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残忍的伤害,就是他自己给自己造成的伤害。
巴尔扎克
德·苏比拉纳骑士这样主动献殷勤,阿尔芒丝很可能会给蒙蔽住,但是,她考虑的不仅仅是骑士,她还有别的担心的问题。
奥克塔夫在自己的婚事变得毫无阻碍之后,有时候心情非常忧郁,这连他自己都难以掩饰。他常常借口头疼得厉害,一个人跑到埃古安和桑利树林中去散步。还有几次,他骑上马,一口气跑上七八法里。阿尔芒丝觉得这些都是不祥之兆;她还注意到,有时候奥克塔夫盯着她看,眼神中怀疑的成分多于爱情。
当然,他忧郁烦恼过后,往往爆发出炽热的爱与狂放的激情,即使在“他们幸福的日子”阿尔芒丝也从未见过他这样。所谓“他们幸福的日子”,是阿尔芒丝给梅丽·德·泰尔桑的信上开始用的,指的是从奥克塔夫受伤,到她躲进骑士房间的过道,不幸干了一件冒失事的那段时间。
自从宣布订婚之后,阿尔芒丝可以把自己的心里话向她亲密的女友倾诉了,她感到很欣慰。梅丽生长在一个很不和睦的家庭里,那儿总是钩心斗角,没有安宁的时候,她非常有见识,能给阿尔芒丝出些好主意。
阿尔芒丝经常和奥克塔夫一起到古堡的花园里,在德·马利维尔夫人的窗前长时间地散步。有一天散步时,阿尔芒丝对他说:“您是我在世上唯一爱的人,看您这样伤心,一定有非同寻常的情况,因此,我在大胆地和您这样谈话之前,需要向一个女朋友讨主意。我觉得在我干了冒失事的那个可怕夜晚之前,您显得更幸福,我用不着对您讲,我的整个幸福比您的消失得还要快。我只有一个建议,要向您提出,那就是回到那种完美幸福、亲密无间的关系中去吧。自从我知道了您爱我,直到不幸产生了结婚的念头的这段时间里,这种亲密的关系使我的生活</a>充满了情趣。改变我们的关系,别人觉得奇怪,那全由我来承担。我对外人就说自己许了愿,一辈子也不结婚。这种想法会受到别人的谴责,还要损害几个朋友对我的看法,可这对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说到底,对于一个富家姑娘来说,只有当她想结婚时,舆论才是重要的;然而,毫无疑问,我永远不会结婚。”奥克塔夫的全部回答,就是拉住她的手,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来。
“啊,可爱的天使,”他对阿尔芒丝说,“您比我强多少啊!”看到一个不轻易流泪的男子汉,流下这么多眼泪,而回答的话又如此简单,阿尔芒丝的决心整个动摇了。
她终于狠了狠心,对奥克塔夫说:“回答我吧,我的朋友。接受我的建议,使我重新得到幸福。我们以后还是照样在一起。”——她看见一个仆人走过来。——“午餐钟要响了,”她慌乱地又说道,“您父亲要从巴黎到这儿来,我就不能同您讲话了。我现在要是不对您讲清楚,这一整天就会痛苦烦恼,心神不宁,因为,我对您有些怀疑。”
“您!怀疑我!”奥克塔夫说,他那副眼神,登时消除了阿尔芒丝的全部担心。
两个人又默默地走了几分钟。
“不是的,奥克塔夫,”阿尔芒丝又说,“我没有怀疑您。我要是怀疑您的感情,就让天主赐我一死好啦。但是,不管怎么说,自从订婚之后,您反不如当初幸福了。”
“我对您讲话,就像我对自己讲话一样,”奥克塔夫急躁地说,“有时候我幸福极了,因为我终于确信,世上没有什么能把我同您拆开了,我每时每刻都可以看到您,同您说话,然而……”他刚要补充一句,却又陷入忧郁的沉默中,使阿尔芒丝十分痛苦。
午餐钟声一响,他俩一整天也许就得分开,阿尔芒丝由于这种担心,才再次鼓起勇气,打断了奥克塔夫的冥想。
“然而什么呀,亲爱的朋友?”她对奥克塔夫说,“全都告诉我吧,这个可怕的‘然而’给我造成的痛苦,比您可能对我说的全部话所造成的痛苦,恐怕要超过一百倍。”
