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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_伪装成独白的爱情

作者:山多尔 字数:47962 更新:2025-01-07 17:34:48

喂,你看那个女人!现在他们走向旋转门。那个金发、戴着圆帽的女人?……不是,另外一个,高挑身材,穿着水貂大衣的女人——是的,那个棕色头发的高个女子,她没戴帽子。他们现在上了车。那个矮壮的男子帮她上车,对吧?之前他们一起坐在角落的桌子那儿。他们一进来我就发现了他们,但是我不想说什么:我认为他们没有看见我。但是,现在他们走了,我可以说了,就是这个男子,我和他有过一场既愚蠢又令人尴尬的决斗。

为了女人?……是的,当然是因为女人。

但也并不见得这么肯定。那时我想杀人。不一定是这个粗壮的矮汉子。他对我而言没有那么重要,但是正好撞到我的手上。

我是否可以告诉你,那个女人是谁?……当然可以,我的朋友。这个女人是我的妻子,但不是 就因为这个,母亲替我担心。或许就出于这个原因,我母亲忍受阿尔多佐·尤迪特待在我们家,即使她察觉到了从她身上散发出的危险射线。我告诉你,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我大概可以这么讲,很遗憾,什么也没有发生。三年的光阴就这样过去了。圣诞节前的一天晚上——我从工厂回来,还去找过我的亲密情人,一位女歌唱家。她在这个下午独自在家,在那套美丽、温暖、阴暗的公寓里,公寓是我给她布置的,我把礼物送给她,这份礼物也像我亲爱的女歌唱家,像别的情人或公寓、礼物一样美丽乏味,在此之前我已经深受折磨——我说,我回到家,因为是圣诞节的下午,晚上一家人要在这里共进晚餐。一切正好在那个时候发生。我走进客厅,装饰好的、闪闪发光的圣诞树已经摆放在钢琴上,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只有阿尔多佐·尤迪特跪在壁炉前面。

圣诞节的下午,在我父母的房间里,在圣诞节晚餐前的几小时里,我感到局促不安和孤独。同时我也清楚,我的一生将会永远如此,如果不发生什么奇迹的话,就会这样一成不变地继续下去。你知道,在圣诞节时,人们总相信会发生小小的奇迹,不光是你和我,全世界和整个人类都是如此;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之所以有节日,是因为没有奇迹人们就无法活下去。但是在这个下午之前,我已经度过了许多个下午、晚上和清晨,每次看到阿尔多佐·尤迪特,我心里并没有想任何特别的事。如果一个人生活在海边,是不会总在想大海的,不会想到可以从海上去印度,或游泳者也会在大海中丧生。生活在海边的人,大多只是游泳或看书。但是在那一天的下午,我站在黑暗的房间里,看着尤迪特——她穿着女佣的黑色裙服;我则穿着年轻工厂主的灰色套装,正准备到自己房间里去换上黑色的节日礼服:就在这个下午,我站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看着圣诞树和跪着的女人身影,我突然明白了三年来所发生的一切。我领悟到,重大事件的细节在无声无息中悄悄地发生,在可以看得见和可以感知到的细节背后,有另一种东西存在,有一个懒惰的怪物睡在某个地方,在大海和森林的深处,在每个人的心中。它是一个懒惰的怪物,某种古生物,它很少动弹,只是有时伸伸懒腰,很少碰触什么。这头怪物也是你自己。在日常生活的背后也有规则,像在音乐或数学中……有些浪漫的秩序。你不懂吗?……我觉得是这样。我说我是个艺术家,只是没有乐器而已。

