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纫机不说谎。
它虽是机器,却比踩着缝纫机踏板的女人更诚实,倾诉着女人的心事。
如往常一样,隔壁又传来了那声音。幸子无意偷听,本该加倍用力地踩动缝纫机踏板,缝纫机却只是故作配合,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像是被看透了内心,幸子不甘示弱一通猛踩。反正是借来的缝纫机,踩坏了也不心疼。她接的活是做女罩衫,一件一千二百日元。丈夫每个月都会拿回工资,孩子还没生,幸子本不必为柴米油盐操心,但整天游手好闲说不过去,她也想多存点钱。幸子一边想着,一边留意身后墙壁那边的动静。
公寓是两室户的逼仄户型。客厅兼餐厅只有六个铺席大小,脚踩缝纫机的幸子后背抵着白墙,墙上挂着西洋名画,不用说是复制的。声音总是从这堵墙背后传来。
忽然传来一阵激烈的声响,好像是玻璃器皿撞到墙上的声音,随后传来了男女争吵的声音。幸子的缝纫机不由得慢了下来。
“别开玩笑了!”
“‘瞅准机会’是什么意思?”
“说谁呢?”
“信不信我杀了他!”
这是男人的声音。
“再乱来就滚!”
“没有 “性命算是保住了。吸进了一些煤气,听说伤势倒是不重。”
“是吗?”
麻田没有问是谁干的,看来他心里也清楚。麻田问候了幸子手上受的伤,然后问:“你来告诉我,是她叫你来的吗?”
“不是,你在她店里打电话,提到过店里的名字。”
原来如此,麻田看上去接受了这个解释。
“但是,你怎么会认识我——啊,对了,公寓,你住在旁边,走进走出看见了——”
他又像想起了什么。
“不对,那间公寓,我只去过一次,我都没跟你打过照面。”
“我认识你的声音。听到你打电话,啊,对了,就是那个声音。‘上野、尾九、赤羽、浦和、大宫。’”
幸子不由得脱口而出,她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
“啊,对不起,公寓的墙太薄了。无意之间,打鼾啊,叹气啊,都一清二楚。”
欲盖弥彰。
被偷听的男人默默转过身,抚摩着坏掉的画框。幸子低下头,小步跑出店里。
幸子很生气,生自己的气。
并没有人拜托自己,自己却特意找出麻田的地址,跑去找他。暗地里说不出口的期待,像越胀越大的气球,“啪”地炸裂以后,剩下的只有惨不忍睹的失望。她闻到了自己身上自我嫌恶的气息,羞耻令她抬不起头来。
背后有脚步声追上来。脚步声跟上她后,耳边传来麻田的声音。
“请陪陪我吧。”
大概是因为太阳还没落山,一家酒吧模样的店里空无一人。
两人并肩在吧台边坐下,麻田把一杯酒兑水粗暴地伸过来碰杯。幸子无法窥探他的内心,用缠着绷带的手拿起酒杯,麻田又来碰杯。麻田一言不发,已经干了三杯,幸子也喝了两杯。
走出店门,酒意涌上来。
“肚子饿了吗?”
麻田说。
“饿了。”
幸子这才发现,自己从早上起就没好好吃过东西。
麻田在街头买了爆米花,抓一把塞进幸子嘴里,两人边吃边走。麻田自己吃一把,再往幸子嘴里塞一把。麻田带着明胶味道的手,碰到了幸子的嘴唇。幸子每次被塞进一嘴爆米花,身体里就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爆米花又塞过来了。
在床上,麻田也很粗野。虽说动作粗野,却又另有一番柔情。幸子缠着绷带的手腕,就像不属于自己的身体,高高举起,指甲紧紧抓住麻田的背脊,幸子的眼角流下眼泪。透过情人宾馆的窗帘,她看见了夕阳。
“别开灯。”
幸子在黑暗中,问起麻田制作画框的心得。麻田回答说,那就是不要嫉妒画。杀掉自己的嫉妒,只想着怎么让画更醒目。他还说,他想成为一名画家,但才华不够。为了找一条路,他最近准备去纽约。
“一起去吧?”
“我吗?”