“那好,”奥克塔夫说,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样子不像个情人,而像要审视她会有什么想法,“您会知道一切的,不过,要我原原本本告诉您,比要我的命还难,然而,我爱您胜过我的生命。我需要以诚实人的身份,而不是以情人的身份向您发誓吗(此刻,他的眼神确实不像一个情人的样子)?就如同我在向您的父亲发誓一样,假如苍天保佑,他还活在世上的话。我需要向您发誓说,我在世间唯独爱您一人,而且我过去没有,永远不会有这样的爱吗?同您分离,就等于叫我死,而且比死还要糟糕一百倍。可是,我有一个可怕的秘密,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您听了这个秘密就会明白,我为什么注定这样古怪。”
这段话,奥克塔夫讲得结结巴巴,他脸上的肌肉挛缩起来,嘴唇不断地抽搐,眼睛也恍恍惚惚,仿佛看不见阿尔芒丝。阿尔芒丝比他还要痛苦,身子靠到一个橘树培植箱上。她认出了这棵橘树,浑身发抖,想起了那次昏倒的情景;当时,奥克塔夫在树林里过了一夜,回来对她讲的话非常无情,她就是昏倒在这棵橘树旁边的。现在,奥克塔夫笔直地站在她面前,好像惊呆了似的,不敢再讲下去。他惊恐的眼睛直视前方,仿佛看到了一个魔鬼。
“亲爱的朋友,”阿尔芒丝对他说,“几个月前,就在这棵橘树旁边,您恶狠狠地对我讲话,我那时觉得万分不幸,怀疑起您的爱情。我现在能说什么呢?”她激动地又说:“那是决定命运的一天,我确信了您不爱我。啊!我的朋友,我今天有多么幸福啊!”
最后这几句话,阿尔芒丝说得那么情真意切,似乎减轻了折磨着奥克塔夫的摧肝裂胆的痛苦。阿尔芒丝一时忘情,热烈地握住他的手,催促他快讲。这时候,阿尔芒丝的脸离奥克塔夫的脸非常近,奥克塔夫感到对面呼出的热气。这种感觉使他软下心来,觉得比较容易开口了。
“是的,亲爱的朋友,”他看着阿尔芒丝,终于说道,“我非常爱你,你现在也不怀疑我的爱情了。然而,如此爱你的是什么人呢?是个魔鬼。”
说完这句话,奥克塔夫怜悯的心情似乎消失了,突然,他像发狂似的,挣开阿尔芒丝的手臂,飞快地逃开了,阿尔芒丝怎么也拉不住。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正好这时候,午餐的钟声响了。她这种半死不活的样子,不便入席用餐,只好去见德·马利维尔夫人,请求准许。不大工夫,奥克塔夫的跟班也来说,有一件事刻不容缓,少爷骑马飞驰到巴黎去了。
午餐吃得冷冷清清,大家默默无语,只有一个人高兴,那就是德·苏比拉纳骑士。两个年轻人双双缺席,他很惊奇,无意中却发现他妹妹的眼中充满了泪水。看来婚事不大顺当,他心里感到一阵高兴。“就是快要结婚的人,还有废除婚约的。”他思忖道。席间,他把心思全用在这上面,就顾不上讨好德·欧马尔与德·博尼维两位夫人了。德·马利维尔侯爵不顾自己的风湿痛,从巴黎赶到这儿,事先是通知了奥克塔夫的。他看见儿子不在,就露出极为不快的神色,这使骑士更加欢欣鼓舞。“时机很有利,可以使他们听得进道理了。”他心中暗想。一吃完饭,德·欧马尔夫人和德·博尼维夫人就各自回房,德·马利维尔夫人去看阿尔芒丝,骑士则力图动摇他妹夫的决心,以便解除奥克塔夫的婚约,在一个小时零一刻钟的劝说中,他显得异常活跃,也就是说兴致勃勃。
老侯爵的回答,倒是句句诚恳实在。
“赔偿的财产,是属于令妹的,”侯爵说,“我呢,一无所有。有了这次赔偿,我们才能考虑让奥克塔夫成家立业。我认为,对他与阿尔芒丝的这门婚事,令妹比奥克塔夫还要急切。再说,阿尔芒丝也不缺少财产。在办这桩婚事的前前后后,我作为一个正直人,只能出些主意,绝不能发号施令,否则,我就好像有意同我的妻子过不去,剥夺她同知心朋友一起生活的乐趣。”