女孩扒拉了一下壁炉里的木柴,她感觉到我就在她的背后,但她没有动弹。没有把头转向我。她跪在那里,身体向前探着,这是一种非常性感的体态。一个女人,如果跪着并倾身向前,即使在工作,也会有某种情欲的表露。想到这些我开始笑起来。我不是轻率地笑,只是心情愉快地笑,犹如一个人在重要时刻、在关键瞬间、在危机爆发的最后几秒钟欢喜地发现,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在我们相互的关系中存在一种粗鄙、蠢笨的人性,甚至连伟大的激情和令人同情的性欲都会跟这种体态和动作有关;比如这个跪在半明半暗房间里的女人。这些说法都是可笑和可怜的,然而情欲是一种巨大的力量,它能更新世界,所有的生物都是它的奴隶和组成部分,这些可笑的动作组成了一个崇高、非凡的幻象。在那一刻,我想到了这些。毫无疑问,我渴望这个身体,这一切已然命中注定,其中也包括了某种卑鄙的、需要摒弃的东西。不管怎么说这是事实,我渴望她。当然,我不仅渴望她在这种粗俗的情况下展示她的身体,还渴望知道隐藏在她身体背后的命运、感受和秘密。我和很多女人一起生活过,就像所有年轻、富有、经常无所事事的同龄人那样。我还知道,情欲无法彻底和长久地解决男女之间的问题,在传递感觉的瞬间它们就自我更新了,在习惯和漠不关心中摔得粉碎。这具美丽的胴体,结实的臀部、苗条的腰身、宽大又匀称的肩膀,微微倾向一侧的脖子上长着的栗色的绒毛,以及形状美丽的小腿,这个女人的体型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我见过、拥有过并抱到床上去的女人都要比她体型匀称,更美丽更性感——但现在我说的不是这个。我知道,处于愿望与满足,饥渴与恶心之间的性欲波涛永远都在操纵着人,引诱并排斥人的天性,不让你平静,不给你解决的办法。这一点,我以前就知道,但是不如现在我开始衰老后知道得那么确切。可能是当时我还抱着希望,在内心深处还希望有一具身躯、唯一的一具身躯能够完美和谐地回应另外一个躯体,以满足其渴望和消除干渴,并以更为温柔及和平的方式去释放满足后的厌恶。这只是一个梦,而人们通常把它称作幸福。但这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只是当时我并不知道。

在现实生活中,只会偶然发生这样的事,在满足了欲望的焦虑和刺激之后,继之而来的并不是内心的自省和满足后的沮丧。有些人像猪一样,对什么全都无所谓,对他们来说,欲望和满足在同一个他们所漠不关心的层面上发生。这些人可能得到了满足。我不渴望这样的满足。我说过,当时我对这些知道得还不那么确切;也许我怀着期望,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有点小看了自己,轻视了当时的情景和情感,没有想到我的内心情感即使在那般可笑的情景中也是鲜活的。那个时候,我对很多事情还不知道,还不了解,人们一旦依从了身体和灵魂的命运,他们身处的情景在任何时候都不可笑。对于这个,我并不知道。

当时,我还跟她搭了几句话,至于说了什么,我现在记不得了。我能清楚看到当时的情景,就像有人用窄胶卷相机拍下的那样,就像看到家里的老照片,就像看到我父亲拍的新婚照或婴儿迈出的 后来,他一夜之间就出了名。为什么?……这事没有办法解释清楚。有人向他伸出了橄榄枝,一开始是在沙龙上,然后是在公共辩论演讲台上,再然后又延伸到了日报里——总之,你到处都能看得到他的名字。忽然之间,人们也开始模仿他的风格了,报纸和杂志里充斥着拉扎尔式的书籍和文章,那些文字没有一篇是他写的,但他仍然是幕后的秘密编者。特别是,就连普通大众也开始对他感兴趣了:没人能想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因为他的文字当中没有任何可以使人娱乐、引人幻想、令人安慰或者满足的地方:他从来没有试图与读者之间建立任何联系。但是对于这一点,人们也都原谅了他。不出几年时间,他在那个精神生活世界的奇特竞赛中取得了领先地位,在高等学府里,他的文字被当作东方的古老书籍拿来赏析。不过,这所有的一切并没有改变他。有一次,在他成功的时刻,我曾经问</a>他感觉到了什么,这种喧嚣声是否让他的耳朵感到厌烦。毫无疑问,那中间掺杂了刺耳的指责、充满仇恨和嫉妒的合理或者莫须有的指控。但最终所有的噪音混杂在一起,从中可以清楚、尖锐地听到他的名字,就像乐队里第一小提琴的声音。他专心地聆听我的问题,思忖良久,然后非常严肃地说:“这是作家的报复。”之后,他再无它言。

我知道一些他的事情。那时候大家不知道的是,这个男人喜欢玩游戏。他跟所有的一切玩,跟人玩,跟局势玩,跟书籍玩,甚至跟通常被称为文学的神秘现象玩。有一次,当我指责他这一点时,他耸了耸肩说:“艺术,在最深最隐秘的本质里,在艺术家的灵魂中,不是别的,而是一种游戏本能的展现。”“那么文学呢?”我当时问他。“文学毕竟要比艺术丰富,文学是一种回答和伦理道德的态度……”他认真且礼貌地倾听我的话,就像一直以来每次我提到他的专业时一样,然后只是简单地说,“是的,为言行举止提供养料的本能,是游戏的本能,另外不管怎么说,文学就像宗教一样,其终极意义只是形式而已,艺术也是形式。”他回避了我的问题。广大的读者和评论家们自然也不可能知道,这个人能像对待知识或伦理问题那样认真地去跟一只在阳光下追赶毛线球的小猫玩耍:以同样的严肃态度,或者说,以同样的内在自由,全神专注于现象或观点,但与此同时并不坦露自己的内心。他的确是个游戏家。然而,大家对这一点并不了解……另外,他也是我人生的见证人:关于这一点,我们曾经极为真诚地谈论过多次。你知道,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另一个人,那个人扮演着辩护律师、监管人、法官的角色,但同时在那宗既神秘又可怕的案件中,即在人生中,又是一个同谋犯。这就是见证人,他能完全看清你,并且理解你。你所做的一切某种程度上他也在准备,当你获得成功时,你就会问自己:“他会相信吗?”这个见证人一直存在于幕后,在我们漫长的一生中。他并不是什么使人愉快的游戏伙伴。然而你又无法,也许根本就没想过要摆脱他。

