我肩头甚至头上向窗外凝望,此时的雨缓缓落下,用一种波纹装饰着灰暗而寒冷的空气。
让我们摆脱一切责任,甚至那些不属于我们的责任。让我们抛弃一切家庭,甚至那些不属于我们的家庭。让我们身穿癫狂的奢华紫袍,头戴配有假冒饰带的虚幻皇冠,靠着那些残留物和不清不楚的东西活着……让我们变成别的什么东西,既感觉不到窗外沉重的雨,又感觉不到内心空虚的痛苦……让我们不带着思想和灵魂去漫步,沿着山路,穿过峭壁间蜿蜒曲折的峡谷,走向没有尽头的远方——让我们消失在如画的风景里……画面的背景是五颜六色的虚幻物……
一丝我在窗边感觉不到的微风拂过,将平静的雨搅成一团无序的空气。看不见的一小片天空开始放晴。我注意到这一点,是因为透过对面那家不算干净的窗玻璃,我看见了墙上的挂历。
我遗忘。我不看。我不想。
雨停了,细细的钻石粉尘在空气中悬浮了片刻,犹如面包屑从高处的巨大蓝色桌布上抖落下来。我可以感觉到天空的一角已经放晴。透过对面那家窗玻璃我可以更清楚地看见那副挂历。上面有一张女人的面孔,其他的东西不难猜到,因为我记得,那牙膏的牌子人人皆知。
然而,在我看得入迷前,我在想什么呢?我不知道。努力?意志?人生?突如其来的巨大光亮将已完全变蓝的天空呈现出来。但是,我的心底没有安宁——且永远不会有安宁!在农庄角落里已被变卖的一口老井,在别人屋子里的阁楼上有着我尘封的童年回忆。我没有安宁,甚至——哎!——不想有安宁……
43.与死亡签约
仅仅由于缺乏个人卫生习惯,我能够理解为什么我沉湎于这种平淡无奇、恒久不变的生活,从未改变的那些事物表层都蒙上灰尘或污垢。
我们应该像洗澡一样清洗我们的命运,像改变衣装一样改变我们的生活——并非像吃饭睡觉那样仅仅为了维持生命,而是出于一种对自我的客观尊重,这和个人卫生习惯没什么两样。
许多人缺乏个人卫生习惯并非出自本意,而是一种满不在乎的心智表现。许多人过着枯燥乏味、千篇一律的生活,那并未他们所愿,也并非别无选择的结局,而只是他们自我意识的一种钝化,对思维的一种无意识的嘲讽。
尽管猪也厌恶自己的肮脏,但它们无法使自己远离肮脏,因为这种厌恶太过强烈,以致强烈到麻痹的地步,就像一个惊恐至极的人,不是马上逃离危险,而是吓得呆若木鸡。它们和我一样,沉湎于自己的命运,无法从每天的乏味生活中逃离,因为它们被自己的软弱无力所囚困。它们就像鸟儿被蛇的思想所蛊惑,就像在树枝间飞来飞去的昆虫,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察觉,直到落进变色龙伸过来的那带着黏性的长舌里。
我意识里的无意识,以同样的方式沿着寻常的树枝伸展开来。我的命运在向前发展,尽管我没有去任何地方,我的时间在向前推移,尽管我仍留在原处。唯一能让我的生活不那么单调的事情,便是我所作关于这一切的这些简短评注。我感到高兴的是,在我的牢狱的栏杆后面有一扇窗户,在那蒙上尘土的窗格子旁,我用大写写上我的名字,在与死亡的契约上签上我的签名。
与死亡签约么?不,这不仅仅是与死亡签约。任何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都不会死去:他的生命终止、衰绝、不再生长。没有他的存在,他生活的地方仍在那里,没有他的踪迹,他走过的街道仍在那里,他不去住,他的房子便由其他人来住。仅此而已,我们称之为虚无。然而,这个否定性的悲剧甚至不能肯定能够得到喝彩,因为我们甚至不能肯定这是虚无。我们在窗玻璃的内外都涂上这些真理和生命的植物性特征,当我们的父亲卡俄斯死后,变成寡妇的暗夜之神嫁给了命运之孙,即上帝的继子。
离开道拉多雷斯大街,走向不存在的地方……离开我的书桌,走向未知之地……但这场旅途与理性相交叉——告诉我们说我们存在的圣书。
44.抽象的智力活动
抽象的智力活动使人疲惫,这是一切疲惫所不能比的疲惫。它不像肉体疲惫那样重压于我们,也不像情感体验带来的疲惫使我们心神慌乱。它是我们在认知世界时产生的重负,一种灵魂的呼吸局促。
然后,它们像被风吹散的云彩,我们对生活的一切想法,以及基于我们对未来的希望所产生的一切抱负和计划,像尘雾一样散去,就像从不曾存在且永远不再存在的碎片。在这灾难性的溃败过后,阴郁而无法抚平的孤寂出现在落寞的星空。
生命之谜以各种方式困扰我们,使我们害怕。有时,它像飘渺无形的鬼魅突然出现,灵魂因极度恐惧而战栗——那是对不存在的恶魔化身的恐惧。有时,它跟随我们,只有在我们不回头看时才看得见,这种恐惧的深刻之处在于,我们永远无法知道真相。
然而,今天正在毁灭我的恐惧不那么高贵,但是更有侵蚀性。这是一种摆脱思想欲望的渴望,一种希望自己什么也不是的渴望,一种身体和灵魂的每一个细胞都能感觉到的绝望。被囚禁在无限大的牢狱,这种感觉突如其来。如果牢狱就是一切,我们还能往何处逃呢?
然后,我产生了一种强烈而又荒谬的渴望,这是一种在撒旦面前的撒旦崇拜,我渴望有一天——没有时间或物质的一天——能找到摆脱上帝的办法,让我们最深刻的自我以某种方式不再参与存在与非存在。
45.无法解释的困意
在我有意识的注意力里潜藏着某种我无法解释的困意,如果这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可以被称之为侵袭,那么它屡次向我侵袭。我漫步街头时感觉自己像在坐着,尽管我的注意力对一切保持着警醒,我懒惰的身体却处在完全的休眠状态。我无法刻意去避开迎面走来的路人。假如一个碰巧和我一起过马路的陌生人问我问题,我无法用言语回答他,甚至连脑筋都不愿转上一转。我亦无法拥有一个心愿、或任何东西可以表现我的一般意愿或者更甚——如果可以这样说——表现属于我身体每一部分的局部意愿的一个动作。我无法思考、感觉或企盼。我行走,漫游,继续行走。我的动作(我注意到这一点,而其他人并未注意到)丝毫没有将我停滞不前的状态显露出来。这种无精打采的状态对于一个躺着或倚着什么休息的人来说是很自然的事情,故而十分舒服,但对于一个行走在大街上的人而言,则极为不舒服,甚至十分痛苦。
这感觉就像被懒惰灌醉,却丝毫体会不到饮酒或醉酒的愉悦。这是一种复苏希望渺茫的病态,一种活着的死亡。
46.心灵的高贵
让我们在充满思想、阅读、梦想和写作构思的开明氛围中,过着平心静气、有教养的生活——这种生活节奏缓慢,常常几近于单调,然而,引人思虑,从不觉其平庸。让我们远离情感和思想而生活,仅仅活在情感的思想中和思想的情感中。让我们在金色阳光下稍作停留,像鲜花簇拥的幽暗池塘。让我们在这庇荫处求得一份心灵的高贵,对生活无欲无求。让我们像旋转世界的花间尘土,在午后的空中迎着未知的风轻快地飘过,飘落在倦怠的黄昏,无论飘落何处,消失在苍茫尘世中。像这样生活,了解自己为何如此生活,既不快乐也不忧伤,对太阳的光辉和星辰的遥远心怀感</a>恩。不再成为什么,不再拥有什么,不再期盼什么……是饥肠辘辘的乞丐的音乐,是盲人的歌声,是默默无闻的旅人走过的废墟、是沙漠里既无担子亦无目的地的骆驼留下的足迹……
47.卡埃罗的诗句
卡埃罗写过两行朴实无华的诗句,描述了他对家乡小村庄的本能看法。他说,尽管村子很小,但他见到的东西比城市里的还要多,所以他的村子比城市大……
因为我是我所见的尺码,
而非我的身材的尺码。
无论作者是谁,这样的诗句似乎是发自肺腑,而我机械地给生活贴上的形而上学标签也被去除。读完后,我走到窗前,眺望着狭窄的街道。我凝视着辽阔的天空和数不清的星星,感到自由自在,华美光辉羽翼晃动,一股战栗袭遍我的全身。
“我是我所见的尺码!”每当我认真思考这句话时,就越发觉得注定要重新设计整个宇宙星系。“我是我所见的尺码!”心灵的财富是多么大啊!从深邃的情感之井到遥不可及的星辰,井水映照着星光,在某种意义上,星星就在井里面!
而现在,我知道我可以看见,我将整个天空无垠的客观玄秘看作一种必然,这使我想唱着歌死去。“我是我所见的尺码!”完全属于我的朦胧月光,逐渐被蓝黑色的朦胧地平线搅乱。
我想高举双臂,大声呼喊着胡言乱语,讲述着崇高而神秘的事物,为空洞事物无边无际的广袤赋予一种崭新的浩瀚品性。
但我控制住自己,变得平静下来。“我是我所见的尺码!”这句话变成我的整个灵魂,我将自己的全部情感寄托于它。冷硬的月光开始照亮垂下的夜幕,将一种难以捉摸的宁静洒在我的内心上空,犹如洒在心外的城市上空。
48.情感的图景
我的情感迷乱在一片忧伤的无序中……
一种倦怠和假意放弃交织成的薄暮惆怅,一种万物皆单调的感觉,一种哽咽的啜泣或揭开真相的苦楚……一幅退位的图景在我被健忘的心灵铺展开来:道路两旁是恣意无礼的身姿,沉浸在美梦中的高高花坛甚至再也无法安心做梦,杂乱无章的树篱将荒芜的小道与外界阻隔开来,翩翩的浮想像破旧的池塘,它的喷泉早已毁坏。这一切卷入我忧伤无序的情感中,凄凉地若隐若现。
49.理解与毁灭
为了理解,我毁灭自己。理解就是忘记爱。我想不出还有比列奥纳多·达·芬奇的话更虚伪却有着更深刻意义的话来。他说,我们只有在理解一个事物时,才会对它产生爱或者恨。
孤独摧毁我,陪伴压抑我。另一个人的存在打乱我的思想。我带着一种奇特的心不在焉去渴望别人的存在,我做再多的分析研究也无法解释这种方式。
50.我的孤独是一张无法摆脱的网
孤独将它的影像和样子刻在我身上。另一个人的存在——无论这个人是谁——马上就会拖慢我的思想。对于一个正常人,与他人的接触是一种对口语表达和智慧的刺激,然而,对于我,这种接触是一种反刺激,如果这个复合词在语言学上允许被使用。当我独自一人时,我的脑海里妙语连珠,无人能敌,没人说话时我有着诙谐灵活的社交能力。但是,当我亲自面对别人时,这一切就消失了:我丧失了才智,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过了半小时我就感到疲惫不堪。是的,与人交谈使我想睡觉。唯有影子般的、想象中的朋友,唯有我在梦中与人的谈话,才真正真实,有实质内容,与他们交谈时,我的才智像照在影子里的影像。
仅仅是与人交往的想法就令我紧张不安。朋友的一个简单的晚宴邀请就使我产生难以言表的苦恼。任何社交义务的念头——参加一次葬礼、与人讨论办公事务、去火车站接一个我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仅仅是这样的念头会困扰我一整天。有时候,我甚至头天晚上就开始担心起来,以致无法安睡。当到了那一步后,可怕的会面完全变得微不足道,我的任何不安都是多虑,但下一次又是如此:我永远都学不会。
“我习惯孤独,不习惯与人相处。”我不知道这是卢梭还是瑟南古的话。但这也是我这类人的思想,或者说我也是这种类型有些过头。
51.对文明的怀想
一只萤火虫忽明忽暗地飞着。在我周围,黑暗的郊野沉入无尽的死寂中,几乎透着一股令人愉悦的气息。这一切的宁静令人痛苦和压抑。一种无形的单调使我感到窒息。
我很少去乡下,几乎没在那里呆上过一天或过夜。然而,由于我无法拒绝那个朋友的邀请(我现在住在他家里),今天我来到这里,感到十分困窘,像一个害羞的人去参加一次盛大的宴会。我来了之后,情绪很好,享受着清新的空气和开阔的风景,午餐和晚餐都吃得很好。而此时夜已深,我呆在没有开灯的房间,周围那些令人捉摸不定的事物使我内心充满着不安。
我的卧室窗户正对着一片开阔的田野,对着一片无边无际的田野,对着一片广袤而朦胧的繁星之夜,在那里,我听不见微风,只能感觉得到。坐在窗前,我带着感觉去凝视外界那个宇宙生活的虚无。此时此刻,一种令人不安的和谐,从窗外看不见的万物向白色窗台有些粗糙的木框延伸,我的左手侧靠在那里,它的旧油漆已有些脱落。
我曾多少次满含渴望地想象这样的宁静,而此时,如果我可以轻而易举却不失优雅地逃走,我几乎就要逃走了!在家里,在那些高楼大厦和狭窄的街道之间,我曾多少次假想宁静、散文和明确的现实应该在这些自然事物之间,而不是在那里——在那个地方,文明的桌布使我们已忘记它覆盖的那些已被油漆刷过的松木!此时此地,感受着健康和美好的一天过后的疲惫,我却不安起来,我感到困惑,竟有些想家了。
我不知道,通过文明,是否只有我,还是所有人都会获得新生。但对我而言,或许对其他像我一样的人而言,人造物似乎变成了自然物,而自然物此时却变得奇怪起来。更确切地说,并非人造物变成了自然物。简单说来,是自然物发生了改变。我不用机动车,不用科技产品——比如电话或电报——这些东西方便了生活。我也不用稀奇的副产品——比如留声机或收音机——这些东西给那些从中取乐的人创造了有趣的生活。
我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它们并不吸引我。但我热爱塔古斯河,因为河的沿岸是这座伟大的城市。天空使我快乐,因为我能从闹市街道的四楼窗户里看到它。比起从格拉萨或圣·配德罗德·阿尔坎塔拉看到的这座宁静的月光之城,任何自然或乡村风光都黯然失色。对我来说,阳光下的里斯本陆离斑驳,比任何鲜花都好看。
只有穿上文明衣装的人,才会欣赏裸体的美丽。对于感官感受,节制很重要,就像对于能量,电阻很重要。
使用人造物是人们享受自然物的最佳办法。在这片旷野里,无论我享受着什么,我享受是因为我并不在这里生活。从未被约束过的人不知道什么是自由。
文明的本质是一种教育。人造物是鉴赏自然物的途径。然而,我们应当永远不要将人造物看做自然物。
自然物和人造物之间的协调构成了高等人类灵魂的自然状态。
52.塔古斯河的寒冷
海鸥扑腾着白色翅膀不安地飞来飞去,与之相比,塔古斯河南面黑压压的天空越发黑得可怕。但暴风雨已经过去,预示着下雨的大团黑色已移到河岸那一边。市区下着毛毛细雨,仍然显得湿漉漉,从地面到天空(天空的北面开始白里泛起湛蓝)绽开了笑容。春天的凉爽天气几乎让人感到有点寒意。
在这些空虚和捉摸不透的时刻,我喜欢沉醉在自己的冥想中。虽然这种冥想空洞无物,但在它空虚的透明中,我可以从雨后孤寂的寒冷和黑暗的天空背景中捕捉到一些东西,捕捉到某种直觉——就像海鸥——在黑暗的掩映下衬托出一切事物的神秘。
然而,与我的文学意愿相反,南方天空的黑暗深处——一些或真或假的回忆——突然让我想起了或许在另一段生活中见到的另一片天空,在小河流过的北方某个地方,那里凄凉的芦荻四处生长,没有城市。一幅野鸭编织的图景,不知道如何就在我的想象中铺展开来。而一场奇异的梦以它的清晰画面,让我感到自己就处身在那样的景色中。
掠食者和焦虑编织的图景里,芦荻沿河生长,参差不齐的河岸有很多污浊的小岬角,伸进铅黄的河水,又迂回到只能容纳玩具小船的泥泞河湾里。湿地深处闪着泥浆的光泽,长满暗绿色的芦荻茎,浓密到无法涉足……
死气沉沉的灰色天空一片荒凉,处处褶皱成灰里泛黑的云层。我感觉不到风,尽管风在那里。河对岸原来是一个长长的小岛,小岛后面——是荒芜的大河!——可以瞥见真正的河岸,在无尽的远方延伸。
那里没有人,也不曾有人去过。即便时空可以倒流,我逃离这个世界,回到那片景色里,也没有人与我同在。我徒劳地等待,自己也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等待的尽头除了缓缓垂下的夜幕,什么也不会有。整个空间逐渐变成最黑暗的云彩色,又一点一点消失在泯灭的天空中。
突然,我在这里感受到那里的寒冷。这是一种从骨子里渗出的凉意,使我的肌肉随之颤抖。我喘着气醒过来。证券交易所的拱廊下,迎面走过的一个人警觉地凝视着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看我。黑暗的天空向河的南岸沉沉地压了下去。
53.风
起风了……一开始,像吸尘器的声音,像空间被吸入洞中,像沉静的空气缺了一块。然后是一声啜泣,发自地球深处的啜泣。窗棂被吹得咔嗒作响,这是真真切切的风声。进而,声音越来越大,演变成震耳欲聋的怒号,夜深前空洞的低吟,刺耳的尖啸,碎片坠地的声响,一种世界末日的爆破声。
然后,似乎……
54.浪漫主义的病态
当基督教精神像肆虐一夜的暴风雨席卷人们的心灵,这场浩劫造成的混乱还尚未让人感觉到。但只有在浩劫过后,它造成的实际毁损才变得明朗起来。有些人认为,这些毁损起因于基督教的背离,然而,这种背离只是揭露而非导致了它的毁损。
同样,我们人类的灵魂遭受了有形的毁损和显而易见的苦难,没有一丝虚情假意可用于遮掩它。我们的灵魂暴露出它们的本来面目。
时下,我们的灵魂萎缩成一种被称作浪漫主义的病态,它是剥离幻想和神话的基督教精神,只剩下业已枯萎和病态的本质部分。
浪漫主义最根本的错误就在于混淆了我们的需要和欲求。我们对维持和延续生命的基本物质都有一种需要。我们对完美生活、极度快乐和梦想的实现等等都有一种欲求。
人类就是这样,想要需要的东西,更对我们不需要却合意的东西有所欲求。当我们对需要的东西和合意的东西有着同样强烈的欲求,就会感到不适。就会好像缺少面包一般感受到一种完美的缺失。浪漫主义的弊病在于想要得到月亮,就好像实际上可以得到它一样。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无论是在政治活动的基础领域或是每个人类灵魂的隐秘避难所,这种弊病都同样存在。
在现实世界中,异教徒不知道事务这种病态的侧面,也不了解自己。作为人类,他对不可能实现的东西也有欲求,但他并非强烈渴望得到它。他的信仰只是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神秘之中,仅仅是一个开端。他远不同于普通人的地方就在于被赋予了宗教先验事物的知识,这些先验事物用世界的虚无充斥着他的灵魂。
55.一无所有
有时我在梦里试着变成一个举世无双、威风凛凛的人,浪漫主义者常常这样设想自己。一想到这里,我总是哈哈大笑起来。这种终极形象会出现在所有普通人的梦中,浪漫主义者不过是将我们常常深藏于心的帝国展现出来而已。几乎所有人在心底都会梦见自己的强大帝国:所有男人和女人都为他臣服,人们都对他顶礼膜拜——成为一切时代最尊贵的做梦者。很少有人像我一样致力于做这种清醒的梦,在梦里清醒到足以去嘲笑那些这样梦见自己的人,嘲笑这种审美上的可能性。
对浪漫主义最严厉的指责还尚未出现:它将人类本性中的内在真实释放出来。它的无节制,它的荒谬,它对人心的诱惑力和感动力都在于,它是一种内心最深处的外在表现——一种具体可见的表现,如果人类的可能性由某些命运之外的东西决定,那么它甚至可能是真实的。
哪怕是我,尽管嘲笑这些诱惑思想的东西,发现自己常常在想,出名是多么美好,被人爱戴是多么令人愉快,成功又是多么有趣啊!但我在假想自己的这些崇高角色时,另一个我总是站在附近的闹市街头忍俊不禁。我看见自己出名了?我看见的是一个出名的会计。我感到自己被提携到声望的宝座?它发生在道拉多雷斯大街的这间办公室里,我的同事们毁掉了这种场景。我听见人群在向我喝彩?喝彩声在四楼的这间出租屋里响起,和这些破旧不堪的家具形成反差,我从厨房到梦里都被这种平庸羞辱。我甚至没有做白日梦,像一切幻想中的西班牙贵族。我的城堡由肮脏的旧扑克牌建造而成,这些不完整的扑克牌从来都没法玩:它们还没掉下来就被老女佣不耐烦的手扫到了一边,她要把堆在一旁的桌布铺开来,因为就像中了命运的诅咒,又到了喝茶时间。但是,甚至这样的幻想都有缺陷,因为在乡下我既没有房子也没有老姑母,我无法在她的桌旁和一家人悠闲地喝着下午茶。我的梦甚至缺少隐喻和叙述。我的帝国甚至不在这些旧扑克牌里。我的凯旋队伍甚至没有一只茶壶或一只老猫走得远。我活着时就要死去,在这些郊外的垃圾堆中,在一堆废品中被人按重量称卖。
面对这蕴含在一切深渊中的无边可能性,我至少可以举起幻灭的荣耀,就像它是一个伟大的梦想,举起没有信仰的显赫,就像它是一面战败者的旗帜:一面被孱弱的双手举起的旗帜,但它仍然不过是一面在泥泞和弱者的鲜血里拖曳前行的旗帜,我们被流沙吞没,没人知道它被高高举起的原因——是反抗,还是挑战,或者仅仅是绝望。没人知道原</a>因,因为人们什么也不知道,流沙吞没了那些旗帜,也吞没了一切。流沙覆盖了一切:我的生活,我的散文,我的永恒。
我带着挫败的意识,就像举起一面胜者的旗帜。
56.阅读与解脱
无论我的心灵是如何的师从于浪漫主义,然而除阅读古典派作家的作品外,我都无法找到内心的宁静。古典主义的思想清晰地表达出来,以其特有的精炼,用某种奇特的方式将我抚慰。通过阅读,我获得一种生命宽广的愉悦感,我凝视着一片广袤开阔的空间,虽然我实际上从未到过那些地方。甚至于异教的众神也能在那未知之地稍作憩息我们对自己感觉所做的执迷不悟的分析(有时候只是一些想象的感觉),我们的内心对风景的辨识,我们勇气一览无余的暴露,用欲望替换决心,以渴望取代思想——我对所有这一切再熟悉不过,以致失去兴趣,或者说当它们被其他人表达出来,亦无法带给我平静。当我感受到它们时,恰恰是因为我感受到它们时,我宁愿我感受到的是其他东西。当我阅读一部古典著作时,我获得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我大言不惭地坦言:没有一篇夏多布里昂的文章或一首拉马丁的诗歌——一些文章似乎常常是自己思想的声音,一些诗歌似乎常常是为我了解自己而写——能够像维埃拉的散文一样令我欣喜若狂,令我精神振奋,或者像为数不多的古典派中的一名作家写下的某本颂歌集那样,真正追随贺拉斯的步伐。
我阅读,我解脱。我获得客观性。我不再成为我自己,我变得如此凌乱。我所阅读的东西,不再像是偶尔将我压抑的几乎无影无形的套装,而是对外部世界惊人而又不同寻常的清晰写照。太阳照射着每一个人,月亮向寂静的地面投下暗影,广袤无垠的苍天消逝在海的尽头,幽深而伟岸的参天大树枝叶横生,郁郁葱葱,农庄的池塘永远是那么宁静,斜坡上梯田齐齐整整,田间小径上爬满葡萄藤。
我像退位的君主一样阅读。当即将退位的君主将皇冠和黄袍放在地面上,它们看起来有着前所未有的高贵。我放下所有乏味的战利品,在前厅的瓷砖地板上做起了美梦,然后带着一览天下的贵气登上楼梯。
我像匆匆走过的行人一样阅读。这是一位古典主义作家,带着一种心平气和的精神,即便遭受苦难,也隐忍不语。我感到自己像一个虔诚的过客,一个被涂抹圣油的朝圣者,一个无理由、无目的的沉思者,被放逐的王子,临行前忧伤地完成对乞丐的最后一次施舍。
57.一张合影
公司的一位大股东,常年受怪病困扰,在不犯病的间歇突然一时兴起,想要一张公司全体员工的合影。于是,前天,开朗的摄影师让我们站成一排,背对着肮脏的白色隔板,那块隔板由薄木制成,将大办公室和维斯奎兹先生的私人办公室分隔开来。站在中间的是维斯奎兹先生,在他旁边,其他人先是站定下来,后又换来换去,这些朝夕相处的人分门别类站好,成为一个主体,去完成这个小任务,上帝才知道它的最终目标是什么。
今天,我稍稍有些迟的来到办公室,已经完全忘记了被摄影师两度捕捉的静态事件。我发现,莫雷拉(他比平时来得早)和一个销售代表在偷偷地弯着身子看一些黑白的东西,我吃惊地发现,那是两张照片中的 我拥有各种姿态,尽管它们在我心里不留一丝痕迹,我有满腹话语,却从未说出口,我有好多梦,最终却忘记了实现。
我是一堆建筑物的废墟,我永远只是一片废墟,而它们的建造者在施工进行到一半时,突然厌倦了思考自己的所建之物。
让我们不忘去憎恨那些享受的人,因为他们会享受,不忘去鄙视那些快乐的人,因为我们不知道如何像他们一样快乐。这种错误的鄙视和虚弱无力的憎恨仅仅是我们的单调唯我独尊、傲慢自大的雕像——植根于粗糙而肮脏的土壤里的——一种根基,是一种郁郁寡欢的人物形象,它神秘莫测的微笑使它的脸笼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神秘光环。
不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给任何人的人才是幸福的。
63.人类的平庸
人类的迂腐平庸令我感到生理反胃,这是它的唯一特点。有时候我刻意去加重这种反胃,就像人们通过催吐来减轻呕吐感。
我钟情于一种漫步方式:清晨,由于我像惧怕监狱一样惧怕即将到来的一天太过索然无味,如同惧怕监狱一样,我缓缓走过还未开门的商家店铺,聆听成群结队的青年男女、或妇女对男人说起的闲言碎语,他们的无意交谈像某种讽刺的施舍——闯入我漫天冥想的无形意识流中。
这些语句的衔接总是采用一些陈词滥调……“然后她说……,”语气中暗示着接下来要说的话。“如果不是他,那就是你……。”然后回答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愠怒的抗议,已超出了我的听觉范围。“你说的,好的,先生,我听到了……”,女裁缝用尖利的嗓门宣布,“我妈妈说她不感兴趣……”。“我?”她同伴(那人将午餐装入白纸包带了过来)的惊讶并未说服我,大概也没有说服那个说话轻佻的金发女郎。“事实上应该是……,”那四个姑娘中的其中三个咯咯笑了起来,笑声将污言秽语淹没……“然后我直接走到那个家伙跟前,站到他面前,我是说,正好与他面对面,乔斯,你想想……”,然后那个可怜的人在说谎,因为办公室主管——我可以肯定地说,另一个竞争对手将被考虑升为办公室主管——他才不会在那些办公桌围成的竞技场上接受那个草包角斗士的挑战。“然后我就离开了,去盥洗室里抽了根烟……”那个裤子上打了个深色补丁的小伙子笑了起来。
其他单独或结伴而来的人没有说话,或者他们说了什么而我没有听见,但我能听出他们的声音来,对我敏锐的直觉而言那些声音是谁的都显而易见。我不敢说出去——或者甚至不敢——把我从他们下意识流露的卑劣和污秽的狡诈里偶然看到的东西——写下来,即便我可以马上把写下来的东西撕掉。我不敢说出去,因为催吐之后,吐一次就足够了。
“那个家伙喝得醉醺醺,甚至楼梯都没看到。”我抬起头。至少这个年轻人是这么描述的。这些人描述时更能让人接受,这时他们忘记了自我,他们在描述时忘记了自我。我的反胃得到缓解。我看见了那个家伙。我清楚地看见了他。甚至那些并无恶意的粗话都令我振奋。愉快的微风掠过我的前额——那个醉醺醺的家伙甚至看不清楼梯的台阶——或许楼梯是人类跌倒、摸索和推挤出的一条通往褶皱幻影的路,它只是一面墙,将建筑物后陡然下降的陡峭阻隔开来,耍些小伎俩、说三道四、大声吹嘘不敢做的事情、每个可怜造物的心满意足(他们的心灵带着无意识的意识)、挥汗如雨和散发臭味的性事、像猴子互相抓挠一样的开着玩笑、对自己彻头彻尾的微不足道毫无所知……所有这一切留给我一个产生于混乱梦境的、荒谬而卑劣的、像动物一样的印象,来自于欲望湿淋淋的外壳,来自于情感咀嚼过的残渣。
64.我们活在阴影里
人类灵魂的一生不过是在阴影里的活动。我们生活在意识的朦胧状态中,永远无法与我们的身份或假设的身份相一致。每个人都怀着某种虚荣心,我们还存在一些无法界定程度的错误。我们是表演的幕间休息时继续工作的人。有时,通过某些门,我们瞥见的或许不过是舞台布景。世界是一场大混乱,像夜里的嘈杂声。
我刚刚重读了这些带着清醒意识写下的纸页,这种清醒只能在纸上留存。我拷问自己:这是什么?这有什么用处?当我感觉时,我是谁?当我活着时,内心的什么死去了?
