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全部学校生活中,有两位老师是我由衷敬佩的。我承认这两位老师是最高的权威,只要老师的一个眼色,我就会跟他们去。
一个是许密特老师,卡尔夫拉丁文学校的教师。其他学生都很讨厌他。因为他为人严肃,沉默寡言,而且对学生绝不宽待,所以大家都很怕他。但这位老师对我很重要,因为我是在他班上(当时12岁)开始学希腊文的。
我们是小镇上拉丁文学校的学生,所认识的老师大都是我们害怕和讨厌的对象,我们不跟他们亲近,而且常常骗他们;有时成为我们的笑料,被我们蔑视。他们有权力,这是毋庸置疑、无可讳言的。他们有时甚至不近人情地滥用这旁若无人的权力——那时虽未留下痕迹,但打双手,拉耳朵,几乎都要沁出血来——可是,教师的这种暴行只不过相对地引起大家的厌恨和害怕。
老师因为比我们优秀,代表精神与人性,使我们的心灵感受到最高尚的世界,才会拥有权力。但是,我们在拉丁文学校低班的老师身上并未体验到这些。其中也有为人很好的老师,这些老师不太唠叨、啰唆,或浏览窗外景色,或朗读小说,即使我们互相抄录笔记,也无责难之意。这样,他们总算把教师跟我们学生都觉得无聊的课业勉强维持下去。
其中也有不怀好意、严肃、易怒、狂暴的老师,我们经常被拉头发,头部挨打(有一次,一个暴君型的老师,向不良学生说教时,用沉重的钥匙击打学生头部。)
其中当然也有这样的老师:学生像被催眠般,心情愉快地听他说话。若碰到这样的老师,学生都喜欢上课读书。老师即使有些错失,学生也不大理会,反而因他导引我们窥探高尚世界之门,而满怀谢意,希望有一天能报其恩惠。只是当时,我们并未留意。
于是,我进入 老师很乐意地接受了。这段时期,我隔日到老师家一次。这是一个阴郁不开朗的家。脸色苍白、沉默寡言的师母正与死神奋战。我很少看见她,后来不久就去世了。在这沉闷的家屋内,待几个小时简直就像中魔一般,一进入门口,就觉得是另一个世界,和现实无关的可怕世界,我在教室里见到的老师是令人敬畏的哲人,可怕的暴君。这儿见到的老师却好像变了个人,已经没那么可怕。慢慢地,我开始了解老师瘦脸上所浮现的苦恼。我替老师苦恼,也为老师所苦恼,因为老师是一个极不快活的人。
老师曾跟我在户外散步两次,没有文法,也没有希腊文。在这两次短暂的散步中,老师对我很亲切,既无嘲弄,也没有大发脾气,只问我:你喜欢什么?你未来的梦是什么?从这时候开始,我喜欢老师了。但一开始上课,老师仿佛就忘了刚才散步的事。
师母下葬了。许密特老师本来就有从额头往上搔着长发的习惯动作,从这时候起,次数越来越多,几乎到了神经质的地步。这段日子,老师已完全不能任教。但是,我认为我是唯一喜爱老师的学生,即使他冷酷,摸不清他的脾气,我仍然喜欢他。
以许密特老师为主任的课程结束后不久,我便离开了故乡的学校, 仅凭校长的习惯与癖好,似乎不足以支撑他的权威,但是,连这一些也成为辅助教育的新手段了。譬如他的长烟斗就具有这种功能。这只我母亲看来很觉惊讶的烟斗,在我们学生心目中很快就成为一种王笏,一种权力象征,不再是有趣的附属品,也不再是难以忍受的东西。只要有人受命拿下这烟斗,或受命清洗,就觉得是蒙受到老师特别的眷顾,被大家敬仰不已。此外还有类似的种种光荣的任务,我们学生都争着担任,唯恐落后。所谓“气袋”即其中之一。我曾因担当此一任务一段时间,而得意非凡。
担任“气袋”的学生每天必须掸除校长桌上的灰尘,用的是桌上最上方的掸子。有一天,我得当此任却为其他学生替代,这对我真是重罚。
冬日的某一天,我们坐在闷热烟雾弥漫的教室里。冰冻的窗外,太阳灿然照耀着,校长突然开口说道:“喂,你们不觉室内窒闷吗?外头,阳光普照。到校舍四周跑跑吧!首先把窗子打开来!”
有时,我们这些志愿参加国家考试的人,为课外问题所苦的时候,老师会突然邀我们到他的房间去。那儿的特别室有张大桌子,上面放着一些塞满玩具兵的球箱。我们把这些玩具兵编成军队,拼成战阵。不久,战斗开始了,老师含着烟斗,吐着烟,观看步兵队伍的砍杀。
美的东西易毁,美的时代不会长久。杜宾根时代为期甚短,但在我全部学校生涯中,这是我唯一做善良学生,敬爱老师,认真读书的时期。一想到当时的事情,就会不由得想到1890年暑假在卡尔夫家里度过的情景。这年暑假没有习题。保尔校长要我们注意学过的希腊名文集中的伊索克拉特斯151《处世训》,并对我们说,他想知道他以前所教的优秀学生中有几人能背得《处世训》。愿不愿遵从他的提示,全由我们自己决定。
我还记得,大概就在那个暑假,我曾跟父亲一起散步过几次。我们偶尔会在卡尔夫左侧的森林中度过一个下午。老枞树下长了许多苔桃和翠莓。森林中的空地上开着千屈菜花,夏蝶,红色、鼠色的绯纹蝶到处飞舞。枞树脂与蘑菇沁人心脾,有时还会有迟钝的鹿出现。我跟父亲穿过森林,在林边石南树丛下休憩。
父亲常常问我,伊索克拉特斯读到什么地方了,因为我每天手不释卷地背诵着他的《处世训》。伊索克拉特斯的首章是我现在唯一记得的希腊文散文。希腊文在学校虽学得不少,但现在牢记不忘的只有伊索克拉特斯的这段文字和荷马的两三句诗。
总之,最后我还是没有把整个《处世训》背起来。我能暂时记住,随意念出来的只有三四十句。但这也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淡忘,终于从记忆中消失了,就像暂且属于我的东西不久就销声匿迹一般。
现在,希腊文已一字不识。拉丁文到头来也大部分都忘了——如果不是我杜宾根时代的一个同学,活到现在并且成了我的朋友,可能连拉丁文也全忘了。他常用拉丁文写信给我。每当我读到这美丽的古典文字,就会恍惚浮现出少年园地中的芳香与保尔老校长的烟斗味来。
(192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