在我的人生中,那个人就是拉扎尔,那位作家,我跟他一起沉迷于青年和成年时期那些奇怪的、不被他人理解的游戏之中。我们都是唯一知道对方想法的人,尽管在世人眼中我们是成年人,是严肃的工厂主和著名作家,但是这些都是无用的;尽管在女人眼中,我们是兴奋、忧郁或满怀激情的男性,那也都是徒劳的……事实上,我们在人生中能够保存最多最好的,正是这种变化莫测、勇敢放肆又残酷无情的游戏欲望,通过这种欲望我们扭曲,同时也美化了对彼此来说充满谎言和仪式化的人生戏剧。

每当我们凑到一起,就人类社会的作恶者,即使没有暗号也能了解彼此,开始游戏。

我们有很多游戏。其中一个游戏叫作“科瓦奇先生”。我要向你解释一下,或许这样你就能理解我们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这个游戏要在社交场合玩,在没有任何铺垫的情况下开始,在别的科瓦奇夫人和科瓦奇先生之间,不要让他们察觉,以免引起他们怀疑。因此我们会在人群之中的某处见面,然后立即开始游戏。这个科瓦奇先生会对另一个科瓦奇说些什么,每当他们在谈话中恰巧谈到政府垮台了,谈到多瑙河发大水淹没了很多村落,谈到某位著名女演员离婚,或谈到某位知名政客被发现私吞民财,某位伟大的道德楷模在幽会地饮弹自尽……这个时候,“科瓦奇先生”会发出一阵嘟囔声,然后哼哼哈哈地说“事情本来就是那样”,再补上一些奇怪的陈词滥调,比如,“水的一个特性就是潮湿”或“人脚的特性是,一旦人把脚放进水里,就会沾湿”,要么就说,“这样行得通,那样也行得通,请您相信这一点”。所有的“科瓦奇夫人和科瓦奇先生”自打创世以来就会说一堆这样的论调。假如火车出发了,他们会说“出发了”;如果火车停在菲泽绍博尼[33],他们会用严肃、庄严的语调宣布,“在菲泽绍博尼!”这样一来,他们总是对的,或许正因如此,世界才会变得如此不可思议地卑贱和毫无希望,因为这类陈词滥调永远正确,只有天才和艺术家才有胆量去嘲弄戏耍这些陈词滥调,发现这些言论中的死气沉沉和悖论,指出这些有教养、守原则的“科瓦奇先生”之流真相的背后,总是存在另一个永恒的真相,它把头朝下颠倒一切、朝着菲泽绍博尼吹着口哨,甚至,即便当某位道德看守者,某个高官被秘密警察发现身着粉红女士内衣、身体悬挂在幽会地点的插销上,也不会令人感到丝毫惊讶……我跟拉扎尔的“科瓦奇先生”游戏玩得相当完美,所以真正的“科瓦奇先生”们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我们,他们总是落入圈套。而当科瓦奇先生谈论政治时,拉扎尔或我便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因为事情本来就是那样的:他们当中一个肯定是对的,而另一个也有些道理。我们应该听取每个人的意见。”除了“科瓦奇先生”以外,还有“在我们的年代……”的游戏,这个游戏也不赖。你要知道,在我们的年代,一切都比现在要好:我们年代的糖更甜,水更像水,空气更像空气;女人不会跑去情人那里投怀送抱,而是整日在河水中清洗捶打衣服,直到太阳落山,甚至在太阳下山之后她们还是会继续一小会儿。男人就算看到钱,也不会有丝毫动心,而是将钞票推到一边说:“请把这些钱拿走吧,拿去分给穷人吧。”我说,这就是我们的年代里男人和女人的样子。