“你不是有护照吗?很方便的。”
“咦,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说自己事到临头总是退缩,去巴黎前还得过盲肠炎吗?”
“啊,是啊,那时候……”
幸子总算能笑出来了。
“去年,想和做副业的朋友一起去。”
“做的什么活儿?”
“是做衣服,女罩衫一件一千二百日元。”
幸子从床上起身去冲澡。
麻田正准备关上幸子半开的手提包,发现了里面的文库本,是西鹤的《好色五人女》。
一翻开,卷四《悲恋蔬菜铺物语》映入眼帘。
“雪夜情宿。世间莫轻心,万万不可露:道中怀里银,酒醉拔短刀,女傍弃世僧。”(4)
“道中怀里银”,麻田低声念着,打开红色小钱包,里面收纳着三张整整齐齐的千元纸币,看起来很寒酸。麻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装着三十万日元的信封,抽出三张,放进钱包。
门好像要开了,麻田衔起一支烟。情人旅馆街的霓虹灯闪烁的玻璃窗上,也映照出准备回家的幸子的身影。
“回去了?”
“再见。”
“就这样?”
“我会一辈子记得。”
幸子微微行礼,抱着手提包出了门。
集太郎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打开晚报。
“手怎么了?”
他的口气很温柔。
“一个女人家,就不要跳进去了。冰箱电线走火引发煤气爆炸可不得了。”
“是。”
幸子不看集太郎,把茶壶放在煤气灶上,盯着燃起的火焰。集太郎站起身来,走到幸子身后,亲吻她的颈项,幸子挣扎。门铃响了,是管理员来还钱。早上,发生那件事故坐上急救车时,以备不时之需,她向幸子借了五千日元。
虽说闹出了这么大的事,峰子倒是福大命大,不到两三天就出院了。
“太太,你看起来精神焕发啊。碰到这种事,虽说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女人都会激动万分呢。”
管理员笑着走出门,幸子也知道自己扬起的嘴角有多僵硬。然而,当她把收到的五千日元放进钱包时,自己的脸也僵住了,钱包里有三张陌生的崭新纸币。
一定是麻田放进来的。幸子觉得这是自己一生一世的恋爱,那个男人却觉得是自己花了三万日元买的。幸子的手开始发抖,身体也开始发抖。
她避开集太郎的视线,去外面扔垃圾。在“除垃圾收集日外禁止扔垃圾”的木牌前面,她拎着塑料垃圾桶站了许久。
“怎么了?”
集太郎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
“白天的事,就别去想了。”
他从幸子手上接过塑料垃圾桶。
“真是飞来横祸,偏偏搬来我们隔壁。”
他拍拍幸子的肩膀,催她回去,自己先走进了公寓。
峰子带着小巧的点心盒来道谢是两天以后的事。她本来就苗条,现在好像又瘦了两圈,更显苍白。
“之前真是麻烦你了。”她低头致谢。
“要不是太太跳进来,现在我已经躺在小方盒里了。”
她说的是骨灰盒,峰子环顾房间。
“跟我那间格局一样,就是不像在一个公寓里。有了家庭还是不一样啊。”
幸子本来就有些心虚,她一提到“家庭”这个词,幸子更觉得无颜见人。
“怎么了,太太干吗老低着头?做出不成体统事的人是我,应该我道歉。”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彼此彼此。”
“今天听到你这话,我倒是宽心不少。”
“今天走到走廊,公寓里其他女人的视线像箭一样射向自己的身体。只有太太你这么温柔啊。”峰子的声音暗淡下来。
“我们都得过盲肠炎啊。”
幸子说,峰子不禁笑了。“既然是盲肠之友,那我有一事相求。”峰子说。自己去银行取钱,众目睽睽之下怪不好意思,能不能借她几张现金?幸子从缝纫机的抽斗里抽出麻田塞到她钱包里的纸币,递给峰子两张。
峰子接过纸币,刚说了声“多谢”,就翻过纸币检查起来。
“怎么了,是假币?”
“真是奇怪,世上还真有跟我一样怪的女人。”
峰子盯着幸子的眼睛,低声说:
“我啊,给自己喜欢的男人钱的时候,自己也是花言巧语靠喝酒赚来的,会在纸币的一角印上自己的口红印跟它说再见。”
确实,纸币的一角有红色的口红印。
“这张和之前告别的看起来一模一样,太太,这张钱是谁给的?”
