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世纪的前二十五年,但凡住在波士顿州街上或在州街附近办公的人们,对这个非同一般的、骨瘦如柴的身影都很熟悉,他们可以证实他可是一点儿都没变。他每天都会出现在那儿,这已经成了那条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一成不变的事情,人们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带有某种仪式的庄严形象。要是这一切有什么重大改变,那些已经熟悉了这个瘦骨嶙峋的、佝偻身影的人们就会觉得他们的正常生活秩序遭到了严重的破坏。每个工作日早上快九点时,他就会出现在这条街顶端的地铁站出口,茫然地停顿一下,在涌出地铁的人群中佝偻着身子打个转儿,然后站在那儿,瘦骨嶙峋的双手滑稽地攥在腰前,似乎怕自己散架似的,瘦削而表情灵活的脸上现出骇人的怪相。他做这些怪相时,那双敏锐的小眼睛半眯着,大嘴咧开古怪地笑着,柔韧的下嘴唇盖住上颚的几颗大马牙,撅着嘴,眼睛可怕地眯着,连续快速地动着,把下巴和面颊都扯歪了。在完成这些面部演变之后,他会飞速而茫然地向四周瞥上一眼,然后看也不看地就过马路。有时他会选择车辆停止时和其他行人们一起匆匆地过马路;有时他就直接冲进摩托车、卡车和货车堆里,从秩序混乱的车流之间扬长而过,根本无视四周刺耳的紧急刹车声、鸣号警告声和受惊的司机们气急败坏的咒骂声;还有些时候,他会站在水泄不通的车流中间绝望地大吼,搞得交通瘫痪,于是正在街角值勤的那个红脸的年轻爱尔兰警察不得不骂骂咧咧地来救他。
不过,巴斯科姆可是个命大的人,他每次都能化险为夷。的确,有一次,他没留神,一辆亮闪闪的像甲壳虫一样的汽车横冲直撞,不管他命大不大,把他撞倒了,他也就是擦破了点皮;还有一次,一个没长眼睛的车轮压住了他柔软的鞋尖,他被卡在那儿像个囚犯动弹不得——不知道他命大,还因为他只是个普通人——不过他还是脱身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命大,是老天爷在眷顾他,就好像老天爷在眷顾孩子们和盲人、指引他们往前走一样。那个猴子嘴的警察刚开始时对他骂骂咧咧的,在经过生气、愤怒、狂怒、绝望、无可奈何之后,他现在竟然对这个迷途的羔羊产生了一种母爱般的感情,每天早晨都会留神着它的出现。有时他没看到这只羊,不过,一听到那熟悉的惊叫声,他就马上使劲地吹响哨子,冲进被堵住的车流中,在司机们的咆哮、咒骂声和刺耳的刹车声中把巴斯科姆拽出来,亲切地把他送到路边,有力的大手抓着老人的胳膊,摸摸他的关节,看看他的骨头,着急地揉揉他干瘦结实的身板儿,叫他“老兄”——虽然巴斯科姆足可以当他的爷爷了。“老兄,你没事儿吧?没伤着吧,老兄?你还行吧?”——巴斯科姆要是吓得厉害,就没法说话了,只是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沙哑着声音嚎叫着,“哎哟!哎哟!哎哟!哎哟!”
最后,即使他还没有冷静下来,口齿却清楚点了,他就会像牧师布道那样滔滔不绝地对机动车和司机们大加指控,嘶哑的声音高声喊叫起来,就像一个先知正在山上宣示什么似的。这声音有一种奇怪的特质,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听到之后永难忘记:这声音虽不大,但却透出怒号的意味,而且听起来很遥远。似乎巴斯科姆·霍克先生正站在高山上,冲着山下静静的河谷里的某个人在喊叫——这声音好像来自远方,但却清晰地传过来,还带着嘶哑、超凡的激情。它的确是神圣的声音,一个伟大的布道者的声音;人们会觉得这个声音应该出现在教堂,而且人们的确曾在那里听到过他的这种声音。因为巴斯科姆在其漫长、非凡的一生中,满怀信念地宣讲过各种教派的教义:圣公会、长老会、卫理公会、浸信会,还有唯一神教。
事实上,巴斯科姆经常是刚刚侥幸从街头的灾难中逃生,就站在街角开始布道了,就像现在这样——刚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他就开始滔滔不绝地咒骂所有在场的司机,要是有人胆敢参与这番口水战——这事儿时有发生——一场好戏就会上演。“你咋回事儿?”一个司机凶巴巴地问,“看管你的人不知道你出来了吗?”
