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算是一丝不苟还是性急,柿崎浩一郎有个习惯,一天还没有结束,就开始在脑子里写起今天的日记。
“某月某日请丧假的大泽君上班了。自古有教训:有老人之家应常整顿身边诸事,为葬礼做好万全</a>准备。闲聊后,被大泽君叫到走廊,因白包中竟未放入最重要的现金。”
是这样的日记。
浩一郎在四谷站附近的美术出版社工作。出版社员工不到五十人,租了一栋旧楼的一楼营业,二楼是编辑室。虽说规模不大,在业界却是老资格,他们奢侈的经营方针拥有一批忠诚的支持者。浩一郎正是美术杂志月刊的编辑主任。
大泽是他大学</a>的学弟。浩一郎毕业那天,他刚好入学,年纪应该是三十五六。一个礼拜前,他的父亲去世,今天才 床旁边,一直到天花板,都贴满了歌手的广告画和裸女图。
枕边乱扔着吃了一半的零食袋,头顶上是摇晃的圆盘晾衣架,上面挂着条纹花色各异的内裤。
圆盘晾衣架在这个宿舍看起来很流行,每个房间的每张床上面都挂着一个。
休息的日子里,除了这五颜六色铺出来的诱惑,四个男人还会肆无忌惮地把音乐调到最大声。
浩司是想展示自己漫长的孤独还是自己的贫穷呢?暂且不去追究,不久,浩一郎又如同被预告过“未完待续”一般,见到了浩司的恋人。
他的恋人叫君子,是浩司常去的酒吧的招待。
君子岁数不大,却总是化着老气的妆。皮肤也松松垮垮,更显沧桑。脸形不错,嘴却是场灾难。牙齿过分突出,令她的牙齿上总沾着口红。
浩司看上去是一头热,女方并不把他当回事。
君子也跟着浩司,叫浩一郎“大哥”。
就像远方忽然有一个看不见的黏糊糊的东西靠近,不知不觉就被绊住了双脚,沉溺下去。
浩一郎觉得,必须到此为止了。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来送外卖的浩司,看了看色卡,站在浩一郎身后,对他使个眼色:
“对不起,有点事。”
先走出办公室。
啪嗒啪嗒的木屐声中,似乎有一种令人无法拒绝的东西。
迎着洗手间那边吹过来的风走到走廊,浩司就站在一开始询问父亲名字的地方等着浩一郎。
站在灰尘斑驳的鼠灰色水泥墙壁前,浩司的四方脸令人无法拒绝。还没回过神来,浩一郎嘴里已经在说“好”了。
马上就是父亲的七周年忌日了。
柿崎家的墓地在多磨墓地,察觉到时,浩一郎已经和盘托出了。
那天是星期天。早上七点,两人在武藏小金井站碰面。
浩一郎撒了个谎,说是要接待客户打高尔夫,必须这个时间,否则不能奉陪。
浩司已经早早等候在那里。
他难得地穿了黑西服,抱着一个细长的盒子。
去多磨墓地的路上,有个小学</a>,马上要开运动会。
小学在哪儿呢?
跑得快吗?
受过伤吗?
开运动会的时候,来给浩司加油的是谁?
还是不要问吧。越是问得多,越是一步一步陷下去。浩一郎明知道这一点,两人并肩走在墓地的林荫道上,他仍然忍不住问了。
“柿崎家历代之墓”,大概是因为就在明治元勋旁边,看上去紧凑谦恭。
浩司打开带来的一升瓶的塞子,浇在墓石上。大概是从去世的母亲那里听说,父亲爱喝酒。
浩一郎有些不安。
两小时后,他必须带着老母亲和老婆孩子,再次来扫墓。那时候,墓石上有酒气,就不好解释了。
今天天气不错,酒精应该会很快挥发吧。有酒气也没办法了,就随口搪塞,说是哪位朋友来过就好了。
浩司忽然把快要倒光的酒瓶瓶塞给浩一郎,里面还剩下三公分的酒。
浩一郎以为浩司让他往墓石上浇酒,谁知浩司用手掌擦了擦瓶口,说:
“您先。”
大概是准备在父亲墓前兄弟两人分喝一瓶酒。
太戏剧化了吧,太刻意了吧,浩一郎有几分难为情,初秋的清晨,肌肤沉浸在凉爽的空气中,令人心情舒爽。
小鸟的叫声悠闲婉转,浩一郎觉得,自己这时唱反调也是无谓,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
“您先来。”
浩司再次劝酒。
浩一郎粗鲁地夺过酒瓶。
“早就想说了,别再您啊您地叫。”
说完,他咕地灌了一口,递给浩司。
浩司小声叫着:“哥。”
“还有,‘果然’,也别再说了。”
浩司全盘接受,乖乖点了点头,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浩一郎和浩司在武藏小金井站分手。
浩一郎赶紧折回家,坐着老婆尚子开的车,再一次来到多磨墓地。
早上还在准备阶段的小学运动会,现在已经从高音喇叭中流出运动进行曲,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泷江的腰和腿脚最近明显不太行了,浩一郎搀着她,走在墓石之间。
浩一郎担心酒味,酒精已经消散在风中。只留下一股甘甜的气味,七八只黑头大苍蝇绕着墓石飞舞,这副光景有几分怪异。
浩一郎想起了讨厌蚊蝇的父亲,他经常在晚酌时挥舞苍蝇拍赶走蚊蝇。
父亲一击不中,必然有些懊恼。有时一击即中,苍蝇没有扑通一下掉下来,他也会咒骂不断。用力过猛,蚊蝇被打烂,样子不堪入目,看了也恶心。
“眼不见为净。强迫别人做不愿意做的事,你爸这种就叫自私。”
泷江背后这样说父亲。
尚子供上鲜花,浩一郎把泷江带来的线香束用打火机点着。
一家五口跟往年一样,站在墓前。泷江戳了戳浩一郎的腋下。
“是谁啊,我们认识吗?”