幸子告诫自己保持镇定,声音却不禁颤抖起来。
“谁给的?我们家的钱不是丈夫的工资就是我的零工。”
“就这些?”
“就这些,还能有什么?”
峰子盯着幸子的脸,哧哧笑了。
“打扰了。”
峰子关上门出去了。
再度确认了峰子没有带走的那两张纸币一角的红色记号,幸子浑身无力,跌坐在地上。
走廊里传来了声音。
峰子好像正在接受公寓里的女人们的拷问。
“真对不起,给大家惹麻烦了。不过也不是偷了谁家的东西,就是要换换玻璃,也不至于赶我走吧。”
是三四个主妇围住了峰子,女人们并不陌生的声音从门缝传进来。
“走到哪里都有人议论,瞧,那个公寓的。”
“说得好像我们都不正经。”
“不正经?”
峰子的声音响了。
“最近不是家庭主妇更不正经吗?听说好多太太出卖身体去换钱啊。”
大概是看峰子孤立无援,管理员拔刀相助。
“这么说来,确实经常听说有主妇卖春呢。”
幸子捏着三张印有口红的纸币,一动不动,僵住了。
问朋文堂,才知道麻田已经出发去纽约了。他跟店里请了一个月的假,不过也说多半是不回来了。老店主把麻田在纽约的落脚处写在纸条上递给幸子,说是朋友的工作室。老店主没有问幸子的名字,也没有问她和麻田的关系。
一角印着口红的纸币放在缝纫机的抽斗里。晚上,集太郎伸过手来,幸子也不想被他拥抱。
她在黑暗中剧烈挣扎,甚至从被子里钻出来躲到缝纫机下面。
“我太累了,真对不起。”
“零工还是别做了。”
集太郎背过身去,睡着了。
要是外遇还算是有个说法。自己的身体换了钱,幸子一想起来就懊悔不已。
不光是夜晚,白天幸子也平静不下来。
走出门,主妇们的窃窃私语似乎忽然停了。难道峰子说出了自己的秘密?流言迟早会传到集太郎耳朵里。出去买东西,拿出一万日元,感觉大家的眼睛都盯着自己,幸子的手不禁颤抖了。这样下去可不行,幸子想。她取出副业存下来的定期存款,走进旅行社,办了签证,买了去纽约的机票。结果自己还是背上了主妇卖春的污名,必须把这污名变成一段恋情。
“我要去登谷川岳。”
她把字条留在餐桌上,从成田上了飞机,就像是鬼使神差。
“世事无常,此事不可为人所知。舍弃此身,以命立名,与茂右卫门携手踏上不归之路。”
也许是心理原因,飞机起飞时的震动,令幸子一直颤抖不停,眼睛一直盯着膝上《好色五人女》里的这段文字。
她仿佛看到了愁眉不展的年轻妇人幸子与伙计打扮的麻田手牵着手踏上旅途的画面。
一旦跳下悬崖,不知是自暴自弃还是放下心来,幸子睡得很熟。这十天来的寝食难安都消失了,她睡得香甜,飞机上的饭也一扫而光。
第一次去国外,又是纽约,大概是已经反复看过电视和旅游指南,幸子的心情并没有太大波动。也许,在更大的变动面前,去拜访一个未知之地显得稀松平常。
幸子很快找到了二十八街麻田的落脚处。那是在一栋伤痕累累的七层楼房的六楼,电梯完全不动。幸子爬上白天依然昏暗的楼梯,敲门,一个抱着猫的年轻美国人探出头来。
“Mr.麻田……”
接下去该怎么说,幸子正绞尽脑汁,男人身后,出现了抱着同样花色猫的麻田。麻田看见幸子,什么话也没说,放下了抱在手上的猫。
“没吓到你吧?”
“就算吓到了,从我脸上也看不出来。”
幸子拎着的行李箱里只装着几件换洗衣服,麻田把她从头看到脚。
“和谁一起来的?”
麻田问。
“我一个人。”
“你出来怎么说的?”
