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特伦·伍斯特的知己说得好:不管他平时如何逃避各种赛事活动,在“螽斯”俱乐部的年度高尔夫锦标赛上,保准能看见他奋力杀向16差点的身影。但今年有些例外:比赛场地安排在海边宾利,坦白说,我当时听了消息就一阵犹豫。开幕日的这天早上,我站在“斯普兰德”酒店套间里凭窗远眺,心情实在算不得小鹿乱撞——这意思大家明白吧?我反而觉得这次可能是草率了。
“吉夫斯,”我说,“虽然咱们来都来了,但我开始寻思,这次来是不是不太明智呢?”
“这里景色宜人,少爷。”
“风光秀丽堪夸美,”我表示赞同,“但纵然暖风滋花终年,咱们可不能忘了,此地有我阿加莎姑妈的挚友梅普尔顿女士。她打理这儿的一间女校。要是姑妈知道我来了,肯定会叮嘱我去拜访一下。”
“所言极是,少爷。”
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我和她只有一面之缘,吉夫斯。那是在一个夏天的晚上,在我的营帐里,就在我征服纳维人的那一天。哎,其实那是一年前快到收获节前夜,在阿加莎姑妈家里,我们一起吃午餐的那一天。这种经历我可不想有 “当然,吉夫斯,”我回答,“怎么?莫非你不喜欢?”
“是,少爷。”
“你觉得颜色太艳?”
“是,少爷。”
“在你看来,是有点扎眼?”
“是,少爷。”
“那,我是喜欢得不得了,吉夫斯。”我坚定地说。
空气中已然弥漫起一股刺骨的寒意,因此我决定,干脆趁机把另一条隐藏了一些时候的秘密暴露给他。
“呃——吉夫斯。”我说。
“少爷?”
“前两天我碰见威克姆小姐来着。我们聊了一阵子,后来她说约了一群人去昂蒂布消暑,还邀请我同去。”
“果然,少爷?”
这会儿他绝对是在挤眉弄眼。这个问题我应该讲过:吉夫斯不看好伯比·威克姆。
一阵剑拔弩张的静默。我默默给自己打气,力求展现伍斯特的决心意志。我是说,时不时地总得表明立场吧。吉夫斯的毛病就是偶尔会忘乎所以。就因为他偶尔出谋划策——我大方承认——的确是有那么一两次拯救少爷于水火,他仗着这个,就常常露骨地表现出伯特伦·伍斯特在他心中就是个弱智儿童之类的,以为没了他,走两步就要摔跤。我对此分外反感。
“我已经答应了,吉夫斯。”我冷静地轻声宣布,一边还没事儿似的一抖手腕,点了一支烟。
“果然,少爷?”
“你会喜欢昂蒂布的。”
“是吗,少爷?”
“我也会。”
“是吗,少爷?”
“那就这么定了。”
“是,少爷。”
我很得意。看来采取坚定立场效果显著。很明显,他给铁蹄碾成了灰——就是给威慑住了,这意思大家懂吧?
“那行啦,吉夫斯。”
“遵命,少爷。”
本来我以为从竞技场下来怎么也得大半夜了,但所谓成事在天,还不到3点,我就打道回府了。我正在码头来回踱步,闷闷不乐,这时却瞄见吉夫斯款步向我走来。
“午安,少爷,”他说,“没想到少爷这么早回来,不然我就留在酒店了。”
“我也没想到自己这么早回来,吉夫斯,”我有些叹息,“ “你给我下来。”他说。
我乖乖照做。刚才我已经成功把花盆摆在树枝上,下树前也就顺势让它留在原位,心里觉得仿佛触动了炸弹的定时引信。一切都取决于花盆的稳定性和平衡性。倘若花盆能保持不动,我就假装若无其事,或许能逃过这一劫。倘若花盆掉下来呢,那就不太好解释了。说到此,其实就目前的状况,我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切实可信的解释。
但不管怎样,总得试一下。
“啊,警官。”我说。
听着很假。我于是又重复一遍,这次着重强调了“啊”字,可惜听着更假了。我觉着伯特伦必须要加把劲儿。
“没事,警官。”我说。
“没事,是吗?”
“哦,是。哦,是。”
“你在上面做什么?”
“我吗,警官?”
“对,就是你。”
“什么也没做,警官。”
“嘿!”