像某个人站在山上,试图看清楚山谷里的人,我站在高处俯瞰自己,我与其他一切构成朦胧而混沌的风景。
此时,当我的灵魂裂开一道深渊,最微不足道的细节都像一封诀别书一样令我悲痛。我感到,自己仿佛总在觉醒的边缘。将我包裹的那个自我使我压抑,结局使我窒息。如果我的声音能传出去,我想大声呼喊。但在我的一些感觉和其他感觉之间,只有沉沉的睡眠在移动,像飘过的浮云,使无边的原野上半明半暗的草地呈现出交织着光和绿的各种色彩。
我像一个胡乱寻找的搜寻者,既不知道在找什么,也不知道要找的东西藏在哪里。我们和自己玩捉迷藏。在所有的这一切里,有一种卓群的秘诀,有一种只能听得到的流淌的神性。
是的,我重读了这些纸页,它们代表着毫无意义的时光,短暂的幻想或片刻的安宁,流入风景里的伟大希望,像关上门的悲伤,某些声音,一种无限倦怠,不成文的福音书。
我们都有虚荣心,这种虚荣心是一种方式,使我们忘记别人也拥有像我们一样的灵魂。我的虚荣包含几页文字、几篇短文和一些疑惑……
我重读了吗?谎话!我不敢重读。我也不能重读。重读有什么好处呢?文字里写的是另一个人。我已经什么也无法理解了……
65.我为不完美的书页哭泣
我为自己不完美的书页哭泣,但如果后人读到它们,我的哭泣一定比我可能达到的完美更令他们感动。因为完美不会让我哭泣,所以也不会让我去写作。我们无法实现完美。圣徒是人,会哭。而上帝会沉默。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可以爱圣徒,但不能爱上帝的原因。
66.财宝和王权
高贵而神圣的怯懦守卫着灵魂的财宝和王权……
如果我哪怕将某种毒药、担忧或不安传染给一个灵魂该会如何!这样多少能抚慰一下我行动能力的慢性衰竭。我生活的目的就是败坏世界。然而,我的话语对任何人的灵魂产生作用了吗?除了我之外,有人听见我的话了吗?
67.耸耸肩
我们通常用已知的观念来粉饰未知的概念。如果我们把死亡称作安息,那是因为从外表上看,死亡与安息无异。如果我们把死亡称作新生,那是因为死亡看上去与生活有所不同。我们带着一些对现实的误解去编织希望和信仰,我们靠被称作蛋糕的面包皮生活,就像那些假装快乐的穷孩子。
然而,这就是生活的全部,或者,至少是通常被称作文明的独特生活体系。文明在于赋予某种事物以不属于它的名称,然后以做梦结束。这个虚假的名字和真实的梦并未产生新的现实。这个客体变成别的东西,因为我们使它做出改变。我们制造现实。现实的原材料保持不变,但我们通过艺术赋予它形态,使它看起来有所不同。一张松木桌子既是松木也是桌子。我们坐在桌子旁边,而不是松木旁边。尽管爱是一种性本能,我们并不是出于这种性本能去恋爱,而是出于对其他情感的臆测。而这种臆测本身就是其他情感。
当我漫步街头时,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微妙影响,这种影响来自光线或模糊的声音,或者记忆中的一缕芳香或一段旋律,通过不可思议的外部影响表现出来,使我产生这些离奇的想法。而此时,我坐在咖啡馆里,悠闲而混乱地将它们记下来。我不知道我的思想将伴我走向何处,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今天的雾很淡,温暖而潮湿,有些阴郁,但不吓人,透着无缘无故的单调。我有种说不清的哀愁感觉。我缺乏合适的论据,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论据。我的神经缺乏意志力。在意识深处,我是悲伤的。我胡乱写下这些文字,并非想要说这些,或者说点其他什么,而只是想让自己在心烦意乱时做点什么。我握着用钝了的铅笔(我没有心情去削它),用柔软的笔画在咖啡馆给我的白色三明治包装纸上写着,这张纸再适合不过,它还是白纸时和其他纸一样。我感到心满意足,向后靠了靠。黄昏来临,毫无变化,没有下雨,光线中透着模糊而沮丧的色调。我因为停止写作而停止写作。
68.公园
我常常被表层和幻影捕获,我是它们的猎物,我感到自己像个人。然后,我对自己在这个世界感到快乐,我的生活变得透明。我飘了起来。我乐于获得支票并踏上回家之路。我不需要看就能感受到天气。一些机体感受令我愉悦。我沉思,但我并未思考。这些天我格外欣悦于那些公园。
当我并未完全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时,只是真实感觉到公园里的一些独特物质有些奇特和凄美。公园是文明的一个缩影——是对大自然的匿名修饰。那里有植物,还有道路——是的,道路。绿树丛生,树阴底下是一条条长凳。宽阔的道路四面被城市环绕,长凳又宽又大,上面总是坐满人。
我并不介意花丛的整齐有序,但我憎恶它们成为公用物品。倘若那一排排花丛生长在封闭的公园里,倘若树阴遮住那片封建隐居处,倘若长凳上空无一人,那么我在公园里毫无用处的沉思还能对我有所抚慰。但是城市里的公园,有用且有序,对我而言如同牢笼一般,那些五颜六色的花花木木,仅仅有足够的空间生存,却没有空间逃离,它们只拥有美丽,却不拥有属于美丽的生命。
有些天,这样的美景属于我,我像一个悲喜剧里的演员走进这片风景。这些天我错乱了,但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我变得更快乐。当我心烦意乱时,我开始想象我有房或有家可回。但我忘记这些时,我变回正常人,出于某些目的而缄默不语。我弹掉另一件套装上的灰尘,开始将报纸从头到尾读了个遍。
然而,幻影永远不会长久存在,部分原因是因为它无法持久,另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黑夜降临。花儿的颜色、树丛的庇荫、道路的几何结构和花坛——一切都黯淡下去,越缩越小。除了我错误地感受到像个人,星辰的布景突然出现在这片宽阔的舞台上,仿佛白昼是一块幕布将它遮住。然后,我的双眼忘记了无形的观众,我像个看马戏的小孩一样,兴致勃勃地等待着 事物被彻底而完整地创造出来,不管是好还是坏——如果不是一流的话,往往倒也坏不到哪里——是的,被彻底地创造出来的事物在我心里不停地激荡着,尤其是那嫉妒的感觉。完整的事物就像个孩子;虽然如同人类一样都不完美,可那属于我们,就好像是我们的孩子一样。
而我那自我批评的精神</a>仅仅允许我看到我的失误与缺陷,而我只敢写些片断以及一些并不存在的摘录而已,我自己——在我所写的只言片语中——也是不完美的。
完整的作品(即便水平低下,也堪称一部作品),抑或是缺言少语的作品,那死一般沉寂的灵魂缺少行动的能力。
87.沉迷
或许生命中的一切事物都是其他事物蜕变而成。或许一切存在始终都是近似的——基督降临或周围的环境。
正如基督教是品质恶劣的新柏拉图主义在预言性方面转变而成、希腊文化经由犹太文明而罗马化一样,我们的年龄——衰老且易患癌症——由所有伟大目标之间的多重偏差汇聚而成,和谐一致或互相矛盾,年龄的溃败促成了我们肯定自我时所用的全部否定。
我们生活在乐队音乐的间歇之中。
然而,在四楼的这间房间里,我该拿这些社会学问题怎么办?它们对我来说都是梦幻,就和巴比伦的公主们一个样,而让我自己心里充满人文科学完全是一件徒劳的事儿——仿佛对当下进行考古。
作为一切生命的异类,作为一个从梦幻海里分离出来的人类岛屿,作为一个漂浮在万物表面上的无用船只,我将消失在迷雾之中。
88.上帝或诸神
形而上学总是作为一种潜在性疯狂的可持续形式而使我惊讶。如果我们知道真相,就会明白这一点。一切事物都是体系和近似值。宇宙的不可知就足以让我们去思索。由于作为人类应当认识到宇宙的不可知,所以只有非人类才能真正了解宇宙。
我获得信仰,它像一个封好的包装箱,放在古怪的托盘上,他们希望我接受它,但不能打开它。我获得科学,它像一把搁在盘子里的餐刀,我用它切开空白的书页。我获得疑惑之心,它像盒子里的灰尘——但既然盒子里全是灰尘,为什么还要给我?
我写作,因为我无知。在某种特定情感的要求下,我在文章里堆砌一切关于真理的抽象华丽的辞藻。如果我的情感果断明了,那么我自然会论及诸神,然后将它建构在世界多元化的意识里。如果我的情感悠远深刻,那么我自然会论及上帝,然后将它放置在一元化的意识里。如果情感是一种思想,我自然会论及命运,然后使它碰壁。
有时,纯粹出于韵律考虑,一句话需要用到“上帝”而不是“诸神”。而有时,“诸神”这两个音节必不可少,使我从言辞上改变了宇宙。还有的时候,中间韵、韵律的移位或情感爆发也很重要,而这是,多神论或一神论就占了上风。诸神的使用应文风而改变。
89.重回童年
上帝在何处,即便上帝从未存在?我想要祈祷,想要哭泣,想要为自己没有犯下的罪行而后悔,想要享受宽恕的感觉,那感觉比慈母的抚摸还要美妙。
在一个圈子里哭泣,这个圈子非常巨大,而且不成形,广阔得如同夏日的夜晚,舒适惬意,温暖宜人,娇柔曼妙,边上还有一个壁炉……能在不可思议的东西之上,在这个圈子里哭泣,我不再记得失败,令人痛苦的事物不复存在,对于弄不懂的未来,我产生了巨大的令人振颤的疑惑……
从现实世界获取支持最完美反思的东西何其之少:午餐吃的晚一点,火柴用完了,亲手将空火柴盒投下窗外,未按时吃饭带来的身体不适,礼拜天象征好日子结束的落日,我在这个世界的渺小,以及所有形而上学的东西。
但是,我曾多少次成为恺撒!
104.培育仇恨
我像培育温室的花朵一样培育仇恨行为。我无法和生活保持一致,但我为生活感到骄傲。
105.两面性
一个聪明的主意,若是没有和愚蠢混在一起,是得不到普遍接受的。集体主义思想之所以愚蠢,就在于它是集体主义。不离开自己的边界,任何事物都无法进入集体主义领域——就像一种通行税——它包含了智识的大部分内容。
在青少年时期,我们具有两面性。我们过人的先天智力和缺乏经验的愚蠢共同存在,形成一种不那么出众的 127.我的停滞时期
我经历着极其停滞的时期。在此,我并非和其他人一样,日复一日地写明信片以回应收到的急信。我也并非和他人有什么不同,可以无限期地推迟容易做且有用的事情,或者有用且令人愉悦的事情。我的自我矛盾要比这些更为微妙。我的整个灵魂停滞了。我的意志、情感和思想停止活动,而这种暂停持续了数日。我唯有用灵魂的植物性生命——语言、姿态和习惯——向别人表达自己,以及向自己表达。
在这些虚无的日子里,我不能思想、感受或愿望。我除了数字和涂鸦什么也写不出来。我不能感觉,而我所爱之人的死亡对我而言就像是用外语发生的事情。我无能为力,就像我已入睡,我的姿势、语言和从容举动不过是一种外部呼吸,一些生物体的有规律的本能。
于是,日子一天天地流逝,如果我将它们全部加起来,谁知道我的生命会有多少个日子?有时候,当我脱掉这件停滞状态的外衣时,或许我不像我预想的裸露,或许还存在一些无形的外衣,将我真正灵魂的永久性缺失掩盖住。我突然想到,在一个我更熟悉的思想和更多的感觉开始时,在我的愿望遗失在自己的迷宫里时,我的思想、感受和愿望也会处于停滞。
无论真理如何,我都会听其安排。如果上帝或女神是否存在,我都会做回本我,听任运气或机会的安排,忠实于已被遗忘的誓言。
128.我没有抱怨
我不会愤世嫉俗,因为愤世嫉俗属于强者;我不会逆来顺受,因为逆来顺受属于高贵的人;我不会缄默不言,因为缄默不言属于伟人。我不强大,不高贵,不伟大。我受难,我做梦。我因弱小而抱怨。既然是艺术家,我就使我的抱怨变得悦耳动听,去做我认为美丽的梦,借此娱乐自己。
我叹惋自己不是孩子,否则我便可以相信梦。我叹惋自己不是疯子,否则我便可以阻止周围的人接近我的心灵……
把梦看做现实,又过于认真地活在梦里,使我这梦里生活的虚幻玫瑰长出了刺:因为我看见了梦的缺陷,于是,连做梦也无法让我高兴了。
即便把窗子漆成彩色,也无法挡住窗外生活的嘈杂声,而窗外人并不知道我的观察。
悲观主义的创立者是幸福的!除了从已实现的事物里得到安慰,他们可以从宇宙受难论中找到快乐,并将自己纳入其中。
我不抱怨世界。我不以宇宙的名义抗议。我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受难,我抱怨。但我不知道受难是否属于正常,也不知道是否人类都要受难。我何必要知道呢?
我不知道我受的难是否是我所应受(被追猎的鹿)。
我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悲哀。
129.不被理解的好处
我总是拒绝被人理解。被理解无异于卖淫。我宁可被人们严重误解,以使自己不被人了解,保持着自然性和应有的尊重。
没有什么事情比让办公室里的同事们发现我的怪异更让我恼怒的了。他们根本没有发现我的怪异,我陶醉在这样的讽刺里。我喜欢他们视我为同类这样的惩罚。我喜欢他们不再视我为异类这样的惩罚。比起那些有记载的圣徒和隐士的殉难,还存在更微不足道的殉难。我们的精神意识所受的苦难和肉体及其欲望所受的苦难并无什么不同。前者和后者一样,都存在一种官能性……
130.一道闪电
小杂役正在昏暗、冷清、空寂的办公室里捆扎一天的包裹。“真是个晴天霹雳!”那个暴虐的恶棍自言自语道,他大声说着“早上好!”我的心再次跳了一下。惊雷过后,是一阵暂缓的喘息。
带着什么样的宽慰——一道闪电,一阵停顿,一声惊雷——这些时远时近的雷声将我们抚慰。上苍停止咆哮。我的肺部沉重地呼吸。我意识到办公室里太过沉闷。我注意到除了那个勤杂工,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人。他们都沉默不语。我听见一声震颤的脆响:正在查账的莫雷拉突然翻过账簿里宽大而厚重的一页。
131.想象我的命运
我经常在想,如果我在财富的庇护下免受命运之风的侵袭,如果我从未被我叔叔的本分之手带到里斯本的这间办公室,如果我没有被升到其他办公室,最终被高升到能干的助理簿记员这样一个卑微的职位(这个工作就像让我能勉强活下去的一点午休和一点工资一样),那么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我知道,如果这些想象中的过去存在,此刻我便不能写下这些纸页,比起那些在更好的环境下我只会在梦里写下的所有纸页,这些纸页至少会好得多。因为平庸是智慧的表现形式,而现实——特别是当现实是乏味的和未经加工的时候——它便成为一种对心灵的自然填补。
我之所以能够思考和感觉,很大一部分得益于簿记员这份工作,因为它是对内容完全相同的工作的一种否定和逃避。
如果我不得不在一份问卷的空白处填写对我智力发展起着文学影响的主要人物,我会直接写上西萨里奥·韦尔德的名字,但我还会写上维斯奎兹先生、主管簿记员莫雷拉、地方销售代表维埃拉和小杂役安东尼奥的名字。而在他们的重要地址栏,我会用大写字母写上:里斯本。事实上,不仅仅是韦尔德,我的同事们也成为我世界观的校正系数。我认为被工程师应用于数学运算中的“校正系数”(对于它的准确定义我明显不知)同样可被应用于生活中。如果这个词是这个意思,那么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如果这个词不是这个意思,那么就让我们把它想象成蹩脚比喻所暗喻的意思吧。
当我尽我所能地将我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想了个透彻,我将生活看作是五颜六色的琐碎物品——一块巧克力包装纸或一支雪茄烟标牌纸环——等着清洁女工将它们从肮脏的桌布上熟练地扫入清扫盘(声音清澈入耳),混入现实的面包屑和面包皮当中。我的生活和这些在清扫盘里的琐碎物品有着同样的命运。在清洁女工洗刷物品的上空,神主们继续着他们的高谈阔论,对世间奴仆的琐碎事务毫不关心。
是的,如果我富有,受到庇护,穿戴整洁以及衣着华丽,我将从来不会见漂亮纸片混入面包屑的那一刻。我将幸运地留在托盘之中——“这不是我想要的,谢谢你”——然后,我被送回到餐具柜,直到变老变旧。一旦我的有用部分被食用后,我将与那些基督遗留下来碎屑一起被抛进垃圾箱,我无法想象紧接着会在什么样的星光下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但有些事情——不可避免地——会发生。
132.便笺
由于我无事可做,且没有想做的事情,我准备在这页纸上写下我的理想——
便笺
用维埃拉的风格表达马拉美的情感;用贺拉斯的身体做魏尔伦的梦;做月色里的荷马。
用一切方式去感受一切;学会用感情去思考,用思想去感受;除了通过想象,不要有太多的欲求;带着高傲的态度去受难;仔细观察以便写得准确、通过交际手段和掩饰了解别人;把自己驯化为不同的人,并拥有所有必要的证件;简而言之,用尽一切内在感知能力,层层剥开直至发现上帝,然后再重新将一切包裹起来放进橱窗,就像我此刻看见的那个推销员在摆弄一小盒新鞋油一样。
这些理想,可能或不可能,到此为止。现在我面对的现实甚至不是推销员(我看不见他),而只是他的手,一个有家有宿命的灵魂的可笑触手,像没有织网的蜘蛛一样扭动着,将鞋油盒子放进橱窗。
一个盒子落在地上,就像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133.虚假与现实
我对世界的奇异景观和事物千变万化的状态观照越多,就越发对万物与生俱来的虚假和现实所展现出来的伪价值深信不疑。在这样的观照下(一切有思想的人类都会时而不时地做这样的观照),丰富多彩的阅兵传统和风格,复杂多样的文明与进步之路,帝国及其文化的大暴动——所有这一切像神话和小说一样打动着我,在阴影和废墟里似幻似真。但我不确定,灰飞烟灭的最高解脱——即便被实现也已灰飞烟灭——是否依存于佛陀的他世超脱。佛陀深谙四大皆空之理,他心无杂念地说:“我已知应知。”抑或,如君王塞维鲁的厌世冷漠之说:“曾经一切皆是空——我就是一切,不必为一切烦恼。”
134.一无所求
……这个世界——就是本能力量的粪堆,虽然如此,却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深深浅浅的金色带着苍白的光影。
这就是我眼中的这个世界,瘟疫、暴风和战争都是这股莽撞力量的产物,时而通过无意识的微生物作怪,时而通过无意识的水与雷电搞鬼,时而通过无意识的人类兴风作浪。于我而言,地震和大屠杀之间的区别,就和用刀杀人和用匕首杀人之间的区别没有二致。万物体内都住着一个怪物,由于其自身的好与坏的缘故,同时这显然与其自身又毫无关联,山顶上一块石头的位置变化,或者人心中搅动着嫉妒或贪婪的漩涡,都会产生影响。石头滚落下来,砸死了人;贪婪或嫉妒促使人们扬起手臂,把人杀子。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一座本能力量的粪堆,虽然如此,却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深深浅浅的金色带着苍白的光影。
反对构成万物本质的残忍冷漠,神秘主义者发现,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弃。拒绝这个世界,转身背对这个世界,仿佛我们突然发现自己站在沼泽边缘时转身一样。像佛陀一样,拒绝这个世界的绝对现实;像基督一样,拒绝这个世界的相对现实;拒绝……
我对生活的唯一要求便是请它不要对我有所求。在那栋我从不曾拥有的度假小屋的门口,我坐在那从未照射下来的阳光下,享受着烟卷的现实中那未来才会到来的老年时光(真高兴我现在还年轻)。还活着,便是对生活之中的可怜人的莫大奖赏,因为这意味着希望……
……只在我没有做梦之际才会对梦境感到满意,只在我梦想远离这个世界的时候才会对这个世界感到满意。一个钟摆前前后后摇摆不定,永不停歇,没有目的地,它始终位于正中央,而且无法停止那毫无价值的运动,永恒受控于这双重宿命。
135.同一
我寻找自我,而不会发现自我。我这一生仿如菊花,整齐地排列在花盆里。上帝把我的灵魂创造成了一个装饰物。
我不知道是什么过于自负和精挑细选的细节给我的性情下了定义。如果我爱那观赏植物,那必定是因为我感觉它与我的灵魂本质具有同一性。
136.神圣的叹惋
最简单的事,那些真正最简单的事(没有什么能让它变得稍复杂),在我这里就变复杂了。我有时候甚至不敢对人说“早安”。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在大声说出这些语句时声音里透着一种怪异的厚颜无耻。这是一种关乎存在的神经质——我对此无能为力!
我常常对感觉作出分析,这种分析产生一种新的感觉方式。这种方式对那些通过智力而非感觉做出分析的人来说似乎有些不真实。
我的生活充斥着形而上学的肤浅,我认真对待插科打诨。我从未认真做过什么事情,不管我有多么想去认真做。充满恶作剧的命运与我同乐。
让我们拥有由印花棉布、丝绸或锦缎织成的感觉!让我们拥有能够像这样被描述出来的感觉!让我们拥有可被描述的感觉!
我的内心对一切有一种神圣的叹惋之感,一种对梦的责怪产生的愠怒交织着啜泣的悲痛,只因梦被人梦出来。我怀着没有憎恨的怨恨,去怨恨一切写诗的诗人,一切看到自己的理想成形的理想主义者,和一切得到自己所想的人。
我偶然漫步在寂静的街头,一直走到身心俱疲,悲伤到几乎都要想起旧时常常遭遇的那些不幸的程度,我带着一种不可名状,可用来谱曲的母性的慈悲来自怨自艾。
睡觉!去睡觉!平静下来!成为一种抽象意识,这种意识里只有静静的呼吸声,没有世界,没有苍天,没有灵魂——只有一片情</a>感的死海,看不到一颗星辰!
137.负担
感觉,给我徒增负担!不得不去感觉,给我徒增负担!