我们曾经一起做过许多种游戏。出去旅行之前,我让阿尔多佐·尤迪特去找这个人,让他看一看,没错,就跟去诊所看医生一样。

那天下午,尤迪特去找了拉扎尔,之后,我在当晚也见了他。“你看,”他说,“你想怎么样?现在事情都发生了。”我疑惑地听着他说。我害怕他那时候也在玩游戏。我们当时坐在城市中心的一家咖啡店里,就像我们现在这样。他转动着香烟的过滤嘴——他一直都是用很长的过滤嘴抽烟,因为他常常会尼古丁中毒,并且还苦思冥想一些复杂的设计和发明来使人类可以摆脱这种中毒的痛苦后果。他严肃、热切地盯着我,以至于我开始怀疑。我担心他在戏弄我,担心这只是他新发明的一种游戏,他假装这个事情很重要,事关生死,然后他笑着看着我的眼睛大笑起来,就像往常很多次那样,证明根本没有什么重要和生死攸关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科瓦奇先生”事件:只有平民才会相信宇宙是围着他们转的,星象准确无误地围绕着他的命运。我知道他把我当作市民阶层的人——但并非基于这个词鄙俗、低贱的含义,虽然这个词现在很时髦,不是的,他承认要跻身于市民阶层意味着努力,他没有鄙视我的出身、举止和信念,因为他对市民阶层也有着很高的评价——只是他认为市民阶层恰恰是毫无希望的阶层。他只不过是把我当成一个无可救药的案例。他说市民阶层总是想要逃离,但是关于阿尔多佐·尤迪特,他却不愿意多说任何事情。所以,他会礼貌而果断地转换话题。

后来,我常常回想起这段对话。你知道,我每当回忆起这段往事时,感觉就像一个病人过了很久才突然获知真相,在了解到自己所患疾病的真实病名和性质之后,回忆起过去某天下午第一次拜访名医求诊问病的场景。那位教授,那位著名的内科医生给病人做了全面、细致的检查,采用了各种检查手段,然后礼貌地开始谈论别的话题——他问病人,有没有兴趣去旅行,是否看过新上演的摩登戏剧,而后聊起他们共同的熟人。但是唯独没被提及的话题,恰恰也是病人最想从他嘴里听到的。归根结底他之所以来到这里,之所以承受检查的不适和紧张,是因为想清楚地听到医生的诊断——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到底染上了什么毛病,是常见疾病,还是只是某些无关紧要的症状?莫非由于某种紧张焦虑或普通常见的感觉不佳,使我们警觉到自己的身体构造或生活节奏出现了问题?也许我们还希望某一天所有一切能恢复正常,同时还有一种微弱但又明确的疑惑,怀疑眼前这位教授已经知道真相,却不能告知我们。因此,我们只能等待,直到通过症状的发展、疾病表现出的危险信号或治疗方式,我们自己也能发现那位学识渊博的医生不得不在我们面前缄默的真相。而在这段时间里,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病人知道自己病得很严重,医生不仅知道这点,而且知道病人已经在怀疑病情并意识到医生对他有所隐瞒。但任何人对此都无能为力,唯有等待,疾病自己会陈述事实,那时候必须尽力治疗。

在尤迪特去找拉扎尔的当天晚上,我就这样悉心地听他讲述。他滔滔不绝地谈论了各种话题:罗马、新书,以及季节和文学的关系,然后站起来,跟我握手,扬长而去。直到那时,我才感觉到这并不是一场游戏。我的心不安地跳动着,感觉他把我丢给了命运,从那以后我必须自己面对将会来临的一切。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我第一次对这位能对拉扎尔造成如此影响的女人萌生了一些敬意,我既尊敬她,又害怕她……几天以后,我出发了。

时间已经过去好久了,对于那段时间我只剩模糊的记忆。你知道,那是换幕时穿插的幕间表演。但愿我的这段回忆没有让你感到无聊。

我旅行了四年,游遍整个欧洲。我父亲不知道这次旅行的真正意义,我母亲或许知道真相,却一直保持着沉默。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我年轻,就像俗话所说,整个世界都属于我。

那时还是和平时期……但又不是真的和平。当时正值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过渡时期,边境尚未完全开放,但火车已经可以短时间停靠在被粉刷成各种颜色的边境哨卡。人们以一种神奇的自信与狂热忙着借长期贷款——不仅仅是个人,甚至国家也一样,更为离奇的是,他们不仅借钱,并且借到了长期贷款——而且还盖起了大大小小的房子,那姿态就像是苦难、可怕的时代已经完全结束一样,就像另一个时代已经开启,当一切恢复正常,他们又可以制定规划、养育孩子、放眼未来,总之关心那些个人的领地之中所有的一切,关注那些令人愉悦的甚至有些多余的东西。我就是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开始旅行的,一个处于两次战争之间的世界。我不能说我在出发时和在旅途中不同地点停留时感受是绝对的安全。在欧洲,在二次世界大战的短暂停歇的时期,我们就像某一次被突然、彻底洗劫一空的人,满腹疑虑地行动着:无论个人还是国家,全都努力表现出和蔼热诚、心胸开阔和宽宏大量,但是私底下——对于任何突发的事件——我们都会握紧裤子口袋里的左轮手枪,并不时惊慌地摸索揣在上衣的内兜、位于心脏前方的钱夹。也许,这几年里使我们担忧的不只是钱包,还有我们的心脏和知觉。尽管如此,至少我们又可以旅行了……

