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中所叙述的意见,我无法以一贯而又易于接受的形式表达出来,我缺乏这样的才华。而且,我认为一个作家要综合两三种意见写成能给人完整一贯印象的小品,实在是一种傲慢。这样的小品只有一小部分是思想,其他大部分只不过是补白。我相信“欧洲已没落”,我相信欧洲在精神上已没落。但我毫不觉得自己虚伪不实,也未手足无措。我要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最后一卷中所说的那样指出:“我认为最好不要辩解,我要按自己所了解的情形去做。读者一定会了解,我只按自己所了解的情形去做。”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卡拉马佐夫兄弟》最为动人。一般人也都以最明显的形式表现并预言了我私下所谓的“欧洲的没落”。欧洲的青年,尤其是德国青年,并不以歌德为他们伟大的作家,也不认为尼采是他们伟大的作家,反而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他们伟大的作家,这对我们的命运具有决定性的作用。由此观察最近的文学,似乎处处显示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近似性。不过,这往往出之于模仿,并且予人一种孩童般的印象——卡拉马佐夫的理想,极其古老的东方神秘思想,已经开始逐渐变成欧洲式,开始啃啮欧洲的精神。这是我所以说欧洲没落的原因。没落意味回归母体,亦即回归亚洲,回归根源,回归到浮士德的母亲,地面上所有的死亡莫不皆然,它们都通往新生。只有我们才会感受到这过程是“没落”,也只有我们这辈人有这种感觉。离开古老熟稔的故乡,老年人常怀有一种悲愁与无法回归的丧亡感。但年轻人却看到新的事物与未来。没落感与这种现象可说非常契合。
可是,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中所发现的“亚洲式”理想是什么?我认为现在正征服欧洲的“亚洲式”理想又是什么?
简单说,这意味:为了了解一切、承认一切,为了一种新的、可畏的神秘,必须背离所有牢固的伦理与道德。这新的神圣已由长老曹西玛预告,阿莱莎实践,而由米卡甚或伊凡·卡拉马佐夫表现到臻至极其显明的自觉地步。在长老曹西玛心中,正义依然占有支配地位。对他而言,善与恶都存在,但他喜欢倾注爱到恶人身上。在阿莱莎方面,新神圣已自由自在地展现,他几乎以非道德的自由性,出入身边一切的污秽与泥沼。阿莱莎常让我想起查拉图斯特拉那最高贵的誓言:“我曾发誓,我要摆脱一切不愉快的感觉。”可是,看啊!阿莱莎的兄长们已将这种思想更往前推展了一步,毅然走上了这条道路。不论外表如何,卡拉马佐夫兄弟间的关系,在这三卷巨著发展的过程中,已一步一步缓慢而完全地改变了方向,一切牢固不变的事物都逐渐变成可疑,圣洁的阿莱莎逐渐世俗化,世俗的兄长却逐渐神圣化。最具犯罪倾向的无赖米卡似乎也成了新神圣、新道德与新人道中最神圣、敏感又最切实际的预感者。真是奇妙,越具有卡拉马佐夫血缘,越是背德,越是酗酒,越是无赖粗暴;新理想却越能透过粗暴的外观、人性与外在行为而发出光芒,并在自我内部精神化、神圣化。若与酗酒、残虐的米卡和犬儒式的知识分子伊凡相比,检察官及其他市民阶级则代表规律有礼的典型,反因外在的炫耀而渐趋于空虚、贫乏、无价值。
由此观之,威胁欧洲精神根源的“新理想”就是非道德的想法与感受。它能在极恶、极丑中感受到神圣、必然与命运,甚至将敬仰与礼拜奉献给极丑、极恶。检察官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讽刺夸张地宣示卡拉马佐夫家的背德,意图使他们成为市民的笑柄。不过,这种尝试并不夸张,其实是非常稳健的。