霍克先生便会慷慨激昂地予以反驳,他先是精挑细选地引用了《旧约》上更为激昂的先知们的几句话,预言这些车主们必会面临死亡、毁灭、下地狱的厄运,然后又机智地提到末日审判和清算、摩洛神的战车及启示录的野兽等。
“哦,天哪!”气急败坏的司机会这样说,“你没长眼睛吗?你以为你在哪儿?在奶牛场吗?你不认识路标吗?难道你没看见警察把手举起来了吗?难道你不知道警察的手势在说明何时‘停’何时‘走’吗?你有没有听说过交通规则?”
“交通规则!”巴斯科姆不屑地大叫,好像司机使用的这个词激起了他无限的轻蔑。此刻,他的声音透出一种准确细致的腔调,他每说一个字时都带着蔑视和说教的味道,再以刻板的鼻音结束,好像他是一个老学究或是一个讲究措词的主张语言纯净的人,要通过发音,一来证明大多数人所说的语言都是极其糟糕的,是被滥用的;二来证明每个字都有它本身准确的、微妙的、精细的意思,而他们——也只有他们——懂得这些东西。“交通规则!”他又重复了一遍,然后他眯着眼,撅着嘴,盖住了他那几颗粗笨的大板牙,发出一阵不自然、轻蔑的笑声。“交通规则!”他说,“你这个可怜的……白痴!你这个没文化的……无赖!你敢跟我说话——跟我说话!”他突然又提高了他传教时的那种声音,拍着骨瘦如柴的胸脯,愤怒、威严地瞪着司机,好像一个伟大的先知在说话时被一个傲慢的家伙顶撞了似的——“你竟然跟我说交通规则,你看见交通规则时理解不理解还值得怀疑呢,”——他冷笑着——“连上学的娃娃都能看出来,就凭你的智商,你哪里懂得这个,还有,”——说到这儿,他又提高声音,吼叫着表示强调,并且伸起一根干瘦的大手指让对方注意——“你要是理解,那就解释解释。”
“是吗?”司机反唇相讥,“你很聪明,呃?啥都知道,嗯?你特聪明,是吧?”司机继续挖苦他,好像沉醉于他的挖苦而不能自拔似的。“我告诉你吧,你以为你特别聪明,是吧?得了吧,才不是呢。明白吗?就是像你这么聪明的人才出来找揍,找着让人往鼻子上捣,明白吗?知道你多聪明了吧?你要不是个老家伙,我会给你鼻子上来一下的。”他好像对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很得意。
“哎——哟!哎——哟!哎——哟!”巴斯科姆忽然害怕地大叫起来。
“你要真懂那么多,真像你自以为的那么聪明,那你说说交通规则是什么?”
接下来,那个倒霉的司机准会傻眼了,当然有交通规则,因为巴斯科姆舅舅会一字不差地给他背一遍,然后高兴地舔着嘴,大讲特讲法律术语的各种技术性细节,每句话都用一丝不苟的、学究式的语调念出来。
“还有!”他举着那根干瘦的大指头喊叫着,“马萨诸塞州自1856年以来就颁布了一条成文的法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铁板钉钉地规定,任何人,不管是司机、主管、州长、指挥官、经理、代理人还是乘务员,只要是驾驶机动车辆,不管那车是两个轮子,还是四个、六个、八个或者多少个轮子,不管那车是属于公家的,还是私有的,不管是——”不等他说到这儿,那个司机要是脑瓜够使的话,早就逃之夭夭了。
但是,如果这天早上又是巴斯科姆舅舅的无数幸运日中的一个,如果他又横冲直撞地过马路,而且成功地从轰鸣的车辆中突围出来,他就会快步走在州街上,粗糙、干瘦的大手仍然叉在他的瘦腰上,仍然把他那张非同一般的脸扭成各种怪相,然后折进一个很大的、脏兮兮的、黑乎乎的石砌建筑物的入口。这就是那些散发着二十世纪初的气息的建筑中的一个,隶属于河对岸那个古老、富有的大型机构,该机构就是著名的哈佛大学</a>。