到处都在忙着建造新房子、新市区、新城市,甚至新国家。最初,我去了北部,之后向南走,后来去了西部,最终在西欧的城市里待了好几年。在那里,我所热爱和相信的事物是那样亲近熟悉:你知道,就像一个人在学校里学了一门语言,然后到了那个国家,在那里,我们从书本上学习的语言是当地人的母语。在西欧,我生活在真正的市民阶层中间,他们显然没有把市民阶层当作一个角色和口号,也没当成一个任务,而是他们的生活常态,就像某人住在一所从先辈那里继承来的房子里,房子或许有些狭小、阴暗和破旧,但却是他们所熟悉的、最好的房子,而且不会拆掉它而建造另一座替代品。他们宁可只是勉强、敷衍地修复这种生活方式。而我们,在国内的老家,仍然在不停地忙着建造这所房子,建造市民阶层的家园;我们想要在宫殿和茅屋之间构建一种更为宽泛而丰富的生活方式,一种能让所有人都感到舒适、宾至如归的生活方式,其中包括阿尔多佐·尤迪特,也许也包括我。

在那些年里,我只会模糊地记起尤迪特。在我旅行初期,我有时会想起她,那是类似急症高烧状态的回忆。是的,我曾经生病,并且精神恍惚地闭起双眼胡言乱语。我感到孤独,就像一道冰冷的巨浪席卷了我的生命。我害怕孤独,我逃到这个人身边,她的灵性、光彩和微笑向我承诺,她能分担我的这种恐惧。我记得这些。但是现在,世界在我面前展开,非常有趣。我见识到了各种各样的雕像、蒸汽涡轮机和孤独的人们,就像从一首诗歌的韵律中感受到的幸福的欣悦,目睹了承诺着尊严与仁慈的经济体系、庞大的都市、山岳的巅峰,看到了美丽的、被法国梧桐包绕的、位于德国小城四方形的中央广场上的中世纪水井,还有大教堂的钟楼、拥有金色沙滩和蓝色海洋的海滨以及岸上赤裸的女人。我见识了世界,而关于阿尔多佐·尤迪特的记忆,自然无法与这个大千世界相较量……更确切地说,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在这种决斗当中,力量的对比关系本来就是不平衡的。跟这个世界相比,阿尔多佐·尤迪特的分量连一道阴影都不及。那几年里,生活向我展示了一切,也给了我许多承诺,赐予我伟大的命运:使我从家庭狭隘又悲伤的场景中解放出来,脱下在家里为扮演角色而穿上的舞台服装,让我沉浸在人生另外一种维度里。而与此同时,生活将女人们馈赠于我,形形色色、各种各样、数不胜数的女人,全世界的女人,栗色头发,眼神炙热的弗莱芒[34]女人、眼睛闪闪发亮的法国女人和温顺的德国女人……是的,每一种女人。我活在世界上,我是个男人,女人就像对待每个男人那样围绕在我周围,传达信息或者发出邀请,有的卖弄风情,有的端庄体面,她们向我许诺要跟我一辈子,或只是偶然的疯狂销魂,也有的既非永恒,也非瞬间,而是长久、神秘的暗中相伴。