138.虚假情感
我的感觉过于敏感,又或许仅仅是它们的表达问题,又或许更准确地说,是介于前者和后者之间的理解力,先是我的表达意愿,进而是有待表达的虚假情感。(或许这只是我身上的一个将非真实的我呈现出来的机器。)
139.感觉的学问
有一种学问是后天获得的知识,这种学问是狭义的概念。也有一种建立在理解上的学问,我们称其为“文化”。然而,还有一种关于感觉的学问。
这种学问与人的生活经验毫无关系。生活经验就像历史,不能给我们什么教益。真正的生活经验来自我们限制自己对现实的接触,以及增加对这种接触的分析。用这种方式,我们的感受变得更开阔,更深刻,因为一切已内化于我们——我们需要去做的就是把这一切找出来以及知道如何去找。
什么是旅行?旅行有何益处?任何落日都只是落日;你不必非要去君士坦丁堡看落日。旅行能带来自由感?我可以从里斯本出发去本菲卡来获得自由感,而这种自由感甚至要多过人们从里斯本去中国。因为如果心中没有自由感,无论去何处都没有用。“任何一条道路,”卡莱尔说,“通向N市的任何一条道路,都可以把你引向世界的终点。”但是通向N市的道路,如果径直通向世界的终点,同样可以引导我们返回N市。这就意味着,作为我们起点的N市,也是我们打算去寻找的世界终点。
孔狄亚克在一本著作中,一开始就写道:“无论我们爬得多高或跌得多深,都逃不出自己的感觉。”我们无法脱离自己而去。我们无法成为其他人,除非我们积极地、生动地去想象自己是其他人。我们是真实景观的创造者和上帝。无论如何,它们在我们眼中的真实模样,就是我们所创造的模样。世界上四大洋的任何地方我既无兴趣去看,也不曾真正去看过。我游历在属于我的 当我把报纸铺在饭店的餐桌上时,我已经在构思一篇类似的文章。文章的焦点缩小到一个公司销售代表。他或多或少算是我的熟人,此刻正像往常一样,他在后面那个角落的餐桌上吃午饭。诚然,在较小的程度上,那个百万富豪所拥有的,那个销售代表也拥有,的确,虽然更少,对他的才干来说已是足够。双方都同样成功,他们的名望没有一丝差别,此时我必定要在特定的环境下去看待每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知道那个美国百万富翁的名字,然而,在里斯本的商业区,没有人不知道那个在角落里吃午饭的人的名字。
这些人在他们手臂能够得到的范围内尽可能多的去获取一切东西。他们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手臂的长短,而在其他方面完全相同。我从未能够嫉妒这类人。我总是感到,美德在于这些方面:获取人的手臂范围以外的东西、活在人所处之地以外的地方、死后比生前更声名远扬、实现不可能之事、一些荒诞不经的事情、战胜世界的一切现实,就像战胜一个困难。
如果有人指出,经久不衰的快乐在人的生命停止之时将归于零,那么我首先会说我不确定是否如此,因为我对人类生存的真理无从知晓。其次,未来的名声带来的愉悦是一种现世的愉悦——而这种名声发生在未来。这是一种物质财富无法带来的、感到自豪的喜悦。这或许是一种幻觉,但不管怎么样,要比只欣悦于眼前的快乐要强得多。那个美国富豪不能去相信,他的后人将欣赏他的诗作,因为他什么也没写下来。那个销售代表无法去想象,未来的人将赞赏他的画作,因为他什么也没画下来。
然而,在这短暂的一生,我什么也不是,却能欣悦于未来的人能读起这些特别的纸页,因为我实实在在地写了下来。我能够引以为豪——就像父亲为儿子感到骄傲——我将拥有名声,至少我拥有的某些东西能够给我带来名声。当想到这里,我的地位,我从桌旁一跃而起,我那无形的、内心的宏伟高度超然越过了底特律、密歇根以及里斯本的所有商业区。
然而,我并非在有了这些反思后才开始反思。我最初思考的是关于人不得不过着渺小的生活,以便能够超越这种生活。一种反思和另一种反思不无二致,因为它们一模一样。荣誉不是一块勋章,而是一枚硬币:一面是头像,另一面是面值。更大的面值要使用纸币而非硬币,而前者的价值从来都不会太大。
像我一样卑微的人,用这些形而上学的心理学聊以自慰。
147.梦想
有的人在生活中心怀伟大梦想,却不能去实现。而有的人没有梦想,也同样不能去实现。
148.目标与现实
每一种奋斗,无论其目标是什么,在现实生活中总是要做出调整;它变成另一种奋斗,服务于另一种目标,有时候目标的实现与原定目标完全相反。唯有卑微目标,因其能被完全实现,故而值得去追求。如果我追求财富,我可以通过某种办法去得到;这个目标是卑微的,无论是个人或非个人去追求,就像所有可量化的目标,它是可以得到且可以检验的。但是,我如何才能实现为国效力,或丰富人类文化,或改善人性呢?我不确定什么才是正确的行动路线,亦不确定如何才能证明这些目标已被实现……
149.灵魂与上帝的区别
对于异教徒而言,完人即存在之完人;对基督教徒而言,完人即非存在之完人;而对佛教徒而言,完人即虚空。
灵魂与上帝之间的区别便是本质。
人们陈述</a>或表达的一切就是一段笔记,写在早已被彻底擦去的文字边缘处。从这段笔记里,我们可以摘录出那段文字可能的主旨,然而怀疑始终存在,那文字的意义到底如何有很多可能性。
150.人究竟是什么
很多人在给人下定义时,他们通常会通过与动物作对比来定义人。这便是为何他们在定义人时经常使用这样的句子,比如“人是一种……的动物”,中间加上形容词,或者“人是一种动物,这种动物……”,然后我们听到对人是哪一类动物的解释。“人是一种病态的动物。”卢梭这一定义部分属实。“人是一种理性的动物。”教会这一定义也部分属实。“人是使用工具的动物。”卡莱尔的这一定义同样部分属实。但是这些定义,以及其他类似的定义,都多少有些不准确。原因很简单:要将人同动物区分开来绝非易事,因为没有一个可靠的标准用以做出这种区分。人和动物同样带着与生俱来的无意识去生存。主宰着动物本能的基本定律同样主宰着人类智能,在生命形成阶段不过是一种直觉形式,和任何其他直觉同样处于一种无意识状态,在完全形成前尚未完善。
《希腊诗选》写道:“一切存在源自非理性。”的确,一切事物都出自非理性。若只论及呆板数字和空洞公式,数学是一门逻辑性很强的科学。但是,其他科学不过是孩子们在傍晚玩起的游戏,是一种抓住飞鸟之影的尝试,是一种想使被风掠过的草之影停下来的尝试。
有趣的是,给出一个定义用以真正区分人和动物并非易事,然而,要区分高等人和普通人却轻而易举。
在我的早期阅读时期,我深受批驳宗教的通俗科学和作品所吸引。那时候,我曾经读过生物学家海克尔的一句话,至今记忆犹新。这句话内容大致如下:高等人(我想他指的是康德或歌德)和普通人之间的差距,甚至要远远大过普通人和类人猿的差距。我从未忘记过这句话,因为它千真万确。我在有思想的人中间不过是无名之辈,然而我和一个诺雷斯农夫之间的差距,却毫无疑问要比他——我甚至不想说是和猴子,而是和猫或狗——之间的差距要大得多。我们都不会比猫多点什么,我们不能真正主宰强加给我们的生活或命运;我们都来自无人知晓的未知世界;我们是别人身姿的影子、影响的表现、感觉的结果。但是,在我和农夫之间,存在一种品质的差异,这种差异在于,我有着抽象思维和客观情感;然而在他和猫之间,只存在一种在智力和心理上的等级差异。
高等人和低等人及其动物同类的区别之处,仅仅在于具有讽刺意味的简单特征。这种讽刺首先表明,我们的意识变得清醒,它经历两大阶段。 对我而言,写作是一种自嘲,但我无法停止写作。写作就像我憎恶却不能不一直吸食的毒品,是我既鄙夷又依赖的癖嗜。有些毒药必不可少,其中有一些含有非常稀少的灵魂成分、从梦的废墟中采集来的草药、在我们意愿的坟墓附近被发现的黑色罂粟以及卑污之树(它的枝干在灵魂冥河回音缭绕的河岸边摇摆)的长叶。
是的,写作就是失去自我,但每个人都会失去自我,因为一切都会失去。然而,我失去自我时感觉不到任何喜悦——不像注定要流入大海的河流,而像那些大浪打过后沙滩上留下的小水洼,蓄积的水只会渗进沙里,永远不会再回到大海。
154.受累于感觉
我费了极大功夫才从椅子上站起来,但我的感觉将我沉沉拖住,因为它是一种主观的椅子。
155.我是一种感觉
对我自己而言,我是谁?只是我的其中一种感觉。
我无助地看着心灵之水流尽,像一个坏掉的水桶。思想?感觉?当一切都被限定,这是多么令人厌烦的事情啊!
156.写作,我的白日梦
有些人工作是因为无聊,同样,有时候我写作是因为无话可说。当人们什么也不想时,自然会做白日梦。而我的白日梦就是写作,因为我知道如何用散文去做梦。我有很多情真意切的感觉,其中的很多真挚情感从我的无感觉中提炼而出。
有些时刻,活得空虚的感觉会获得实物的密度。对于行动派的伟人,也就是说圣徒们,他们的行动会倾注所有而不是部分情感,这种生命虚无的意识将走向无穷大。他们给自己冠以黑夜和星辰,涂以静默和孤独的圣油。而对于非行动派的伟人,即卑微的我所属的这类人,这种虚无感同样会走向无穷小。感觉就像橡皮筋,被拉扯到一定程度,就会暴露出它松弛而并不能无限拉伸的细孔。
在这样的时刻,两种人同样喜欢睡觉,和不行动或非不行动的普通人睡得一样多,这仅仅反映了人类种类的类存在。睡眠是与上帝的融合,或者可称之为涅槃,或者随便称作什么。睡眠是分析感觉的缓慢过程,无论被用于心灵的原子科学,或被留给让我们打盹的音乐,睡眠是单调而慢节奏的拼字游戏。
在写作时我会斟酌字句,就像站在橱窗前却对里面的东西视而不见,留下来的只是模糊的意义和模糊的表达,就像我无法真正看清织物的颜色,像不知用什么东西组成的、摆放协调的展品。在写作时我摇晃自己,像一位发疯的母亲摇晃她死去的孩子。
有一天,不知道是哪一天,我发现,显然从我出生之日起,我在这个世界上毫无感觉地活着。当问起我在哪里时,每个人都在误导我,而且他们又互相矛盾。当问起我应该做些什么时,他们又都说假话,而且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当我迷惑不解地在路上停下来时,每个人又因我不继续走向没人知道的地方或往回走而感到吃惊——我在十字路口醒过来,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我看见自己站在舞台上,但我不知道自己在扮演什么角色,因为每个人都在飞快地念台词,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扮演什么角色。我看见自己穿着侍从的服装,但他们没有给我女王去服侍,并责怪我没有去服侍女王。我看见手上传讯的纸条等着我去递送,当我告诉他们那是一张空白纸时,他们就取笑我。我仍然不知道他们取笑我是否因为所有纸张都是空白纸,或者,因为所有信息都需要去猜出来。
最后,我在十字路口的大石头上坐下来,像坐在从未有过的壁炉前面。然后,我开始独自一人用他们给我的谎言折纸船。没人会相信我,甚至不相信我是骗子,没有湖可供我验证我的真话。
迷失的闲语,随意的隐喻,被隐隐的忧虑附在阴影上……在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园小径度过的残余的美好时光……熄灭的灯,它在黑暗中闪动的金色光芒纪念着逝去的光明……不是抛向空中而是抛在地上的词语,从软弱无力的手指滑落,像枯萎的树叶从无形的大树上飘落……怀念不知名的农庄里的水池……从心底思念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活着!活着!至少我希望能够在普罗塞耳皮娜死神之床酣睡。
157.灵魂的迷失
是什么样的骄横女王,站在她的池塘边,控制着我破碎生活的回忆?我是一个小听差,站在绿树成荫的路旁,对我的蓝色平静的翱翔时刻来说,这还不够。远处的船画出海的完整和我的露台,我的灵魂迷失在朝着南方漂移的云朵中,像滑入水中的船桨。
158.内心的国家
我在内心造出一个国家,这个国家有政治、党派和革命。让自己成为它的整体,成为它的每一个部分,成为这个真正有泛神主义倾向的国家所崇拜的天神,成为人民的身体和灵魂的实质和活动,成为他们践踏的全部土地和行为!成为一切,成为他们却又不是他们!啊,这仍然是我遥不可及的梦想之一。如果我已实现这个梦想,或许我就要死去。我不确定为什么,但是,一个人倘若对上帝犯下如此严重的亵渎行为,并且篡夺了它无所不能的神圣权力,这个人似乎就不该活了。
如果我能创立一个感觉的耶稣教派,那该是多大的喜悦!
有些隐喻比街上的行人更真实,有些隐藏在书里的人物形象比许多男人女人生活得更生动鲜明。有些文学作品里的语句带着明确的人性。我的作品中的有些章节使我不寒而栗,我如此真切地感觉到它们是人,在黑夜的暗影里,它们映在我房间墙上的轮廓是如此清晰……我写过的一些句子,无论大声或轻声读出来(不可能将它们的声音隐藏起来),只能成为具有绝对外在性和完整灵魂的东西。
为什么有时候我会列举出一些相互矛盾、互不相容的做梦方法和梦的学问呢?或许因为我惯于视假若真,将所梦见的当做亲眼所见,以致失去了人类辨别真假(我相信是假的)的能力。
对我而言,只须用我的视觉、听觉或任何其他感觉,就可清晰地感知事物,并辨别出其真假。甚至我能够同时感知两种在逻辑上不能共存的事物。这无关紧要。
有些人长期苦于不能成为画中的人物或穿上一副牌里的装束。而有些灵魂苦于不能生活在中世纪,仿佛这是一个神的诅咒。我曾遭受过这类痛苦,但如今不会了。我已超越这个层次。但令我伤感的是,我不能梦见自己是,比方说,不同时空的不同宇宙里不同王国的两个国王。无法做这样的梦真是令我伤心。这种打击就像饥饿来袭。
在梦里目睹不可思议的景象,是我这类高等梦想家的伟大胜利之一,而这类目睹也绝少实现。比方说,梦见自己同时、分别而又各自成为在河边散步的一男一女,看见自己同时以同一种方式、同样精准而又互不重叠、相等而又彼此分开地融入两个事物——比如南太平洋的一艘意识之船和一本旧书里的一页。这似乎是多么的荒谬!然而,一切皆荒谬,唯有做梦最不荒谬。
159.一场梦
一个像迪斯一样使普罗塞耳皮娜着迷的人,即便是在梦里,一个尘世的女人的爱,除了是一场梦,还能是什么呢?
像雪莱一样,我爱时间出现以前的纯粹女人;现世的爱情太单调,只会使我想起我失去的东西。
160.睡眠的赞歌
我的两次青春期——我感到它们如此遥远,仿佛在读起或倾听别人的故事——我享受这种坠入爱河的屈辱悲伤。我站在现在这个有利位置,回顾过去,这种过去我不能再把它称作“前一阵子”或“最近以来”,我想,好在这种幻灭的体验过早地发生在我身上。
除了感觉的变化,什么也没发生。表面上说,一大批人遭受了同样的精神折磨。但是……
通过这种同时包含了感觉和智识的体验,我很早就发现,尽管这种虚构的生活看似有些病态,但它适合我这类人的性格。我想象中的故事(正如事态的进一步发展)或许使我厌倦,但它们并没有伤害或羞辱我。不真实的情人不可能会欺骗我们,对我们假笑,或者在和我们爱抚拥抱时耍心眼。他们绝不会抛弃我们,也不会死亡或消失。
心灵的强烈焦虑常常成为宇宙的大灾难,翻搅着我们周围的星辰,使太阳也偏离了轨道。一切灵魂都感觉到,命运迟早会终结焦虑的天启,悲伤将从诸天和世界倾泻而下。
你觉得自己出众,却被命运当做极其低劣、无可救药的次品——在这种困境下,你还能因为自己是人类而吹嘘吗?
如果有一瞬间,我获得了强烈的表达能力,所有的表现艺术都集中在我身上,那么我会写一篇关于睡眠的赞歌。我知道,在生活中,没有什么比能睡着更令人愉快。对生命和灵魂的扼杀,对一切存在和人类的完全放逐,没有回忆或幻觉的夜,没有过去和未来……
161.荒谬的革命与改革
整整寂寥的一天,天空漂浮着散乱的阴云,这一天充斥着革命的消息。无论这类消息是真是假,都令我有种特别的不安,一种混杂着轻蔑和生理不适的感觉。当有人认为可以通过政治鼓动来改变一切,这简直惹怒了我的智商。对我来说,无论何种类型的暴力,都不过是人类愚笨本质的一种声名狼藉的表现形式。其实,所有革命者和改革者一样愚昧,尽管后者程度略轻——因为他们会少一些挫败。
革命者或改革者都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他们都无法主宰和改变自己对生活的态度——这是他们的一切。他们亦无法主宰和改变自身存在——这几乎是他们的一切。他们逃离自身,致力于改变他人和外在世界。每个革命者和改革者都是一个逃亡者。为改变而战斗意味着改变自我的一种无能。改革意味着无可救药。
一个思想敏锐、坦诚正直的人,倘若要关切世界的邪恶和不公,他自然会从近在咫尺的源头来消除它们,而这个源头就是他自己。他将终其一生去实现这个任务。
对我们而言,一切事物存在于我们对世界的观念之中。改变世界观念,意味着改变我们的世界,或者说单纯地改变观念世界,因为对我们而言,世界从来就只是我们观念中的世界。我们将内在正义凝聚于笔下,写下这流畅而美丽的纸页,这就是激活我们麻木感觉的真正改革——这些才是真理,我们的真理,唯一的真理。世上的其余一切都是风景,是框定我们感觉的画面,是束缚我们思想的书籍。无论风景里是五彩缤纷的人或物——田野、房屋、海报、服饰——或黯淡无光的单调灵魂(那些灵魂语言陈腐,姿势平庸,偶尔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将沉入人类自我表达中最根本的愚笨中去。
革命?变化?我的全部心灵最为向往的,是厚重的乌云不再布满天空。我想要看到的,是湛蓝的出现,那是一个清晰而明确的真理,因为它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需要。
162.约束和欺骗
没有什么比“社会责任”这个词更使我心烦的了。“责任”这个词就像个不速之客一样令人讨厌。不过,“公民义务”、“团结”、“人道主义”和其他类似的词语,像从窗口扔到我头上的垃圾一样令人生厌。我反感这些隐含的假定,就好像这些词语表达出来的东西和我有关,我应该发现它们有价值,甚至有意义似的。
最近,我在一家玩具店的橱窗里看见一些物品,恰好使我想起这些词语所表达的东西:一个玩偶的迷你餐桌上,摆放着仿真餐具,里面装满了仿真食物。对于一个真实的、世俗的、自负而又自私的人来说,他因为具有谈话天赋而成为别人的朋友,因为具有生活天赋而成为别人的敌人,而对着玩偶说一些空洞、毫无意义的话时,我们可以得到什么呢?
政府建立在两种事物的基础上:约束和欺骗。那些冠冕堂皇的词语存在的问题是,它们既不是约束,也不是欺骗。它们最多不过蛊惑了别人。
如果我有什么讨厌的人,那就是改革者。改革者看到了世界上的各种表面的弊端,并打算使一些更基本的问题恶化,借此来解决它们。医生试着按照一个健康的正常人的标准来给病人治病。但在社会领域中,我们不知道什么是健康的,什么是病态的。
在我眼里,人类不过是装饰画里的一种最新的自然种群。我找不到一种根本途径去区分人和树,我自然会看谁更具有装饰性,谁更吸引我思考的目光。如果对我来说,树比人更有趣,树倒和人死,前者会更令我伤心。夕阳西沉和孩子夭折,前者会更使我难过。我使自己的感觉独立于事物之外,以便能够去感受。
微风从午后的深处拂过,开始泛起一些色彩,在这样的时刻,我写下这些粗略的反思,对于此,我几乎就要自责起来。事实上,这不是微风呈现的色彩,而是它不情愿掠过天空时,天空呈现的色彩。然而,我仿佛觉得这就是风的颜色,这就是我要说的,如果我就是我,那么我不得不说出我的感受。
163.无惧
生活中的一切不愉快的经历——当我们愚弄自己,草率行动,或不得不遵守美德时——这些经历应当被看作纯粹的外在事件,不会影响到灵魂的实质。我们应当把它们看作生活中的牙痛或老茧,这些东西虽然会使我们心烦,但只是停留在我们的外在表面(尽管也发生在我们身上),或者只需要我们的有机实体去考虑,或者生命机能去担心。
当我们达到这种态度,这也正是神秘主义者的实质所在,那么我们不仅免受世界之害,还免受自我之苦,因为我们所征服的是异物,和我们相矛盾,与我们不相关,所以是我们的敌人。
贺拉斯说过,正直的人应该保持无惧,哪怕这个世界要将他摧毁。这种画面很荒谬,但这个观点是可取的。尽管我们假装被摧毁(因为我们和别人共存),我们应当要保持无惧——并不是因为我们正直,而是因为我们是我们自己,成为自己意味着和将我们摧毁的外在事物无关,尽管他们正好凌驾于我们之上。
对于一个杰出的人而言,生活应当是一个摒除对抗的梦。
164.真实的危险不值得感受
对于那些没有任何想象力的人而言,直接经验是一种逃避,或者避难所。一个人在猎杀老虎时遇到了危险,读到这里时,我觉得一切危险都值得我们去感受,除了真实的实体危险,它不值得去感受,是因为它消失时不会留下一丝痕迹。
行动者不知不觉就成了理性者的奴隶。事情的价值取决于对它们的解释。某些人做出行动,而另一些人给予解释,将它们带到生活中去。叙述就是创造,生活不过是被生活。
165.想象与渴望
无为构成了万物。无为给予我们一切。想象便是一切,只要不朝着有所为的方向想象即可。只有在梦境里,人们才能成为世界之主。而我们每一个真正了解自己的人都希冀成为世界之主。
想象便是宝座,但不要付诸行动。渴望便是王冠,但不要欲壑难平。放弃了,便拥有了,因为借助于并不存在的阳光,抑或不曾出现的月光,我们原封不动地将之封存在了我们的梦境中,恒久不变。
166.远方的风景
不管我喜不喜欢,除我灵魂以外的万物于我而言不过是风景与装饰。通过理性思考,我可以认识到,一个人便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如同我一样,可对于我那真实且无意识的自我而言,这个人的重要性永远也比不上一棵树,如果这棵树更美丽的话。那就是为何我总把世事——即历史上惨剧,抑或历史事件——看成是五颜六色的饰带,那上面刻画的人物都没有灵魂。对于在中国发生的所有悲剧,我从不曾做 我还能对生活做些什么?
183.间奏(一)
生活还未开始,我已抽身退出,甚至在梦里都不觉得生活有吸引力。梦本身就令我厌烦,因为它带给我虚假、外在的感觉,就像走到了一条漫漫长路的尽头。我游离在我之外,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停了下来,徒劳无益地滞留在那里。我还是曾经的我。我从未呆在自以为呆在的地方。如果我要寻找自己,我不知道去哪里寻找。厌倦一切的感觉使我麻木。我有种被灵魂驱逐的感觉。
我观察自己。我是自己的旁观者。我的感觉像身外之物,在我不为自己所知的注视下溜过。我厌倦自己所做的一切。一切事物,追溯至它的神秘根源,都呈现出令我厌倦的颜色。
时间赐予我的鲜花业已枯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慢慢剥去它们的花瓣。这样的做法饱含着莫大的晚年气息啊!
最细微的动作都带给我英雄行为的压力。单单是做出某个姿势的想法就令我厌烦,仿佛我真的想过要去做。
我无欲无求。生活伤害了我。我在这里不舒服,又想不出呆在哪里才会舒服。
最理想的状态就是,除了像喷泉一样装模作样,什么也不去做——喷泉的水在同一个地方升上去,再落下来,毫无意义地在阳光下熠熠闪耀,在寂静的夜晚弄出一些声响,以便使人们在梦里想到潺潺河水,而不经意地发出微笑。
184.暴风雨来临前
炎热而虚浮不实的一天缓缓拉开序幕,边缘参差不齐的乌云笼罩着整座城市。它们层层堆叠,黑压压地朝着河口漂浮移动。随着乌云的蔓延伸展,街上弥漫着一种模糊的敌意,在对抗快要出来的太阳,就像预示着什么灾难。
到了正午,我们动身去吃午饭时,一种可怕的预期悬挂在黯淡的天空中。丝丝缕缕的碎云近在眼前,越发变得阴沉起来。在这蓝色的空中楼阁中,暗含着某种明朗而不祥的东西。太阳已经出来,却没有一丝可爱之处。
一点半时,当我们回到办公室,天空似乎放晴,但也只是老城区朝着河口方向的小部分天空,那儿的能见度越来越高。而城北那边,那些散云糅合成一朵化不开的乌云,借着黑色手臂尽头的灰白钝爪匍匐前进。它很快就触到了太阳,城市里常有的喧嚣似乎安静下来,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东边的天空也有所放晴,或者说看起来如此,但天气越来越闷热,使人难受起来。我们在偌大办公室的阴影中热得满头大汗。“马上就会有大暴雨了。”莫雷拉一边说着,一边翻过一页账簿。
三点钟时,太阳失去了它的作用。我们不得不将办公室后面的那盏灯打开(时值夏季,这令人沮丧),那里的货物已经打包,等着被运送。接着是中间那盏灯,因为在那填写交货单和记下铁路运输凭单数据变得困难起来。最后,快到四点时,我们这些有幸靠窗工作的职员都看不清了,无法继续工作下去。整个办公室都点亮了灯。维斯奎兹先生打开他那间私人办公室的门,说道:“莫雷拉,我要去一趟本菲卡,但现在没办法了——马上就要下大雨了。”
“雨是从那边下起来的。”莫雷拉答道。莫雷拉住在里斯本中央林阴大道附近。街上的嘈杂声突然清晰响亮起来,有了几分变化。电车在驶过一个街区时,它的钟声忧伤地响起,我也说不上为什么。
185.秋夜
夏末秋初,冷热交替,空气变得厚重,天色暗淡下来,午后的天空披上一层几乎看得见的长袍,闪着一种虚假荣耀。这一切像是一种错觉,这种错觉使人无端生出一种怀旧之情,它们无限蔓延,像船只的尾波无休无止地蜿蜒下去。
这些午后像高涨的潮水将我填满,心头泛起一种感觉,比乏味更糟糕,但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这是一种说不清的孤寂感,一种全部灵魂的毁灭。我觉得好像失去了仁慈的主,就像一切的实质已经消亡。物质宇宙就像一具死尸,它活着的时候我热爱它,但它消散在这最后一抹晚霞的温暖光芒中,化作一种虚无。
我的乏味呈现出一种惊骇的样子,我的厌烦是一种恐惧。我没有冒冷汗,但我觉得自己冷汗淋漓。我身体没有生病,但心灵的强烈焦虑渗进毛孔,使我浑身战栗不已。
这种乏味是多么强烈,存在的恐惧是多么至高无上,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缓和它,化解它,为它添香,或者使我分出心来。和一切事物一样,睡眠使我害怕,垂死的感觉令我恐惧。同样不可能实现的去和留。同样冰冷而灰暗的希望和疑惑。我是一个空无一物的瓶架子。
然而,如果我的肉眼看见,这衰败的一天在向我做最后的道别,我是多么想念未来啊!行进在淤滞天空的金色缄默中,希望的葬礼是多么隆重啊!好一支空洞虚无的送葬队伍,走在品蓝中渐渐泛白的、水晶般透明的无边宇宙中。
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或者不想要什么。我再也没有渴望,再也不知道如何去渴望。我再也不了解自己的感觉和想法,人们通常通过感觉和想法来了解自己的渴望或渴望实现的渴望。我不知道我是谁,或者是什么。和那些被埋在断壁残垣下的人一样,我躺在整个宇宙的破败虚空中。因此,我继续跟随着自我的步伐,直到夜幕垂落,一种不同以往的漂浮感带给我一丝抚慰,就像一缕微风拂过,我渐渐对自我失去了耐心。
啊,在这些皓月高悬的宁静夜色里,流淌着苦闷和不安!美好天堂的险恶平静,温暖空气的冷嘲热讽,被月光和若隐若现的星辰笼罩的蓝色阴郁。
186.间奏(二)
在这个可怕的时刻,我缩小到仅仅成为一种可能性,或上升到成为必死性。
但愿黎明不会到来。但愿我和我栖身的凹室以及它的内部气氛全部精神化而成为夜晚,绝对化而成为黑暗,以便我不会留下影子,来败坏我赖以生存的回忆。
187.静思
我那颗悲伤的心,欲去寻找申明,命运拥有一份意义!欲去寻找命运,神明掌握命运!
有时候,我在夜晚醒来,便会感觉到无形的手在编排我的命运。
我的生活躺在这里。我心中波澜不惊。
188.命运的嘲弄
和所有悲剧一样,我的人生最大的悲剧是一种命运的嘲弄。我反感真实生活,因为它是一种罪罚;我反感做梦,因为它是一种毫不费力的解决之道。然而,我的真实生活再平凡不过,且卑微至极,我的梦想生活恒定不变,且激烈至极。我就像一个在放风时酗酒的奴隶——两种堕落集于一身。
是的,我清楚地看见——理性的闪光划破生活的黑暗,将我们周围的物体衬托出来——所有这一切由被称作道拉多雷斯的大街上卑微的、破旧的、被人忽略的和虚假的人和物组成,它们构成了我的全部生活:这间办公室以其卑微彻头彻尾地渗透给了每一个职员,这间按月付费的出租屋里除了租居者生命的结束不会再有其他事情发生,这个街角杂货店老板用人们萍水相逢的方式与我相识,这些站在旧客栈门口的年轻小伙子们,这些日复一日的徒劳无功,这些相似的人物重复着他们并无二致的旧台词,像一出只剩下神秘的戏剧,等着舞台布景将情景展现……
然而,我又认识到,若要逃离这一切,唯有驾驭它或拒绝它。我无法驾驭,因为我无法超脱现实,我亦无法拒绝,因为无论我梦见什么,我还是在我所在之地。
还有我的梦想!深入自我的耻辱,以及将生活放进心灵垃圾场的怯懦。而人们仅仅在酣睡时,当他们打起呼噜,便以死者模样将生活放进心灵垃圾场。他们的平静外表使他们看上去像是高度发达的植物!
我既无法做出一个不拘于自己灵魂的高贵举止,也无法心怀因不真实而毫无用处的欲念,完完全全地毫无用处!
