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秋天从旧历的盂兰盆会时就开始了。
到了七月中旬的时候,已经听不到郭公和杜鹃鸟的叫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夏天的气息也消失不见了。七月末,田地里的稻穗渐渐发芽了。培育稻穗的过程中,经常会出现一种令人害怕的虻。它们总是像云一般密集地成群出没,让人和马都备受折磨。人在进山之前,必须用布料把皮肤遮个严严实实,以防被虻蜇伤。马为了躲避虻的攻击,也会挣脱拴在树上的绳子,跑得远的时候都到小屋这边来了。时常有村里人来我这边找马,一边说着“我的马又不见了呢”。
稻穗快要发芽的时候,田圃的修整工作也就告一段落,再也不用辛苦地去除杂草了。这时正值旧历盂兰盆会的农休。这对于农户们来说,是一年当中不多有的欢乐时光之一。在此期间,吃年糕和祭祖是必不可少的习俗,在此之后就是跳盂兰盆舞了。村里的年轻人也很喜欢聚在一起打棒球。除此之外,农户们还要进行敬佛活动。在我居住的村子,人们每年轮流当值,请花卷镇光德寺的高僧到那户人家去,让村民们聚在一起诵经。诵完经后,大家把各自带来的食物摆出来一块儿吃,还要为佛像供上般若汤——就这样度过了十分愉快的一晚。高僧是从五里开外骑自行车飞驰而来的,稍微擦擦汗休息一会儿,趁着天还没黑,便开始在巨大的佛坛前诵经了。各户的村民们穿着类似环带袈裟的服装聚集在一起,十分和谐。诵经完毕后,在一间打通了的大房子里,把事先准备好的菜肴成排摆上,再按照本家、分家的顺序落座,酒宴就开始了。村里的年轻姑娘和大婶轮流为大家斟酒。时间差不多的时候,高僧就带着大家送的礼物,又骑车回到镇上去了。这之后,盛情的款待仍旧继续。敬酒时人们大多使用对方的商号或通称,如“田头先生”、“御隐居先生”等。一边高喊着别人的名字,一边用朱红色的大酒杯互相斟酒,实在是非常尽兴。
在距山口村约一里的地方,有一座叫昌欢寺的古老庙宇,盂兰盆舞就在那里举行。通往昌欢寺的路属于开拓村,虽然现在已是一条一望无际的康庄大道,但那里原本是一片长满了芒草和杜鹃花的广阔荒原。人们在这条路上一边跳着舞,一边不远千里地向昌欢寺行进。虽说现在已经是秋天了,但白天温度仍旧很高,所以我从没跟着去过。有时,行进的队伍也会来到山口村,在小学</a>的操场上跳舞。村里人平时不怎么办像样的酒席,在盂兰盆节的时候倒是有很多,能让人把一年份的饱餐都吃个够。我也经常能从各户人家那里收到红豆年糕或是鲣鱼片这样的食物。那种白色的酒我也常喝。这种酒如果酿造得好的话,那美妙的口感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甜味和酸味比例适当,柔中又带点韧劲。一个人坐在地炉旁,用茶碗静静地品味,简直没有比这更让人舒心的事了。就算酿坏了,味道也是很不错的。这次品的口感又酸又涩,酒劲也很大,一口喝下去,感觉腹中好像火辣辣的烧了起来。因为胃里还没停止发酵,嗝也打得很欢。尽管如此,大家仍旧十分热爱饮酒。千杯但求一醉,因此村里得胃溃疡的人也不在少数。胃溃疡的症状就是胃里开了许多小孔,每年因为这个病死去的人也有很多。然而,没有酒大家就没法干农活,清酒又太贵、难以负担,所以造成这种结果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农家的酒宴是一以贯之的。被邀请到别人家里做客, 为什么会走不了路呢?这是因为秋天蝮蛇常常出没。这种蛇在夏天倒还很老实,到了秋天就变得暴躁起来,总是主动发起攻击。