我们渐渐沉默了,但这可不像老朋友叙旧时那种心照不宣的沉默。叫人尴尬。叫人难堪。
“请跟我走一趟。”只听这位“尖头曼”说。
上一次我听到这些字样也是类似的出处。时逢牛剑赛艇之夜,在莱斯特广场,我的老朋友奥利弗·伦道夫·西珀利采纳我的建议,意图偷取警盔,不幸动手时警盔下还连着一位警察。那一次,这话是说给小西皮的,但即便如此,听着也是不大入耳。如今说给我,几乎有寒入骨髓之效。
“别,我说,该死!”我嚷着。
在这紧要关头,伯特伦真的是弹尽粮绝,只能用一句“狼狈不堪”形容;这时,只听身后一阵轻柔的脚步声,接着一个温和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警官,你抓到人了?看来没有。这是伍斯特先生。”
警官打着提灯转过身。
“你是谁?”
“我是伍斯特先生贴身的‘绅士的绅士’。”
“谁的?”
“伍斯特先生。”
“这家伙姓伍斯特是吗?”
“这位绅士确是伍斯特先生。我受雇于伍斯特先生,担任他‘绅士的私人绅士’。”
我觉着警察让吉夫斯威严的气势给唬住了,不过他的回击也很有力。
“嘿!”他说,“所以不是受雇于梅普尔顿女士?”
“梅普尔顿女士并不雇佣绅士的私人绅士。”
“那你在她花园里做什么?”
“我刚刚在校内见过梅普尔顿女士,她吩咐我到花园里来,探查伍斯特先生是否成功地制服了夜盗。”
“什么夜盗?”
“伍斯特先生和我走进花园时,察觉有可疑人物经过。”
“你们干吗进花园?”
“伍斯特先生特地来拜访长辈的故交梅普尔顿女士。我们发觉有一些可疑人物正穿过草坪。发现可疑人物之后,伍斯特先生立即派我前去通知梅普尔顿女士,并请她放心,自己则留下来继续查探。”
“我发现的时候他正骑在树上。”
“倘若伍斯特先生在树上,我相信,他行事自然有充分的理由,谨以梅普尔顿女士的最佳利益为打算。”
警官先生一阵琢磨。
“嘿!”他说,“哼,不妨告诉你,我一个字也不信。警局接到举报电话,说有人私闯梅普尔顿女士的花园,结果让我抓到树上的这个家伙。我相信,你们两个是同伙,我要带你们去找女主人做指认。”
吉夫斯风度翩翩地一侧头。
“倘若警官执意如此,我很乐意奉陪。我想对此伍斯特先生的想法和我并无二致。我有信心,他不会添置障碍,阻挠警官的计划。如果警官认为,鉴于目前种种,伍斯特先生背后或者称得上大有文章,甚至是于声誉有损,那么,他自然希望洗清诬枉,尽早——”
“喂!”警察先生有点心旌摇曳。
“警官?”
“你少来。”
“就如警官所愿。”
“关上嘴巴,跟我走。”
“遵命,警官。”
坦白说,相比走向大门,倒有别的活动更令我心仪。我有种大难临头之感。吉夫斯英勇救主,故事入情入理、布局巧妙,本来我以为不成功是不大可能的。故事编得有几处连我都给说动了,结果呢,提灯之人却没有甘之如饴疑窦全消,这对我无异于当头一棒。毫无疑问,做了警察之后,思想会逐渐扭曲,对同胞的充分信任也会丧尽,从而使惹人喜爱的性格土崩瓦解。这似乎无可避免。
我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希望之光。没错,梅普尔顿女士自然会指认我为老友的侄儿,因此通往警局的游行示众、监狱里的夜生活是可以免了的。但是说到底,这有什么大用。小姑娘克莱门蒂娜应该还游离在夜色之中,到时候把她拎出来,自然真相大白。等着我的只有灼灼的目光、冷冷的奚落、给阿加莎姑妈的长信。或许干脆接受苦役拘禁才是更好的解脱。我有点拿不准。
就这样思来想去,心被忧愁压得沉甸甸的,我挪着步子走过前门,踏上走廊,步入书房,只见书桌之后,立着一个戴银边眼镜的身影,那镜片吓人地闪烁不定,一如当年在阿加莎姑妈午餐桌前——就是女主人了。我迅速瞟了她一眼,随即闭上双眼。
“啊!”只听梅普尔顿女士说。
