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就弄清楚了,来客病得不重。尽管刚复发时看上去挺吓人,但没有想象的那么厉害。不久他就获得了回彭杰去的许可。他的脸色依然不好,精神萎靡,但这也是患过流行性感冒后预料之中的事,除了莫瑞斯外,旁人丝毫没有感到不安。
莫瑞斯轻易不去想疾病与死亡的事,倘若想的话,就伴随着强烈的反感。不应该容许它们来损害他本人或朋友的生命。于是他携带着自己的全部青春与健康去对克莱夫发生作用。每逢周末或连休日,他就到彭杰去做不速之客,不是靠口头训导,而是以身作则使他鼓起劲儿来。对克莱夫却未能奏效。当众他会振作起来,甚至对德拉姆家族与英国公众之间所发生的公路通行权问题佯装兴致勃勃。然而只剩下他和莫瑞斯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故态复萌,意气消沉,不肯说话。要么就用半认真半开玩笑的口吻说点儿什么,这表明他的精神已经耗尽了。他已打定主意要去希腊。惟独这一点,他是十分坚定的。尽管九月份才能动身,他非去不可,而且是单独前往。“我必须去,”他说,“是去履行誓言。每一个未开化的人都得给予卫城[1]一次机会。”
莫瑞斯与希腊风马牛不相及。他对古希腊罗马文学的兴趣淡薄,而且是淫猥的,一经爱上克莱夫,就消失殆尽。哈莫狄奥斯和阿里斯托吉顿[2]啦,斐多啦,以及 “还要喝啊。”克莱夫说。
莫瑞斯喜欢喝酒,而且有酒量。
“我要上床了。依我看,你想要的都有了。”
“好好照顾自己。身体已经垮了,可别再劳累过度。另外,”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我就知道你会忘记这个,哥罗颠[9]。”
“哥罗颠!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
莫瑞斯点了点头。
“带着哥罗颠到希腊去……艾达告诉我,你还以为我会一命呜呼呢。你究竟为什么这么为我的健康担心呢?别害怕。像死亡这样干净利索的经验,永远与我无缘。”
“我清楚自己迟早会死,而我不愿意死,更不愿意你死。倘若咱们两个人当中有一个死了,什么都没留下。我不知道你是否把这叫做干净利索。”
“是的,我就这么叫。”
“那么,我宁愿自己是污秽的。”莫瑞斯停顿了半晌说,克莱夫打了个寒噤。
“你不同意吗?”
“哦,你变得跟任何凡夫俗子毫无二致了。你非有个理论不可。咱们不能静悄悄地向前走,总是非得做成公式。尽管每个公式都有不再起作用的一天。你的公式是‘不惜任何代价也要保持污秽’。我可要告诉你,还有变得过于污秽的情形呢。于是忘川[10]——倘若有这么一条河的话——就会把它洗净。然而也许没有这样的河,希腊人并没怎么任意想象。不然,或许还想象得过了头呢。说不定到了坟墓的彼方,什么都忘不掉。糟糕的记性也许会延续下去。换言之,坟墓的彼方可能就是地狱。”
“呸,胡说八道。”
克莱夫通常是借着抽象的空谈来自得其乐。然而这一次,他继续发挥下去。“忘却一切——连幸福都抛到脑后。幸福!被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偶然胳肢了一下——如此而已。咱们两个人要是从来没做过情人,该有多好!因为要是那样的话,咱们就可以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声不响。咱们应该睡觉了,那样一来,咱们就可以跟世上那些为自己确保了孤寂场所的国王们及其谋士们友好相处了——”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呀?”
“要么就像夭折的早产儿那样,咱们从来就没享有过生命,犹如那些压根儿不曾见过光的婴儿。然而事实上——喂,别显得那么严肃。”
“那么,你就别说这么古怪的话好了。”莫瑞斯说,“我倒是从来也没把你的话当真过。”
“话语掩盖思想,是这套理论吗?”
“话语不过是发出无聊的声音而已。我也不喜欢你的思想。”
“那么,你喜欢我的哪一点呢?”
莫瑞斯微微一笑。克莱夫刚这么一问,他就感到满足了,不肯回答。
“我的美貌吗?”克莱夫用讥讽的口吻说,“姿色已褪了几分,我的头发大量地脱落。你发觉了吗?”