“说是要去爬谷川岳。”
麻田大声笑了。
“那个,我有东西要还你。”
幸子在手提包里摸索,像是要封住幸子的嘴,麻田粗暴地拉过行李箱。
“想先去哪里看看?”
“第五大道、时代广场、蒂凡尼、卡耐基音乐厅、SOHO村、中央公园、DakotaHouse(5)。”
不是站名,幸子却停不下来。
两人像恋人一样牵着手,有时挽着手,说说笑笑,在这个城市游荡。崭新的街,古老的街。白皮肤的脸,黑皮肤的脸,经过两人身旁。纽约,爱情,不归之路,幸子已经沉醉。
喝了美国的百威啤酒,吸了半根麻田的香烟,在SOHO村的小店里和黑人情侣并肩听着爵士乐,带着酒劲躺上麻田的床,在更深更深的醉意中睡去。
“喉咙,好渴。喉咙……”
半梦半醒间幸子呻吟着。
大概是太累了,眼皮根本睁不开。
“我去喝点水。”
起身的时候大概踩到集太郎了,幸子想。
“对不起,哎呀。”
幸子摇摇晃晃,准备去厨房喝水。她撞到了屏风,屏风发出巨大的声响倒下,花盆摔碎了。
“我想去喝水——我家的公寓,厨房在这边。”
对着被吵醒的麻田,她本该是这样笑着解释的。
霓虹灯一闪一灭,房间忽明忽暗。这是一个仓库改造后的现代风格loft。涂成纯白的天花板,让人仿佛置身体育馆,作为装饰,天花板上又悬挂着几辆自行车。被吵醒的美国人抱着猫出来,在雪白的墙壁上映出巨大的影子,脚下是摔成两半的花盆。
“真糟糕,我以为这是自己家呢。”
幸子大声笑起来,然而笑声最后变成了别的东西,她忽然奔向行李箱。
“回去了,我要回去。”
“别说瞎话了,这里是纽约,离日本有一万五千公里。”
“回去,我要回家。”
“怎么回去,走回去?”
“怎么办?我闯大祸了。”
“我怕,我怕。”幸子抽泣起来。麻田抱紧她,带她回到床上。越是害怕,越是陷入更深的陶醉。
“不义者斩首!”
幸子梦见,将要腐烂的地藏堂之门开启,武士打扮的集太郎长刀挥向自己,幸子不由得更迫切地寻求麻田。
第一次见到真实的自由女神像,女神的脸看起来比印象中更严肃。
“她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右手是火炬,左手是独立宣言。”
“自由和独立……”
“女人都喜欢这些词吧。”
“因为不曾拥有。一旦结婚女人就两者都失去,不能再喜欢别人,陷入爱情也是罪。结了婚的女人,是以死亡的觉悟在谈恋爱。”
幸子说着说着,又激昂起来。
她仿佛看到,河岸上的每块石头上都写着南无阿弥陀佛,旁边的横木挂住了自己和麻田情死的尸体,漂浮在哈德逊河上。
曼哈顿高楼的旁边有一段废弃的高速公路。正当夕阳西下,两人长长的影子如同十字架,又如同墓碑,他们不由自主地寻求酒精。
第三天一大清早,幸子睁开眼睛,仿佛听到了缝纫机的声音。
“喂,这楼上,是缝纫工厂吗?”
“不是,是雕刻家的工作室。”
麻田依旧闭着眼睛,温柔地抱住幸子的肩头。这具身体,看上去骄奢,穿上衣服却颇显清瘦;这具身体,已经盛满了集太郎未能给予的沉醉,幸子挣脱起床。
“有缝纫机的声音。”
“是幻听吧。”
麻田趴在床上。
幸子从手提包里拿出钱,塞进麻田西装的口袋。回家吧。西鹤的女人被杀了,现代的女人却可以修正错误。
热吻覆盖上她的颈项,躺在床上的麻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自己身边。
“我,是来还钱的。不喜欢拿着不明不白的钱,所以我……”
“那为什么不还了就走呢?和我一起高高兴兴地在纽约散步,然后才还钱,算是怎么一回事?”