在这儿,巴斯科姆舅舅仍然把手叉在腰上,登上锯齿状的大理石台阶,冲进旋转的大门,走进宽敞的大理石走廊,里面弥漫着热腾腾、湿乎乎的气浪,还有湿胶鞋和套鞋的味儿、消毒剂的味儿,还有那些依然运行的、但已过时了的电梯的气味。这时会有一辆电梯突然冲下来,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吐出两三个人来,又吞进去十来个人。他也就这样一下子被送到七楼,然后走出电梯进到宽敞的、黑洞洞的走廊里,眯着眼,一脸怪相地左瞅瞅、右看看,好像不知道该往哪边走——二十五年来他一贯如此——然后左拐,顺着走廊一直走,经过一间间亮着灯的办公室,里面发出打字机的咔嗒咔嗒声,纸张清脆的嚓嚓声,还有人们刚开始工作的各种声音。到了走廊尽头,巴斯科姆·霍克向右拐进另一个走廊,最后停在一扇门前,门上装着美国公司的办公室常见的那种磨砂玻璃,上面刻着 “约翰·T.布里尔房地产公司——房屋租售”。在这醒目的牌子下面印着一些小字:“巴斯科姆·霍克——法律代理人——办理不动产转让及所有权事宜。”
好了,在进入这间颇为有趣的办公室之前,我们先来更仔细、更具体地描述一下这个独特之人的样子。
这个在州街上或是其他地方出现的奇怪身影总能引起足够的关注和评论。要是站直身子,巴斯科姆·霍克能有六英尺三四英寸高,不过他走路总是弓着腰。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腰就永远地弓着了:他身材高大,骨节突出,瘦骨嶙峋,青筋暴露,但却像山核桃一样结实。他就是那种似乎从不会疲倦,也不会变老、不会死的人:这种人就是到了七老八十,也不见精力衰退,就是死,也会死得很利索。他们不会缓慢地衰竭,因为没什么可衰可竭的:他们那木乃伊样的、满是筋肉的身躯就像花岗岩一样永不枯朽。
巴斯科姆·霍克瘦骨嶙峋的身上总是穿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衣服;衣服似乎也和他的身体一样经久耐用:衣服十分陈旧,但却永远穿不烂。从衣服的裁剪和式样来看,这个节俭的老头儿似乎选的是十九世纪九十年代那种一辈子都穿不破的布料。他的外衣本来是深暗的黑白相间色,现在接缝处和口袋边都变成了绿色;更滑稽的是,对于他这么个又瘦又高、骨架又大的人而言,这衣服也太小了,顶多是个夹克罢了,他的胳膊露出来一截子,像是两捆柴禾,高高隆起的瘦削肩膀像刀子似的戳在里面,把衣服顶起来。他的裤子也是又短又紧,是比上衣稍浅一些的灰色,是粗羊毛面料,上面的绒毛早就磨掉了;他脚蹬一双乡下人穿的粗革高帮鞋,鞋带是生牛皮的,头戴一顶滑稽、陈旧的黑色小毡帽,帽边也变成了绿色。现在你会明白那个警察为什么叫他“老兄”了:这个骨瘦如柴的大高个儿似乎硬被塞进这么个衣服里,就像是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乡下小伙要穿着它去见他的心上人似的,结实的大手里还攥着一袋橡皮糖。他打了条又窄又小的领带,衬衣领子已经挺不起来了,不过很干净,从上面泛青的斑驳印迹能看出,巴斯科姆·霍克一定是自己洗衣服(这个推断千真万确,因为这老头儿不仅所有的衣服都是自己洗的,还自己修鞋、缝补衣服)——无论寒暑,这就是他的行头,从没换过,只在冬天再套件蓝色的旧毛衣,扣子一直系到下巴上,下摆和袖口都磨破了,还比那件紧巴巴的小外套长出几英寸来。波士顿的冬天漫长、阴冷,非常难挨,可就是在最冷的日子里,也从没人见他穿过长大衣。
他的疯癫迹象是显而易见的:人们凭直觉就知道他并不穷,在州街见过他许多次的人们往往用胳膊互相碰碰说,“看到那个老家伙了吗?你一定以为他正等着从救世军领救济吧?哼,才不是呢。他有钱呢,兄弟。真的,他有的是钱。他把钱藏到谁也找不着的地方了。这家伙钱多得都放不下了!”