“三十岁的时候就成了秃子,像个鸡蛋似的。”
“精神错乱的秃子,也许你喜欢我的头脑。生病期间以及病后,我想必是个可爱的伙伴。”
莫瑞斯温情脉脉地望着他。他在观察克莱夫,犹如他们初结识的时候那样。只不过当初是想弄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想知道的是他出了什么毛病。克莱夫是有点儿不对头。还有后遗症,弄得他头脑混乱,情绪沮丧,一意孤行。莫瑞斯没有对此感到不满。大夫失败了,他希望自己能成功,他知道自己的力量。他将凭借爱的力量治好朋友的病,眼下他在进行探索。
“我认为你确实是由于我的头脑的关系才喜欢我。喜欢我的意志薄弱这一点,你一向清楚我不如你。你对我体贴得无微不至,你听任我为所欲为。吃饭的时候你故意冷落你家里的人,对我却从来没这么做过。”
这简直像是在找碴儿打架。
“可你不时地要我对你俯首帖耳——”他假装闹着玩儿地掐了莫瑞斯一下。莫瑞斯吓了一跳,“怎么啦?厌倦了吗?”
“我要睡觉去了。”
“也就是说,你厌倦了。你为什么不能回答一个问题?我并没说‘对我感到厌倦了’,尽管我可以这么说。”
“你已经叫好了出租车,让它早晨九点钟来吗?”
“没有,连车票都还没买呢。说不定我根本就不去希腊,也许它跟英国一样令人难以忍受。”
“唔。晚安,老兄。”他深深地忧虑着回到自己的屋子。为什么人人都说克莱夫已经适合于旅行了呢?连克莱夫本人都知道自己不正常。克莱夫一般是有条不紊的,所以拖延到最后还没买票。或许他到头来不会出发,然而表示出一种愿望就是为了挫败它。莫瑞斯脱下衣服,瞥了一眼映在镜中的自己,想道:“真是幸运,我是健康的。”他看见的是锻炼得结结实实、矫健的肉体,以及一张与之般配的脸。男子气概使二者相协调,均覆以乌黑的毛。他穿上睡衣,跳上床。尽管忧虑着克莱夫的事,却高兴极了。因为他强壮到足以使两个人生存下去。克莱夫曾帮助过他。形势一变,克莱夫还要帮助他。目前他必须帮助克莱夫。他们两个人将毕生像这样轮流互助。他昏昏欲睡时,梦幻中出现了爱的前景,与终极目的相距不远了。
隔壁传来了叩打声。
“怎么啦?”他问,接着就说,“请进!”因为克莱夫已来到门外。
“我可以钻进你的被窝吗?”
“来吧。”莫瑞斯边说边为他挪出地方。
“我总是发冷,苦不堪言,睡不着觉。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莫瑞斯并没有误解克莱夫。在这一点上,他了解克莱夫,两个人的意见一致。他们并肩而卧,却没有挨在一起。过了一会儿,克莱夫说:“这儿也好不了多少,我走啦。”莫瑞斯并没有感到遗憾,因为他也睡不着,尽管是出于不同的理由。他的心怦怦直跳,生怕被克莱夫听见,从而揣测出个中原因。
[1] 卫城是古希腊城邦兼有防卫性质的中心地区,内有市政与宗教建筑。卫城多建于高山之巅,具有军事和宗教双重目的。雅典卫城是最著名的卫城,位于陡峭的山冈上,建于公元前5世纪中叶。
[2] 哈莫狄奥斯和阿里斯托吉顿是一对同性爱者。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说</a>:暴君希庇亚斯之弟希帕尔科斯侮辱了哈莫狄奥斯。哈莫狄奥斯和阿里斯托吉顿就计划在公元前514年对希庇亚斯及其兄弟行刺。结果只杀死了希帕尔科斯。哈莫狄奥斯当场遇害,阿里斯托吉顿被擒后死于毒刑。希庇亚斯的暴政又延续了四年多。
[3] [8] 马赛是法国的第二大城市和最大的商业港口,临地中海利翁湾。从伦敦出发后,需要坐轮船渡过多佛尔海峡,才能抵达法国。
[9] 哥罗颠是一种止痛麻醉药。
[10] 忘川是希腊神话中从冥府流过去的一条河。凡是喝了这条河河水的亡魂,会把过去的事一概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