“还钱是借口。我爱上你了——一辈子就一次,我想谈个恋爱。”
“一辈子一次的恋爱三天就结束了?见好就收,擦干净嘴巴回家了,你还真了不起。”
麻田越是在意幸子,越是火大。
“还说你脸上看不出来,现在好可怕。”
“我要是不准你走,会怎么样?”
“我要回去。”
“回去了怎么说?”
“什么都不说。一句话都不说,回去拼命踩缝纫机。”
麻田死死盯着幸子,只说了一句话:
“真爱逞强。”
他伸出手,像是给她加油。
“谢谢。”
不知道还能活几十年,不过以后再也不会这么紧地握住一个男人的手了,幸子想。
集太郎走进“谜”酒吧,已经过了深夜十一点。
“我是邻居时泽。”
他已经喝了几杯,一在吧台上坐下,马上跟峰子打招呼。峰子默默向他致意,帮他倒酒兑水。
“你老婆什么都没说?”
集太郎转动着吧台上的魔方,说:
“前几天出去了,留了个字条说是去爬谷川岳。”
“谷川岳?”
正在切冰的峰子停下手。
“以前可从没说过关于登山的事,为什么忽然跑去爬谷川岳,真是摸不着头脑,您要是听说了什么……”
峰子的手握着冰锥,却一动不动。
“是跟谁一起去了吧,一个人可爬不了那座山。”
“谷川岳啊。”
峰子的目光飘向了虚空。
“这么说来,她问过我能不能报出从上野到谷川的站名。”
峰子笑出声来,笑得很大声。
“你还真是失礼啊。知道我是谁,也不说声之前添麻烦了。我妻子跳进去救你手都受伤了。倒不是叫你知恩图报,我家可是受害者。不仅不道歉,听了我说的话,没反应,还放声大笑。”集太郎五天来的郁闷变成了激愤的语调。
“我觉得好笑才笑的。”放声大笑后,峰子说,“受害者是我,你家太太害了我。”
“现在,我太太正在爬谷川岳吧。”
“谷川岳可不是一座山,是个男人。”她灌下一口威士忌,脱口而出。
“男人?”
集太郎呆住了,峰子帮他又斟了一杯。
“是的,我喜欢的男人。”
“说什么傻话,幸子可没有那么聪明。她认死理,没魅力,只会存钱。”
集太郎越说越没底气。
“那个男人姓谷川吗?”
峰子又喝下一杯酒。
“不是名字。他来过我的房间,抱着我,报着站名:上野、尾久、赤羽、浦和、大宫,你家太太听到了。大白天把男人拉进屋里,我是不怎么样,在隔壁耳朵贴着墙偷听,你家太太也不比我差啊。而且,你家太太……”
峰子酒精上脑,刚说出“从男人那里”几个字,生生停住了。
“从男人那里怎么了?”
“根……根本接触不到男人。”
“不是有老公吗?”
“老公不算男人。”
峰子说完,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啊,文字接龙可真难。”集太郎看来并没有起疑。
“因为接触不到男人,所以才会心血来潮啊。”
集太郎正要开口,一个醉醺醺的客人进来。
要关门打烊了,峰子告诉客人。客人却醉醺醺地叫着,硬要进来。集太郎大声怒叫:“滚出去!”他握着玻璃杯的手抖个不停。峰子往他的杯子里续上酒,自己也续上。
“结婚……”
“七年了……”
“干我这行七年就能独当一面,结婚七年到保质期了。”
集太郎和峰子勾肩搭背,爬上公寓的楼梯。集太郎摇摇晃晃地拿出钥匙开门,峰子站在他身边,用手挡住钥匙孔,她用目光邀请集太郎去半开着门的自己房间。
“格局一样。”
“是啊,格局一样。”
她帮集太郎脱去衬衫,把他的手缠到自己身上。
“女人也都一样哦。”
集太郎被推倒在床上。
“怎么样,一样吧?”
集太郎的手在解裙子的纽扣。
“这种时候,总是听得到。”
峰子睁开眼睛,低声说。
“缝纫机的声音。墙那边,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听到这个声音,我就很放心,因为周围太静了。不过后来我渐渐有些恨这声音。我是别人太太哦,入籍了,有名有份。那声音好像在说,你是个什么东西,女人中见不得光的老鼠?就算有再多男人,不也只是在冥河边堆石头吗(6)?什么也不会留下来。踩缝纫机,做零工缝女罩衫,还会有家庭留下来哦。”
“你是在报仇吗?”