有时蝮蛇本来盘踞在路边,人稍一走近,它们就迅速扑上来。似乎蛇蟠本来就是一种攻击状态。岩手这边的人也把蝮蛇称作“蝮”。我的屋子周围的树林就是蝮蛇的巢穴,因而我与它们相处得很融洽。蝮蛇喜群居,一般住在固定的巢穴里。每年它们都在同一片区域出现,绝不会随意乱跑。因此,我也从没为难过它们。村里人常常被蝮蛇咬,被咬的地方一般都会肿起来,需要两三周时间才能好。村里有位捕蛇能手,他用棍子前端将蛇的脖梗子紧紧按住,然后让蛇张开嘴,把它的牙拔掉,再从嘴部开始熟练地将蛇皮剥下来。蛇肉是纯白色的,这样直接烤来吃味道很不错,还可以配上烧酒。如果把活蛇拿到镇上去卖,一条可以卖好几百日元呢。在花卷站前面的广场的小摊儿上,无论何时都能见到卖焦蝮蛇的,这可不是假货。
虽说红叶是十月中旬的风景,但漆树和山漆的叶子在九月末就红了。分界线也染上了明亮的红色,在众多的绿树之间零星点缀着的红,非常引人注目。不多久,村子周围的群山也由上至下逐渐着色,满山一片浓墨重彩。混生林中的红叶要比枫树林的独一色更美。根据树种的不同,叶子的颜色也千变万化,有红色、茶色、褐色、淡黄、金色等,简直是大自然色彩调合的杰作!山口山是三角形的,在半山腰的位置生长着许多山毛榉和连香树,这些参天巨木总是散发着金色的光芒,让人不禁以为是见到了平安时代的佛画。不可思议的是,用油画反而无法以大胆的创作展现出日本秋色的这份浓厚美感。但如果是梅原龙三郎[2]的话,应该是可以做到的。红叶不仅仅包括树叶,树下的每一棵小草也都是大自然的宝贵财富。走在上面简直像是踩在织锦上一般。就连平常微不足道的蔓草,在此刻也染成了红色,还带了几分庄严的味道。中秋明月大约出现在十月上旬,月亮的位置非常显眼,人一仰头就能看见。北上山系山峦连绵,早池峰山南边的山海拔都比较低,从我的小屋附近可以看见月亮从这些山后升起的景色。一整晚,月亮就挂在南面的天空,并向秋田县的连绵群山方向移动着。天空非常澄澈,连一丝灰尘也见不到,因而月亮出来以后,天空很是明亮。泡澡的时候,浴缸里也盛满了月光;走到外边的原野上,身披银纱的芒草穗正如波浪般起伏着。这种时候睡觉的话就太可惜了。因此,我总是沐浴着皎洁的月光,在无人的山野里散步直到深夜。回到小屋后,我就切切西瓜、剥剥栗子、吃吃芋头。在这种美丽的夜晚,有一两次,我也曾邂逅过非常美丽的野狐。这以后不久,红叶开始慢慢掉落,月亮也由圆转缺,就该到蘑菇盛行的时节了。
最早长出来的是一种叫“网眼”的蘑菇。这种蘑菇看起来很像是没有折痕的伞上生了无数个小孔,就跟网眼一样,故而得名网眼蘑菇。小屋旁的赤杨树根上掉着许多落叶,这种蘑菇常常就藏在这些落叶之中。找到一朵网眼蘑菇以后,你就会发现它周围还生长着许多同伴。它们常常是成列生长,聚集在一起形成一片小小草原。网眼蘑菇虽然也可以直接拿来煮汤,但我们习惯用线把它们串起来,晒干以后再烹调。这种蘑菇虽然算不上好吃,但我们也不会把它们扔掉。在松林附近能见到乳菇,但品质上乘的松口蘑的话,在东北地区是见不着的。东北的松口蘑本来就产得少,在香气和味道上也赶不上京都产的。这边产得最多也最好吃的是蟹味菇。金蘑菇和银蘑菇都属于蟹味菇类,长得十分好看,味道也很不错。金蘑菇呈黄色,银蘑菇呈白色。它们跟香菇差不多大,一般藏在落叶中,在某片区域集中生长。村民们喜欢把蟹味菇做成盐渍蘑菇,以备正月做菜用。银蘑菇做的味噌汤真是山间极品。有种叫紫杯菌的蘑菇,是漂亮的深紫色,但却没什么味道。除此之外,像栗菇、臼菇、鸡油菌等也都是可食用的。滑菇的话,这山里是不产的。毒蘑菇也有很多。