“真的吗?”另一位说,“像他那么个老头儿,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他又不能把钱带进棺材里去,是吧?”
“让你说对了,兄弟。”接下来的谈话就会变得很有哲理。
巴斯科姆·霍克意识到了自己的吝啬。虽然他有时候声称自己“不过是个穷人”,可他也明白,在生意伙伴的眼里,他的极度节俭可不是因为他穷。他们恶作剧似的嘲弄他:“走吧,霍克,咱们吃午饭去。你只要花上几块钱就可以在帕克饭店美美地吃上一顿。”要么就说:“嗨,霍克,我知道一个地方在处理冬天的大衣,我在那儿看到一件挺适合你的——你只要花六十美元就能买下来。”或者是:“牧师,你需要把衣服好好洗一下吗?我知道几个中国佬洗得不错。”
对这些话,巴斯科姆会用吝啬鬼常见的那种闪烁其词的方式,嗤之以鼻地说:“算了,老兄!我才不会去那些破烂饭店呢!你不知道你会吃到什么玩意的:要是你看到你吃的东西是从那些又脏又臭又恶心的厨房里做出来的,你肯定立马就没胃口了。”他的吝啬最后导致他对食物毫无热情:他说“年轻的时候”他“老在饭店里吃饭,把胃都弄坏了”。他会把这些地方说得脏得令人作呕,嗤之以鼻地笑着宣称:“我想,你或许会觉得被某个肮脏、污秽、恶臭的黑鬼用脏手摸过后,吃起来会更香吧。”(呸呸呸呸呸!)——说到这儿,他就做着鬼脸,轻蔑地用鼻子哼哼;要是说到“大餐”,他就更刻薄地痛斥一番,说那些东西“比有史以来所有的战争和所有的军队更加祸害人”。
年纪越大,他就越来越相信生食好,有利于健康。在家里,他给自己准备了一大堆让人感到反胃的切碎的胡萝卜、洋葱、萝卜,甚至生土豆,他狼吞虎咽地吃着这些东西,津津有味地咂着嘴对老婆说:“你要愿意,就去吃你的烤肉啦,牡蛎啦,还有火鸡吧,只要不怕把自己毒死,我才不会吃这些玩意儿的。不,哼!我绝对不会吃的!我可是很在意我的胃的!”不过,他这时用的代词“你”是泛指的,而不是特指的,因为要是哪位女士不吃那些“烤肉、牡蛎和火鸡”的话,那她活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再或者,要是说到衣服,说到他那把干骨头怎么能受得了波士顿寒冷刺骨的冬天的话,他就会轻蔑地大叫:“大衣!我才不穿呢!全世界的那些破大衣白给我都不要呢!它们唯一的好处就是能把细菌全都招来,还能让你得感冒和肺炎。我都三十年没穿大衣了,而这三十年来我也从没有得过一丝感冒——没有!就连感冒的样子都没有过!”——这是个不完全准确的断言,因为每个冬天,他至少都会很生气地抱怨两到三次,说再没有什么地方的气候比波士顿的更讨厌、更可恶、更加变化莫测了。
同样,说到洗衣服的话,他会轻蔑地宣布,他是不会把“他的衬衣和领子送去让哪个又老又脏的中国佬在上面吐痰或是怎么糟践的——绝不!”他会开心地狂笑,就好像他那想象力丰富的大脑里又闪现出什么新的令人痛恨的恶心玩意儿——“绝不!还要熨呢,然后你就会穿着老中国佬吐过口水的衣服到处走!”——( 呸呸呸呸呸!)——说到这儿,他就又做着鬼脸,撅着他的橡皮嘴,嗤之以鼻地大笑,感到又得意又满足。
他就是这样一个老头,在迈进办公室之前,他会紧攥着那双骨节粗大的手。
他的故事是这样的:
巴斯科姆·霍克一直是他那个神奇家族中有学问的人:他是个智力超强但情绪紊乱的人。即使在他年轻的时候,他那古怪的着装、言谈、举止、走姿都成了他南方亲戚们的笑柄,但是他们的嘲笑还夹杂着自豪,因为他们认为他的人格魅力再次证明了他们的家族是多么独特。“没错,他是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古怪。”他们会眉飞色舞地说。
由于南北战争,巴斯科姆的青少年时期在极度贫穷中荒废掉了:他在青少年时期像根须一样牢牢地依附在土地上,过着一种从事体力劳动、痛苦、俭朴、受罪的生活,那是一种从大地中拼命、不屈不挠、重构自我的生活</a>,那种生活丰富并扭曲了他的人生。而且,从一开始,他的心中就燃烧着仇恨,他仇恨人类有失尊严的行为,他充满激情地宣扬人类的高尚与祥和。他比任何人都憎恨父亲的失职,也憎恨他使一个个子嗣降临到这个一贫如洗的世界。