“女人们”。你注意到了男人们在说这个词时所用的那种谨慎且犹疑不定的口气了吗?就好像他们所谈论的是一个未被完全奴役、永远想要反叛、被征服但尚未被击溃的叛逆部落一样。并且,说真的,“女人”这个概念在日常感受中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女人,我们对她们抱着何种期待?……孩子?帮助?……和平?喜悦?所有的一切?还是无所期待?莫非只是短暂的时光?男人只是活着,渴望,相识,恋爱,然后结婚,跟一个女人一起经历爱情、生育与死亡,然后他的眼光随着街上出现的美腿游移,有时因为一个发型或一股唇边吹出的炽热气息而毁灭;在那种时刻,无论是在市民阶层的床上,还是在小巷子肮脏的旅馆里弹簧坏掉的床上,他都感到很满足;有的时候,男人面对一个女人,会表现出浮夸的慷慨,两个人哭泣并且发誓永远在一起,彼此帮助,相互扶持,要住在山顶上或某个大都市里……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年后,三年后,或者是在两周之后,你是否发现爱情就跟死亡一样,并不存在可以用时钟或日历测量的时间?……而男女之间所做的宏伟计划,也并不能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实现或完全实现。这个时候,他们就会带着愤怒或冷漠分手,并再次充满希望地出发,希望能找寻其他的伴侣重新开始。或者因为他们已经疲倦不堪却又继续在一起,榨干彼此的生命兴趣与力量,然后就会生病,慢慢地相互残害,并最终死去。但是在最终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们又会明白什么呢?……他们想从彼此身上得到些什么?他们所做的似乎不过就是遵守了一种盲目而庞大的爱情法则,在这一法则的指引下,以爱情的名义更新世界并使之永恒,这个法则需要男女之间的交配而使物种得以延续?……难道这就是全部?而在这过程中,这些可怜的人们又为自己期望些什么?他们相互给予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这是多么隐秘又可怕的簿记……莫非使得男人被女人吸引的感觉只是个体性的?莫非不是为了唤醒欲望?永远都在唤醒偶尔、临时附着在身体上的欲望?这是人为的兴奋,我们就生存在这种兴奋之中,然而,它不会是大自然的目的;当大自然创造男人的时候,也创造了一个女人陪伴他,因为大自然看到,孤独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看看你周围的世界吧,这种人为的吸引到处闪光,从文学中,从绘画里,从舞台上,甚至在大街上……走进剧院吧,你会看到男人女人坐在观众席上,台上的男男女女手舞足蹈,嘁喳交谈,信誓旦旦,而观众席则咳嗽或者清喉咙……但只要说出“我爱你”、“我想要你”或其他类似能使人联想到爱情、占有或分离,联想到幸福或不幸的话语,片刻之间,观众席就会变得一片死寂:成千上万的观众都会凝神屏息。作家们熟练地制造着这类东西,并用这种感觉绑架着观众。而无论你去往何处,这种人为的刺激总是会旗鼓不偃:香水、花花绿绿的破衣服、昂贵的毛皮、半裸的身体、肉色的丝袜,所有这一切都无处不在,虽然人们并不是真的需要它们。人们在冬天也不会穿暖和衣服,因为想展示自己穿着丝袜的双腿;而在夏天在沙滩上,人们之所以会裹上一点薄薄的布料,则是因为这样一来,女性的特征就会变得更加神秘,更加刺激;当然,还不用提她们脸上的妆容、大红的脚指甲、蓝色的眼影、金黄的头发以及所有那些被她们用来涂抹和打扮自己的垃圾……这一切都是如此的病态。

嘿,我跟你讲,我是快到五十岁时才最终读懂托尔斯泰的。你知道,就是那本《克鲁采奏鸣曲》。它看似在讲嫉妒,但嫉妒又不是它真正的主题。托尔斯泰的这部巨著里,表面上是在讲嫉妒,可能因为托尔斯泰本身就是一个有着嫉妒天性的敏感可怖的家伙。然而,嫉妒不是别的,只是虚荣、可鄙的自负。你也知道这种感受,的确,我对这种感觉相当熟悉……甚至可以说太熟悉了。我几乎因为这个一命呜呼。但我现在已经不再嫉妒了……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几乎因此而毁灭。我已经不再嫉妒了。你理解吗?你相信吗?看着我。不,老兄,我已经不再嫉妒了,尽管我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但是我战胜了虚荣。可是托尔斯泰仍然相信存在着某种解决的办法,并赋予女人一种半人半兽的命运:她们应当生育,并身穿粗呢衣。这种解决办法是不人道的,是病态的,但另一种办法也同样如此,因为它把女人当成装饰性的摆设,当成情绪的杰作。你叫我如何去尊敬,如何把自己的感受和想法分享给一个一天到晚除了穿衣打扮什么也不做的人呢?……也许她企图用羽毛、绒毛和香气取悦我……但这也不是真的。她其实是想吸引所有人;希望在她出现后,欲望能够驻留在男人、男人的所有神经之中。我们就是这样生活的。在影院、剧院、街道、咖啡厅、餐厅、游泳馆、山里:到处都充斥着这种病态的兴奋。你认为大自然真的需要所有这些吗?……真见鬼,伙计。只有一种生产模式、一种社会体系才需要这些;在这种模式和体系里,女人把自己当作商品来看待。