恺撒曾对雄心是什么做出了恰当的界定,他说:“宁做村中 或许有一天他们会明白,我用与众不同的方式履行了我的本能职责,对这个世纪的一部分做出诠释。明白这一点后,他们会说,我在我所处的时代被人误解,我很不幸,周围的人对我的作品漠不关心,麻木不仁,这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令人遗憾。而在未来说这话的人,一定也不能理解他那个时代像我这样的文人,正如我同时代的人不能理解我一样。因为人们学习只对他们曾祖父辈有用的东西。我们只能将正确的生活方式传授给逝者。
我写作的这个午后,天终于放晴。空气中透着一股喜悦,触及皮肤,几乎过于凉爽。将尽的白昼呈现出淡蓝色而非灰白。甚至街上的石子也折射出朦胧的蓝。活着令人伤痛,但这种痛很遥远。感觉无关紧要。一两家商店的橱窗点亮。楼上一扇敞开的窗口,有人在那俯瞰大街,忙碌一天的工人已结束他们的工作。与我擦肩而过的乞丐若是认识我,一定会大吃一惊。
随后,犹豫不定的时光在建筑物反射出来的时浅时深的蓝色调中流连了一阵。
夜幕缓缓终结白昼的最后时光,在这一天里,那些有信仰和被误解的人,即便痛苦也带着无意识喜悦进行日常劳动。夜幕缓缓拂去最后一丝光波,在这忧愁而无用的午后,无雾的阴霾渗入我的内心。夜幕缓缓地、轻轻地降落在微微闪着淡蓝、水一样的午后——缓缓地、轻轻地、忧伤地降落在寒冷而纯净的大地。夜幕缓缓降落,透着无形的灰、苦涩的单调和无眠的烦闷。
193.天地之中
整整三天里,天气炎热无比,丝毫未见一丝凉爽,一场暴风雨潜伏在充满渴望的平静之中,最后终于转移到了其他地方,随后,一场轻柔的、几乎夹杂着凉意的温暖来临,抚慰了万物那明亮的表面。生活中有时同样如此,始终被生活重压的灵魂突然间感觉到了解脱,而这,根本没有任何明显的因由。
我觉得人类便如同气候,在风暴未到他处之前,一直处于它的淫威之下。
万物浩瀚空洞,一切都湮灭在天空与大地之中。
194.我是自己的旁观者
我用旁人的身份,见证自己生命的逐渐耗尽,我期待的一切正慢慢沉没。我可以坦诚地说,不需要花环去体现生命的死亡,我亦没有渴望之物——即便在某一时刻,在梦境里的某一时刻,我所安放之物——无一不在我的窗下支离破碎,像一块成团的泥土,从高高的阳台上一个花盆里摔出,然后散落成一地残土。事情甚至似乎是这样的:命运总在想方设法让我喜欢上什么或想要得到什么,以便紧接着 静悄悄的沙滩,只有海浪声和掠过高空的风声,像看不见的巨大飞机在轰鸣,我做了个从未有过的梦——柔软而飘渺无形的事物,给人深刻印象的奇景,没有意象或感觉,像天空和海水一样明朗,像大海的白色漩涡从深邃无边的真理深处卷起,发出回荡的声响:海水从远处奔涌而来,闪着斜斜落下的蓝色,靠近海岸时,呈现出墨绿色调,发出巨大的嘶声,仿佛将成千上万条臂膀摔在微暗的沙滩上,在那里留下干泡沫,然后潮水全部退下去,踏上回到原始自由的归程。所有对上帝的怀念,所有前世的回忆(想这个梦一样飘渺无形,毫无痛苦),因为太美好或与众不同而令人感到喜悦,怀旧之躯带着灵魂的泡沫、憩息和死亡,这一切或虚无——像一片汪洋大海——将生活的避难之岛环绕。
我睡了,但没有睡着,我已迷失在通过感觉所见到的景色里,自我的黄昏,树丛里泛起的点点涟漪,大河的宁静,悲伤之夜的丝丝凉意,冥想的童年依枕而眠的白皙胸脯在悠悠起伏。
200.孤独的甜蜜
既没有家人又没有同伴是一种甜蜜,那美妙滋味如同遭遇流放,流放时在征服,产生的骄傲感夹杂着奇怪感受,那是我们对远离家园的一种朦胧渴望——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冷漠地享受这感觉。我心里的其中一个信条就是,对于我们的感觉,不应该过度注意,甚至应该带着傲慢态度对待做梦这回事,还要带着贵族意识,认为梦境离开我们就无法存在。认为梦境太重要,其他事也会跟着变得重要起来,这些事就会脱离我们,变成现实,因此失去权力,无法从我们这里得到重视。
201.共性与平庸
共性是一个家。平庸是母亲的膝头。我们在对崇高诗歌进行长驱直入后,到达向往已久的巅峰,在领略过气势磅礴的奇峰秀岭后,才感受到平庸的好。平庸让人感觉到,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温暖的,就像回到小客栈,与人们嬉笑怒骂,胡吹海喝,回到上帝造就的样子,对宇宙赐予我们的一切心满意足,而那些勇攀高峰的人,他们到达山顶才发现无事可做。
当有人告诉我,在我看来疯狂或愚蠢的某个人,在生活的很多成就和细节上比普通人更胜一筹,我并不为所动。癫痫者在试图抓取什么时,会有惊人的力气;偏执狂的说教能力,少有人能匹敌;宗教狂热者像少数煽动家(倘若有的话)一样聚众布教,但前者比后者有更强的说服能力,来煽动他们的跟随者。这一切证明,狂热就是狂热。我宁可选择不去知道花丛的美丽,也不要荒野之地的胜利,因为这种胜利充斥着灵魂的无知,除了与世隔绝的虚无什么也不会留下来。
我徒劳无益的梦,甚至多次扰乱我的内心生活,神秘主义和冥思苦想令我感到生理反胃。我快速冲出自己做梦的地方——我的公寓,冲向办公室,当我见到莫雷拉的面孔,就像自己终于靠岸。当说完和做完一切,我喜欢莫雷拉甚于苍茫世界,我喜欢现实甚于真理,是的,我喜欢生活甚于创世主。由于这是生活所赐予我的,这也是我将要面对的生活。我因为做梦而做梦,但我不能忍受将我的梦视作个人舞台的侮辱,正如我不会把酒——尽管我喜欢喝酒——当做营养的来源或者一种生活必需品。
202.城市与乡村
清晨,在这座明亮城市日光沐浴下的海关对面,晨雾给那一排排房子、荒废的空地、此起彼伏的高地和楼宇披上一层薄薄的轻纱。太阳慢慢将一切镀成金色。临近中午,轻柔的薄雾渐渐散去,如同轻纱层层揭去,直至完全消逝。到了十点,唯有天空的淡蓝,仿佛在告诉世人,那里曾经被薄雾笼罩。
迷雾散去时,城市里的一切获得新生。天已破晓,像开启一扇窗户,再次破晓。街头的声响有了微妙的变化,一切仿佛突然重现。马路上的鹅卵石泛起青光,也给行人披上一层毫无人气的光环。温暖的阳光仍然透着一股湿气,似乎已被消散的薄雾浸润。
城市的苏醒,有雾或无雾,总是比乡村的日出更令我感动。乡村的太阳,将草地、灌木丛的轮廓和郁郁葱葱的树林镀成金色,而一切变得潮湿,直到最后闪耀起来。与此相比,城市的日出更多是一种新生,饱含着更多的期待。太阳照射在玻璃上(经过无数次反光)、墙上(将墙壁绘成丰富多彩的颜色)和屋顶上(勾勒出与众不同的剪影),将它的影响力放大到无数倍,使辉煌灿烂的清晨与一切风味各异的现实完全区别开来。乡村的黎明令我喜欢,而城市的黎明好坏掺杂,因而更令我喜欢。是的,因为和一切希望一样,一种更大的希望给我带来微微的苦涩,一种远离现实的乡愁味道。乡村的黎明是存在,而城市的黎明是希望。前者让你活着,后者则让你思想。我注定总要去感怀,和世界上最不幸的那些人一样,认为思想比存在更有意义。
203.秋意迷蒙
夏末,酷暑渐退。午后,无垠的天空偶尔泛起一抹柔光,扑面袭来的寒风也无不暗示着秋的来临。树叶尚未泛黄凋落,虽然我们知道自己也将面临死亡,但也尚未感觉到死亡临近的微微焦虑。然而,最后的垂死挣扎过后,留下一种竭尽所能的衰弱无力,一种莫可名状的麻木。啊,这些午后充满着如此凄凉的冷漠,秋天尚未来临,已在我们心中开始。
每一个秋天都与我们的人生之秋更近了一步。其实春天和夏天也一样,但秋天,究其本质而言,使我们意识到一切事物的结束,而这也正是我们在欣赏春夏美景时最容易忘却的事情。
这还不是真正的秋天,空中也并未飘起泛黄的落叶,天气也没有变得阴暗潮湿,而这些都是入冬的标志。然而,一丝望得见的哀愁——一种整装待发的悲伤——寄存在我们色彩模糊的意识里,寄托在别样的风声里,寄情于古老的宁静,这份宁静弥漫在夜幕中,缓缓潜入不可抗拒的宇宙存在。
是的,我们都会逝去,我们都将失去一切。穿戴着感觉和手套去谈论死亡和地方政治的人身上什么也不会留下来。正如同样的光芒照耀在圣徒的脸上和行人的鞋面,而同样缺乏光芒的黑暗也将吞噬圣徒和行人什么也不会留下来的虚无。在巨大旋风的席卷下,整个世界像干枯的落叶一样,漫无目的地随风飘移,整个王国并不比针线女工手头的活计更有价值,随处可见的亚麻色头发少女的辫子和帝国里的王权一样挣扎在凡间漩涡里。一切都是虚无,在隐形世界的门厅,每一扇开启的门后面,都能看见一扇紧闭的门,一切都在翩翩起舞,风之奴仆用看不见的手搅动万物——这一切,无论大小,皆为我们所存在,组成宇宙的可感知体系。一切都是混杂着尘土的影子,没有人声,唯有起风或狂风掠过的声音,除了荒芜,风没有留下任何宁静。有些人像轻飘飘的落叶,离开地面,随着漩涡旋入空中,然后被远远甩在重物圈之外。另一些人唯有凑近看才能看出他们的区别,这些人像尘土一样,在漩涡中构成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积层。还有一些人,他们是小树干,被吸入漩涡后,在此处或彼此稍作停留。将来有一天,当一切最终完全显现出来,另一扇门也被开启,我们将成为——星辰和灵魂的垃圾——将被清扫出房间,以便存在重新开始。
我的心刺痛了我,像一个外来之物。我的大脑力图哄睡我的感觉。是的,这是秋的伊始,它的冷峻光芒用死气沉沉的淡黄色调和毫无规则的形状,触动天空和我的灵魂,给夕阳中残存的几片云彩勾勒出模糊的轮廓。是的,这平静时刻是秋天的开始,也是意识清醒的开始,是一切事物毫无特征的不完美。秋天,是的,秋天似乎总是这样,在即将开始时,预先体会了一切行动的乏味和一切梦想的幻灭。我还能做出什么样的期待?我还能希望它从何处开始?当我反思自我时,已经加入那些落叶和门厅前扬尘的行列,在完全虚无和毫无意义的轨道里行驶,被最后一抹不知来自何处的夕阳镀成金色的干净石板上拍打出声音。
秋天将带走一切,带走我的一切思想,一切梦想,和我做过或尚未做过的一切。就像用过的火柴在地板上四处散落开来,或揉作一团的废纸,或伟大的帝国,一切宗教,和为地狱里睡意绵绵的孩子们玩耍而设计的哲学。这一切构筑了我的灵魂,从我的雄心壮志到卑微凄凉的出租屋,从诸神到我的老板——维斯奎兹先生,都将被秋天带走,都将被秋天带走,被柔弱而冷漠的秋天带走。秋天将带走一切,是的,带走一切。
204.白日的徒劳悲叹
我们甚至不知道白日的尽头会不会变成一场徒劳的悲叹,也不知道我们是否只是阴影中的幻象,而现实只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寂静,那密密匝匝、丛丛簇簇的芦苇荡里见不到一只野鸭跌落进来。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已逝的岁月是儿时听过的故事的残存记忆,如今已变成密密麻麻的水藻。而未来的时光是未来天空的款款柔情,微风缓缓吹开零零散散的星辰。废弃的寺庙里,祈福油灯不安地闪动。荒芜的庭院里,池水在阳光下淤积。曾经刻在树上的名字已失去意义。无名氏的特权像撕碎的纸片被风吹散,跌落一地,唯有遇到阻碍物才停下来。人们倚靠着同一扇窗户。忘掉邪恶阴影的人会继续沉睡,心中满怀对从未有过的阳光的渴望。而我的精神探险使我无悔地跌入芦苇湿地,在秋高气爽的黄昏,不存在的远方,我被附近的河流和我的倦怠乏味流过来的淤泥掩埋。经历了这一切,我在白日梦里感受自己的灵魂,像一声不安的啸叫,一声尖利的怒号,在世界的黑暗里徒劳空响。
205.云
云……今天,我意识到天空,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是去感受而不是凝望它,我只是生活在这个城市,而不是这个包含它的自然世界。云……今天,它们是最大的现实,那样的阴天,像命中注定的某个迫在眉睫的危险一样令我忧心忡忡。云……它们从大海飘到城堡,从西边飘到东边,支离破碎,混沌不堪:它们七零八落、莫名其妙凑到我们眼前时是白色的;
它们徘徊不前时是半黑的,等着呜呜低鸣的风将它们吹散;当它们而不是它们的阴影让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房屋之间那片呈现在街上的虚幻空间变得黯淡时,它们是糅合着灰白的黑,仿佛不愿离开。
云……我活着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是云,临死前也不想知道。我是“我”与“非我”之间、梦想的我与现实的我之间的那道豁口,现实造就的我有血有肉、大众化、抽象而虚无,而本我也同样虚无。云……我感受时心神不宁,我思考时浑身不适,我渴求时万般无奈!云……它们继续飘着,一些云彩如此巨大,仿佛要塞满整个天空(尽管那些房屋挡住了我们的视线,以致我们无法看见它们是否和看起来的一样大);而一些云彩形状各异,要么两朵拼成一朵,要么一朵裂成两朵,毫无意义地悬浮在疲惫的天空上方;还有一些云彩,它们如此细小,像某些巨大生物的玩物,像一些荒唐游戏里用到的奇形怪状的皮球,此时被冷落到天边。
云……我诘问自己,我不了解自己。我的所为毫无用处,我将来的所为也毫无不同之处。我耗费着一部分生命,用在胡乱诠释完全虚无的东西,而另一部分生命用于写作散文诗,以抒发我不可言传的感觉,借此来拥有未知的宇宙。我从主观上和客观上都讨厌自己。我讨厌一切,一切的一切。云……它们是一切:大气层瓦解的碎片,如今是无价值的地球和不存在的天空之间唯一真实的东西,而我的单调乏味归咎于那些莫可名状的碎片,薄雾凝结成无色的威胁,无墙的医院四处可见的肮脏棉花团。云……它们像我一样,是天地之间的荒芜过道,听凭某种无形脉冲的摆布,有时打雷,有时不打雷,白色的云彩令人欢愉,黑色的云朵散布阴霾,游离天地间的虚构假象,远离尘间喧嚣,却未有天空的宁静。云……它们继续飘着,一直飘着,永远不停地飘着,像一团色彩单调的线团,在虚假而破碎的天空无限延展,四处散开。
206.流逝的岁月
日子在流逝的岁月中耗尽光华。谁也说不出我是谁,也不知道我曾经是谁。我从不知名的高山走进不知名的峡谷,在倦怠的黄昏里,我的脚步是留在林中空地上的足迹。我爱过的每一个人都将我遗忘在阴影里。没有人知道最后一班船何时到来。无人给我写的那封信,邮局也没有它的消息。
然而一切都不真实。无人给他们讲起的故事,他们一个也不愿意讲出来。关于很久以前将希望寄托在虚构旅行而离去的人,关于那个心怀迷惑和踟蹰不前的孩子,无人知道他们的确切消息。栖身那些踟蹰不前的人之间,我有一个名字,和一切名字一样:影子。
207.森林
啊,甚至那个凉亭也不是真的——它只是一个古老的凉亭,来自我失去的童年!它像雾一样丝丝离去,穿过我现实中的房间的白墙。我的房间在暗影下浮现,清晰可见,看起来更小一些,像生活和日子,像咯吱作响的马车声,像抽打在疲惫地卧倒在地的牲畜身上微弱的鞭打声。
208.双重存在
有很多我们认为正确或真实的事情其实只是梦境的残余物,只是我们不了解的正在梦游的形象!有人知道什么是正确或真实吗?有多少我们认为美丽的事物其实只是明日黄花,只是他们所处时代与地点的虚构之物?有很多事物,我们觉得其为我们所有,可其实其与我们的血液毫不相干,我们只是他们的一扇完美的镜子,抑或透明的外皮!
我越深入地对我们自欺欺人的能力进行思考,我的确定性便会越发崩溃,仿佛细沙从我的指缝间滑落。当这沉思演变成为一种感觉,在我的心中挥之不去,这整个世界在我心里就变成了一团影子组成的迷雾,有棱有角的薄暮,一个虚构的插曲,以及永远不会成为清晨的黎明。万物变身成为死气沉沉的绝对自我,成为停滞的细节。我把我的沉思转化成为感觉,以便能够忘却。甚至我的感觉也变得麻木,遥远而缺乏创意,既不是沉思,也不是感觉,发生了变异,只是影子和混乱的副产品而已。
在这样的时刻里——当我可以毫无困难地理解禁欲主义者和隐士,我便能够理解,所有人是如何为了绝对终极而做出努力,或遵守可以令人努力的信条——如果可以,我要创造出一种完整的绝望美学,即内心的旋律,仿佛是肋骨在唱摇滚,由其他遥远故乡中的夜之爱抚过滤。
今天在不同时刻我遇到了两位朋友,他们两个人打了起来。两个人对我讲了他们打架的事,讲述内容各有不同。每个人都说他们说的是事实,每个人都向我提出了他的理由。他们都没错,绝对正确。并非他们看到问题的角度不同,抑或一个人看到问题的这一面,另一个人看到的是另一面。不:两个人看到的都是问题的全部,两个人都根据相同的标准看待问题,可两个人却看到了不同方面,所以两个人都是对的。
我为这种双重事实的存在而深感苦恼。
209.形而上学思维
不论我们知道与否,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种形而上学思维;同样,不论我们喜欢与否,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种道德观。而我的道德观极其简单——对任何人既不行善也不作恶。不作恶,不仅因为这样做似乎更公平,其他人同样拥有我所要求的权利——即不被人打搅,还因为在我看来,世界的自然之恶已经够多,无须由我再添加什么。世上的人们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乘客,从某个未知港口驶向另一个未知港口,我们应当怀着一颗旅客的诚挚之心对待彼此。不行善,因为我既不知道善为何物,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做过的事情是否是善事。当我施舍一个乞丐散钱时</a>,或者试图教育或开导别人时,我又如何能知道自己制造了什么样的恶?疑惑之下,我唯有放弃。此外,我还认为,帮助别人或阐明什么,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干涉他人生活的一种恶行。善心只是我们的一时兴起,但无论我们的善心多么高尚或仁慈,我们都没有权利让别人成为我们头脑发热的受害者。善事是一种不公平的负担,这便是我断然憎恶它们的缘故。
如果说出于道德原因,我不对人行善,也就不要求他人对我行善。当我生病时,我最痛恨的事情就是受惠于别人的照看,因为这也是我讨厌对别人做的事情。我从不去探访生病的朋友。而当我生病时,我总是将探访者的到来当做一种烦扰,一种对我自己隐私的无端侵犯。我不喜欢接受人们的礼物,因为这样看起来像是他们对我施予了恩惠,我应当做出某种回报——不管是给他们还是其他人,事情都一样。
我极为喜欢交际,但用的是一种极为消极的方式。我是一个不令人讨厌的化身。但我仅此而已,希望仅此而已,也不得不仅此而已。对于一切存在之物,我感受到一种视觉感染,一种理智钟情——但这是一种内心的虚无感。我对一切都不信任、不期待、不宽容。一切虔诚的虔诚灵魂和神秘的神秘主义者(毋宁说是一切虔诚灵魂的虔诚和神秘主义者的神秘)都令我憎恶,使我愤怒。当神秘主义者活跃起来,当他们试图说服他人、扰乱他人的意志、寻求真理或改变世界时,我几乎感到生理反胃。
我为自己不再有家而感到庆幸,这使我从关爱某人的责任中解脱出来,这种责任无疑令我烦恼。我仅有的怀旧,只是文学性的。童年的回忆令我热泪盈眶,但这些眼泪和着韵律,泪水里的散文已经成型。我像回忆一些与我无关的事情一样回忆童年,通过一些外在之物回忆起它们。我只能回忆起一些外在之物。令我怀念童年的不只是那乡村里寂静祥和的傍晚,还有放着茶壶的桌子,房间里摆放的家具,以及人们的容貌和身姿。我怀念那些场景。因而,别人的童年总能像我的童年一样打动我:它们都仅仅是年代久远的过去的视觉现象,我对它们的感觉只是文学性的。是的,童年打动我,但更多是因为我看见而不是想起童年。
我从未爱过什么人。我最爱的东西是我的感觉——我的视觉意识状态,通过认真聆听捕捉来的各种印象,外部世界的质朴芳香像是在对我述说什么过去的事情(它们的气味极为容易勾起我的回忆),它们带给我的现实和感觉要比面包房里飘来的面包香味更强烈。当时,我参加完叔叔的葬礼,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曾经如此爱我,我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亲切的抚慰之感。
这就是我,我的道德观,或我的形而上学思维:我是包括自己灵魂在内的、一切事物的路人,我什么也不属于,什么也不渴望,什么也不是——我只是客观感觉的抽象中心,一块掉在地上的镜子,用感觉映照着大千世界。我不知道也不在乎这种方式是否给我带来快乐。
210.写作即物化梦
加入他人、与他人合作或共同行动是一种病态的形而上学冲动。灵魂赋予个体的东西不应当出让给予他人的各种关系。存在的神圣事实不应当对共存的邪恶事实屈服。
当我与他人共同行动,至少我失去一样东西——单独行动。
当我参与进去,尽管我看似在扩充自己,实则在限制自己。与人交往即死亡。对我而言,唯有我自己的意识是真实的。他人在我的意识里不过是模糊不清的现象,过于将他们归于现实是病态的。
想方设法我行我素的孩子们与上帝最接近,因为他们想要活着。
作为成人,我们的生活沦落到互相施舍的境地。我们纵情于共存,挥霍着自己的个性。
每一句口头语都在欺骗我们。我唯一能容忍的沟通方式就是书面语,尽管它不是组成灵魂间桥梁的石头,却是群星间的一线光芒。
解释即不信任。每一种哲理都是乔装成永恒的交际手段……正如交际手段,它没有实体形式,不能凭借自身力量存在,只能完全彻底地依附于一些客观对象。
对于一个发表作品的作家,唯一高贵的命运就是得不到他应得的名声。然而,真正属于一个作家的高贵命运就是不去发表作品。并非不去写作,倘若那样,他便不再是一个作家。我的意思是说,作家的天性就是写作,但他的精神气质使他不去将自己的作品公之于众。
写作即物化梦,像一个创造者一样,创造一个外部世界作为对我们天性的物质回报。而发表作品就是将这个外部世界拱手于人。然而,倘若这个外部世界为我们所共有,而对他们来说是“真实”的外部世界,一个由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组成的世界,那么会怎么样呢?他人如何去对待我们心中的这个宇宙呢?
211.挫折的美学
去出版——是自我的社会化,是一种低劣的必需品!但仍然不是一种真正的行为,因为出版者通过出版获得金钱,印刷工通过出版生产出印刷品。不过至少出版有不清不楚的价值。
当一个人到达明白事理的年龄,他最关心的事情之一就是深思熟虑后,积极主动地将自己塑造成理想典范的形象。我们的心灵在面对现代世界的嘈杂纷乱时,由于最能体现我们高贵态度的理想做法就是无为,那么我们的理想就是无为和不行动。徒劳无益?或许如此。然而,这只会烦扰让那些被徒劳思想所蛊惑的人。
212.我们无法去憎恨
热心是一种粗俗。
尤其是热心的表达,是一种对伪善权利的侵犯。
我们永远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是真诚的。或许我们永远也不会真诚。即便我们今天对某事真诚,明天我们或许就会对这件事的完全对立面同样真诚。
我自己从未确信如此。我总是拥有观感。我永远无法去憎恨一片土地,尽管在那里我曾看到过一次可耻的日落。
我们并未使太多的观感具体化,因为我们在拥有观感时就说服自己去相信,自己已经使它们具体化了。
213.诗人
提意见乃出卖自己。没意见乃存在。对每件事都有意见乃成诗人。
214.一切离我而去
我的一切都在离我而去。我的全部生活,我的回忆,我的想象和一切想象之物,我的个性:全部都在离我而去。我常常感到自己是另一个人,另一个我在感受和思考。我观看的这出戏有一个不同的陌生场景,而戏里的主角也正是我。
在我的抽屉里胡乱堆积着一些文学作品,有时候我发现,那些都是我十年或十五年(甚至更久)前写下的东西,一些作品看起来像是出自陌生人之手,我已听不出自己的声音来。但如果不是我写的,又会是谁?我能感受到那些写下来的事情,然而那是另一种生活,而我就像是从另一个人的睡眠中苏醒过来。
我常常会翻出年轻时写下的东西,当时我不过十七岁或二十岁,那些作品显露出来的表达力是我无法忆起的。我青年时期所用的措辞和语句看起来像是今天的我所写,而这些东西只有经受多年磨炼的人才能写得出来。在我看来,如今的我与昔日并无不同。尽管我觉得自己在大体上比过去大有进步,但我不知道进步在哪,我还是过去的那个样子。
这里隐藏着某种令我疑惑不安的奥秘。
仅仅在几天前,我看了一篇自己很久以前写下的短文,感到大吃一惊。我很清楚,自己几年前才开始小心翼翼地遣词造句,但我在抽屉里发现的这篇年代更久远的短文里,竟然出现了同样缜密的语言。我完全不知道过去的我是怎么一回事。我是怎么发展到从前的模样呢?我是如何认识到从前没有认识的我呢?这一切变成一个令人迷惑的迷宫,我迷失在自我里,离我而去。
我任由自己的思绪驰骋,我可以肯定,自己在写一些曾经写过的东西。我回忆。假设我身上存在着另一个我,我向他询问,如果按照柏拉图主义有关感知的说法,是否不存在另一个纵向的回忆——也就是前世,而我们隐约记起的事情只属于今生……
上帝啊,我的上帝,我到底在观看谁?到底有多少个我?我是谁?在我和我之间到底隔着什么样的鸿沟?
215.我的法文旧作
这一次,我又发现一篇自己用法文写的文章,写于十五年前。我从未到过法国,也从未与法国人有过什么近距离接触,并不是说我好像很精通法语,随着时间的流逝法语渐渐生疏。今天,我像以前一样读了很多法语。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阅历也越来越多。我应当有所进步才是。然而,这些写于遥远过去的文字表现出一种我从不具有的对法语使用的自信。这篇文章文风流畅,如今的我可能都无法用这种语言写出来。它有完整的段落和语句,语法形式和惯用语无不显示出一种流畅,我已丧失这种写作能力,甚至想不起曾经还能这样流畅地写过法文。这怎么解释呢?谁将我体内的我换走了?
我们不难形成一种事物和灵魂的流动性理论,用于将我们当做一种内在的生命之流去理解,想象有很多个我们,我们走遍自我,我们有很多……不过,在这种情况下,除了河岸之间的个性之流外,还存在一些其他的东西:有一个绝对的他人,一个也属于我的外在的自我。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将丧失想象力、情感、某种智力和一种感觉方式——这一切,尽管令人遗憾,却不足为奇。但是,当我读自己的文章时,就像这篇文章出自陌生人之手,我面对的又是什么样的事呢?如果我在深海里看见了自己,那么我是站在什么样的海岸上呢?
在其他时候,我发现一些连自己都想不起有写过的文章,就其本身而言,并不使我惊讶,但我甚至想不起自己有这样的写作能力,这就使我骇然。某些句子出自另一种思路。就好像我找到一张旧照片,我知道照片里的人是我,但有着连我都认不出来的不同的身高和容貌,但那确实是我,这使我有些骇然。
216.分裂的自我
我持有最矛盾的意见,保持着分歧最大的信仰。因为思考、谈话或行动的人从来都不是我,而是我诸多梦里的一个梦,是我暂时寄居的梦在替我思考、谈话和行动。我张开嘴,但说话的是另一个我。我感到唯一真正属于自己的,就是彻底的无能,巨大的虚无,和生活中方方面面的不胜任。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姿势适合真正的行动……
我从未学会如何去生存。
我从自己身上获得一切想要的东西。
我希望读者在读完这本书后,会有一种穿越感官噩梦的印象。
曾经精神上的东西如今成为一种美学。曾经社会的人如今成为个体的人。
既然我的心中满是千变万化的黄昏——包括那些不是黄昏的事物——并且,除了观看心中的黄昏,我自己从内至外都已变成黄昏,那么,为什么我还要看黄昏呢?