“他们一个个不幸地来到这世上,”他后来说,声音激动地颤抖着,“我就会走进树林里,用脑袋撞击着大树,愤怒地咒骂上帝。真的,”他继续说,迅速撅起了长长的嘴唇,盖住了那几颗松动的门牙,十分夸张而迂腐地说,“我承认我骂了,可我并不羞愧。因为我们的生活条件太差了——太差了!”——他抬高了声音,像是在唱福音,“可以说——简直像动物一样。那么——哎——你有何感想?”——他说,在结束他福音般的诵叨后,他的神态和语气突然变了,变得有些诡秘。“唉,你知道吗,孩子,有一次,我不得不把我父亲叫到一边,告诉他我们的生活处境毫无体面可言。”——他听后,声音低得像在耳语,然后他用僵硬的大手指拍了拍我的膝盖,撅起嘴唇裹住了那几颗上牙,显出一副极度痛苦的表情。
贫困一直是他年轻时的情人,巴斯科姆·霍克不会忘记:贫穷一直在他心底燃烧着。他在一个偏远的学校接受了教育,尽己所能地阅读了所有能读到的书,然后在一个乡下学校教了两三年书。二十一岁时,他借了钱,乘火车去了波士顿,去哈佛大学求学。不知是因为他心中的那团火,还是他坚定的决心,他被录取了。大学期间,他当过接待员,干过家教,为别人熨过裤子,和其他两个贫穷不幸的人合住在一间屋子里,每周靠三块半钱生活,做饭,吃饭、睡觉、洗衣、学习都在一个地方。
七年后他完成了自己在大学神学院的教育,还精通希腊语、希伯来语和形而上学。
贫困、对学习的狂热、与他周围的环境的格格不入,这些都使他变成了一个憔悴的狂热者:三十岁的时候,他成了一个瘦弱的狂热分子,一个真正的疯北方佬,颧骨突起,阴沉饥渴的双眼,橡木色的头发又浓又密——六英尺三英寸的身材又瘦又长,特别滑稽,在嘲弄他的世人面前拼命、毫无顾忌地打着手势讲话。但是他的脑袋又瘦又小:他的模样颇似伟大的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只在个别方面略显不同。
大约在这个时候,他娶了一位家庭背景良好的南方姑娘:她来自田纳西州,父母双亡,七十年代来到了北方,和一个叔叔在普罗维登斯生活了好几年,这个叔叔是她多达七万五千美元财产的监护人,尽管她异想天开地把总数记成了二十万,她的叔叔却挥霍了一部分钱,还偷走了剩下的。因此,她嫁给巴斯科姆时并没有多少嫁妆,但是她长得漂亮,聪明伶俐,身材很好。巴斯科姆用手使劲地捶打着墙壁,直至手指鲜血淋漓,最后跪倒在上帝面前。
巴斯科姆遇到她时,她在波士顿学音乐:她的声音是深沉的女低音,唱歌的时候声音会发颤。她是个小个子女人,为人诚挚,细皮嫩肉,行动快捷,说话干脆利落,明显带着南方口音。她是那种敏锐严肃、十分贤淑的小女人,虽然不够幽默,但她很爱这个瘦弱的追求者。他们相识有两年了:二人会一起去听音乐会,听演讲,听布道;一起讨论音乐、诗歌、哲学和上帝,但是从来不讨论爱情。但是有一天晚上,巴斯科姆和她在位于亨廷顿街的公寓客厅里见面,由于要说的话很重要,他的声音颤抖着。他是这样说的:“路易斯小姐!”他小心翼翼、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自己的手说,“当一个男人具有成熟的判断和决策能力后,他就必须考虑一件最为重大的事情了——嗯!这可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了。我说的这件事就是——婚姻。”他停顿了一下,这时候壁炉架上的时钟准时地敲响了,一匹马儿跑过街道,马蹄声十分响亮。路易斯则神情平静地坐着,显得端庄、高雅,但她觉得时钟敲打的是她自己的心房,它随时都会停止不动。
“对一个传授福音的使者来说,” 巴斯科姆继续说,“这是一个特别严肃的决定,因为,对他来说——一旦做了这个决定,那将是不可改变的,他一定要始终不渝地遵守——哎!直到生命终结,入土为安,所以任何一个可能出错的决定,”他的声音低得像是在耳语——“都会引起极其可怕的后果。因此,” 巴斯科姆舅舅不紧不慢地说,“决定迈出这一步后,我完全意识到——你听着,完全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肃性。我审查过自己的灵魂,叩问自己的心灵;我登上高山,跨进沙漠,和我的主谈心,直到,”他提高声音,像个恶魔在吼叫,“再也没有一丝的疑惑,没有一丝的顾虑,没有一丝的怀疑!路易斯小姐,我已下定决心,让这个十分般配的年轻女士来做我的伴侣,我最渴望的知己,鼓励我前进的人,陪伴我度过余生,伴我度过人生中每一个烦恼和困难,和我一起分享上帝在他的高深莫测的旨意中所规定的一切,无论是富贵还是贫穷,悲伤或快乐——路易斯小姐,我已决定那位女士就是——你!——因此,我十分荣幸地请求,”他缓慢而充满深情地说,“你嫁给我吧。”