话说这个“啊”字呢,用某种语气说出来——比如拖腔拉调,大家明白这意思吧,起头高、渐入低音区——那就是不怀好意、直叫人魂飞魄散,效果如同“嘿”字。没错,这两个字的可怕程度仍有待商榷。但我之所以吃惊,在于她说这个字却根本不是这种语气。若是听觉器官没有出故障,那这就是一个友好的“啊”!一个亲切的“啊”!好朋友之间的“啊”!我太诧异了,甚至于忘了谨言慎行的原则,竟然又斗胆瞧向她。接着,一个闷声尖叫从伯特伦嘴唇间迸发出来。
这个记忆中叫人屏息的形象,真人却并不高大。我的意思是说,她并没有“凌驾”于我之上什么的。不过,为了弥补身高上的不足,她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任何胡作非为都不肯容忍,这也是女校长的通用风范。早在in statu pupiri[1]时代我就发觉,我那位老校长是一模一样,人家一个眼神,就足以让我一五一十全招了。对,军士长就是这样。还有交警和某些邮局的女办事员。关键在于嘴一噘、眼一瞪的姿势。
简而言之,通过多年来培育年轻人——训斥伊莎贝尔啦、不动声色地找格特鲁德谈话啦什么的——梅普尔顿女士逐渐形成了一种驯兽师的气质。也正是这种气质,叫我刚才迅速瞟了她一眼之后立即闭紧双眼,默念老天保佑。可现在呢,虽然她驯兽师的气势不减,但叫人瞠目的是,她举手投足俨然是一位平易近人的驯兽师——替猛兽掖好被角之后和男孩子们一起嘻嘻哈哈的驯兽师。
“伍斯特先生,看来你没能抓到他们咯?”她开口,“真遗憾。不过,我还是要感激你不辞辛苦,也欣赏你勇气可嘉。我认为,你的表现值得称赞。”
我感觉嘴巴微微张开了,声带也开始抽动,但却说不出话来。实在是因为跟不上她的思路啊。我惊诧莫名。困惑不已。其实最确切的说法是呆若木鸡。
法律之恶犬一声呜咽,很像野狼眼睁睁看着俄国农夫逃之夭夭了。
“你确定此人身份,夫人?”
“确定此人身份?什么叫确定?”
吉夫斯加入了讨论会。
“夫人,我想警官是误会伍斯特先生在花园里图谋不轨了。我解释过伍斯特先生是夫人的朋友斯宾塞·格雷格森夫人的侄子,但他却不肯相信。”
我们一时都没有话说。梅普尔顿女士定睛望着警察先生,好像抓到他在圣经课上偷吃酸酸糖。
“警官,你是想说,”她的声音直击对方制服第三粒纽扣下部,刺穿其脊柱而过,“你竟然如此愚笨,误将伍斯特先生当成盗贼,把整件事搞砸了?”
“他当时骑在树上啊,夫人。”
“他怎么就不能上树了?伍斯特先生,你爬树自然是为了方便查探吧?”
这个问题我晓得答案。震惊的劲儿过了以后,“伤不化”又回来了。
“是,可不,就是嘛。当然啦,自然是。绝对地,”我回答,“为了方便查探,就是这个理儿。”
“我已经跟警官解释过,夫人,但他却认为是无稽之谈,拒不相信。”
“这个警官是个笨蛋。”梅普尔顿女士说道。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要抡起直尺打他手心。“拜他的愚蠢所赐,这会儿那些不法之徒肯定已经脱身了。为了这种结果,”梅普尔顿女士说,“我们还得交税费!”
“可怕!”我说。
“没天理。”
“真真无耻。”
“简直昭然若揭。”梅普尔顿女士说。
“真是惨不忍睹。”我表示同意。
我们俩一唱一和,眼看就要化作一对比翼鸟,这时,透过敞开的窗户,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我一向不擅长写景状物。上学那会儿常常要写作文随笔什么的,我的报告单上的评语基本都是“文采很差或没有,但努力了”之类的话。不错,这些年来,我跟着吉夫斯也积累了一定的词汇量,但即便如此,我也远远不够水平,无力用语言再现那惊天地泣鬼神、结结实实的撞击声。大家可以试想一下阿尔伯特音乐厅砸在水晶宫上,大概就是那种效果吧。
四个人都吓了一跳,离地若干英寸,连吉夫斯也没例外。警官先生更是吓出了一声“嘿”!