是浩司。
一点没错。远远站着,看着这边的,就是刚才在武藏小金井站分手的浩司。
“不,不认识。大概是跟人约好在这里碰头吧。”
浩一郎若无其事地合掌回答,但已经气得浑身发抖。
浩司已经看穿他说要去和客户打高尔夫球是借口,一定会和家人一起再到这里来。
看上去是个老顽固,却让外面的女人生孩子,然后又抛弃了女人和孩子的父亲,也令他生气。
对相信只有父亲不会干这种事、自欺欺人的老母亲,他也涌起一团怒意。
世上可不尽是那些见得了光的事。
父亲也是个男人,站在那里的,是我的弟弟,浩一郎想脱口而出。
对敷衍了事地合掌的儿女,他也想大叫:你们是托谁的福才能得意扬扬?看看那边站着的家伙。儿子的腮帮子和浩司一样四四方方,也令他气不打一处来。
“这里空气真好啊。”
他还想对小口打着哈欠的老婆叫,“这段时间,你没发现老公怪怪的吗?大泽那次,你忘了往白包里塞一万日元,已经道过歉了,后来出了更大的事!”
大概是年纪到了,一发起火来,就按捺不住。独自背负着异母兄弟这个大包袱,七倒八歪的自己最令人火大。他挥动手臂,赶走群聚在他脸边嗡嗡飞舞的黑头苍蝇。
坐在旁边的大泽,把话筒递给他:
“柿崎,电话。”
他做出口型:“女人。”
扫墓那件事已经过去两三天了。
“我是柿崎。”
浩一郎应答道。空音片刻后,一个轻松的女人声音亲热地叫道:“是大哥吗?”
原来是浩司的恋人君子。
君子说,有事找他商量。
午休的时候,浩一郎去了酒吧。
中央线的大久保站旁边,有一个荞麦面快餐店在出售,如果大哥可以给点钱,两个人就能开一个中华拉面和饺子店,据说这是浩司说的。
开了店,君子就愿意嫁给浩司。
浩一郎的胸口像被一个滚烫的块状物堵住了。
不知道浩司是怎么对她说的。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在中小型出版社工作的普通工薪族。家里还有贷款要付,资金方面是帮不上忙的,而且也无意插手。
虽说大家算是有缘,有这方面的困难,来找我商量是可以的,自己生活,还是要靠自己。不知不觉间,浩一郎的语气变得强烈起来。
君子那沾上了口红的前齿,咬着吸管。
稍远一点,坐着大泽,他正看着这边。君子站起身来离开后,浩一郎才想到,从旁人眼里看来,自己和君子恐怕不知道是什么关系。
浩一郎自己都觉得自己别扭。
女同事说,从新阳轩订加班便当吧。
“真是一成不变啊,没有新的地方吗?”
他不想再看到浩司。
又过了一个星期左右。
浩司来了。他拿着新的涨价了的菜单,在编辑部里分发,往浩一郎的桌子上也放了一张。
“拜托了。”
他说着,拍了一下浩一郎的背,好像是暗示在走廊等他。
浩一郎心里明白,却并未起身。
过了五分钟左右,啪嗒啪嗒,熟悉的木屐声响起,浩司走进来。
“啊,新阳轩小哥,掉东西了?”