她爱他,曾期望过这一刻,曾经为这一切痛苦地祈祷过,而现在,这一刻终于到来了,于是她猛地站了起来,高雅、端庄地说:“彭特兰先生,我很荣幸能得到你的尊重和感情,我答应你,我会尽快认真考虑这件事的。彭特兰先森(生),我完全明白你刚才所说的话是很严肃认真的。对我来说,我必须告诉你,彭特兰先森(生),要是我答应了你的求婚,要嫁过来时不会带任何财产,我本来有一些财产,但是已经让我的叔叔连哄带骗地夺去了——这是真的!就是我那个邪恶的监护人。所以,要是我嫁给你,我没有一分钱的嫁妆,我原本希望能给我丈夫一大笔钱。”
“噢,我亲爱的路易斯小姐!我亲爱的小姐!”巴斯科姆舅舅叫道,手在空中挥舞着做了个反对的手势。“不要认为——千万不要认为,我求你!对金钱的考虑会影响到我的决定。噢,丝毫不会的!”他喊道,“不,根本不会!”
“幸好,”路易斯继续说,“那个无赖没有完全花光我的遗产。还有一部分,还有很小的一部分。”
“我亲爱的姑娘!我亲爱的小姐!”巴斯科姆舅舅叫起来,“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留下了多少?”他追问。
他们就这样结婚了。
巴斯科姆很快就在中西部的一家教堂里谋到一份差使:薪水高,还有房子。但是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间,他从一个教堂换到另一个教堂,从这个宗派换到那个宗派——先去了布鲁克林,然后再回到中西部,接着去了南北达科他州、泽西城、马萨诸塞州西部,最后又回到了波士顿郊区的几个小镇。
巴斯科姆讲话的时候,你可以肯定上帝会听得到:他讲道很精彩,他憔悴的面容在讲坛上容光焕发,他的声音高亢而响亮,激动时会变得沙哑。他的祷告是在强烈地恳求上帝,他的热情如此疯狂,他的听众往往觉得很不舒服,觉得这些祷告几乎像是亵渎神灵的言辞。然而,不幸的是,有时我舅舅疯狂的口才会让他自己也承受不了:他的声音总是富有激情,大有穿云裂石之势,他会猛地向前跌倒在讲坛上,用他细长的手指捂住脸,痛哭起来。
在中西部,在他去的 然后,他停了一下,用一种冷漠的声音——一种冷漠且充满激情的声音,继续说起来。在吟诗的时候这种声音常常令人兴奋不已——他接着说:“我是 尽管这一幕荒谬可笑,尽管这些话荒诞不经,但这也确实让人觉得可怕而反感。我那时候只有二十岁,听了这话我感到既吃惊又羞愧。然而,又过了一会儿,巴斯科姆舅舅完全轻松了,他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那一幕。
过了片刻,他看也没看我,平静地说:“你最近有没有看见过我的……儿女们?”他的声音里明显地透着痛苦。
这个问题令我吃惊,因为他很少问起他们,大多数时间他似乎都忘记了他们的存在,对他们完全漠不关心。我告诉他,一个星期前我见过他的一个女儿。
“我的儿女——无耻可恨,无耻可恨,他们抛弃了我!”他痛苦不堪地说。接着好像漠不关心地、平静地陈述</a>事实一样,他说:“我从未见过他们的面。他们从不来我家,我也从不去他们家。我不在乎。不,唉,我不在乎。这对我来说无所谓。噢,无所谓!根本就无所谓!”他打着手势说完这句话。过了一会,他又说:“我想,他们妈妈会去看他们……他们妈妈会去的,当然,他们要是邀请她的话。”——说到这儿,他的声音里明显透出痛苦和不屑,仿佛他妻子去看她自己的儿女是阴险狡诈的行径,她应该感到内疚一样。但是他的声音里也透出一种冷淡蔑视的口气——他说起他的妻子和儿女来就像他们和他是陌生人一样,仿佛他们的生活仅仅接触到了那个被隐藏世界的边缘——他在那个世界里生活、运动,他的灵魂与其命运紧密相关。