在这篇演说中,检察官已从保守的市民立场描绘了“俄罗斯人”。他描绘的“俄罗斯人”是阴险、可悯、没有责任感的,但同时也是有良心、敏感、懦弱、空想、残忍而纯真的。今天,人们仍然喜欢这样称呼俄国人。不过,我相信,这俄罗斯人从很久以前就逐渐成为欧洲人了。这才真是“欧洲的没落”。
我们必须稍微观察一下“俄罗斯人”。它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更古老。不过,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以决定性形貌确实把握住“俄罗斯人”及它那可怕意义,并将之暴露于世的 我绝不认为《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所表白的思想与意念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所意识、所抱持的前提。其实,任何一个伟大的预言家与诗人,都无法把自己的幻想解释得一清二楚。
我想先指出,这部神秘的小说,人类的梦境,不仅展示出欧洲人正在跨越的关口,空无与万有之间的焦虑瞬间,而且处处让人感觉到、预感到各式各样的新事物。
就这点而言,伊凡这人尤其值得赞佩。我们知道他是一个近代的,能适应环境的文明人。同时也是多么冷静、幻灭、怀疑、倦怠的人物。伊凡在书中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温暖、越来越有意思、越来越显出卡拉马佐夫的血统。他创造了“大宗教裁判官”,他认为哥哥是杀人者,冷静地拒绝了兄长,又从轻蔑中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罪,被迫去弹劾自己。伊凡明显地体验了与潜意识作战的灵性过程。(一切都环绕潜意识旋转!这才是没落与新生的意义。)这部小说最后一卷有极其奇妙的一章,伊凡从司米尔加可夫那里回来,看见魔鬼坐在自己房内,他们谈了一个钟头。这魔鬼其实只是伊凡的潜意识,当时,伊凡那久已隐没、忘怀的灵魂内涵,逐渐摇曳而出。他认识它,伊凡以惊人的确实性认识了它,并且明确地说出来。可是,伊凡仍和魔鬼交谈,仍旧相信魔鬼,因为内在的事物同时也是外在的。他对魔鬼说的话非常气愤,他攻击魔鬼,他知道魔鬼已藏在自己身上,但他却向魔鬼扔杯子。在所有文学作品中,人与其潜意识界的对话,也许很少以如此明确的形式表现。这段对话(虽然极其气愤)以及对魔鬼的深入探求,正是卡拉马佐夫兄弟向我们显示的途径,也是我们应该完成的使命。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这部巨著中,潜意识界已被表现为魔鬼。这是有道理的,因为我们所内化、所习得的道德之眼,已将一切存于内部而遭放逐的事物都视为魔鬼。如果伊凡与阿莱莎结合为一,一定会形成即将来临的新事物的基础,会产生较高层次的创造性。果然如此,则潜意识界已非魔鬼,而是亦神亦魔的东西,是造物主,是经常存在的万有之源泉。永恒者与造物主不能重新确定善与恶,只有人与比人还小的神才能。
在这本书中,那若隐若现,却扮演着主要角色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是汲取不尽的宝藏。即使朝向同一方向,我仍能在好几天中探求并发现新的特色。一种优美,甚至魅人的特色,至今仍然浮现脑际,这就是霍赫拉阔瓦母女的歇斯底里。在此,卡拉马佐夫要素、新事物与病态、罪恶的感染,以两种形态展现:其一是母亲霍赫拉阔瓦的病,她的本性植根于过去的本然事物中,就她而言,歇斯底里只是疾病、衰弱与愚蠢。反之,她可爱的女儿以歇斯底里形式展现的,不是疲劳,而是精力过剩与未来。当她面对童年与爱之成熟期的痛苦时,她已逐渐把思念与幻想伸展到罪恶中,而且比平凡的母亲深刻。就女儿这方面来说,不论是极度惊吓、罪恶或无耻,都具备了展示成果丰盈之未来的纯真与力量。母亲霍赫拉阔瓦只是够资格进入疗养院的歇斯底里女人,除此而外,她什么也没有。女儿虽然神经过敏,但她的病却是最高贵的力遭受阻碍的征候。
尽管如此,小说人物灵魂中所发生的事件,足以意味欧洲的没落吗?