红菇是全身通红的,豹斑鹅膏菌上点缀着许多像星星一样的小白点——这两种都是十分危险的毒物。到了晚上,还会见到散发着磷光的月夜蘑菇。这种蘑菇跟香菇长得很像,常常被错认,但它带点轻微的臭味,伞面上的褶子也更为细小。到了晚上,长在树根一带的月夜蘑菇散发出微弱的光,让人毛骨悚然。赤褶菇和鬼笔鹅膏菌也都是能致命的剧毒之物。在众多蘑菇品种之中,最珍贵的是灰树花和香蕈。灰树常生长在深山里,有的非常巨大,甚至重达一贯[3]以上。在肥硕的身体上部,长着许多像老鼠腿一样的灰白色蘑菇。这种蘑菇香气浓郁,煮出来的汤汁深受厨师们的欢迎。有的猎户为了暂时维持生计,会专门到山里采灰树花,然后拿到镇上高价卖出。香蕈,村里人也管它叫“马贩子菇”。菇如其名,它们长得有点可怕,形状像是被刮翻的伞,呈黑色,身上也全是毛——无论怎么看都像马贩子。这种菇也长得也大,在镇上很受欢迎。香蕈晒干以后,香气四溢,可以用作高汤的原料;口感也不错,是值得一尝的食物。我曾比照着蘑菇的图鉴,把所有可食用的蘑菇都品尝过一遍,即使是村里人不吃的种类,我也完全可以接受。我还吃过绒盖牛肝菌和幼年期的“硬皮地星”。硬皮地星是一种成熟以后就会冒烟的蘑菇;绒盖牛肝菌体型较大,看起来有点笨拙,村里人都管它叫“夹心面包”。虽然长得确实有点像夹心面包,味道也不是很好,但这种蘑菇还是挺可爱的。
秋天的鸣虫是一言难尽的。一到晚上,无论什么虫子都在小屋周围鸣叫。只有纺织娘的叫声是听不到的,这可能是山里才有的虫子吧。和东京一样,蟋蟀在这里也是待得最久的虫子,直到下雪的时候还能听见它们在某处断断续续地鸣叫。它们的叫声仿佛在诉说着哀愁,又仿佛在歌颂着生命的顽强。
到了十月、十一月的时候,农户们就该准备收获了,每天虽然忙碌,但也过得快乐。最先收获的是稗子。稗子的穗似乎很容易溢出来,因而有特定的收割时间。从根部开始收割,十株为一束捆在一起,再将它们呈三角形排开。人们似乎把这称作“缟”。接下来收获的是谷子。谷穗是黄色的,非常饱满,一束束垂下来的样子很是好看。土豆已经被全部挖出来了,四季豆、红豆和大豆也都整齐地收割完毕。农民们把摘除了果实的大豆秆放在屋子下晾晒,以作为冬天重要的饲料储备。收获稻子的时节就好像打仗一般,要和天气竞争。每天全家都要出动,从早到晚,一刻都不得闲。人们先把割好的稻束反方向放在田埂上晾几天,再挂到正式的稻架上晒干。一般会在田间立一根较粗的棍子,既可以在高处把稻束捆成圆球,也可以在低处堆积。到了晚上,看上去就好像田间站着一个巨人似的。一般把圆木横向分成四段,再反方向紧密排列成一个架子的形状,就好像在路的两侧装上了稻穗的屏壁似的。走在金色稻屏之间的路上,能闻到一阵强烈而独特的、让人垂涎欲滴的稻香,再联想到大部分的农事已经顺利终结了,总让人感到十分安心。我每每从镇上办完事回来的时候都要路过这里,看着这些大小长短各不相同的稻穗,步行在这芬芳之中,我总感到由衷的愉悦。虽然稻穗的味道会根据品种而有所差异,但大体上都是让人近乎窒息的香甜,像是母亲怀里的味道。村子的尽头是一片林荫,那是我的小屋所在的地方。走到这附近,不知何时带着人气的稻香已消失了,现在所感受到的是从秋天的山里吹过来的凛冽山风。这山风非常清新,还带着臭氧的味道,我仿佛感觉到胸中满溢着大自然的芬芳。
[1]マロンショウー:Marrons Chauds,法语中的“烤栗子”。
[2]梅原龙三郎:和高村光太郎同时代的绘画大师,风格洋和兼收,鲜明生动。
[3]贯:日本尺贯法中的重量单位,一贯合3.75公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