217.为了寻找的放弃
云朵分布在整个天空里,落日余晖照射着云朵。无垠的天空高高在上,蕴含无限,各种柔和色调装点天空,茫然地漂浮在天空中的悲伤之间。房顶上一半是色彩,一半是阴影,即将离去的太阳投射下最后几缕舒缓的光线,这光既不是来自太阳,也不是阳光照亮之物反射的光线。巨大的平静悬挂于喧闹的城市上空,越来越平静。万物安静地深呼吸着,超越了那色彩与声响。
阳光普照不到的七彩建筑物开始发灰。多样的色彩中蕴含着冰冷。轻微的焦虑在街道构成的伪造山谷里昏昏欲睡。它睡着了,平静下来。在高耸云端的最低处,一点点地,那些色彩开始变得虚无。只在那一块小块云朵上——仿如一只白鹰盘旋在万物之上——还残余着渐行渐远的太阳留下的最后一抹欢快的金光。
为了寻找,我放弃了我在生活里寻找到的一切。我就像一个茫然不知在寻找着什么的人,寻找着,寻找着,在梦中已然忘记了想要寻找什么。寻找的双手做出了实实在在的动作,而寻找的事物比这双手更不真实——搜索,拾起,放下——那双手就是一个有形的存在,修长,雪白,每只上都有五根手指。
我所有的,就像这高高在上、变化多端的天空,到处都是虚无的碎片,被远处的一束光刺痛,到处都是伪生活的碎片,被远处的死亡镀上了金,而这死亡则带着一抹了然全部事实的悲伤微笑。我所有的一切,乃不知如何寻找而得,如同一个黄昏下沼泽地上的封建领主,一个空坟之城里的孤独王子。
在我的思考之下,在高高在上的云朵突然绽放的光芒之下,现在的我,曾经的我,或者我想象中的现在与曾经的我,突然间失去了神秘,真实,或许连运气都失去了,这些东西藏在某个晦涩之物中,这个物体的生命十分渺小。如同渐行渐远的太阳,这就是我得到之物。在高高耸立的屋顶之上,这些屋顶各式各样却又千篇一律,太阳的光芒之手慢慢消逝,到了最后,万物的内在阴影开始显现。
远方, 建立内心快乐主义的下一步就是避免对社会性事物产生感觉。我使自己避开荒谬的感觉。我学会对本能诉求和乞求麻木不仁……
我将与别人的接触减少到最低限度,我尽我所能不与生活产生什么瓜葛……我甚至偶尔摆脱对荣誉的欲念,就像一个昏昏欲睡的人在睡前脱去外套。
研究完玄学和科学,我接着进行心理研究工作,而这对我的神经平衡构成更大的威胁。我在可怕的夜晚躬身研读神秘主义和犹太教神秘哲学的书籍,除了偶尔胆战心惊地读起,我从没有耐心去读它们。玫瑰十字会的礼数和秘密仪式、犹太教神秘哲学的符号和圣殿骑士……这一切在很长一段时间压迫着我。我的那段狂热时光充斥着基于玄学(譬如巫术、炼丹术)恶魔逻辑的、充满凶险的臆测。我从痛苦而类似超自然的感觉中推断出至关重要的虚假刺激物,在这种感觉中我总是濒临发现最高秘密的边缘。在玄学迷乱错落的子系统里我迷失了自我。这个系统充满着为清醒思想而设的恼人的类似物和陷阱,以及边缘闪着超自然光环的、引人遐想无限的、无边无际的神秘图景。
感觉使我变老。太多的思考耗尽我的精力。我的生活变成一种玄学狂热,我总在探寻事物的超自然含义,我甚至在玩火(神秘类似物之火),通过遗弃完全的清醒和常态的综合体而将它毁灭。
我跌入精神失常和普遍冷漠的复杂状态中。何处才是我的避难所?我的思想使我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庇护。我将自己抛弃,但不知道是为何。
我限定和专注自己的欲念,打磨并精炼它们。要到达无限——我相信可以到达——我们需要一个可靠的港口,以便起航驶向无限。
今天,我是一名自我宗教的苦行僧。一杯咖啡,一支烟,我的梦就可以很好地替代整个宇宙和那些星辰,替代工作、爱情、甚至美好事物和荣誉。我几乎不需要刺激物。我的心里已有足够的麻醉剂。
我有什么样的梦?我不知道。我把自己逼到不再有想法、梦想或想象的境地。我似乎做着更遥不可及的梦,梦里的事物模糊不清,让人无法看清。
我对生活没有什么概念。我不知道也拿不准生活到底是好是坏。在我眼中,生活残酷而悲伤,唯有令人愉快的梦处处点缀。生活对其他人是什么样子,我为什么要去关心呢?
其他人的生活只在梦里对我有用,我在梦里的生活似乎适合每一个人。
252.思想是一种行动方式
思想仍然是一种行动方式。只有在绝对幻想中,没有活动干扰我们,甚至我们的自我意识也陷入泥淖——只有在这种温暖潮湿的“非存在”状态中,对行动的完全弃绝才算完成。
不再去试着理解,不再去分析……将我们当做自然来欣赏,将我们的观感当做田野来凝望——这就是真正的智慧。
253.神性
……没有理论的神性……
254.上帝是野兽之灵
当我傍晚时分漫步街头时,不止一次地突然并强烈地意识到事物那些异乎寻常的组织结构。是这些为数不多的自然物唤起我灵魂的强烈意识。是街道的布局,各种标志,盛装交谈的人们以及他们的工作,那些报纸,以及这一切的逻辑性唤起我的意识。更确切地说,事实就是那些井然有序的街道,标志,工作和社会存在,这一切组装起来,向前延伸,扩大成各种路径。
当我仔细观看一个人,我发现他和猫狗一样没有意识,他开口说话,通过一种与猫狗不同的无意识将自己纳入社会组织,这种无意识明显要次于引导蚂蚁和蜜蜂进入社会生活的无意识。创立和展示世界的智力像一盏开启的明灯,对我而言和那些生物体的存在一样清晰,和那些条理分明、恒定不变的存在的自然法则一样明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总是想起那句话(我不记得是哪位学者说的):上帝是野兽之灵。这句绝妙之语是作者的一种解释方法,用以解释低等人由本能驱使(没有表现出任何智力,或者说只是某种智力的一种原初轮廓)的必然性。然而,我们都是低等动物,我们说话和思考都仅仅出于一种新的本能,并不比其他本能要可靠。准确的说,这仅仅因为它们是新的。因此,那位学者的那句精妙绝伦的隽语有着更宽广的适用范围。我要说:“上帝是万物之灵。”
我总是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些人不去考虑通用钟表机械原理的惊人事实,就去否定一个钟表匠,就连伏尔泰也不会去否定他。鉴于一些明显偏离计划的事情,我知道(只有了解那个计划的人才知道事实是否偏离了它)一些人为什么要将不完美的部分原因归咎于这种最高智慧。我理解,尽管我不能接受。我理解它的原因,由于世界存在恶,一个人可能不会去承认创造智慧的绝对好。我理解,尽管我仍然不能接受。但是,否定这种智慧存在,也就是对上帝的否定使我感到受打击,就像那些白痴中的某个人有时候在他智力的某个领域遭受折磨,而在所有其他领域却有出众表现——譬如,那些在做加减运算时经常出错的人,或者那些(鉴于如今智力已支配美感)不懂得欣赏音乐、绘画或诗歌的人。
我说过,我不能接受钟表匠不完美或不仁慈的观点。我排斥钟表匠不完美论是因为,如果我们知道那个计划,会发现,世界的治理和组织方面看似有缺陷或无意义,却可能证明了相反的一面。即便清楚地看到每件事的计划,我们仍可能会发现,显而易见某件事是毫无意义的。但是,如果每件事的背后都有一个原因,那么这些事是否都出于同一个原因呢?鉴于原因而非实际计划,倘若我们不知道某件事的原因是什么,我们又怎么能说这件事是在计划之外的呢?正如一个诗人,出于间歇的考虑,在韵律精妙的诗歌里插入一段无节律的诗行,也就是说,出于这种特殊的目的,他似乎走向了对立面(而一个更注重流线而非间歇的评论家会说这句诗有错误)。因此,造物主将我们无节奏的狭隘逻辑思维插入形而上学韵律的宏伟流线中。
我承认,钟表匠不仁慈的观点更难被否定,但也只是停留在表层。有人会说,由于我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恶,我们也就不能正确的判断某件事的好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即便一种疼痛最终是为我们好,就其本身而言也是坏的。这足以证明这个世界存在恶。一次牙痛就足以使我们怀疑造物主的仁慈。这场论证最基本的错误似乎就在于我们对上帝的计划完全无知,我们也不知道智慧无限的人会是怎样一种有智力的人。恶的存在是一回事,而存在恶的原因又是另一回事。它们的区别可能很微妙,甚至有些诡辩色彩,但仍然是有效的。我们无法否定恶的存在,但对于恶的存在是恶的说法,我们可以拒绝。我承认,这个问题将持续下去,仅仅因为我们的不完美将持续下去。
255.我们的幻觉生活
除了感谢上帝,承蒙上帝所赐的生活,生活还赐予我们一件礼物,那就是无知:对自己的无知和互相的无知。人的心灵是一个黑暗泥泞的无底洞,一口地表从未掘过的井。如果一个人真正了解自己,他将不会喜欢自己。倘若没有源自无知的虚荣,而这种虚荣是精神生活的血液,我们的心灵便会死于贫血。无人了解别人,这也无妨。因为,倘若做到了,他将发现——他唯一的母亲、妻子或儿子——将成为他根深蒂固、形而上学的敌人。
我们和睦相处是因为我们打心里彼此陌生。倘若那些幸福的夫妻能看穿彼此的心灵,倘若他们真正了解对方,正如浪漫派所说,对他们所说的话里隐藏的危险(尽管那些危险最终无关紧要)一无所知,那么事情会怎么样呢?没有一对夫妻是完美无瑕的,因为每一个伴侣内心深处都藏匿着另一个属于魔鬼的心灵,一个并不是她丈夫的理想男人的模糊形象,或者一个他妻子并不符合的圣洁女人的朦胧倩影。最幸福的人察觉不到他们的受挫性,不那么幸福的人察觉到了这一点,但选择忽略它们,只有在隐藏的魔鬼、古老的伊芙、圣骑士和希尔芙偶尔觉醒时,他们才会在言语姿态上表现出粗暴无礼来。
我们的生活是一个灵活多变的误区,是介于不存在的伟大和无法存在的快乐之间的一种幸福平均值。我们感到满足是因为,正如我们所想和所感,我们没有能力去相信灵魂的存在。在生活的假面舞会中,我们心满意足地穿上令人愉快的戏服,毕竟这对于舞会事关重大。我们是流光溢彩的奴仆,翩翩起舞,仿佛一切都是真的。我们甚至——除非只剩下我们,才会停下舞步——对室外高远的寒夜,对挣扎在冷风中衣衫褴褛的垂死之躯,以及对我们私底下认为是本我、实际上只是仿造真我的一个精神赝品一无所知。
我们的一切所为、所言、所思或所感都戴上同样的面具,穿上同样的戏服。无论我们脱下多少层衣物,我们都绝不会变得赤身裸体,这是一种灵魂现象,并非除去衣物所能达到。因此,我们身心衣冠楚楚,身穿像鸟的羽毛一样紧紧依附于我们的层层戏服,我们快乐或不快乐地活着——或者说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上帝赐予我们的短暂时光,我们将它逗乐,像孩子们玩着严肃的游戏。
这样或那样一些放荡不羁或可恨的人——即便这样的人偶尔也会看见——我们的一切不属于我们,我们在真理问题上愚弄自己,我们认为正确的结论是错误的。而这个人在刹那间洞察了这个宇宙,并创造出一套哲学或虚构出一种宗教。然后,哲学在传播,宗教在蔓延,那些相信哲学的人披上看不见的哲学外衣,那些相信宗教的人戴上很快便被忘掉的宗教面具。
就这样,我们既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彼此,快乐地相处在一起。我们和着群星大乐队的演奏声,在演出组织者冷漠而轻蔑的注视下,踩着舞步旋转起来,停下来时畅谈着——人类、琐事和正经事。
唯一他们才知道,我们是他们为我们所造的幻觉的猎物。然而,为什么要制造这些幻觉?为什么会有这样或那样的幻觉?为什么他们用类似欺骗的手段赋予我们幻觉?毫无疑问,甚至他们也不知道。
256.超自然的荒唐
对于神秘事物——譬如阴谋、外交、秘密团体和超自然科学——我几乎总要感到生理憎恶。尤其令我厌烦的是后面两种——某些人自负地以为,通过对诸神、上帝或造物主的理解,他们且只有他们能够解读世界的伟大秘密。
我无法去相信他们所声称的东西,尽管我认为,有的人或许可能相信。但是,拿什么去解释为什么并非所有人都去为之痴狂或受之蒙蔽呢?原因就是,这其中很多其实很虚无,因为这是一种集体幻觉。
最令我吃惊的是那些灵异界的巫师和通灵师,当他们写下符咒与神秘事物进行交流或暗示时,他们简直就是一派胡言。一个连葡萄牙文都不能精通的人,竟然能精通巫术,这简直是侮辱我的智商。为什么掌握巫术要比掌握语法还容易呢?如果一个人通过长时间进行专注力和意志力的训练,就能练就所谓的阴阳眼,那么他为什么不能通过不那么多的专注力和意志力训练,来获得语法知识呢?在进行巫术传授和做法事时,为什么他们的信徒自己不会写符咒——由于超自然法则的特点之一就是晦涩难解,我不能说是清楚地写——至少是优雅、流利地写呢?而在深奥难懂的世界里,为什么我至少可以说得优雅和流利呢?为什么一切人类灵魂都将精力耗费在学习上帝的语言,却不愿施舍丁点精力去学习人类语言的声色和韵律呢?
我不会去相信那些不切实际的通灵师。他们就像那些古怪的诗人,不能像任何其他人一样写作。我能接受他们的古怪,但我更希望他们能告诉我,他们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高于常理,而不是能力有限。
大数学家也可能会在简单的加法上出错,但我在此处所谈论的是无知,而不是出错。我能接受一个大数学家在做二加二的算术时得出五:任何一个人在注意力分散时都会出这种错。但我不能接受的是,他不知道加法是什么或如何去加。而绝大多数超自然的通灵师正是如此。
257.崇高
不精妙的思想也可以崇高,然而,在某种程度上,思想若是缺乏精妙,便无法对他人施加影响力。缺乏策略的力量不过是一团乱麻。
258.抚摩过基督的脚
触摸过基督的脚,不能成为用错标点符号的理由。
如果一个人在喝醉后才能写出好文章,那么我要对他说:去喝个酩酊大醉吧。如果他说,
259.我乐于遣词造句
我乐于演说。或者说,我乐于遣词造句。对我而言,词语是摸得着的身体,看得见的佳人,是肉体享乐。或许因为我对真实肉欲丝毫不感兴趣,甚至在理性和梦里都是如此,欲望在我身上演变成对音韵节律的创作力,和在别人的言语中对音韵节律的注意力。有些人的精彩演说会令我为之一颤。弗阿尔荷和夏多布里昂笔下的某些章节令我茅塞顿开,语无伦次,喜不自胜。甚至维埃拉所写的某些章节以他完美至极的句法设计将我打动,我就像在风中瑟瑟颤抖的树枝,经历着某种情绪的消极迷乱。
像所有激情满怀的人一样,我带着失去自我的幸福愉悦,完全体验到缴械投降的痛楚。因此,我写作时常常无心去思考,沉浸在客观幻想里,听凭词语拥我入怀,像拥着一个婴儿。它们组成毫无意义的句子,我能感受到它们像流水一样缓缓流淌,像被人遗忘的涓涓细流,丝丝涟漪交相汇合,随即消去,彼此融合,涟漪再次泛起,反反复复,无穷无尽。进而,思想和意象以娓娓道来的悸动从我身上闪过,化作一线荡气回肠的丝白,而想象像一抹月光微微闪亮,斑驳陆离,模糊不清。
我哭泣,不为生活的得与失,但为那些使我黯然落泪的散文。记忆中的那个夜晚如今历历在目。当时我还是个孩子,我 在一段很短的时间内,我如同行尸走肉,失去了七窍玲珑心,但我保留了很多记忆,有真正美好的有趣时刻,有沮丧与悲伤的时刻,有几个在虚无中十分突出的侧面像,还有不管女招待在上班时做出何种举动所摆出的姿势——总之,不过是确确实实令人恶心的沉闷和一两个有趣的笑话。
有很多年纪更老的人散布于这些之中,如同空洞的空间,带着他们那些过时的俏皮话,他们会像别人一样在背后中伤他人,而且诽谤的都是相同的人。
当我看到他们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荣耀而被这些小人物诽谤之际,我从未对这些小人物的公共荣誉产生如此多的同情。然后我就可以理解伟大的贱民为何能够取得胜利:因为他们的胜利与这些人有关,而与人类无关。
可怜虫带着它们贪得无厌的渴望——要么渴望食物,要么渴望名望,抑或渴望生活里的甜点。任何 292.轻蔑一切
从战争到逻辑推理,每一种形式的行动都是虚假的;每一次退位也是虚假的。如果我能够既不去行动又不去退位,该有多好!那将是象征我的荣耀的梦中皇冠,象征我的伟大的静默权杖。
我甚至不觉得苦恼。我彻底地轻蔑一切,甚至轻蔑我自己。我对别人的苦难不屑一顾,对自己的苦难也是如此。我的所有苦难被我的轻蔑踩在了脚下。
哦,不过这使我遭受了更多的痛苦……因为重视自己的苦难意味着用傲慢的太阳给它镀金。强烈的苦难使受难者产生被一种痛苦缠身的幻觉。由此……
293.悲伤的间奏(一)
一个人若是看书时间长了,自然光线也会令他感到刺眼。同样,当我看自己看得太久,抬眼时,那些生动鲜明和独立于我的、他人存在的外部世界以及空间里各种运动的位置和相互关系,这一切都将我的眼睛灼伤。我碰巧发现其他人的真实感觉。他们的精神与我的精神相互对抗,推挤之下我站立不稳。我的脚一滑,跌落在地,他们奇怪的说话声在我耳边响起,他们坚定而明确的脚步声在真实的地板上响起,他们的动作真实存在,他们的种种复杂的存在方式不过是我的种种变体。
当我置身这些灵魂中,我突然感到无助而空虚,仿佛虽死犹活,像一个痛楚而苍白的阴影,风一吹就倒地,身体一接触就化作灰烬。
于是我在想:我费力孤立自己,提升自己,这样做值得吗?为了被钉死十字架的荣耀,我长期忍受磨难,这样做值得吗?即便知道这样做值得,此时此刻,一种不值得且永远不值得的感觉将我笼罩。
294.财富意味着自由
金钱,孩子,傻瓜……
我永远柏拉图式地羡慕财富。财富意味着自由……
295.金钱很美好
金钱很美好,因为它使我们自由。
想在北京去世却做不到,是众多使我感到大难临头的事情之一。
有的人喜欢买不实用的东西,他们比一般人想象的更聪明,因为——他们买的是小小的梦。当人们在花钱时被那些不实用的小东西吸引住,他们得到后会像小孩子在沙滩上拾到海贝一样高兴——这是最能表达小孩子兴高采烈的一幅画面。他在沙滩上拾贝壳!在孩子眼里,没有两颗贝壳是完全一样的。他睡着时,手里握着两颗最漂亮的贝壳,如果它们丢了或被谁拿走了(罪过啊!他们偷走了他的一小块外露的灵魂!他们偷走了一小块他的梦!)他号啕大哭,就像上帝被抢走了刚刚创立好的宇宙。
296.似是而非的爱
似是而非的爱,荒谬而悲伤,如动物般的快乐。就像正常人说些毫无意义的话,冷冷地拍着别人的后背,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缺乏热情和活力,他们的思想和行为来了个180度转弯,用一种冷淡的方式做出热情的手势。
297.归谬证法
归谬证法是我最喜欢的饮料之一。
298.生命的全部
万物皆荒唐。有人终其一生赚钱与存钱,可他并没有子嗣来继承他的财产,也没有任何希望天国里会给他预留一份超脱物质世界的命运。有人努力赚取死后的名誉,却不相信人有来世,让他去了解那名声。还有人为追求他根本不在乎的东西而让自己筋疲力尽。还有人……
有人为了学习而读书,到头来一无所得。有人为生活而享受人生,到头来一无所得。
坐在一辆有轨电车上,和往常一样,我近距离观察着我周围人们身上的每一个细节。对我而言,细节犹如事物、声音和语句。就拿我前面女孩穿的裙子来说,我将之拆成做成这件衣服的织物以及做成这件衣服所费的功夫(这就是我看待一件裙子的方式,而我看到的不仅仅是织物),在我细看之下,领子上装饰的精巧刺绣分解成刺绣这些图案的丝线以及刺绣所花费的功夫。跟着,突然间,仿佛是进入了基础经济学的教科书一样,工厂和那些功夫都在我面前展现:制作这件衣服的工厂;纺织妆点在那位女性脖子上、带花饰、较深颜色丝绸的工厂;这两家工厂里的各个部门,机器,工人和女缝工。在心里,我看向那些办公室,只见经理们努力保持镇静,我看到所有的一切正被记录到账簿内。可这并不是全部:除此之外,我还看到在这些工厂和办公室经历他们社会存在之人的私生活。整个世界在我眼前打开,仅仅因为在我前面——在那位女性深色的颈背上,而我并不知道她的脖子前面是什么样——我看到浅绿色的裙子上有普普通通一个不规则的深绿色刺绣。
一切人类的社会存在都在我眼前铺展。
此外,我还感觉到了所有苦力的爱,秘密和灵魂,所以,电车里我前面的女人可以在她那普通人的脖子上戴一条弯曲乏味的深绿色丝绸,装点她那件浅绿色的衣服。
我有些晕眩。电车里的座位用坚韧的密织纤维制成,载着我去向远方,扩散成种种形式,有工业,工人,他们的房子,生活,现实和一切。
我下了电车,头昏目眩,筋疲力尽。我刚刚经历了生命的全部。
299.舞台
每次不管我走到哪里,都会是一场无边的旅途。乘坐火车去卡斯凯什使我感到疲倦,穿过城乡景观的这段短暂时光仿佛像是过去了四五个世纪。
我想象自己住进我经过的每一幢房子,每一间小屋,每一座被石灰和静默刷成白色的偏僻农舍——先是高兴,再是厌倦,然后忍无可忍。这一切发生在一瞬间,当我离开其中一间小屋,我无限怀念曾经住过的那段时光。所以,每一次旅途都充满大喜大悲的痛苦和快乐,还有数不清的虚假怀念。
当我经过那些房屋、别墅和农舍,我过着和那里的居民一样的日常生活,和他们同时生活。我是父亲,是母亲,是儿子,是堂亲,是女仆和女仆的堂亲,同时是一切,我的特殊才能使我有幸能同时产生这么多的纷杂感觉,同时过这么多种生活——从外部看见他们,从内心感受他们。
我在内心创造了各种不同的个性。我不断创造个性。每一个梦,一旦我开始做梦,它就马上附在别人身上,做梦者就变成了那个人,而不是我。
创造意味着毁灭自我。我在内心使自我具体化,我在获得外化时才存在。我是一个空空的舞台,等着各种演员登台做各种演出。
300.三角形的梦(一)
我在梦里的甲板上颤抖:一股不祥的寒意袭过我那颗遥远的王子之心。
喧嚣而可怕的寂静像一股青灰的微风,侵入房间里看得见的空气。
冷硬、躁动不安的明亮月光下,海水不再翻滚,但仍然起伏不定。虽然无法听见,但我知道,王子的宫殿松柏环绕。
在内心海洋里,我的生活之河不再流淌。我的梦中宅邸周围,树木随着入秋而泛黄。周围的风景是我灵魂的荆棘皇冠。生活中最快乐的时刻就是做梦,悲伤之梦,我看见自己站在池塘里,像一个盲眼的那耳喀索斯,他俯身享受着池水的凉爽,通过一种内在的夜视,去感受自己的倒影,这透露了他的抽象情感,在他想象深处的母性崇拜。
你的人造珍珠项链爱上了我最美好的时光。我们喜爱康乃馨,或许因为它们不华丽。你的嘴唇用讽刺的微笑庄严地赞美。你真的理解你的命运吗?因为你知道却不理解它,你眼里的悲伤写满神秘,给你顺从的嘴唇蒙上一层阴影。我们的祖国与法国离得太远。在我们的花园里,透明的小瀑布无声淌下,流水从岩石的小洞里淌出,童年的秘密,玩具小锡兵的梦,我们站在小瀑布的石头上,在大型军事行动中静待被处决,在梦里我们什么也不缺,在想象中我们什么也不落后。
我知道我失败了。我享受着失败的朦胧妖娆,就像一个精疲力竭的人享受着使他病倒的高烧。
我有某种交友的天赋,但我从来没有一个朋友,既因为他们仅仅没有出现,也因为我所想象的友谊沾有梦的错误。我总是独自生活,越孤独,我就越有自知之明。
320.秋天
夏季将尽,骄阳不再似火,秋季尚未开始,天气渐渐入秋,空气中弥漫着恬淡而又迷蒙的无尽哀愁,仿佛天空也高兴不起来。蔚蓝的天空时而变得更浅,时而变得更绿,已失去高贵色彩的实质。云彩的淡紫色调蕴含着某种遗忘的气息。云朵飘过的孤独苍天,不再令人倦怠,而是充斥着一种单调和乏味。
当一丝凉意掠过还未转凉的空气,天空的明亮色彩渐渐黯淡下来,风景蒙上一层朦胧而遥远的色彩,万物的轮廓也变得模糊起来,秋天才真正开始。一切尚未开始消亡,但万物——仿佛在用浅浅的微笑——去怀恋和回望生命。
真正的秋天终于降临。天气转凉而且多风。树叶并未枯萎,却发出干枯的沙沙声。地面的色泽和形貌像游移的湿地一样难以捉摸。随着眼帘垂下,动作渐缓,曾经最后的微笑</a>逐渐消失。万物皆有所感,或者我们想象它们有所感受,将它们的道别紧抱胸前。庭院里回旋的风声拂过我们的意识,成为别的什么东西。休整期至少作为一种真正去感受生命的方式而吸引我们。
然而,深秋落下 我在生活的郊外有自己的乡间住宅。我逃离行动这座城市,在幻想的花草树木中安享时光。生活中,我的行动没有激起半点回音,来侵扰我的休憩处。我的回忆催我入眠,这些回忆像一支望不到尽头的队列。我端起冥想的高脚杯,畅饮这金色美酒的浅笑。我只用眼睛来引用,然后闭上眼睛,生活便消逝在眼前,像远处的一叶孤帆。
阳光灿烂的日子似乎是我从未拥有过的。湛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绿树成荫,唯有遗失的长笛——吹奏的牧歌尚未完成,便被枝叶摩擦的窸窣声打断……这一切是静默的竖琴,我的手指轻轻拂过琴弦。
静默的植物园……你的名字听起来像罂粟……池塘……我的故乡……狂热的牧师在人群中发了狂……这些回忆构筑了我的梦……我睁开眼,但是什么也看不见……我所看见的一切不在此处……沃特斯……
穿过一片杂乱之地,绿树成荫的丛林构成了我的血液。生活在我遥远的心里悸动……我不想寻找现实,但生活却找到了我。
命运的苦痛啊!明天我就要死去!甚至今天,某些可怕的东西也要降临到我的灵魂!当我想起这一切,我偶尔会被这至高无上的暴政吓坏,我们不得不向前走,不用去知道走的是哪条不确定的路。
323.打电话
雨悲伤地下着,但下得没那么猛烈了,仿佛宇宙也疲惫下来。闪电停了下来,偶尔远处翻滚着轰隆隆的雷声,时断时续,就好像它也疲惫下来。雨突然停了下来。一个职员打开窗户,脸朝向道拉多雷斯大街。一阵凉风夹杂着温暖的残余,钻进偌大的办公室里。维斯奎兹先生在他的私人办公室里大声打着电话:“你是说还在占线?”接着是冷冰冰的旁白——估计是说给电话那头的接线员听的下流话。
324.消除幻想
想要能够做梦,你必须知道如何消除幻想。
用这种方法,你将达到欣然放弃的顶峰,感觉和思想混在一起,情感溢出。在那里,色彩与灵魂无异,恨与爱无异,具体事物如同抽象事物,抽象事物如同具体事物。连接且分隔一切的结——因为它们使每一个要素孤立开来——被解开。一切事物融合在一起。
325.虚构的插曲
虚构的插曲,用它的绚丽多彩将内心不信仰的麻木和怠惰掩盖。
326.梦与现实
我不做梦,不生活。我梦见真实的生活。如果我们有能力去做梦,一切航船都翩然入梦。在梦想家做梦时不去生活便破坏了他的梦;在行动家生活时不去做梦便伤害了他。我将做梦的美和生活的现实融合为一种幸福的单色。无论我们有多少梦,我们也无法像拥有口袋里的手帕一样拥有它,或者,如果你愿意,像拥有我们的肉体一样拥有它。无论一个人的生活是否有数不清的凯旋,他永远不能免于和别人的接触,免于受挫(哪怕是小挫折),免于去感受时光的流逝。
杀死我们的梦就是杀死我们,毁灭我们的灵魂。做梦是真正属于我们的东西,它坚不可摧,无法改变。
生活和宇宙——无论它们是现实的还是虚幻的——都属于每一个人。每个人都可以看见我的所见,拥有我的所有,或者,至少能想象自己看见并拥有了它,这便是……
但是,我身边无人能看见或拥有我所梦见的事物。如果我看外部世界和别人有不同的感觉,那是因为我无意之中将我在梦中耳闻目见的事物并入我的所见。
327.晴天没有战争
在这晴朗美好的日子里,一切声音都透着柔和的金色,处处都是柔意。如果有人告诉我,战争爆发了,我会说没有战争。今天这样的天气里,没有什么可以搅坏这份在一切中弥漫的柔意。
328.倾听
伸出你的双手,放在我手上,然后,请听我说,我的爱人。
我想用一个提出忠告的自白者轻柔而舒缓的声音告诉你,我们渴望得到的东西远不及我们得到的多。
用我的声音和你的专心,让我们共同为这冗长的绝望而祷告。
艺术家的作品不可能更完美了。当我们逐字逐句地读下去,会发现,诗歌的最伟大之处在于,我们很难从中找到可以去完善的诗句,也很难用比更生动的语句去描述诗里的场景,整首诗完美至极,好得不能再好。
当艺术家注意到这一点,碰巧某天考虑到这些时,会感到悲哀!他将永远不可能带着快乐去创作,或安静地入眠。他将成为一个不再年轻的年轻人,带着不满渐渐老去。
为什么一个人要表达自己呢?说得少不如不说。
如果我能说服自己相信,弃权是美好的,那么,我将永远活在悲哀的快乐中!