的确如此。这就像我们以鲜活的眼光注视,可以看出春草之茎意谓生命与生命之永恒,而11月冷风吹拂的树叶意谓死之必然一样。“欧洲的没落”只能于某世代的灵魂中、旧象征的新解释中、灵性价值的重估中内在化地展现。在古代,欧洲文化首次辉耀的结晶,不是因尼罗而消灭,不是因奴隶的暴力解放者斯巴达克斯而消灭,也不是被日耳曼人消灭,而是被来自亚洲的思想——简朴的古老思想所消灭。这思想很久以前即已存在,当时则以耶稣教的形式出现。
当然,如果愿意的话,人们可以从文学观点,“以艺术作品”的价值来观察《卡拉马佐夫兄弟》。如果一个大陆与一个时代的潜意识力量已凝聚在一个预言、梦想家的梦魇中,发出恐怖的临终呼喊,我们就可以从歌唱教师的立场来倾听这喊声。显然,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一位极有才华的诗人,从他的书中可以发现许多奇异的要素,是屠格涅夫等健全诗人所没有的。伊凡确是个有天分的诗人,但这究竟是否重要?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尤其是《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可看出技巧派作家所没有的、不平凡的无趣。只有立于艺术的彼岸,这类事物才会显现。这位俄国预言家已以艺术家身份、世界第一流艺术家的身份出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完他所有作品之后,这位与欧洲毫无关系的艺术家,已被当作欧洲的大艺术家看待,真是奇妙得很。
我想指出,《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部世界性作品,越是缺少艺术作品的味道,它的预言越具真实性。这部“小说”、寓言《卡拉马佐夫兄弟》的“虚构”已说出许多话,许多意义深邃的话。但我不认为它颠三倒四,也不觉得它出自个人的虚构或诗人的作品。如果要长话短说,这部小说的主要重点可说是“卡拉马佐夫兄弟没有罪”。
卡拉马佐夫家,不论是父亲或儿子,四个人都是可疑、危险而难测的人。他们都持有一种奇妙发作的性格、有奇妙的良心与没良心。一个是酒鬼,一个是色鬼,一个是空想的隐士,一个是污蔑神的秘密文学作者。他们——这奇妙的兄弟,意谓着诸多危机,他们拉别人的胡子,耗他人的钱,也借伤害来威胁他人——但,他们没有罪,都没有真正犯过罪。这部长篇虽然尽是描写伤害、劫夺与犯罪,但小说中,只有检察官与陪审员才是杀人者,才是犯了杀人罪的人。他们代表古老、善良、可靠的秩序,是市民,是不能挑毛病的完人,他们判决无罪的特米脱里,并嘲弄他的无辜。他们是审判官,依据自己的法典批判神与世界,他们才真正犯了错,做出可怕的非法行为,他们因度量褊狭、焦虑遂成为杀人者。
这不是虚构,也毫无文学味道,这不是汲取侦探小说家(其实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侦探小说家)制造效果的虚构技巧,也不是聪明作家从隐遁处扮演社会批评家角色的讽刺性机智。如果是这些调调儿,我们早已看熟,早已不相信这套了。但它不是,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而言,罪犯的无罪与审判者的有罪,并没有严密的结构,它太可怕了,而且完全是从极深基层萌生、成长的。所以,只有在我们看到小说最后一卷才会突如其来地面对此一事实,有如碰壁、触到世界的痛苦与荒谬,遭遇到人类所有的苦恼与误解一般。
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本质上不是诗人,只是业余诗人。我称他为预言者(先知)。但,预言者究竟意何所指?实在很难明说。预言者是病人,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歇斯底里患者、癫痫病患一般。预言者是这样的病人:他丧失了自我保存、优良健康的有用感,也失去了一切市民道德的精粹。这种人大多并不好,世界会四分五裂。这种病人不论称之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或卡拉马佐夫,都具有异样的、隐微的、病态的、神明的能力。亚洲人认为狂人都会有这种能力,所以非常尊敬狂人。他们是占卜者,是智者。换句话说,一个民族、一个时代、一个国家或一个大陆已将他们制成为一种器官或一个触角。这是一种稀贵、敏感、高贵而且秉有异常苦恼能力的器官,是他人所没有的。对其他人来说,这样的器官无法在幸福中发育成长。但我们也不能把这触角,这占卜术的触觉愚蠢地解释为远隔精神感应。这种天赋常以极其可怕的形象出现,这类“病人”常将自己灵魂的动向置换为普遍性与人类性的事物。人,不论是谁,都有幻觉、空想与梦境。一个人的幻觉、梦境、思绪或思想,在由潜意识展化为意识的过程中,可做各种不同的解释,这些解释都可能正确无误。预见者或预言者不会从个人观点来解释自己的幻觉。压迫他的梦魅不曾使他注意到个人的病与死,但会让他关怀到整体的死,因为他是以整体的器官与触角来生活的。所谓整体,既可是家庭、党派或民族,也可以是全人类。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灵魂中,我们通常称为歇斯底里的东西,或一种疾病与苦恼的能力,已为人类负起做器官、指针、气温计的责任。人类已意识到这一点,欧洲的一半,至少欧洲的东半部,已走上混沌之路,沉醉于神圣的狂想中,沿着深渊,一面前进、一面高歌。正如特米脱里、卡拉马佐夫,沉醉地以赞美歌的调子吟唱一样。听到这歌声,市民们恶心地大笑,圣者与先知却流着泪倾听。
(19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