是的,你是对的,我自己也想不出更好的生产模式和社会体系来……用别的任何东西替代它的尝试都告失败。事实是,在这一体系中,女人们通常希望把自己兜售出去:这种想法有时是有意识的,但更多时候是无意识的,我承认这点。我不是说每个女人都是有意识地把自己当作一件商品……但我也不敢相信那些例外可以否定这条伟大的定律。我不会责备女人,她们也没有别的办法。这种兜售有时充满着致命的悲伤,这是一种傲慢愚蠢、酸涩、卖弄风情般的自我呈现,特别是当女人发现有比自己更美貌、价格更低廉,并且更令人兴奋的女人存在,当她们感到处境艰难,感到竞争的可怕性质,当她们获知欧洲每座城市里女人都多于男人的数量,意识到在自由的轨道上竞争她们没有地位,那么这些可怜、忧伤的女人该怎么应对自己的生活呢?……她们兜售自己。她们有时表现出具备美德、眼帘低垂的样子,就像颤抖的凤仙花,其实私底下,她们颤抖是担心最终没有被侵犯……而她们中的另外一些人则更加自觉,每天步伐坚定地投入到战争中去,就像罗马军团[35]士兵一样,他们知道要为了帝国对抗蛮族……不,我的朋友,我们没有权利对女人评头论足。我们唯一能做的是怜悯她们,或者不是怜悯她们,而是怜悯我们自己,我们男人,因为在今天这个充分文明化的大市场里,我们却没有能力解决这一潜在、痛苦的危机。这是一种下意识的持续性不安。无论你走到哪里,无论你看向哪里,它都依然存在。而隐藏在所有这些背后的,是金钱——或许不完全如此,但一百个人类困难中之九十九是这样的。关于这点,那个神圣、智慧的男人就连在《克鲁采奏鸣曲》中发出愤怒的控诉时也根本没有提到……

他谈到了嫉妒。他斥责女人、时尚、音乐以及社会生活的欺骗性。只是没有提到任何一种社会或生产方式都无法给予我们心灵的宁静。除了我们自己,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能给予。如何给予?如果我们能够战胜欲望和虚荣。这可能做到吗?……几乎是不可能的。或许以后,更远的将来。欲望不会随着时间而消亡,但是所有欲望和满足反射出的愤怒的嫉妒和贪婪,无望的兴奋和反感会逐渐挥发、耗干。你瞧,人总是会累的。当衰老来到门前,我甚至感到高兴。我只是渴望偶尔的雨天,那时我可以坐在火炉旁边,饮一瓶红酒,读一本关于欲望和失望的古老的书……

但是那时我还年轻。我花了四年光阴去旅行。我曾在许多陌生城市的房间里,在许多女人的怀中醒来,头发凌乱。我尽自己所能将技艺学到精湛,并感叹于世界的美丽。不,事实上在这期间,我没有想到过阿尔多佐·尤迪特,至少没有经常想,也没有刻意地去想她……我对她的想念只是和身处国外之人想念故乡的街道、房屋和故人一样,他们从金黄色的记忆溶液深处涌现出来,就像对于某种程度上已经逝去的东西一样。我有过发烧疯狂的时刻,感到非常孤独,我是一个市民阶层,在这种孤独中出现了一个狂野又美貌的年轻女人,然后我和她聊了起来……事后我便将她全部忘掉了。我出去旅行。漂泊的日子过去之后,我便回到了家。什么也没有发生。

只是,与此同时,只发生了一件事,阿尔多佐·尤迪特在那里等我。

当然她并没有告诉我,当我回到家再见到她时,她走向我,拿走我的外套、帽子和手套,然后给了我一个礼貌而矜持的微笑,就像少东家回家时她该做的那样,带着那种用人的笑意微笑着。我也以得体的方式跟她打了招呼,微笑着,不带一丝慌乱。我就差用父亲般的方式和善地拍打她的脸颊了……我的家人都在等我。尤迪特和另一个男人一起去准备餐桌,以迎接我这个迷途的浪子。每个人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声;我也是,因为我终于回家了。

我的父亲在那年退休了,我接管了工厂。我从家里搬了出去,在城市附近的一座山丘上租了一处别墅。我也很少见家人,好几个星期过去了,我都不曾遇见尤迪特。又过了两年,我父亲去世了。我母亲从我们家的大房子搬了出去,并遣散了家里的仆人,只留下了尤迪特,让她当了家里的管家。我每周日都会去拜访母亲一次,与她共进午餐,并能在那些场合下看见尤迪特,但是我们从未说过话。我们之间的关系既亲切又守礼。有时我也会用一种带着亲密和善意的方式称呼她“尤迪特卡”[36],因为这是人们对一个在家里逐渐老去的姑娘才会使用的称呼。是的,很久以前的某个时刻,有那么疯狂的一小时,我们两人谈论过各种各样的事情……但这样的事过后只是让人笑笑而已。年轻时代的疯狂。每当我回想起那一小时,就是这样认为的。这让我感觉非常舒服。不是那么真诚,但是很舒服。一切人和事物都回到本来的位置之上。就这样,我结婚了。

