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爱你的爸爸。他狂热而帅气,人人都喜欢他。这就是麻烦所在:他做什么都轻而易举,不必费心去干什么。
我们起身要走,布兰德尔先生马上拦住了我们,一言不发。那种强烈、抑制住的兴奋和欢喜的狂热情绪在他身上一向很明显,但此刻变得更明显了。此人就像一架发电机低沉地轰响着,他结实的双手颤抖着。等他开口说话时,仿佛已经变成葛洛斯特公爵了。他的声音里透出一种狡猾、得意的预言家的口吻,一种疯狂、神秘、不怀好意的意味。
“你今晚要睁大眼睛好好看啊,”他说,“你会看到值得牢记的表演的。”
我们离开他,来到了外面,然后走进剧院。这是布兰德尔和我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我们出来走进剧场时,场子里几乎坐满了观众,尽管还有人走下通道朝自己的座位走去。由于我父亲耳聋,布兰德尔先生给了我们前排的座位。有一阵子,我注视着走进来的观众,剧场渐渐坐满了人。一种欢欣、愉快的感受再次朝我袭来,当戏院的幕布即将开启时我经常会有这种感受。我望着那些美丽的女人,身穿晚礼服的男子,望着剧院里各种华丽、俗艳的装饰。耳边传来快速、兴奋的说话声,丝制衣服的窸窣声,以及人们的走动声——我喜欢这一切。
接着,几分钟后,灯光开始变暗。剧院各处传来一阵嗡嗡的说话声,这是人们俯身交谈的声音。接着又过了片刻,在暗淡的光线里,我又看到了那神奇、美好的一幕,我常常这么认为:一千多人突然变成了单独的生命体,所有那些憔悴、白色斑点似的面孔,都像花瓣一样绽放在天鹅绒般的黑暗里,向上昂起,显得热切、沉默、专注而美好。
随后,幕布升起来了。在一个巨大、突起的舞台上站着一位面容畸形、孤单的人。我马上就认出那人就是布兰德尔。在那一瞬间,我浑身没有了感觉,只有万分的惊讶,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想想看,这一切的变化竟然发生在短短的几分钟里。我知道这个残忍、阴险的家伙正是我们刚才一起交谈过的那个人。接着,伟大的演说开始在整个剧场里响了起来。这一切很快就被人忘记了。那人不再是布兰德尔——他是葛洛斯特公爵。
他的智慧通过开场白迅速向观众传达了出去,这些人即将在这个戏院里领略一生难得一见的演出。然而起初,他们并没有什么人物的概念,对理查王这个残忍、细腻的人物并没有特殊的感受——只能感受到回荡在戏院里的响亮音乐,这音乐气势磅礴,压倒了一切,淹没了人生中所有卑鄙、丑陋、琐碎的记忆。演员的对白似乎包含了人类的全部伟大、庄严、悲情的绝望,冲向巨大、无限的苍穹,好像在对人类的尊严提出挑战和证明,也像一种他无须感到羞愧或惧怕的信念。
现在我们严冬般的宿怨
已被这颗约克的红日照成了壮丽的夏景;
那笼罩在我们王室的片片愁云
全都埋进了海洋的深处。[8]
随后,理查这个可怕的形象迅速而堂皇地以越来越疯狂、恐惧、残忍的形式出现在舞台上了。几乎在开场的那篇讲话结束之前,他的形象便完整地呈现出来了。那段讲话真够恐怖的,把那个乖戾、畸形、苦恼的葛洛斯特形象清楚地勾勒出来了。对他来说,生活中没有什么美好之物,他是一个除了通过谋杀就无法前进的人。随着剧情的进展,理查王这个人物开始变得真实起来,那几次暗杀可真够可怕的,台词里充满了动听、恐怖的意味,以至于幕布升起,显示出帐篷中那个可怕的恶梦场面时,我感到如果再流一滴血我就坐不住了。
那晚的演出将永远驻留在我的记忆</a>里,成为我在戏院里体验过的最绝妙的时刻。理查德·布兰德尔那晚的演出达到了最高水平。那晚的演出确实是他艺术生涯的顶峰。那次演出之后,布兰德尔的精神就崩溃了。他的演出计划只得搁浅,他再也没有扮演过理查。过了好几个月,他才再次登台表演。不过,在他的余生中,他再也无法达到那晚的演出水平了。
[1]双关语,也指表演过头的演员,下同。
[2]见莎士比亚戏剧《李尔王》第5幕第3场。
[3]英国小说家史蒂文森的名著《化身博士》中的主人公。这位善良的人服用了自己配制的药后就会变成凶残的海德先生。
[4]黎塞留(Richelieu, 1585—1642):法国红衣主教及政治家。
[5]布鲁梅尔(George Bryan Brummel, 1778—1840):英国的一个花花公子,当时的时髦男士都纷纷效仿他的穿着。
[6]葛洛斯特公爵(The Duke of Gloucester):莎士比亚剧本《理查三世》中的人物,即位后称理查三世。
[7]埃古:莎士比亚剧作《奥赛罗》中的反面人物。
[8]出自莎士比亚戏剧《理查三世》第1幕第1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