德·马利维尔夫人看见阿尔芒丝焦躁不安,又不愿意讲出是什么原因。只是因为友情难却,阿尔芒丝才含含糊糊地提到,他俩发生了一次小小的口角,这也是相亲相爱的人之间常有的事。
“肯定是奥克塔夫不对,”德·马利维尔夫人站起身来说,“不然,你就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了。”说完她就把阿尔芒丝一个人丢下。德·马利维尔夫人的话,给了阿尔芒丝很大的安慰。她很快就猜测出,奥克塔夫显然犯过什么大罪,直到现在,他可能还把产生的那些可悲的后果看得很重,而且,他为人非常正派,在没有把全部真相告诉她之前,不愿意让她的命运同一个也许是杀人犯的人的命运连在一起。
我们可以直言不讳地讲吗?这种用以解释奥克塔夫的乖戾行为的方式,使阿尔芒丝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些。她下楼到花园去,希望遇见奥克塔夫。从前,德·欧马尔夫人曾引起她深深的嫉妒,现在,她的妒意完全化解了。她处在激情与幸福的状态里,却不肯承认这种状态的根源,这也是实际情况。她觉得心里激荡着无比温柔、无比宽厚的怜悯之情。“假如必须离开法国,”她思忖道,“非得流亡到远方不可,即使到美洲去,那也好,我们走就是了。”她高兴地思忖道:“而且,越早动身越好。”于是,她浮想联翩,想象自己到了最偏僻的地方、荒无人烟的岛上。她那些念头不着边际,全是小说里的老调子,不值得叙述。当天和 “本世纪要比从前严肃,”德·博尼维骑士对他说,“写法应当更做作,更古板,更乏味一些……您这封信太花哨,即使说是德·拉克罗骑士写的,他也不会反对。然而,它今天骗不了任何人。”
“嘴上总离不开今天,今天!”德·苏比拉纳先生说,“您的拉克罗,不过是个自命不凡的家伙。我真不明白,你们这帮年轻人为什么把他当成楷模。他那些人物写的信,跟假发师的一样,问题多着呢。”
看见德·苏比拉纳先生这样痛恨德·拉克罗,德·博尼维骑士十分高兴,他极力维护《危险的关系》的作者,故意让同伴把自己驳得体无完肤,最后总算得到一份基本合乎常情的信稿,日耳曼风格既不十分明显,口气也不过分夸张。经过一场如此激烈的争论,信的底稿才算定下来,由德·苏比拉纳先生交给手迹复制人。那人以为不过是情书之类的东西,少不了推托一番,以便得到较高的报酬。他模仿的阿尔芒丝的手迹,足以乱真。那封信很长,是假托阿尔芒丝的口气写给她的女友梅丽·德·泰尔桑的,谈她与奥克塔夫的婚姻。
再说奥克塔夫听从了多利埃先生的劝告,带着写好的书信回到昂迪依,他一路上总盘算着如何让阿尔芒丝答应,等他俩晚上分手之后,她再看这封信。他打算次日一早动身,相信阿尔芒丝一定会写信答复他。他希望这样可以减少一点他吐露了秘密之后他俩首次见面时的尴尬。他之所以下此决心,仅仅是因为他在阿尔芒丝的思想方法中,发现有英雄主义的成分。很久以来,他发现阿尔芒丝的生活不论是幸福,还是悲伤,无时无刻不受联结他二人的感情的制约。奥克塔夫毫不怀疑,阿尔芒丝对他有炽热的爱情。他一到昂迪依,就跳下坐骑,跑到花园,把信藏在橘树培植箱的一角,上面盖了一些树叶,他还发现一封阿尔芒丝写的信。
◎指让·路易·盖兹·德·巴尔扎克(Jean Louis Guez de Balzac,1595—1654),法国作家。司汤达创作《阿尔芒丝》的时候,创作《人间喜剧》的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尚未出名。
◎德·拉克罗骑士(1741—1803):法国作家,著有书信体小说《危险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