这是事实:和他所有的族人一样,他在自己的一生中经历了数十种生活,他断绝了同妻子、儿女的关系,他忘记了他们的存在,对他们漠不关心,他根本不需要他们。但是他的两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他们当中最小的刚过三十,最大的四十多岁,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忘记他,也不会原谅他。他活在他们痛苦记忆中,就像寻找压垮坚固大桥的灾难性缺陷一样,他们回忆着童年时代那些痛苦的日子,回忆着他们共同寄居在一起、遭受挫折和痛苦的日子,还有那些他们永远无法忘记、无法逃避、也无法否认的年月。他的身影留在他们的记忆中:他们没有再见过他,但他们却时常和他交流着,模仿他的言语,模仿他的手势和行为举止,油嘴滑舌地嘲弄着他,再次生活在他的生命里,暗中感到了昔日的恐惧和敬畏,因为他独自在人生中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虽然有些反常、扭曲,但是并未偏离方向,他一直向前,看见了新的天地。对他们来说,那些年代有时候就像人生车轮上一粒痛苦的水滴,随着车轮的飞转,他们就变老了。
此刻,他说起他们时就仿佛看见了他们一样,他说:“他们都能照顾自己。每个人都必须自己照顾自己——你说呢!”他突然停了下来,粗大的手指扣在我的膝盖上,眼睛里闪烁着询问、好斗的光芒。“有没有人协助你去死呢?有没有人和你一起进坟墓呢?你能为别人做任何事吗?不能!”他坚决地说,过了一会他又缓慢、慎重地说,“我难道不是在帮我自己吗?”
此刻,他盯着自己握成拱形的手,陷入了沉思中。突然,仿佛从大脑的深暗处采集到了一束光,过去生活中的一幕忽地闪现出来,他驴头不对马嘴地说:“谁知道人的灵是往上升、兽的魂是入地的呢?”[12]
他默然沉思了片刻,然后又伤感地说:“我老了。我已经活得太久了。我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有时候这一切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然后他的眼睛又转回到旷野,回到失去的土地上,回到被埋葬的人那里。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希望你礼拜日能来。哦,一定要来!一定要来!你舅妈肯定想见你。是的,一点没错,我印象中她说过。要么,她可能想去看望她的哪个孩子。我不知道,对于她要干的事儿,我一点都不知道,一点影子都不知道。”他嚷嚷着。“当然了,”他不耐烦、轻蔑地说,“我从来不知道她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不知道,真的,我真的没法告诉你。我已经不再关注她说什么了——哦,一点儿都不关注了!”他的大手在空中挥舞着——“喂!”他生硬地使劲敲着小伙子的膝盖,他咧着嘴,眼睑下垂的那只眼睛透出一丝杀气——“喂!你能和他们哪个人连贯地谈话吗?他们有谁会做出理性、富有逻辑的回答呢?我亲爱的孩子!”他大声说,“你没法和他们交谈。我肯定地告诉你,你没法和他们交谈。你不如迎风打口哨,不如往尼罗河里吐痰,没准这对你更有好处。年轻时,人们会向他们袒露灵魂中的一切,会使自己积累的才华枯竭——他的智慧、他的学识、他的处世之道——想竭力使他们配得上和他交往——可是到了最后,他会发现什么呢?哼,”巴斯科姆舅舅怨恨地说,“他会发现和一个弱智者说话纯属浪费精力!”——他生气地哼哼着。然后皱起脸,模仿一种古怪、装腔作势的女人声音,鼻子里哀叫道,“哦,我觉得很不舒服!哦,天哪,就是现在!我突然又感到不舒服了!哦,你不——再——爱我了!哦,但愿我死掉算了!哦,我今天起不来了!我希望你能从镇——子上给我带点好东西来!哦,你要是爱我你就会给我买一顶新帽子的!哦,我没戴——的——了!”说到这儿,他的声音里又增加了几分怨恨的吼叫——“和其他女——人一起上街使我感到羞耻!”