我常常用耳朵倾听自己的所言,你同样用耳朵去倾听这些你不爱听的东西。即便我大声说话,我的耳朵听到的我的想法,也不像我的内心之耳听到的那样清晰。甚至我在听自己说话时,仍会感到迷惑,总不能弄明白自己的意思,那么别人也必定会误解我!
这是别人在理解我们时,产生的多么精妙的误解形式啊!
那些希望被理解的人无法体验到被理解的快乐,因为他们太过复杂,让人不能理解。而单纯的人能够被人理解,却从不曾有这种被理解的渴望。
329.肉欲与生活
你是否想过,心爱的他者,我们彼此是多么捉摸不定?你是否想过,我们对彼此了解得太少?我们看着彼此,但没有看清。我们在听彼此说话,但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他人的话是我们的听力错误,理解力的残骸。我们太过自信,以为自己听懂了别人的话。他们表达肉欲的幸福时我们听成了死亡。我们从他们嘴里漏出来的最无关紧要的浅薄话语中读到了肉欲和生活。
你解释了布鲁克斯的声音,纯粹的解释……大树的沙沙声和我们的话有着同样的含义……啊,我未知的爱,这就是我们和我们的幻想曲,一切灰烬,从牢狱的栏杆漏下!
330.美丽无用
由于或许并不是一切事物都是虚假的,我的爱,或许没有什么可以把我们从谎言中拯救出来,这种谎言透着一股几乎令人欣喜若狂的愉悦。
微妙至极!完全颠倒黑白!荒谬的谎言具有一切乖张违逆的魅力,甚至具有更强烈的、天真无辜的终极魅力。故作天真无辜——还有谁能超越这种微妙?颠倒黑白甚至并不指着给我们带来快乐,也缺乏使我们痛苦的狂暴,跌落在快乐和痛苦之间的地板上,像无用可笑的劣质玩具,大人拿它来消遣。
难道你不知道,买你不需要的精致小玩意会带来快乐吗?难道你不知道,我们心不在焉时走错路会使人高兴吗?人类行为的色彩和赝品的色彩一样优美……这些超过了它的本质范围,和它的自身目的相矛盾。
浪费本来有用的生命,从来不要去完成必然美丽的艺术品,放弃通往成功的必经之路,是多么令人崇敬的事情啊!
啊,我的爱,作品永远失去赞美,论文只剩下标题,图书馆被烧毁,雕像被拆毁!
艺术家点火烧了美丽的作品,是多么幸福的荒唐事!或者,艺术家本可以创造出美丽的作品,却刻意造出平庸之作!或者,伟大的静默诗人明知道自己能够写出至臻之作,却宁愿决定永远不去写出来。(写一首不完美的诗和不写没什么两样。)
如果我们见不到《蒙娜丽莎》,这幅画会美丽得多!如果有人抢走并烧掉它,那真是一个艺术家,比作画的画家甚至更伟大!
为什么艺术美丽?因为艺术无用。为什么生活丑陋?因为生活充满了目的、目标和意愿。所有的路都是从一个点通往另一个点。如果有一条没有人来来往往的路该有多好!如果有人倾其一生去修建一条连接两个中间地带的路——这条路若是往两边的尽头延伸就有用,但如果只是保持在两边的中间地带,则是至尊至贵的——该有多好!
废墟是美丽的?因为它们不再有用。
往昔是美好的?对往昔的回忆,由于回忆意味着使它成为现在,它既不是现在也不是过去——荒谬,我的爱,荒谬。
我写下这一切——为什么我要写这本书?因为我知道它不完美。梦见的是完美的;写下的就变得不完美;这便是为什么我要写下来。尤其因为我提倡无用和荒谬——我写书以便自欺欺人,以便偏离我自己的理论。
这一切中无上的荣耀,我的爱,就是认为或许没有一句话是真的,我甚至也不相信它是真的。
当谎言开始带来愉快,让我们实话实说,承认这个谎言。当谎言使我们变得焦虑,让我们停下来,以便使痛苦不会逆转为快乐。
331.灵与痛
我忍受着头痛和宇宙。显然,身体的疼痛比精神的疼痛更严重,它反映在精神上,并导致无法遏制的悲剧。它们使受害者对一切都感到愤怒,这自然包括天上的每一颗星星。
将我们看作活着的灵魂,对于这样的腐朽思想,我不能也从未苟同,甚至也不能想象去苟同。它衍生出一种被称作人脑的物质,产生并存在于被称作颅骨的另一种物质里。我无法成为一个唯物主义者,我认为,唯物主义者便是这种思想的追随者,我不能是因为我无法在有形的灰色谜团和无形的彩色事物中建立一种明确的关联——我指的是视觉上的关联,这种情形下,在我目光后面的那个我仰望着天空,思考和想象着不存在的天空。不过,即便是我也不会陷入假想的深坑,也就是假定此物为彼物,仅仅因为两者处在同一个地方,就像一堵墙和投射在墙上的我的影子。或者说,当我旅行时,我的灵魂对大脑的依赖远没有我们对交通工具的依赖大,我相信,在我们身上的纯粹的“灵”和身体的“灵”之间存在一种社会关系,两者会产生分歧。越是平凡的两个人越容易搅动对方的神经。
今天我头痛,或许是胃痛引起的。但这种痛,一旦由胃部转移到头部,大脑思维里的沉思就被打断。遮住我的双眼不会使我失明,但会让我看不见。因而,面对外界的变幻,此刻的头痛使我找不到任何值得称赞或值得去做的事情,在这荒谬而单调的时刻,我甚至不想看到这个世界。我头痛,这意味着什么事情冒犯了我,当我遭到冒犯,我会充满忿恨,任何人都容易激怒我,包括没有冒犯我、但恰巧在我身边的人。
我感到自己正在消亡,至少暂时如此。但如我所说,这仅仅因为我头痛。我突然想起,一个伟大的散文作家会多么动人地描述这种感觉。他会一句一句详尽地阐述这个世界的莫名悲伤;在他的字里行间,想象的眼睛扫过世间的悲欢离合;在太阳穴的狂烈悸动下,整个形而上学的悲哀和痛苦跃然纸上。但我不具有动人的文风。我因为头痛而头痛。因为头痛,宇宙伤害到我。但是,真正伤害我的宇宙不是真正的宇宙,它存在是因为它不知道我存在。而另一个宇宙只属于我,我的指尖捋过头发,这使我觉得,每一缕头发都毫无理由地使我遭受着痛苦。
332.理性
我惊讶于自己对焦虑的承受力。尽管我通常不喜欢形而上学的推测,有些天我的内心紧张不安,甚至在探索形而上学问题和宗教问题的答案时会感到身体上的焦虑……我很快意识到,对我而言,宗教问题的谜底意味着从理性角度解决情感问题。
333.戈尔迪之结
任何问题都没有解决办法。我们中间无人能解开戈尔迪之结。我们要么放弃,要么切断它。我们粗暴地凭感觉解决智力问题,我们要么因为疲于思考,要么因为害怕下结论,或者因为理解某种东西有着难以言表的需要,或者因为想回到其他人身边,回到生活的群居冲动。
由于我们对一个问题牵涉到的所有因素一无所知,也就永远无法解决这个问题。
要到达真理,我们需要更多数据,连同那些倾其所能解读这些数据的知识分子。
334.苍蝇
我已数月没有动笔。我活在一种精神麻木状态中,过着属于别人的生活。我常常感受到一种想象中的快乐。我不存在。我是别人。我没有思想的活着。
今天,我突然回到真实的我,或者梦中的我。完成一项乏味的工作后,那段时刻我感到极度疲惫。我用手肘支撑着身子坐在高高的写字台上,手支撑着头闭目养神,重新找回自我。
在假寐的遥远怀想中,我回忆起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一切,仿佛历历在目,我突然看见,在一切事物的前后,老农场的一侧是一片开阔的田野,空旷的打谷场出现在个场景中间。
接着,我感到生活是多么地徒劳。就好像我的手肘撑得有些钝痛,我的所见、所感、回忆和遗忘的一切融合在一起,还有来自街道的微弱喧嚣,工作时发出的细微声音和往常一样流淌在静静的办公室里。
我把手放在写字台上,用一种面对死气沉沉的世界的阴沉目光环顾四周,我的肉眼看见的 为什么他要自杀?
等等,我也不知道……他想要发现并形成一种私底下不去造完整句子的方法。他过去常说,他在寻找含义里的微生物……他自杀了——是的,当然——因为有一天,他发现他承担着巨大的责任……问题的严重性使他发了疯—……一把左轮手枪……
不,这太荒谬了……难道你不知道,他不可能用一把左轮手枪吗?一个那样的人不可能对自己的头部开枪……你对你从未有过的朋友了解甚少……你知道,这是一个严重的缺陷……我最要好的女性朋友,和一个我虚构出来的迷人的年轻男子……
你取得进展了吗?
我们尽力了……但那个女孩,你不能想象……
两个人坐在茶几旁,毫无疑问没有做这样的谈话。但他们穿戴如此考究,不做这样的谈话有些遗憾……这便是为什么我写下这段不存在的对话……他们的手势、怪癖、幽默的一瞥和微笑——当我们不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时——这些对话中的短暂插曲——清晰地表达了我正好装作想要写下的东西。他们分道扬镳后,各自都结了婚(因为他们认为彼此太像,以致不能和彼此结婚)。如果有一天,他们碰巧看到这些纸页,我想他们会认出这些他们从未说过的话来,并对我表示感激,因为我如此准确地诠释了他们是什么,不管是他们从不希望成为这种人,还是他们从未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这种人……
如果他们看了我的作品,希望他们会相信,这些就是他们真正说过的话。在他们互相倾听的这些话里,漏掉了很多东西,譬如空气中的花香,茶叶的芳香,以及她穿在胸前的胸衣的花饰的含义……尽管没有阐述这些东西,但它们组成对话的一部分……所有东西都在那里,我的任务不是写文学作品,而是记载历史。我将文章重组,将遗漏部分补充完整,作为窃听他们并未说起也不想说起的话语的借口。
371.荒谬的赞歌(一)
我在诚挚而伤感地陈述。这个问题和快乐无关,因为做梦的乐趣既矛盾又阴郁,必须通过一种特殊而神秘的方式去享受。
有时候,我会在内心客观地观察令人愉快的荒唐事物,这些事物我在想象中甚至也看不见,因为在我们眼里,它们不符合逻辑——连接虚无和虚无的桥梁,没有起点和终点的道路,乱七八糟的风景……——荒谬的、不合逻辑的和矛盾的一切使我们脱离现实及其大量的附属物——实用思想、人情和有用有利活动的一切观念。荒谬可以避免使我们的精神状态从做梦的无比甜蜜陷入过分厌倦之中。
我用一种奇怪而神秘的方式去想象这些荒谬。在某种程度上我无法解释,我能够看见任何人类肉眼都看不见的东西。
372.荒谬的赞歌(二)
让我们把生活变得荒谬,从东到西。
373.生活
生活是我们不知不觉经历的一场经验之旅。生活是一场穿越物质的精神旅行,既然是我们的精神在旅行,那就是我们所生活的地方。因此,那些热衷沉思的灵魂比那些生活在外部世界的灵魂过着更尽兴、更开阔、更动荡的生活。最终结果至关重要。我们的感觉就是我们的生活。一场梦和体力劳动一样能使我们筋疲力尽。当我们思绪纷飞时,生活永远没有思想那样艰难。
在舞厅角落里的那个男人与所有舞者跳舞。他看见了一切,因为他看着一切,他在一切中活着。由于一切最终不过是我们自己的感觉,与身体的真实接触并不比看见它或回忆它更有价值。因此,当我看见别人跳舞时,我也在跳舞。我赞同一位英国诗人的那首《我躺在草地上》,他看见远处有三个人在割草,写道:“ 我永远也不知道,是否对于我的智识来说,我有着太多的感觉,或者说对于我的感觉来说,我有着太多的智识(我不知道,是我太过敏感影响了我的智识,还是太过机智影响了我的感觉)。我总是反应太迟,我不确定影响它的是前者还是后者,或者,两者都是,或者,还存在 419.琐事
日常生活的琐事像灰尘,用丑陋肮脏的线,衬出我可耻堕落的人类存在:账本摊在眼前,眼睛却在做着无数东方的梦;办公室经理无伤大雅的笑话冒犯了整个宇宙;当我在认真思考关于美学和思维的理论最纯洁的部分时,瓦斯科先生的女友,某某小姐打来电话,让他回电话。
还有某人的朋友,一群不错的小伙子,的确很不错的小伙子,很好相处,也很好说话,可以与他们一起吃午饭,吃晚饭,但是,不知为何,我感觉这一切很肮脏,可悲,而且毫无意义,因为即使上街,我们也还是待在面料仓库里,即使到海外,我们仍然坐在账本前,即使进入无穷尽,我们还有老板。
每个人都有个说着不合时宜的笑话的办公室经理,每个人都有个游离在正常的宇宙之外的灵魂。每个人都有个老板和老板的女友,还会在很不方便的时间接到非接不可的电话——夜幕优雅地降临,女友们客气地道歉,(?)或给她们的情人留讯息但,这个我们都熟知的人早已出去惬意地喝茶。
每个做梦的人——即便他们不是在里斯本商业区办公室趴在面料仓库的账本上做梦——可能会有个他们妻子的账本,或者是他们继承的对将来的管理,或者是可能存在的任何东西。
我们这些做梦和思考的人,都是这个或那个商业区的面料仓库或其他商业的会计助理。我们输入数额,又丢失它们;我们合计总数然后继续工作,我们合上账本,那看不见的平衡一直在对抗我们。
我写的这些话让我笑了,但是我的心却快碎了——像东西被摔成碎片一样,残渣遍地,装在宽口箱里不知被谁扛到了每个城市议会永恒的垃圾车里。
一切都在等待,盛装打扮,充满期待,等着将要到来和已经到来的国王,等着他随从踏起的尘埃在慢慢出现的东方再次形成一阵薄雾,等着远处早已随他们的黎明风驰电掣而去的骑士。
420.丧礼进行曲(二)
来自各种神秘宗教的僧侣人物在走廊上一字排开,等候着你。还有手持长矛的金发男孩,拔剑出鞘、刀光闪闪的年轻人,明晃晃的头盔和铜器,还有丝绸和黄金的幽光。
人的想象力感染一切,有使送葬队伍气氛阴郁的哀伤之感,凯旋的沉重之感,虚无的神秘主义,绝对否定的禁欲主义……
不是温暖阳光下覆盖我们瞑目的、冰冷的六尺黄土和旁边的绿草地,而是超越我们生命的死亡,而它本身就是一种生命——它存在于某些天神身上,我信仰的多神教里的那个未知之神。
恒河也流过道拉多雷斯大街。一切时代都存在于这个狭窄的房间里——呈现各种风俗的、五颜六色的混合列队,还有各种文化和民族之间的差异。
就在这条街上,我可以痴迷地等待雉堞城垛和刀光剑影里的死亡。
421.想象的旅行
在夜幕降临的亲切氛围下,我在四楼房间的窗前,面对着逐渐闪现的满天繁星,我俯瞰着无穷远处,我的梦——和着可见距离的韵律——踏上未知的、想象中的或通往完全不存在的国度的旅途。
422.金色的月光
金色的月亮用金黄的光芒照亮东方。在更广阔的大河里,它的微光蜿蜒迂回向大海蔓延。
423.帝国的灭亡
在奢华绸缎和混乱紫袍的修饰下,帝国在异国旗帜的笼罩下走向死亡,那些旗帜和放置在经停地的华丽华盖铺天盖地将道路淹没。人群举着华盖走过。道路时而死气沉沉,时而整齐有序,给队伍让出一条路来。武器在速度奇慢、毫无目标的队伍里闪着冰冷的光芒。郊野的庭园被人遗忘,喷泉不过是将仅有的一点水继续向外喷射。笑声从远处传来,落入光的回忆里,这并不是说,路旁的雕塑开口说话了,也不是说,皇位的继位埋没了装饰坟墓的秋天的色彩。长戟使处处是墨绿官袍、有些褪色的紫袍和深红长袍的太平盛世陷入绝境。所有人仓惶逃亡后,广场空无一人,我们漫步而过的花坛再也见不到人影,已将沟渠遗弃。
鼓声像雷鸣一般,响彻令人战栗的时光。
424.阳光与阴影
每一天世界上都会发生一些事情,我们却无法用我们所知道的法则来解释。它们每天都被提起,然后又被遗忘,它们以同样神秘的方式出现和消失,它们的奥秘逐渐被遗忘。这就是无法被解释的事物注定会被遗忘的规律。有形世界像往常一样在阳光下继续向前发展。他物则在阴影下注视着我们。
425.做梦是一种折磨
做梦本身成为一种折磨。在梦里,我获得这样一种清醒度,我所见到的梦中之物都像真的一样。因此,梦之为梦的一切价值都丧失殆尽。
我梦见自己成名了吗?接着,我感受到一切在公开场合露面时获得的荣光,个人隐私和隐姓埋名的完全丧失,这使得荣光变得痛苦不堪。
426.智慧的开端
我们将最大的焦虑看做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不仅在宇宙生活中,在我们自己的心灵生活中亦是如此,这便是智慧的开端。身处焦虑之中时,以这种方式思考便有了智慧的高度。当我们真正受难时,我们人类的痛苦看似无穷无尽。不过,人类的痛苦并不是无穷无尽的,因为没有什么属于人类的东西是无穷无尽的,我们的痛苦除了给我们以痛苦的感觉之外,没有任何价值。
我曾屡次被看似疯狂的沉闷或看似要盖过沉闷的焦虑所压迫,在我反抗之前,我停下来,犹豫起来,在我崇拜自己之前,我犹豫着停下来。在这一切痛苦中——无法领悟世界之奥秘的痛苦、不被爱的痛苦、受到不公平待遇的痛苦、受到生活压迫、扼制和束缚的痛苦、牙痛或脚挤脚的痛苦——有谁能说得清,哪种痛苦对他自己来说最糟糕,更不用说对别人,或者对存在的大多数人来说?
有些和我交谈的人认为我的感觉迟钝。但我认为,我比绝大多数人要敏感。我是一个敏感的人,我了解自己,因而知道什么是敏感。
呵,认为生活痛苦或者认为思考生活是痛苦的,这种想法并不正确。正确的是,只有我们认为我们的痛苦很严重、很严重,它们才会如此。如果我们让它们消失,它们怎么来就会怎么去,怎么产生就会怎么消亡。一切都无关紧要,我们的痛苦也是如此。
我在沉闷的重压之下写下这些文字,而这沉闷似乎超越了我的承受范围,或者说,它需要比我的心灵更大的空间。一种将一切人和事物纳入其中的沉闷令我窒息,使我发狂。一种彻底不被理解的身体感觉使我焦躁,将我压垮。但我抬起头,仰望着并不了解我的蓝天,我的脸不知不觉感受着凉爽的微风。看完天空,我闭上眼帘,感受过微风后,我的脸已无感觉。这并未使我感到好受一点,但却令我有所不同。看着自己从自我中解脱出来,我几乎面露微笑,并未因为我理解了我自己,而是因为我变成另一个人,不再能够理解我自己。高空中漂浮着一片宇宙遗留下来的、细小的白云,像是一种看得见的虚无。
427.女人是梦想的富矿
我的梦:我在梦里创造朋友,与他们做伴。他们身上有另一种不完美。
保持纯洁,不是为了保持高贵或坚强,只为能做你自己。给你爱实则失去爱。
放弃生活,这样你才不会放弃自己。
女人是好的梦境来源。永远不要触碰她们。
学会放弃奢侈享乐的想法。学会为每一件事感到由衷的高兴,不因为它本身,而因为它唤起的想法和梦。(因为万物都非本身,只有梦却永远是梦。)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你应该什么都不触碰。只要你一碰,你的梦就会幻灭;被碰到的事物就会占据你感知的能力。
看和听事生命中唯一高贵的东西。其他感觉若非粗鄙,便是世俗。唯一的贵族精神就是永不触碰。避免太过亲近——这是真正的高贵。
428.关于不在乎的美学
对于每一个单独存在的事物,做梦者都应当试着做到彻底地不在乎,而不在乎,其本身就是一个将他唤醒的事物。
自发地将可以梦见的任何事物从每一个物体或事件中抽象出来,而将它的现实性当做外在世界的死物,这种能力——是一个明智的人应该试着去获得的。
永远不要去考虑自己的真实感受,把这种苍白的凯旋提升到冷眼看待自己的雄心、渴望和欲求的境地。历经喜怒哀乐却无动于衷,对待自己就像对你毫无兴趣的、擦肩而过的路人……
最高程度的自制就是对自己不在乎,将我们的肉体和灵魂当做命运让我们在里面度过一生的房屋和庭院。带着俨如王侯的傲慢态度去对待我们自己的梦想和最深的欲望,委婉而谨慎地忽略它们。我们在自己面前也要毕恭毕敬,要认识到,我们从来都没有真正地独处,因为我们是自己的目击者,所以应当在自己面前扮演一个陌生人的角色,采取一种刻意而冷静的外在方式——因为高贵而变得不在乎,因为不在乎而变得冷漠。
为了不被自己看低,我们应当要做的就是,不再怀有雄心、激情、欲求、希望、虚妄或紧张不安的感觉。关键要记住的就是,我们永远有自己的陪伴——我们从来都不曾独处,从来都不能感到心安理得。出于这种考虑,我们将克服自己拥有激情和雄心,因为它们使我们变得脆弱。我们不能拥有欲求或希望,因为欲求和希望是粗俗不雅的东西。我们不能变得虚妄或感到不安,因为在他人眼里,草率行为使人不快,冲动永远是一种粗俗的行为。
一个贵族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从来都不曾是独自一人。这便是为什么规矩和礼仪总是贵族的特权。让我们把自己内化为贵族。让我们把这个贵族从庭园和客厅里弄出来,把他放进我们的灵魂和存在的意识里。让我们带着计划性和为他人着想的姿态,对自己以礼相待。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整个社交圈,伟大奥秘的整个邻里社区,我们至少应当明白,处在邻里社区的生活与众不同,优雅讲究。感觉的盛宴需要我们温文尔雅</a>,内敛矜持,思想的宴会需要我们彬彬有礼,端庄高贵。由于其他灵魂可能会在我们周围构建卑劣肮脏的邻里社区,我们应当清楚地划定自己的领域界限,从感觉的外墙到羞怯的凹室,一切都是高贵的,宁静的,铭刻着节制,除去虚饰浮华。
我们应当试着寻找一种平静的方式去认识彼此的感觉。将爱情弱化到爱的梦影,一种在月光下两轮微弱光波之间的暗淡的、战栗的间距。将欲求变成无用又无害的东西,一种灵魂里的会心微笑。把它变成我们从未梦想过去实现或者甚至去表达出来的东西。将憎恨安抚入眠,就像去哄一条被俘获的蛇。让恐惧放弃所有外在表现,除了将痛苦残留在我们眼里,毋宁说,残留在我们灵魂的眼中,唯有这种态度才能被称作美学。
429.冷遇
我这一生,在每一个环境中,每一个社交场合里,所有人都视我为入侵者。或者至少也视我为陌生人。不论是在亲人眼里,抑或是在熟人心中,我总被他们当成一个外人。我并非在说他们是处心积虑地这样对待我。然后这可谓我周围之人的自然反应。
每一个地方的每一个人都友善待我。我怀疑,如我这样的罕见异类,引致很多人加大音量,皱起眉头,怒气呵斥或白眼相对。可我遇到的友善往往没有感情夹杂其间。对于那些与我最亲近的人,我一直是位客人,而那些对我很好之人给予我的注意力往往与加诸在陌生人身上的注意力无异,而且他们不会对我投入感情,对入侵者同样如此。
我肯定,其他人秉持的这种态度来源于我自身性格中某些固有的晦涩因素。或许是我在与人交往时态度冷漠,才使得其他人不自觉地也表现出我这种无情的方式。
我天生能很快和别人打成一片。人们立刻对我十分友善。可我从来没有被人真心对待过。从未有人诚恳对我。于我而言,被爱似乎永远是一件不可能之事,如同一个陌生人永远无法喊出我的名字。
我不知是否该为此感到遗憾,或者我是否应该接受这一切,将之当做无关紧要的命运,没有任何理由去遗憾,去接受。
我始终希望获得别人的青睐。被人漠然视之于我总是一种伤害。如同被命运抛弃的孤儿,我想要——和所有孤儿一样——别人爱我。这种需要始终如同渴望一样,永远不会被满足,我如此彻底地适应了这种注定的饥渴,有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有吃饭的需要。
无论原因为何,生活都让我感觉痛苦。
其他人都拥有为他们奉献之人。甚至从没有人想到过要为我付出。其他人受人宠爱,而我只是被人善待。
我知道自己有能力激起别人的尊重,但不能赢得别人的爱。很遗憾,我从未做过一件事能向其他人证明,他们一开始对我的尊重是正确的,因此,他们再也不会真正尊重我。
有时候我觉得我必须享受痛苦。可我知道,我别有他好。
我不具备成为领导者或跟随者的品质,甚至不能成为一个知足之人,在我不具备其他品质之时,知足常乐应是我最后的底线。
其他人不及我的聪明才智,却更加坚强。他们擅长对生活曲意逢迎;他们让他们的智慧发挥了更大的作用。我拥有所有品质可施加影响,却没有本领将之付诸行动,甚至连这样做的意愿都缺乏。
如果我会爱上别人,那么我必将不会得到爱的回报。
我不得不做之事便是希冀某些事物行将毁灭。我欠缺致命的力量,这便是我的命运,而对于我所特别关心的人与事,这份致命的力量就变得软弱不堪。
430.清醒
疯汉头脑清醒地利用逻辑方式,向自己和他人证明他们的疯狂想法正当合理,见识了这样的行为后,我再也无法肯定我的清醒是为清醒。
431.本性的缺失
我生命中最大的悲剧——虽然是一个鬼鬼祟祟的悲剧,即那种发生在阴影下的悲剧——就是我不能自然地感受到万事万物。我可以像别人那样去爱,去恨,而且和他人一样感到恐惧与付出热情,然而,我的爱,恨,恐惧与热情都不像真情实感。要么是它们缺乏某种因素,要么就是具有某种不属于它们的因素。无论如何,这些感情并非它们本身,而我的感受与生活不相一致。
在被恰当称为谨慎的性格方面,在深谋远虑和严谨的利己主义基础上,感受才会形成,如此一来,这些感受看上去就成了另外一副样子。在被明确称为一丝不苟的性格方面,也可以观察到这些天性被取而代之了。在我身上存在着一个类似的苦恼,我的感情里缺乏清晰性,然而我既不谨慎也不一丝不苟。没有理由我会有异常感受。我本能地失去了我的本性。我即将走向错误的道路,这本非我的本愿。
432.侮辱
我自己这个角色和我的命运的奴隶不仅被他人的冷漠冒犯,他们的热情也使我感到不安(他们认为是在对我热情)——这便是命运强加给我的人身侮辱。
433.局外人
身处他们之中,我确是一个局外人,但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就像一个生活在他们中间的间谍,没有人怀疑我,甚至我自己都深信不疑。他们视我为亲戚,没有人知道,我从一出生就被调了包。因此,我和他们平起平坐,却毫无相同之处,我是他们的兄弟,却不属于他们那个家庭。
我来自奇乡异土,那里的风景比生活要迷人得多,但我从不对人提及那片土地和我在梦里见到的大好风景。我双脚踏在木地板和石板上,但我心系远方,尽管它在我体内跳动着,被疏离和流亡的身体控制。
大家都戴着相似的面具,没人能认出我来,甚至认出我戴了面具,因为没有人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戴面具的人。没有人能想象得到,我还有另一面,而那才是真正的我。他们总是把我当成真正的我。
他们的房子将我安顿,他们的双手握住我的手,他们看见我走在大街上,就好像我真的在那里。但真正的我从来都不曾呆在他们的起居室,我所经历的我从来不曾和他们握手,我所知道的我从来不曾走在大街上,除非这就是所有的街道,我也从来不曾被人看见过,除非我就是所有其他人。
我们都隐姓埋名生活在遥远的地方,我们全都不为人知。然而,对于有些人来说,他和他的本我之间的距离从来不曾显露出来;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这种距离偶尔被无边的闪光照亮,令他们惊恐或忧伤;但还有一些人,对他们来说,这只是痛苦的现实生活而已。
我们应当知道,我们无法了解我们是谁,我们的所思和所感不过是一种注解,我们的所想并非我们的所望,或许也不是任何人的所望——在每一个时刻认识到这一切,在每一种感觉里感受这一切——对于我们的心灵,我们是陌生的,难道我们没有被自己的感觉放逐吗?