女同事打着招呼,浩司却并不回答,他又站到浩一郎身后。
“哥。”
声音虽轻,却清清楚楚。
邻座正在修改原稿的大泽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浩一郎心惊胆战。
浩一郎跟在浩司背后,去了走廊。
“注意分寸吧。”
浩一郎说得清清楚楚。
“不是只有你是受委屈的。换个立场看,我家老娘、我自己,都是受连累的。”
浩司眼含泪水,盯着浩一郎。
“啪”的一声,洗手间的门开了。总编黑须一边甩着手上的水滴,一边走出来。这动作跟他的外号“美意识”不太相符。
“这是怎么回事?”
黑须这么一问,浩一郎慌了。
要是有人说他在走廊里把拉面屋的外卖小哥训哭了,可不好听。
“只要一份,真对不住,麻烦了。”
浩一郎自己都不知道要一份什么。但这种情况下,只能这样才能化解尴尬。
不一会儿,浩司拿来了叉烧面。
他表情阴沉,把饭盒从浩一郎身后“咚”的一声扔到桌子上,一大摊汤汁洒在原稿上,看起来是故意为之。
一直以来积郁在浩一郎心中的不满爆发了。闹脾气也要适可而止,浩一郎差点要揍他一拳。都准备出手了,浩一郎还是拼命忍住了。
也许,浩司心里盼着被揍吧。
在这里揍了他,我就必须一辈子照顾这家伙了。浩一郎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浩司嘴里重复着不得要领的道歉,啪嗒啪嗒踩着木屐回去了。
“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老婆尚子忽然单刀直入地问,浩一郎一时慌了神。
浩一郎支支吾吾,吓了一跳。不过他马上明白老婆怀疑的不是浩司的事,是怀疑浩一郎外面有了女人,反而松了一口气。
这半年来,他只要有空就跟浩司在一起。星期天的家庭服务也疏忽了,大泽他们编辑部那帮家伙叫他去打麻将,他也不去,怕浩司的事泄露出去。自己大概没有察觉,自己经常若有所思,无故叹息。
“这种事,是隔代遗传。我们家爷爷经不起勾引,浩一郎他爸是没心思的——尚子可要当心哦。”
不知者不罪,母亲泷江优哉游哉地说,就让她这样想吧。
再过三五十年,也许用不了这么久,等这个人寿终正寝,一辈子也不知道浩司的事,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幸福女人那样死去。
这样想着,浩一郎发觉,自己在意识的某处,期盼着母亲死去。
在浩司的事被捅破之前,母亲还是死掉好——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反而是最残酷的。
某天,完全是晴天霹雳,浩一郎的公司忽然破产了。有人说,是总编美意识把公司搞垮的。
要债的、第二工会(1),都赶来编辑部,就像火灾现场和葬礼现场一起出现,浩司也来了。他像往常一样把浩一郎叫到走廊,塞给他一个信封。
信封上歪歪扭扭写着“别礼”两个字,里面放着一万日元。
浩一郎劈手夺过,说:“收下了。”
“工作的地方定下来的话……”
“打电话到新阳轩。”
浩司点点头,然后“啊”地小声叫起来。
“指甲的形状一样。”
这么说来,浩一郎和浩司一样,都长着四方形的矮壮指甲。
又过了两个月。
在身边时,浩司的四方脸令人厌烦。还有他高高的木屐,似乎只是在凸显他的矮个子。他平淡无奇的长相,看来畏缩实则精明的性格。像暗暗涨起来的潮水,一声不响的尺蠖,回头一看,他仍在那里,一声不吭隐忍地生活着。现在隔了距离,浩一郎反而怀念起来。
他这才意识到,浩司是他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弟弟。浩司沾满油的四方指甲,也浮现在他眼前。
临近年末,浩一郎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份新工作,是一家在外神田的小楼里的设计公司。
本想给新阳轩打电话,但想想自己这段时间一直为浩司的事烦心,还是多清净一段时间,暂时不联系他。
将近年关,一进公司,就整天加班。虽说这把岁数了,还是个新人,加班的晚饭也由老资格的女同事包办了。
正在打样,走廊里忽然传来啪嗒啪嗒的木屐声,外卖小哥到了。现在穿木屐的可不多见,浩一郎忽然恍然大悟。
也许,是那家伙。
他在之前那家出版社收拾残局时去打听,问到了浩一郎的新工作地址——以前,光是知道四谷这个地名,他就找到了哥哥。
没什么好担心的,穿木屐的外卖小哥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啪嗒啪嗒。
门就要打开了。
(1) 日本指同一企业内,与已经存在的工会(第一工会)相对立的、新成立的工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