不出一秒,梅普尔顿女士就恢复了镇定自若的校长本色。
“应该是哪个小贼从暖房顶摔下去了,”她推测,“警官,或许你能在最后关头证明一下存在的道理,前去探查个究竟吧。”
“是,夫人。”
“这次尽量不要搞砸。”
“不会,夫人。”
“那就快去吧。你打算一晚上都站在那干瞪眼吗?”
“是,夫人。不是,夫人。是,夫人。”
听在耳朵里,真是妙不可言。
“说来也巧,伍斯特先生,”等那见弃于人者消失之后,梅普尔顿女士立刻又热络起来,“我刚刚写了封信给你姑妈,说你来宾利的事。我自然要重新打开来,讲讲你今晚的英勇事迹。过去,我对如今的年轻男士一直印象欠佳,但因为你,我的想法改变了。你手无寸铁,却敢于在幽暗的花园中追踪夜盗,堪称英勇无畏。而且,你有心思来看望我,也着实礼数周到。我很感动。你打算在宾利久留吗?”
这个问题我也晓得答案。
“不,”我说,“只怕不会。明天就得赶回伦敦。”
“那么,动身之前,或许可以一起吃午饭?”
“只怕不行。夫人盛情难却,但我这个约会非常重要,推不得。呃,吉夫斯?”
“是,少爷。”
“得赶10点半的火车,啊?”
“不得有误,少爷。”
“真遗憾,”梅普尔顿女士说,“我还希望你能给我的女学生们讲几句话呢。或许以后有机会?”
“不在话下。”
“下次来宾利,务必要通知我。”
“我要是再来宾利的话,”我说,“当然会通知夫人的。”
“少爷,如果我记得不错,根据日程安排,少爷有一段时间都无法抽身来宾利了。”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呢,吉夫斯。”我说。
大门关上了。我揉着前额。
“从头道来,吉夫斯。”我说。
“少爷?”
“我说‘从头道来’,吉夫斯。我一头雾水啊。”
“其实很简单,少爷。我自作主张,决定后果自负,采取另辟蹊径的路线——少爷或许记得,我本要讲给少爷听的。”
“是什么?”
“少爷,我当时想,最谨慎的办法,就是取道后门,请求和梅普尔顿女士一叙。我想如此一来,等女仆回去传话,就有机会叫小姑娘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门。”
“成功了?”
“是,少爷。她从后楼梯上去,如今已安然回去就寝了。”
我眉头一皱。一想到克莱门蒂娜这个丫头我就心烦。
“她就寝了,啊?”我说,“我咒她染上兽瘟,吉夫斯,并且愿她礼拜天背不出短祷文被罚站墙角。然后你就进去见到梅普尔顿女士了?”
“是,少爷。”
“并且告诉她说我一个人留在花园里,赤手空拳勇斗歹徒?”
“是,少爷。”
“并且这次是特地来拜访她?”
“是,少爷。”
“这会儿她一定正忙着写附文,加在给阿加莎姑妈的那封信里,毫无保留地夸赞我。”
“是,少爷。”
我深吸一口气。这会儿天色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脸——他超人的智慧肯定都涌现在五官之上,汹涌澎湃着呢。我努力了一阵,可惜还是看不清。
“吉夫斯,”我说,“我从一开始就该听你指挥的。”
“那样或许会省却一些不愉快,少爷。”
“可不是不愉快嘛。当时暗夜中提灯把我照亮的一瞬间,我刚把花盆摆好,顿时觉得有根肋骨错位了。吉夫斯!”
“少爷?”
“昂蒂布咱们不去了。”
“我很高兴,少爷。”
“在海边宾利这种风平浪静的地方,小伯比·威克姆尚且有办法给我弄了这么个烂摊子,真到了昂蒂布那种危机四伏的度假胜地,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到的?”
“少爷所言极是。威克姆小姐——我曾经说过——虽然楚楚动人——”
“是是,吉夫斯。这事儿不用再强调了。伍斯特的双眼绝对擦亮了。”
我犹豫了片刻。
“吉夫斯。”
“少爷?”
“那条高尔夫灯笼裤。”
“是,少爷。”
“拿去施舍给穷人家吧。”
“多谢少爷。”
我叹了口气。
“我的心在滴血啊,吉夫斯。”
“我能体会少爷所做的牺牲。不过,割爱的痛苦是短暂的,很快少爷就不会再多想了。”
“你这么觉得?”
“我深信不疑,少爷。”
“那就让它去吧,吉夫斯,”我说,“让它去吧。”
[1] [拉丁]意为受监护状态,一般指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