然后,他若有所思地停顿片刻,突然转身敲了敲小伙子的膝盖:“研究人类的恰当途径——哼!”他的脸上再次露出他固有的那种恐怖怪相,然后狡诈地低声说——“诗人说过要研究——女人吗?我想问问你:他说过吗,嗯?根本没有!”巴斯科姆舅舅大声喊道。“应该是男人!男人!男人!不是别的,而是男人!”
他又沉默了。然后,他带着浓重的讽刺意味继续说:“你舅妈喜欢音乐。你可能已经发现你舅妈喜欢音乐——”
事实上,音乐是她生活的慰藉。她用她女儿给她的一个小小的留声机,不断地播放那些伟大作曲家的唱片,尤其是瓦格纳的,她迷失在音乐那迷人的森林之中,她的灵魂如醉如痴地徘徊于朦胧的音乐里,还有那些音乐穿过喇叭时发出的轻轻哀号。有时在星期天,她的女儿们会给她买来在交响乐大厅里观赏演奏的音乐会门票,她就会偶尔外出一次——那座灰色的大房子四周装饰着灰白色的希腊式石膏材料——她总会坐得高高的,就像一只麻雀,音乐就像具有催眠效果的蛇眼,把她给镇住了——随着乐曲的每个基调,她仔细聆听着每次都精妙地响起的悠扬笛声、长号和令人心醉神迷的小提琴——直到她孤寂、凄凉的生活与悠扬的乐声梦幻般地交织在一起,飘向遥远的高空。
“——你舅妈喜欢音乐,”巴斯科姆不紧不慢地说,“也许你以前以为——也许你觉得是她首先发现了它——也许你以为它是你舅妈自己的专利和发明——但是你错了!哦,是的!我的孩子!”他冷漠地吼道。
“你也许是这么认为的,但是你错了——哼!”他慢慢地转过身,大声问道,声音中带着一种恶意质询、讽刺的意味——“《 [1]这些故事均出自《圣经》。
[2]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苏格兰散文家和历史学家,英国19世纪著名史学家、文坛怪杰。
[3]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英国19世纪著名诗人和评论家。
[4]萨福(Sappho):公元前6世纪前后的希腊女诗人。
[5]法纳尔会堂:波士顿法纳尔厅市场中心的一座历史建筑,它与文后的市场共同组成了一个综合商业市场。
[6]《衣裳哲学》:19世纪英国著名历史学家、散文家托马斯·卡莱尔的代表作品之一。
[7]巴兰(Bam):《圣经》中提及的一个重要先知。
[8]应该是座右铭,下同。
[9]芙丽妮(Phryne):古希腊有名的交际花,因美丽而风波不断。
[10]出自《圣经·旧约》诗篇 [11]出自《圣经》启示录 [12]出自《圣经·旧约·传道书》 [13]《第五交响曲》:即路德维希·范·贝多芬创作的《C小调第五号交响曲》,是贝多芬最著名的作品之一。
[14]《纯粹理性批判》:德国哲学家伊曼努尔·康德最著名的作品之一。
[15]西斯廷教堂:即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于1481年完工,该教堂穹顶绘有精美的壁画。
[16]《女武神的骑行》:德国著名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纳的作品。
[17]威廉·麦独孤(William McDougall, 1871-1938):美国心理学家,策动心理学的创建人,社会心理学先驱。
[18]复仇女神:希腊神话中有阿勒克图(Alecto)、墨纪拉(Megaera)、底西福涅(Tisiphone)三位复仇女神,她们以清算罪恶为职责,被描绘成庄严、美丽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