“是,报仇。”
峰子被紧抱的身体忽然失去了依靠,集太郎站起身来。
“有缝纫机的声音?”
“幻听吧,什么声音都没有。回来了的话,灯会亮着。”
集太郎的手又抱上来,这次有些心不在焉。峰子自己跳下床,把地板上的衬衫递给他。
“还是没胆啊。”
集太郎默默扣上纽扣。
“不对,回家更需要勇气。”
“我也更愿意这么想。”
也许是过于循规蹈矩,集太郎认真地系好了领带。
“这就是婚姻。”
他自嘲地笑了。
“结婚了就没有自由。”
峰子也跟着他笑了,话语有点颤抖。
“不过,很棒啊,真可惜。”
峰子的眼睛里有东西在闪光。
打开门,她送他出去:
“晚安。”
“晚安。”
隔壁的门开了,又传来关门的声音。
不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公寓挂出了日丸旗。
幸子提着行李箱回来了。她站在公寓楼梯底下,整理了一下呼吸,一口气爬上楼梯。熟悉的楼梯不知为何比平时更高、更陡,不爬上去就回不了家。
集太郎打地铺睡着,枕边的啤酒空瓶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山。
幸子用明快的声音大声喊:“我回来了!”
集太郎闭着眼睛,并不答话。
幸子又叫了一声,使尽全身力气,比刚才的声音更阳光,更大声。
“我回来了!”
“回来了。”
集太郎回答道,仍旧闭着眼睛。
“谷川怎么样?”
“我,其实并不是去爬谷川岳了。”
“别说了!”
集太郎接着柔声补充道,“别说了。”
“其实我也去过山脚了。”
“山脚……”
“有人告诉我,比起爬山,回家更需要勇气。”
“谁?”
集太郎睁开眼。
集太郎粘着眼屎的无精打采的脸,在幸子眼里十分令人怀念。
“这些话,留到七八十岁再说吧。”
“嗯。”
幸子吞下了这个巨大的谜团。
“以后,我要踏踏实实的。”
“好好干。”
集太郎站起身,往幸子丰满的屁股上“啪”地打了一记。幸子转过身,两手捂住脸哭了起来。
“你对着谁哭呢?”
幸子扑到集太郎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发出声音大哭起来。
峰子三天后就搬走了。她还留下两个月的租金没交,借幸子的煤气费和清洁费也没还,等于是连夜逃走了。门前留下威士忌和可乐空瓶,还有旧报纸,房间里就留下光秃秃的双人床,其他痕迹都一夜之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梅雨过后,幸子抱着大包裹像往常一样坐上晃悠悠的巴士。包裹里面,是零工的材料。领子、袖子、身体——裁得七零八落的女人身体的各部分,她要把这些缝起来,做成一件衣服。
主妇时泽幸子回归已经一个月了。当时的伤口,除了幸子谁也不知道。她比以前更细心地准备饭菜,踩着缝纫机。巴士在信号灯前停下,幸子眼睛往下一瞟,不由得叫出声来。车窗下,抓着骑摩托车男子腰的,正是欢笑着的峰子。
幸子像是遇见了久别重逢的故人,她想跟峰子打招呼,想跟她说些什么。这时,绿灯亮了,两辆车迅速拉开了距离,越来越远。
(1) 麻将用语中的“三味线”是使诈的意思。
(2) 日本人通常用大拇指代表男人,用小拇指代表女人,开玩笑的时候,做这样的手势表示有男人,或有情夫。
(3) 井原西鹤创作的《好色五人女》中记载了五个恋爱故事。这里提到的是其中的“桶屋阿千”和“阿桑茂兵卫”的故事。
(4) 出自《好色五人女》。前文讲述蔬菜铺阿七与情人私会,被母亲发现。
(5) 列侬在纽约的公寓,他在此公寓门口被枪杀。
(6) 传说早死的孩子会在冥河边为父母积福,用小石头堆起石塔,但总会有小鬼来推倒石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