然而,在这狂欢节的最后一夜,我一直凝视着的这个面具在街角和一个没有戴面具的人交谈过后,与他笑着握手道别。没有戴面具的人转身从他一直站着的那个街角离开了。而面具人——一个无趣的人——继续向前走去,最终消失在影子和时有时无的灯光之间,与我所想象的情景毫无关系。直到那时,我才注意到,街上除了亮堂堂的街灯,还有些别的东西,街灯没有照到的地方,还有朦胧的月光,隐秘而宁静,包裹着虚无,如生活一般……
434.月光
……在死气沉沉的棕色里受潮,被锈蚀。
……被冰雪冻结的、层层叠叠的屋顶上透着灰白,在死气沉沉的棕色里受潮,被锈蚀。
435.停滞
……所有的一切在变幻莫测的黑暗中停滞下来,一面被白色勾勒出轮廓,泛起冷珍珠层的蓝色底纹。
436.雨
终于,在闪闪发光的屋顶上的漆黑里,一束冷淡的晨光像痛苦的天启照射下来。又是一个渐渐明亮的夜晚。又是一次惯常的恐怖:白天,生命,虚假的目标,不可避免的活动。又一次,我的看得见的肉体的社交性格,与毫无意义的词相连,被他人的行为和意识利用。又一次,我是我,恰如我不是我。黑暗里的光填满了百叶窗缝隙(哎,窗户一点都不严实)里灰色的疑问,我意识到我不能在躲在床上,能睡觉却不睡,做梦却不记得真想和现实,不能窝在干净清爽温暖的被单里,只是感到舒适,无视身体的存在。我意识到我丢失了快乐的无意识,因为这无意识,我才能一直享受我动物般困倦的意识,在这意识里我观察——像太阳下慢慢眨着眼睛的猫——我自由的想象逻辑描述着这些动作。我一时到黑夜的特权已然消失,一同消失的还有我偶尔瞥到的微微摇晃的树下慢慢流动的河水,和在我缓缓流动的血液和淅淅沥沥的小雨中丢失的喁喁独语的瀑布。我为了活着,丢失了自己。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睡觉,还是感觉自己在睡。确切来说,我不是在睡觉,更像是从不眠的睡眠中醒来,因为我听见城市里生命最早的声音像洪水般从下面不知什么地方传来,那里上帝创造的街道四通八达。这些声音很快乐,穿过正在飘落的或已经停下的悲伤的雨,因为下雨声已经听不见;我只知道雨施加给透过缝隙的阳光的过度的灰暗,映在早上这个清亮的时刻,无论何时。对我的心而言,这些稀稀拉拉的声音既快乐又痛苦,好像它们召唤我去考试或行刑。每天,若我听见它们从我甜蜜虚无的床上传来,都像是极其重要的一天,重要到我没有勇气去面对。每天,若我感到它们在亚麻布落到街上时,从阴影的床上升起,都感觉它们是来传唤我去法庭。每天,我都要被审判。我内心的那个人一次又一次被判刑,因为他紧偎着他的床,像紧偎着他失去的母亲,因为抚摸着他的枕头,好像他的保姆会保护他。
在树阴下幸福地睡觉的大型动物,走在高高的草丛中疲惫但却温馨的步伐,暖洋洋的下午远方迟钝的黑人,疲惫的眼睛打得哈欠,所有能让我们忘记一切,想要睡眠的东西,平静的心轻轻地关上心灵的百合窗,无名的睡眠的爱抚……
睡眠,去远方,不需知道有多远,忘记自己的肉体,自由地享受被遗忘的湖上的避难所一样的无意识,在深深的大森林中茂密的树叶下停留……
会呼吸的虚空,温和的死亡,我们会精神饱满但怀旧地从中醒来,深深遗忘,按摩着我们灵魂的组织……
我又一次听到,像未被劝服的人新一轮的抗议,突然喧嚣的雨洒落明亮的世界。我想象的骨头感到一阵冷颤,就像我在害怕。最后的黑暗将我抛弃,我一个人,孤独地蜷缩在自我的无意义中,开始小声哭泣。是的,我为孤独和生活而哭泣。我徒然的悲伤如一辆无轮的马车,躺在现实的街道上,被淹没在被遗忘的粪便中。我为一切而哭泣——我曾躺过的丢失的腿,我收到的死去的手,我从未发现的拥抱我的臂弯,我从未靠过的肩膀。决然到来的白天,白天到来赤裸裸的现实般打击我的悲伤,我梦过,想过或忘记过的一切——这一切,像影子,虚构和懊悔的混合物,融合进了过去的世界,加入了纷繁的生活,像一架葡萄,被半大小子一哄而抢,躲在角落里吃掉了。
人们白天的噪音陡然变大,像是敲击的铃声。在楼里,我听见 我曾经写下的所有文字都是灰色的。我的生活,甚至是我的精神生活,就像一个下着毛毛细雨的日子,在这个日子里,万事万物从不曾出现,到处一片混沌,只有空洞的待遇和已经被遗忘的目标。我在破烂的丝绸中痛苦挣扎。在光线之下,在单调乏味之中,我看到了我自己,但却不认识我自己。
我带着谦卑的姿态,尝试着,起码要表明我是谁,要像一座神经机器一样,记录我那主观和超灵敏生命中最微不足道的印象——这些印象都被清空了,就像一个被掀翻的桶,所有的一切仿佛水一样,泼洒在地上。我给我自己涂上了伪色彩,结果,阁楼变成了一个帝国。现在,我的心脏在我看来就像一个宅子里的水泵,按照本能将之安装好,然后按压着开始抽水。而凭借我的心脏,我才能编造出我生活中如散文般的重大事件。在一片无风无雨的海上,我遇到了船难,我的脚触不到海底。
我询问那些我依旧保有的有意识的退化器官,在不存在的事物之间一系列混乱的间隔里,我用那些我相信属于我自己的语句,用那些我感觉从我心中油然升起的感情,用那些旗帜和军旗(这些旗子不过是坐在屋檐下的那个乞丐女儿用唾液把碎纸粘在一起做成的),写成了一篇篇如此之多的文字,我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询问残余的自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劳心费神写出这些无用的文字,为这些垃圾献身,甚至在命运那些撕碎的纸张之间存在之前,就已经神形消散,消失于世间。
我一边问着,一边继续书写。我把这个问题写下来,用全新的词句来包装,用全新的感情来阐释。明天我将继续写我那本愚蠢的书,我缺乏信念,感情冰冷,而我会把每天对此的感想草草记下。
让该来的到来吧。一旦多米诺骨牌全都被摆好,无论这个游戏是赢是输,这些牌全都被推倒,而这场已经终结的游戏则毫无希望。
443.我用自身写作
在我的内心中,有着何等的地狱、炼狱和天堂啊!可谁能看到,我所做的一切都与生活相悖——我,是如此平静,如此安详?
我不是用葡萄牙文写作。我用我自身的全部来写作。
444.打发时间的囚徒
除了生命,一切都变得令人难以忍受。办公室、家、街道——甚至它们的对立物,如果这便是我的命运——都将我淹没和压迫。只有它们构成的整体能给我带来安慰。是的,这个整体中的任何部分都足以让我宽慰:照进死气沉沉的办公室里的一缕阳光,透过窗子进入我房间小贩的叫卖声,还有人们的存在,气温和天气变化的事实,以及世界令人惊奇的客观规律……
一道阳光突然射进办公室,突然之间,我发现了它……实际上,它尖利无比,像一片几乎没有颜色的刀刃,划破阴暗的木地板,光线所到之处,一切都有了生气,包括旧钉子、地板条之间的缝隙,还有密密麻麻全是黑色表格的纸页。
阳光照进寂静的办公室里,这种作用几乎难以察觉,我却观察它足有好一阵子……打发时间的囚徒!唯有囚禁者才会用这种方式去观察日光的移动,就像观察一群蚂蚁一样。
445.沉闷是一种病
据说,沉闷是闲人得的一种病,或者说,只有那些无所事事的人才会沾上这种疾病。不过,事实上,这种心灵之病更不易察觉:那些本身就有此倾向的人更易患病,而那些在工作或假装在工作的人(他们归根到底是一回事)并不比那些真正的闲人要更容易幸免于沉闷之疾。
最为糟糕的事情,莫过于在内心生活散发出自然光芒的印度人及其尚未开发的土地和日常生活的脏乱不堪(即便它算不上真正的脏乱不堪)做出比较。如果闲散不是理由,沉闷则变得更令人压抑。那些努力奋斗过的人,他们的沉闷是最为糟糕的一种。
沉闷不是因无事可做而百无聊赖的疾病,而是一种更为严重的疾病,也就是说,觉得凡事都不值得做。这意味着,做的事情越多,就越发感到沉闷。
从记账的账簿上抬起头来,我常常感觉大脑一片空白!我情愿保持闲散状态,什么也不做,没有什么可做,因为这种沉闷,即便足够真实,至少我还能从中取乐。在眼前的沉闷状态下,任何休</a>憩、高贵和幸福都不能防止我去感到不适:我宁愿我的每一个动作都被抹去,也不愿从我从未有过的动作里感受到潜在的疲惫。
446.欧玛尔·海亚姆(一)
欧玛尔·海亚姆的单调,和那些因不知道如何去做而自然导致不知道做什么的人的单调不同。后者的单调属于那些生来即死的人,他们求助于吗啡或可卡因是可以理解的。而那个波斯圣人的单调更高贵,更深刻。拥有这种单调的人清楚地思考并看到一切事物的模糊性,他观察一切宗教和哲学,正如所罗门说的:“我明白,一切是精神的虚空和苦恼。”或者引用另一个国王——君王塞维鲁的一句话,当他与权力和世界道别时,说道:“曾经一切皆是空。”“我就是一切,没有什么是值得烦恼的。”
塔德说,生活就是以一种徒劳无益的方式去寻求不存在之物。这正是欧玛尔·海亚姆要说的,如果他也曾这样说过。
这便是为什么那个波斯人酷爱喝酒的原因。“喝吧!喝吧!”这句劝酒词概括了他的实用哲学。饮酒不是因为快乐,而是为了变得更快乐,更自我。饮酒也不是因为失望,而是为了去遗忘,变得不那么自我。将快乐、活力和爱融入酒中,从欧玛尔·海亚姆的作品中我们却看不到活力的注解和爱的语句。偶尔出现在《鲁拜集》里柔美纤弱的人物萨基只不过是个“手持美酒的姑娘”。诗人欣赏她的优雅身姿,正如她欣赏盛酒的双耳瓶一样。
迪恩·艾瑞奇也是一个能从酒中读出快乐的范例。
如果我想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们有五个喝酒的理由。
美酒——朋友——或口渴——
或者我们迟早要喝——
或者其他的任何原因。
447.我们的冷漠
我们终究对一切宗教、哲学和被证实毫无用处的假说(我们称之为科学)的真实性或虚假性漠不关心。我们亦不关心所谓人类的命运,以及人类在总体上遭受或未遭受的苦难。是的,正如福音书所说,要对我们的“邻居”仁慈,而对于人类,福音书什么也没说。我们在某种程度上都这样认为。在中国,一次大屠杀在多大程度上真正使我们中间最高尚的人感到不安?而看见一个孩子无缘无故当街挨一巴掌,最富于敏感想象力的人却更感到心碎。
慈悲为怀,大爱无疆。因此,菲茨杰拉德在他的一篇手稿里,翻译了欧玛尔·海亚姆伦理观的某一个方面。
福音书提出,要对邻居友爱。但它并没有提到要对人或人类友爱,没人能帮助或改善它。
有些人可能想知道我自己是否要赞同欧玛尔·海亚姆的哲学,并且在这里对之进行重申和解读(我相信是用一种更准确的方式)。我要说的是,我不知道。有时候,他的哲学对我来说似乎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实用哲学。但有时候,它却使我感觉虚空、死气沉沉、徒劳无益,像一个空玻璃瓶。因为我想我不了解自己。我也不知道我真正在想什么。如果我有信仰,或许我会有所不同。但如果我是疯狂的,我也会有所不同。是的,如果我曾经有所不同,那么我也将继续有所不同。
当然,除了这些俗世的教义,还存在玄奥秩序的神秘教义,这些神秘事物被公开承认,但却保持着严格的神秘性,这些隐晦的神秘事物通过公共仪式表现出来。在大的通用仪式,譬如罗马教会对圣母玛利亚的礼拜仪式,或者共济会的精神仪式上,都存在这些被遮掩或半遮半掩的事物。
然而,有谁能说进入神秘圣所的初衷,不仅仅是对一种新的幻觉的热切渴望呢?如果一个疯子甚至对他的狂妄想法更深信不疑,那么他还能得什么确信无疑的东西呢?斯宾塞将我们的知识比作一个球形,当他扩张时,接触的越多,知道的也就越少。至于那些神秘的开启者以及他们带给我们的东西,我还能记起格兰德巫师的一句可怕的话:“我能看得见伊希斯,也摸得到她,但我不知道她是否存在。”
448.欧玛尔·海亚姆(二)
欧玛尔·海亚姆有一种个性,而我,无论好坏,都没有。一小时以后我便偏离了此刻的我,明天我将忘记今天的我是什么。那些像欧玛尔一样的人,他们便是他们自己,他们仅仅生活在一个外部世界。而那些像我一样的人,他们不是他们自己,他们不仅生活在外部世界,还生活在一个多种多样、变化莫测的内心世界。我们尽自己的努力,也终究无法拥有和欧玛尔一样的哲学。我躲在自己的避风港,像那些可有可无的灵魂,和那些我批判的哲学家。欧玛尔或许会排斥他们,因为他们与他毫不相干,但我无法排斥他们,因为他们就是我。
449.另一种生活
有些内在的感觉非常微妙,非常散漫,我们不能区分它们是身体的感觉还是灵魂的,无法确认是我们感觉生活只是突然地焦虑还是某个器官深处,例如胃出的一点小毛病。多少次我的自我意识被痛苦的停滞搅起的浮渣污染得浑浊不清!多少次我莫名的恶心,以致我不确定这是因为无聊还是预示着我要呕吐,这时我的存在是多么痛苦!多少次……今天,我的灵魂对着我的身体悲伤。我身上的一切都在疼痛:记忆,眼睛,胳膊,好像全身都得了风湿病。白日透彻的明亮,蓝得纯粹的天空,高高照射的不曾减弱的亮光都没能触碰到我。凉爽的微风,纵然带有秋日的味道,却让人回想夏天,让空气拥有了自己的性格,我却不能受它安抚。没有东西触碰到我。我悲伤,这悲伤不明确,也不含糊。我在下面堆着凌乱的货箱的街道上悲伤。
表情不能精确地传达我的感觉,因为任何事物都不能准确地表达人的感觉。但我绞尽脑汁,想要多少表达一下我对于自己和街道杂糅的多样的景观,自从我看到这些景观,它们就以无法了解的深奥成为我的一部分。
我想在遥远的国土过不一样的生活,我想成为别人,在陌生的旗帜下死去、我想被热情地称作其他时代的皇帝,那时代是更好的今天,因为它们不属于今天,朦胧不清,难以理解,但丰富多彩,新奇独特。我想拥有所有能让我变得荒谬的东西,恰好因为它们会让我的本质变得荒谬。我想,我想……但是,日光照耀时总有太阳,夜幕降临时总有黑夜。我们悲伤时总有伤痛,我们做梦时总有梦境。事情总是它们存在的样子,而非它们应该存在的样子,应该的存在,不是为了更好或更坏,只是为了不同。总有……
搬运工把街上的货箱搬走了。嬉笑怒骂之间,他们把箱子一个个放到货车上。我从办公室的窗户俯视他们,眼睛无精打采,眼皮充满睡意。某种微妙谜一样的存在将我与被装载的货箱贯通,奇妙的感觉把我所有的沉闷不安和反胃做成货箱,一个正大声打趣儿的人托着它,然后放在不在那里的货车上。窄窄的街道上,一直很宁静的阳光斜斜照在他们驼货箱的地方——不是照在货箱上,货箱在阴影里,而是远处无所事事,犹豫不决的送报员所在的角落。
450.雨过天晴
像一种阴阴沉的预感,一些更为不祥的东西此刻在空气中徘徊,甚至连雨都像是受到了什么恐吓。一种无声的黑暗垂落在空气中。突然,像一声尖叫,可怕的白昼支离破碎。一道冷光掠过一切,将光芒填满我们的思维和每一个裂缝。一切瞠目结舌。然后是一声暂缓的叹息。悲伤的雨中,人类的声音几乎是欢愉的。心脏机械而僵硬地跳动,思考使人眩晕。办公室里滋生出一种朦朦胧胧的信仰。无人成其为自己。维斯奎兹先生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门口,说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莫雷拉笑了笑,他的侧脸在这突然的惊吓下显得更黄了,他的笑容则毫无疑问在说,打雷还会继续。一辆四轮马车从街道疾驰而过,发出和往常一样的巨响声。电话失了控似的叮铃铃地响。维斯奎兹没有回到自己的私人办公室,而是走向大办公室的电话旁。所有的声音霎时停下,周围一片寂静。雨降落下来,如噩梦一般。维斯奎兹忘了电话的事,而铃声也停了下来。那个勤杂工在办公室的后面坐立不安,像一个令人生厌的家伙。
一种饱含释然和明镜止水的巨大喜悦,令我们所有人惊慌失措。我们有些头晕眼花地恢复了各自的工作,不由自主地互相交往、友好起来。那个勤杂工敞开窗户,没人叫他这么做。一股清新的芬芳夹杂着潮湿的空气飘进办公室。此时,绵绵细雨轻轻飘落。街上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响起,却显得有所不同。马车夫的吆喝声声入耳,的确有不少人。街心的有轨电车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声,给我们的社交增添了一些色彩。街上传来一阵孩子的笑声,像金丝雀跃然飞过平静的天空。毛毛细雨渐渐停了下来。
现在是六点钟。办公室即将关门。维斯奎兹先生在他私人办公室半掩着的门口说道:“你们都可以回去了。”他的发话像一种商业恩赐。我立刻站起来,合上账薄,将它收了起来。我从容地将笔放回墨水台,一边说着“明天见”,一边朝莫雷拉走去,然后和他握了握手,就好像他给了我什么莫大的帮助。
451.活着就是旅行
旅行?活着就是旅行。我从一天去到另一天,一如从一个车站去到另一个车站,乘坐我身体或命运的火车,将头探出窗户,看街道,看广场,看人们的脸和姿态,这些总是相同,又总是不同,如同风景。
若我想象,就能看见。我旅行时还做过什么?只有想象力极端贫乏,才需要靠旅行去感知。
“任何道路,像这条简陋的恩特普福尔道路,都能引你到世界的尽头。”但当我们绕世界的尽头一周时,会发现那就是我们启程的恩特普福尔道路。世界的尽头,就像开端,其实是我们对世界的概念。是我们内心有美丽的风景。若我想象,便能创造;若我创造,便能存在,然后我看到不一样的风景。那为何还要旅行?在马德里,在柏林,在波斯,在中国,在北极或南极,若我不在自己心中,不在我独特的感觉中,又将在哪?
生活由我们创造。旅行就是旅行者自身。我们看到的不是我们看到的,而是我们。
452.孩子的智慧
我认识的唯一一个有灵魂的旅行者是我之前工作过的公司里的一个小勤杂工。这个年轻的小伙子收集城市,农村和运输公司的宣传手册,他有从杂志上撕下来的或到处要来的地图;他有许多风景,外国服装,小舟和大船的图片,都是他从报纸杂志剪下来的。他会捏造一家公司,或套用一家真正的公司,甚至用自己所工作的公司的名义到旅行社索要去意大利,印度旅行的小册子,或葡萄牙和澳大利亚之间轮船情况的手册。
他不仅是我知道的最伟大的——因为最真实——旅行者,也是我有幸见到的最快乐的人之一。我后悔没有了解他之后怎么样了,或者说,我觉得自己应该后悔,实则不后悔;因为到现在为止,距离我认识他那短短一段时间已经10多年了,他一定长大了,成了个只知道履行职责的傻瓜,或者已经结了婚,得维持生计——即还活着就已经死了。也许曾经有过那么好的灵魂旅行经历的他,甚至还真真正正四处旅游呢。
我只记得:他知道从巴黎到布加勒斯特的火车行驶路线,对英国的其他火车路线也了如指掌;尽管他叫不对名字,我能看到他伟大的灵魂非常确定地闪光。是的,今天,他可能如行尸走肉般活着,也许某一天,他老去的时候,他会记起怎样能更好,更真实的梦到波尔多,而不必真正到达那里。
这一切可能也有别的解释:他也许只是在模仿某人。或者……是的,有时我想,孩子的智慧和成年人的愚蠢之间的差别之大令人骇闻,孩童时期,一种守护精神陪伴着我们,将他自己的灵魂智慧借与我们,后来,也许被某种高级规律所逼迫,他不得已忧伤地将我们抛弃——一如动物妈妈养大它们的孩子之后将它们抛弃——抛给我们肥猪一样的命运。
453.时光的微笑
我在这间咖啡厅的台阶前胆怯地看着生活。我看到的只是它广大的多样性的冰山一角聚集在这个完全属于我的广场上。一阵如同醉酒之处的轻轻地晕眩让我看到了事物的灵魂。有形一致的生活在我之外迈着路人清晰可辨的步伐行进,它们的动作透着一种被压抑的怒火。这一刻,我的感觉只是一个清楚又迷惑的错误,我的感官停滞了,万物都成了其他,我一动不动地伸展双翼,像一只假想的神鹰。
我是个理想化的人,也许我最大的野心就只是一直坐在这间咖啡厅的这张桌子旁。
一切都是徒然的,像搅起的死灰,也是模糊的,像黎明降临之前的时刻。
光完美、宁静地照在万物之上,为它们镀上现实悲哀的微笑。世上所有的玄秘都尘埃落定,我看着它们成行,变成平凡的街道。
啊,所有的玄秘被我们之间的普通事物打磨。想到它就在这里,在我们复杂的人类生活阳光普照的表面,时光便在玄秘的嘴唇不确定地笑着。这一切听起来多么现代!但又多么古老,多么隐晦,多么意味深长!
454.读报
从一种美学角度来看,读报总令人感到不愉快,从一种道德角度来看,甚至对于那些不在意道德的人来说,常常也是有同感。
当读到战争和革命的影响时——新闻里总会有这样或那样一类事情——这类事情使我们感觉沉闷,而不是害怕。真正使我们的心灵感到不安的,不是一切死伤者的残酷命运,也不是一切死于战斗或并非战死的牺牲者,而是将自己的生命和财产贡献给一些必定徒劳一场的事业的愚蠢行为。所有的理想和雄心壮志不过是长舌妇如男人一般歇斯底里。
没有一个帝王能够为打碎一个孩子的玩具做辩护。没有一个理想是值得为之去破坏一辆玩具火车的。什么样的帝王才算有用?或者,什么样的理想才有意义?一切源自人性,人性从来都不会改变——变化多端但无法完善,起伏不定但不会进步。面对这无可挽回的事物状态,面对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被给予和不知道何时会失去的生活,这一万次的棋局博弈以相同又相异的方式构成了我们的生活,对于永远无法完成的事情,我们一直做着无谓的思索,也因此产生了乏味感……面对所有这一切,一个明智的人除了要求抽身退出,不去思考生活(因为生活本身已经是一种负担),拥有一点点阳光和新鲜空气,以及至少拥有山那边宁静祥和的梦,还能做些什么呢?
455.过客
生活中的一切使我们显得荒唐、粗野或悲悲戚戚的不幸,过后都会被内心平静的我们看作旅途中的悲欢离合。我们不过是这个世界的匆匆过客,愿意或不愿意,我们在虚无和虚无、一切和一切之间旅行。我们不必过于担忧路途的颠簸和旅程中的灾祸。这个想法令我欣慰,因为它所蕴含的某些东西令人欣慰,或者仅仅因为它使我感到安慰。但如果我不去想它,虚构的慰藉就已足够真实。
令人欣慰的事物太多了!千奇百怪的云彩总在明朗宁静的蓝天漂浮。微风拂过乡间浓密的树枝,拂过城里晾晒在四楼或五楼上的衣服。天气暖和时我们感受到温暖,天气转凉时我们感受到凉意,乡愁、希望和窗外那个世界的一个迷人的微笑,总能勾起我们的回忆,我们像救世主门前的乞丐,想要敲开解开自我之谜的大门。
456.我是自己的伪装
我已久未动笔!在过去的几天里,我对是否放弃犹豫不决,就像经历了几个世纪。我像一潭荒芜的池水,在并不存在的风景里淤滞。
其间,我熬过了生活中充满各种单调的每一天,度过了由一连串变化构成的一成不变的时光。生活一切正常。如果我已入睡,一切并无什么不同。我像一潭荒芜的池水,在并不存在的风景里淤滞。
我常常不能了解自己,在那些了解自己的人中间,我显得与众不同。我看见活在各种伪装下的自己。无论一切怎么变化,我依然如故;无论我完成什么,对我来说都归于虚无。
在我的内心有着遥远的回忆,我仿佛回到乡村旧宅的单调中去,而那种单调和此时感觉到的单调如此不同……我的童年在那座房子里度过,但我说不清(如果我想做出比较)那段时光比今天的生活过得更快乐还是更悲伤。那是生活在往昔的另一个我。那段生活和这段生活不同,无法去比较。外表看来,同样的单调将两个我连接在一起,而在内心,两种单调无疑不同。它们不只是两种单调,而是两个生命。
我何苦要去回忆?倦怠。回忆是一种休憩,因为它意味着什么也不做。为了获得更好的休憩,我有时回忆从不曾发生过的事情,我在乡村生活(我真正在那生活过)的回忆,无论从这种回忆的清晰程度,而是激起的乡愁来说,都无法和我昔日从未居住过的空旷房子所带来的回忆做出比较——房子里的地板吱嘎作响。
我完全成为了自己的虚构,我的任何自然的感觉一旦产生,就直接转化成一种想象的感觉。回忆变成梦,梦变成梦里的遗忘,自我认识变成一种自我思考的缺失。
我已彻底脱去这属于自己的、存在的外衣。只有披上伪装时我才是我自己。周围的一切渐渐消失,未知的落日给我从未见过的风景镀上一层金色。
457.现代事物
现代事物包括:
(1)镜子的发展;
(2)衣柜。
我们的肉体和灵魂都演变成着装的生物。由于灵魂总是依附肉体,它演变出一套无形的衣服。我们发展到拥有一个基本上着装的灵魂,同样地,我们发展到——作为肉体的人——成为一种着装的动物。
问题不在于衣服已成为我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在于衣服的复杂性,令人奇怪的是,它和我们自然文雅的体态动作毫无关系。
如果有人要和我探讨,是什么社会因素使我的灵魂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会默默地指向一面镜子、一个衣架和一支钢笔。
458.思想的旅行者
在春天清晨的薄雾中,商业区昏昏沉沉地醒来,太阳摇摇晃晃地升起。在微冷的空气中有种平静的喜悦,一种不是微风的风柔和地吹着,寒冷已过,但生活还是微微打了个冷战——不是因为残存的那点凉意,而是因为有关寒冷的记忆;不是因为今天的天气,而是因为与即将到来的夏天的对比。
商店尚未开始营业,只有咖啡厅和日间酒吧开了,但这种静寂不是周末那种懒散——就只是静寂。一束金光穿过夜晚的空气,穿过正在消散的薄雾,蓝色变得有点红。街上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活动迹象,行人一个个的站着,看起来异常清晰,模糊地身影上面可以看到少数几扇开着的窗户里在忙碌。叮叮当作响的缆车顺着它们半空中有限的黄线循规蹈矩地行进。渐渐地,街道开始退去荒凉的迹象。
我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到处游荡,只是在感受周围的印象。我起床很早,毫无准备地走到街上。我像做白日梦一样观察。我像陷入沉思一样看。一股柔和的情感荒谬地在我心中升腾而起。好像外面消散的雾渗入了我的内心。
我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无意地思考自己的生活。我没注意到,但一直都在这样做。我认为我已经不能再悠闲地散步,而成为一个特定景象的反射体,成为一面空白的显示屏,上面透射着物体,颜色,和光,却不是影子。但其实不知不觉中,我已经不仅仅如此。我还是自己自我否定的灵魂,甚至我抽象的观察也是否定。
薄雾逐渐消失,空气变得模糊,充满一种惨白的光,好像将薄雾包含了进去一样。我突然意识到此时比有更多人存在时更加嘈杂。现在更多的行人脚步慢了下来。然后,在每个人渐缓的匆忙中,活泼的卖鱼妇迈着轻快的步伐映入眼帘,面包师顶着他们奇大无比的面包篮摇摇晃晃地走来,里面的面包颜色比面包种类还多。面包师放置不平的奶罐碰得叮叮当作响,像荒谬的空心键。警察一动不动地站在路口,像是文明对即将到来的一天清一色的否定。
此刻,我与这景象唯一的联系是视觉,能看到这些,我是多么喜欢呀——用一个刚到达生活表面的成年旅行者的角度去看待这一切。不需要从一出生就要学着将这些事物贴上预定的标签意义,能看到它们自然的自我表达,不用在意那些强加在它们身上的意义,能认识这个卖鱼妇真实的人性,不用在意她被称作一个卖鱼妇的事实,更不用在意我对她的了解——这个人存在并且卖鱼。能像上帝一样看待警察。能第一次注意到所有的事物,不是对生活的玄秘的预示,而是现实的直接表现。
钟声或是一个大钟表敲响了,我没有计数,知道一定是八点钟。我从自我醒来,是因为陈腐的计时方法,这时社会强加于连续不断的时间的修道院,是包含抽象的边界,是围绕未知的界限。我看到空中完全散去的薄雾(只有一抹类似的蓝色固执地停留在蓝色中)
其实渗入了我的灵魂,并以同样的方式渗入了解除我灵魂的事物深处。我看不到我所看到的景象。我的眼睛能看到,但我是盲目的。我开始用陈腐的知识看待一切。我看到的不再是现实,而是生活。
……是的,我属于也属于我的生活;不再是只属于上帝或自己的现实,这种现实里没有玄秘,没有事实,这种现实——因为它是真实的,或假装是真实的——始终存在某个地方,剥离了世俗和永恒,只是一个绝对的形象,这是灵魂的外化。
我转身慢慢离开,步伐比预想得快,回到我租赁的房门前面。但是我没进去,我犹豫了一下,继续走去,菲盖拉广场上摆着五颜六色的小商品,熙熙攘攘地挤着很多顾客,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慢慢地前行,毫无生机,我的视觉已经不再属于我,它不再是任何东西:仅仅是一个人类动物的视觉,这个人类动物不可避免地继承了希腊文化,罗马秩序,基督教义和其他所有的假象,形成了我感觉并感知的文明。
活着的人在哪里?
459.我喜欢住在城市里
我希望,住在这个国家里,就像住在这座城市里。我喜欢住在这座城里,可如果我住在这个国家里,我会加倍喜欢住在这座城市里。
460.自我审视
感情越强烈,感受的能力越微妙,感情就会为了芝麻小事而越发荒唐地发抖振颤。因为天色阴暗,所以需要非凡的智慧来感受焦虑。人类从根本上来说都是感情迟钝的,他们不会因为天气而感觉焦虑,因为天气总是不停变化;除非雨落到头上,否则人类不会感觉到一滴雨水。
天色朦胧,万物迟缓,潮湿闷热。独自一人留在办公室里,我开始审视我的生活,而我所看到的就像今天的天气,让我感觉沉重与苦恼。我看到我自己像个小孩子一样毫无因由地感觉快乐,像个少年一样踌躇满志,像个成年人一样既不快乐也没有抱负。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雾霾之中,发生在呆滞的状态下,就像今天这个日子,呈现在我眼前,让我永志不忘。
我们中间有谁在回头看那条没有退路的路时,能说他们走了一条正确的路?
461.自闭
我知道,最细微的事物都能轻易地折磨于我,此后,我小心意避免接触最细微的事物。如果一片云在太阳下掠过都可以让我痛苦,那么我要如何才能不去承受生命中无边无涯的黑暗?
我与世隔绝并非为了寻找快乐(我的灵魂不知道如何感受快乐),也不是为了寻找宁静(除非从未真正失去宁静,否则无人能获得宁静),而是为了安睡,为了忘却,为了适度地放弃。
我那肮脏房间的四面墙,既是牢房也是荒野,既是床也是棺材。脑海里一片空白,无所求,无所梦,迷失在麻木之中,如同意外生长的植物,如同生长在生活表面的苔藓,这便是我的快乐时光。我品尝着这份荒唐的虚无,没有一丝苦涩,预先体会到了死亡和破灭的滋味。
从未有人能让我称之为“老师”。没有基督为我而死。没有佛陀为我指明道路。亦没有阿波罗或雅典娜现身在我最崇高的梦中给予我的灵魂启蒙。
462.自我放逐
我将自己从生活的行动和目标中放逐出来,我试着割断自己和事物之间的一切联系,这恰恰是我试着去逃避的。我不想去感受生活,或者触及任何真实的东西,因为与这个世界的接触带来的体验告诉我这种性格的人,生活总是给我以痛苦的感觉。但是,这种逃避接触的自我隔离加剧了我已经过度紧张的感觉。如果能够彻底切断与事物的一切联系,那么我的感觉就没有问题。但我无法去实现这种彻底隔离。无论我怎样无为,我仍在呼吸;无论我怎样不动,我仍在移动。因此,由于孤独恶化了我的感觉,我发现,再渺小的事物,哪怕它曾经完全无害于我,也开始给我以大难临头的感觉。我选择了错误的逃避方式,从一条令人不适的、迂回曲折的路线逃走,到达和起点在同一个地方的终点,旅行带来的精疲力竭加剧了在那生活的恐惧。
我从未将自杀看作一种解决办法,因为我对生活的恨源自对生活的爱。我费了很长一段时间认识到这个令人遗憾的错误,我该如何面对我自己。由于认识到这一点,我感到沮丧,每当我说服自己相信什么东西时,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对我而言,每一次新的认识都意味着另一种幻灭。
我通过分析自己的心愿来杀灭它们。如果我能在分析心愿之前回到我的童年,哪怕在我有一个心愿之前进行分析,那该多好!
我的公园全都沉入死寂的睡眠,公园里的水池在正午的太阳下淤积,野蜂的嗡嗡声和生活使我感到压抑,这种感觉不像一种悲伤,而像是一种持续不断的身体的疼痛。
遥远的宫殿,阴郁的公园,远处的小径,再也无人去坐的石凳消失的吸引力——逝去的显赫,消散的吸引力,失去的光芒。啊,我那被忘却的渴望,如果我能找回梦见你的那种忧伤,该有多好!
463.平静
平静终于来临。所有的一切都是渣滓和残渣,从我的灵魂里消失不见,仿佛这一切从不曾存在过。我很孤独,也很平静。就像是这一刻,我从理论上皈依于一种宗教。不过我不再受尘世里所有事物的吸引,也不会受天国里所有事物的吸引。我感觉非常自由,仿佛我已经不再存在,并且已经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平静,是的,平静。一种巨大的平静如同某些过剩的东西向我压过来,一直到我的内心深处。我读的书,完成的任务,生活的变化与沉浮——所有这一切对我而言都变成了一抹微弱的半影,一种几乎看不见摸不着的光环,环绕着某个平静的东西,这东西我根本不认识。付出努力时我有时候会忘了我的灵魂,沉思时我有时候会忘了所有行动——努力与沉思回归于我,就像是一种不带感情的亲切,一种微不足道的空洞怜悯。
这并不是一个温暖且阴沉的多云日子。那微风非常微弱,几乎并不存在,比凝滞的空气更加难以察觉。那模糊且有污点的蓝天也不是无名色。一切皆虚空,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感受到。我不想看到却看得一清二楚,无助极了。我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些非奇观景象。我没有感受到我的灵魂,只有平静。所有身外之物都是不同的,此刻一动不动,即便它们在动,它们对我的意义,就像是这个世界对基督的意义,基督俯身看着万事万物,而撒旦则在诱惑它们。它们皆虚无,我可以理解为什么基督不会受到诱惑。它们都是虚无,我不能理解为何又聪明又老的撒旦认为它们会受到诱惑。
快速经过,不被感觉到的生活,在被遗忘的树下一条河静静地流淌着!轻轻经过,不被知晓的灵魂,巨大的树杈掉落下来发出看不见的沙沙声!无用地经过,毫无意义地经过,有意识地意识到虚无,落满树叶的远处空地之中朦胧一闪,来的地方和去的方向我们都无从得知!快,快,让我忘记吧!
某些从不敢生存的东西发出幽微的呼吸,感受失败的东西发出低沉的叹息,拒绝思考的东西发出无用的低语声,缓慢地走,懒散地走,自你不得不拥有的漩涡里走,在你被给予的水滴里走,走向阴影,或走向光明,它们是这个世界的兄弟,走向荣耀,或走向深渊,它们是混乱和夜的儿子,然而,让模糊的部分自己记住,神明随后会到来,它们也会与你擦身而过。
464.梦想的本钱
无论是谁看到这里,都会得出肯定的结论,认为我是个梦想家。他们大错特错。我没有钱,根本成不了梦想家。
强烈的忧郁,与单调的悲痛,只有在舒适和庄重豪华的氛围下才能共存。所以生活在祖传古堡里的坡·埃加乌斯才会一连好几个小时病态地陷入沉思中,而在死气沉沉的客厅大门另一边,男管家正低调地打理房子,准备饭菜。
伟大的梦想需要特殊的社会环境。有一天,我写下的某一段落具有了悲伤韵律,让我兴奋地想起了夏多布里昂,片刻之后我便记起,我既不是子爵,甚至根本不是布列塔尼人。还有一次,我在写作,内容似乎令我想起了卢梭,同样是片刻之后,我便意识到,我不是贵族领主,名下没有城堡,此外我也没有特权做一个来自瑞士的流浪者。
可是道拉多雷斯大街也是个包罗万象的地方。在这里,上天也赐福谜一样的生活无限发展。我的梦想或许可悲,可这就是我所拥有的梦想,以及我有能力拥有的梦想,就像我根据车轮和木板想象出了大车和木板箱一样。
诚然,日落在他方。可即便是从四楼的这间房间里俯瞰这个城市,也有可能思量无限。这种无限建立在下方的仓库之上,上方则是繁星点点……是日之将近,我从高高的窗户向外看,突然有此感触,身非资产阶级令我心存不满,无法成为诗人令我心有悲哀。
465.失眠
夏天的到来令我悲伤。夏的光亮,尽管刺眼,给那些不了解自己是谁的人以抚慰,但并未给我抚慰。外界的丰富生活和常常从感觉里挖掘出来的尸体形成巨大的反差——我的所感和所想,我不知道如何去感受和思考。在这被称作宇宙的无界国度里,我感到自己生活在暴政下,它并未直接压迫我,但仍然触犯了我的灵魂中的一些秘密原则。然后,一种对某些未来的、不可能的放逐的荒谬怀念缓缓地、轻松地抓住了我。
我最大的感觉就是麻木。这不是一种隐隐带来——就像所有其他的麻木,甚至疾病导致的麻木一样——身体休眠特权的麻木。这种麻木也不会使我们忘记生活,或许进</a>入梦乡,在盛大的退位仪式上接受令人宽慰的恩赐,它接近我们的灵魂。不:这是一种无法入睡的麻木,压在眼皮上,眼睛却闭不上,因怀疑而嘴角轻扬,就好像要表达一种乏味和反感。这是一种睡意,当一个人的灵魂忍受着严重失眠时,它无用地袭过他的身体。
只有夜幕降临,我才感到一种不快乐的休憩,由于其他休憩是愉快的,依此类推,它似乎也是愉快的。然后,我睡意全无,睡意带来的混乱的精神薄暮开始逐渐散失殆尽,直到它几乎有些微明。有段时间,那里潜伏着对其他事物的希望。不过,这种希望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绝望,无眠的沉闷,从未睡着的人被唤醒的不愉快。透过房间的窗户,我用难受的灵魂和疲惫的身体凝望着数不清的星星——数不清的星星,无,虚无,但数不清的星星……
466.镜子
人应该不能看到他自己的脸——没有更凶险的东西。自然给予人们一份厚礼,让他看不到自己的脸,不能够盯着他自己的眼睛。
只有通过河水和池子里的水,人才能看到他的脸。他不得不采取的任何姿势都具有象征意义。他不得不俯身,弯腰,承受耻辱来注视他自己。
发明镜子的人毒害了人类的心。
467.悲哀的脸
他聆听我朗读自己的诗句——那天我读得很好,因为我很放松——他带着自然法则的朴素对我说:“如果你能够一直这样,但换张不同的脸,你就会是个可爱的人。”“脸”这个词——它的意义远不止它的本义——猛地将我从我无知的衣领下拉出来。我在房间里看着镜子里那个并不可怜的乞丐的那张可怜而悲哀的脸。然后,镜子移开了,道拉多雷斯大街的幽灵像一个信使的天堂出现在我面前。
我的敏锐感觉像一种与我无关的疾病。它折磨着其他人,我只是那个人的生病部位,因为我相信,我必须依靠更强有力的感觉能力。我像一种特殊的组织,或者仅仅是一个细胞,首当其冲地承担着整个生物体的责任。
我思考,因为我在游荡,我做梦,因为我醒着。我的一切与我自己纠缠在一起,我的每一部分都感到不知所措。
468.抱歉
我们时常生活在抽象中,这抽象属于思想本身还是思想的知觉,与我们自己的情感相悖,还是现实生活中的事物会成为幽灵——就连那些我们独特的个性能感受的更细腻的东西也不例外?
无论我与某人多么交好,情感多么真挚,他生老病死的消息只会给我留下模糊不清的印象,这印象让我尴尬不已。只有直接接触,真实的情景会激发我的感情。我们靠想象过活,便会用尽全力去想象,尤其是为了想象那些真实的存在。我们的精神生活远离不存在也永远不会存在的事物,结果我们丧失了思考可以存在的事物的能力。
今天我发现一位好久不见但我时时真心怀念的故友,刚刚住院做手术。这个消息在我心中激发的唯一一个清晰确定的感觉就是,想到不得不去探望他,我很疲惫,甚至我想放弃这次探望,任由自己愧疚。
就这么多……处理的太多阴影,我自己也变成了阴影——我思想,我感知,我是我。我的存在包含我从未成为的正常人所具有的怀旧情感。这个,只有这个是我的感觉。我其实并不为将要做手术的友人感到伤心。我其实不为任何要做手术的人,或是遭受苦难的人,或是悲伤不已的人感到伤心。我只是为不能成为一个会伤心的人而伤心。
突然间,我想起了另一个人,不知是被何种力量所驱使。好像我产生了幻觉,我从未感受过的也从未成为过的一切与沙沙作响的树木,汩汩流入池塘的水流和并不存在的农场交织在一起。我变成了自己的影子,好似我的存在向它屈服。与德国故事里那个叫彼得的傻子恰恰相反,我将我的肉体卖给魔鬼,而不是影子。我因不痛苦,因不知如何痛苦而痛苦。我或者还是仅仅在假装活着?我睡了还是醒着?炎热的白天吹来一股凉凉的轻风,我忘记一切。我的眼皮惬意地变沉……我想起同样的太阳正照在我不在也不希望去的田野上……嘈杂的城市间浮现广辽的寂静……这是多么柔和!但若我能感受到,它会柔和得多!……
469.我什么要写作
甚至写作也失去了它的吸引力。用语言表达情感,精心地遣词造句,这些都变得像吃喝一样平庸。我做这些事情时或多或少带着些兴趣,但总是带着某种超然,没融入真正的热情或才智。
470.鱼钩
开口说话,就会表现出太多对他人的关心。就在他们张开口之际,鱼,和奥斯卡·王尔德如宿命一般地上钩了。
471.幻觉和假象
只要我们把世界看作是一种幻想和错觉,就会把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任何事情看作是一场梦,看作是我们睡着时幻想它们存在的东西。对于生活中的一切挫折和灾难,我们会用一种巧妙而彻底的冷漠对待。拐进街角的人已死,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原因;遭受苦难的人从我们眼前经过,如果去感觉,他们就是噩梦,如果去思考,他们就是令人不快的白日梦。我们自己的苦难甚至和这种虚无并无不同。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向左边侧睡,即便在梦里也能听见受到压迫的心跳声。
没有别的东西了……一点阳光,一缕清风,远处的几棵树,对快乐的渴望,对时光流逝的哀叹,永远令人怀疑的科学,永远找不到的真理……就是这样,没有别的东西了……没有了,没有别的东西了……
472.虚无
为了获得满意的神秘状态,而不致承受其所带来的艰苦;为了在无神、无神秘和无祭祀之路上做一位狂人的追随者,没有起始;为了思考一个你不相信的天堂而度过一天——所有这些对于灵魂来说都是一种美妙的滋味,而灵魂知道它一无所知。
寂静的云在我之上的高空里飘动,一具肉体处在阴影里;隐藏的真理在我头顶高处飘动,一抹灵魂被囚禁在一具肉体里……是的,万事万物都在高处流过,飘走;受人期待的万事万物都在远方,远远地飘走……是的,万事万物都具有吸引力,万事万物都是陌生的,万事万物都飘走了。
我怎么才能知道,在阳光下或在雨中,作为一具肉体或一抹灵魂,我也可以飘走?无济于事——只能希望,万事万物都是虚无,是虚空,因此,又成为万事万物。
473.上帝
每一个心智健全的人都信仰上帝,没有一个心智健全的人信仰一个具体的上帝。有这样一种既真实又不真实的存在,他统治着万物,而他的容貌外表(如果他有)无法被定义,他的目的(如果他有什么目的)也无法被看穿。通过把他称作上帝——由于上帝这个词——没有明确的含义——我们一言不发地证实了他。我们有时把无限、永恒、全能、公正或博爱这些定语加在“上帝”的前面,但都被去掉了,就像名词前面的所有多余的形容词。他的无限性没有属性,正因为如此,“上帝”一个绝对名词。
同样的确定性和同样的难懂性与灵魂的存活共存。我们都知道我们会死;我们都觉得我们不会死。使我们产生关于死亡是一种误解的朦胧直觉的,不只是我们的欲求或期望,还有一种出自本能的逻辑,摒弃……
474.一天
我没有吃午餐——每天我都会说服自己必须去做的事情——沿着塔古斯河漫步,然后沿着街道往回走,甚至不愿假装知道散步对我有好处。即便如此……
花时间去生活不值得,唯有花时间去观看才算值得。只看,不生活,给人带来快乐,但这就像我们梦见的一切,不可能实现。不将生活纳入其中的快乐是多么伟大的事情!
至少,要创立一种新的悲观主义,新的消极思想,借此我们能够获得一种幻觉,以为我们留住了自己的某些东西——哪怕是不好的东西!
475.思考
“你在笑什么?”莫雷拉并无恶意的声音从两座书架那边飘过来,那些书架成为我的小尖塔的边界。
“我将一些名字弄混淆了。”我回答道。我的肺部也平静下来。
“哦。”他飞快地说,飘满尘埃的办公室再次寂静下来,我也平静下来。
夏多布里昂子爵在看这些书!亚米哀教授坐在这张皇家高凳上!阿尔弗雷德·德·维尼伯爵在格兰德拉百货商店记账!瑟南古走在道拉多雷斯大街上!
甚至没有可怜而又可悲的布尔热,他的书像没有电梯的大厦一样令人讨厌……我转身探出窗外,再次看着圣·日耳曼大街,恰恰在那个时候,农场主的合伙人从隔壁窗户向外啐唾沫。
我处在思考和吸烟之间,不去将一件事和另一件事联系起来,我在精神上发笑时感受到烟味卡进我的喉咙,演变成一阵轻微的、听得见的笑声。
476.怀旧与现实
似乎很多人会觉得,我只为自己而写的日记太过虚伪。但对我而言,虚伪恰恰不做作。除了仔细记下这些心理笔记,我还能用什么聊以自娱?尽管我并不十分在意如何去记录。事实上,我草草写下它们,既没有按照特别的顺序,也没有花费特别的心思。我散文里的优雅语言就是我自然而然想到的语言。
对我而言,外在世界是一种内在现实。我的这种感觉并非是按照形而上学的方式,而是通常被用来掌握现实的感觉。
昨天的琐事是一种怀旧之情,侵蚀着我今天的生活。
这里就是隐居地。夜幕降临在我们的逃避之上。垂暮的太阳在池塘的蓝眼睛里反射出最后的绝望。这些古老的花园里有着属于我们的太多的东西!这些雕像和英式布局的林阴小道将我们体现地如此艳丽多姿。戏服、花剑、假发、优雅的动作和队列,这一切不过是我们精神的部分实质!然而,这个“我们”到底指的是谁呢?正如废弃的花园里喷泉喷出来的水花,在忧伤地尝试后,仍然无法像曾经喷的那样高。
477.百合花
……遥远河岸边的百合花,清冷而肃穆,在真实陆地的中心,在这永远没有尽头的日子里。
没什么别的了,然而完全真实。
478.月夜景色
整个景色就像完全不存在了。
479.荒谬的哀愁
我站在影影绰绰的斜坡上往下看,冰封的城市在月光下沉睡。
一种成为自己的焦虑常常困扰我,将我淹没,找不到一条出路,使我变得敏感、恐惧、悲伤和孤独。
一种难以言表的过于荒谬的哀愁,一种悲伤,孤独而荒芜,形而上学的我……
480.夜色朦胧的城市
寂静而朦胧的城市在我怅然若失的目光下延展开来。
形状各异的建筑物构成一团混乱而独立的建筑群,死寂的影子在珍珠般飘渺无常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引人注目。那里是屋顶和影子,窗户和中世纪,但市郊什么也没有。我看见远处的一切是一条线(都闪着微光)。我所站之处的上方是黑色的树枝,整个市镇的沉睡充斥着我幻灭的心。月光下的里斯本,我的倦怠,只因为明天!
好一个夜晚!这样的夜晚,令任何塑造世界细节的人感到欢欣。在这些孤寂的月夜时分,我对曾经总是了解的自我不再了解,对我而言,没有比这更好的旋律或时刻。
我并未思考,也没有微风和人来打扰。我像醒着一样沉睡。但我的眼皮还有感觉,仿佛什么东西使它们变得沉重。我听得见自己的呼吸。我是醒着的,还是睡着了?
我拖曳着双腿走在回家的路上,感觉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消失的爱抚、化为虚无的花、从未被念出的我的名字、犹如河岸之间的河流一般的我的不安,放弃义务的特权,以及——祖先花园里的最后一个弯道——那是另一个世纪,像一座玫瑰园……
481.理发师之死
我像往常一样走进理发店,带着一种愉快的感觉,轻松自如地走进一个熟悉的地方。新事物总使我感到不适,只有呆在曾经到过的地方,我才觉得舒服。
我在椅子上坐下以后,年轻的理发师将干净冰凉的围巾围住我的脖子,我突然想起要问候一下他的那位年老的同事。那位老者总在右边的椅子那边干活,他虽然生病,但动作麻利。我提问并不是要无话找话,而是说,这个地方让我想起了他。当理发师的手指从我的衬衫领子和脖子之间的亚麻围巾里伸出来,他在我身后淡淡的回答道:“他昨天晚上去世了。”就像旁边椅子上永远也看不到那个理发师一样,我整个毫无理由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一丝寒意袭遍整个思想。我说不出话来。
怀旧之情!我甚至怀念对我无足轻重的人或事物,因为时间的流逝令我感到痛苦,生活之谜是一种折磨。我在走惯了的街上见到那些见惯了的面孔——如果我看不见他们,我会感到伤心。或许,除了是一切生活的象征,他们对我无足轻重。
我经常在早上九点半遇到的那个绑腿脏兮兮的无趣老头……总对我纠缠不休却白费功夫的跛脚的彩票兜售者……在烟草店门口抽着雪茄的面色红润的肥胖老人……脸色苍白的烟草店老板……因为我经常见到而变成我生活的一部分的这些人,他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明天我也会消失在普拉塔大街、道拉多雷斯大街和范奎罗斯大街上。明天的我——我和这颗感受和思考的心灵,这个为我而存在的宇宙——是的,明天我也将不再行走在这些街道上,会突然被其他人想起来,并问起:“他怎么了?”我的一切所为,一切所感和一切生活都不会比每天行走在其他城市或地方的街道上的路人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