我和妻子的婚后生活是礼貌而愉快的。后来,在我儿子夭折以后,我感觉受骗了。孤独在我的内心和周遭就像一场早期的疾病那样潜伏着。我母亲仔细观察着,但什么也没说。又过去了许多年,我日渐衰老,拉扎尔也不怎么出现了。我们偶尔会碰面,但已经不再玩以前的游戏了。看起来,我们都长大了。成长就意味着孤独。孤独的人要么因失败而倍感孤独,要么与世界建立某种良性和解关系。由于我的孤独是在一段婚姻内部和一个家庭内部,所以我不容易与周遭建立起这种良性和解关系。我把自己的时间给了工作、社交和旅行。我的妻子为了能在和平与和谐的气氛中生活付出一切努力。她的那种努力就像是男人劈开石头,怀着绝望。我无法帮助她。有一次,我尝试着妥协,跟她一起去梅拉诺度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在旅途中,我发现这完全是没有希望的,根本不会有什么和解。我的生活,就像我建立起来的那样,虽然可以忍受,但同时也毫无意义。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可能会有办法忍受这样的孤独,并为之付出可怕的代价,但他的作品某种程度会给予他补偿。毕竟任何人都无法代替他来完成创作。他的作品为人带来某种唯一的、无法逝去,而且令人惊奇的东西。或许吧……人们是这么说的,我也是这样想的。一次我和拉扎尔谈起这种想法,他却有着不一样的意见。他说孤独感一定会导致过早的失败。没有人可以逃脱,这就是规则。我不知道,真的是这样吗?……我不是艺术家,所以在生活和工作中倍感孤独,我的工作没有给予人类任何特别的东西。我只是一个实用商品的生产商,我的工作只是给建立在生产线之上的文明生活提供某些必备用品。我们生产拥有高尚品质的产品,但这种商品是在没有我的情况下由机器和受过专业驯化、教导和训练的人来制造出来的。那么我在这家由我父亲创立、由他的工程师们建造起来的工厂里做什么?……我每天九点准时上班,就像其他高级管理人员一样,因为我必须做出榜样来。我会看看信件。我的秘书会告诉我有谁打电话联系过我,有谁想跟我谈话。然后,工程师和销售人员就会到场,向我汇报生意进程,请我就一个新材料生产的可能性提出意见。那些精心选拔出来的职员和工程师——他们大部分都是我父亲培养出来的——当然是带着已经成形的计划来找我的,我顶多只是指出一些问题,稍加修改。但大多数时候我只是简单地同意并批准。工厂从早到晚一直不停地生产着,销售人员销售着商品,会计核算着工资,我则一整天都坐在办公室里。所有都是有用的、必要和诚实的工作。我们没有欺骗任何人,也没有彼此欺骗,既不欺骗顾客,也不欺骗国家和世界。我只是自己欺骗自己。

因为我相信我跟这所有的一切有着真正的、无条件的联系。“这是我的工作圈。”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我观察过身边人的表情,我倾听过他们的谈话,努力去找寻其中的秘密,这份工作是否能够使他们度过一生,是否满足,或者私底下他们是否认为被别人利用,吸干了他们的精华以及生命唯一的意义……他们中的某些人不满足于干这份工作,而是试图找到更好的或者换一种方式工作,但是“换一种方式”也不总是最好、最正确的方法,可至少他们想做些什么。他们想要改变事物的进程,想赋予工作新的内涵,看起来,这才是重点。人们不满足于仅仅是赚取面包和维持家庭,他们有一份工作,并诚实地完成它……不,人们想要的更多。他们想要实现自己的想法,完成自己的愿望。他们想要的不仅是面包和生存,不仅是份工作,还是一份事业。否则生命便没有任何意义。他们想要感觉到自己是被需要的,是跟在工厂里出卖劳动力或在机关里满足别人的基本要求不一样的方式……他们想要实现某些东西,某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当然,只有有能力的人才有这个想法。大多数人都是懒散的,也许在这些人的灵魂中微弱地闪烁着一种模糊的光亮,认为人生中并非只有每月的薪水,上帝还为他们准备了其他东西……然而这一切都太久远了!他们为数众多,大多数人的这种记忆已经衰退,因此他们憎恨有能力的人,认为那些想要以一种与他们不同的方式生活和工作的人,那些一听到铃声就从人生的一个苦工奔向另一个苦工的人是野心家。他们以非常精致、复杂的手段努力夺走有能力者对于个人工作的热情。他们取笑、阻碍和怀疑着这些人。

每当我接见工人、工程师或商务人士时,我总能从我的办公室里看到这点。

而我,做了什么?……我是老板。我坐在我的位置上,就像一个守望者。我努力做到通情达理、仁慈而公正。当然同时我也确保从工厂和雇员那里得到保证属于我的利益和优势。我谨慎地维持着工厂的工作秩序,更确切地说,就像工人和职员一样。我就这样倾心尽力地为本该属于我的财富和薪水出力效劳。但在内心里,我却感到了可怕的空虚……在这家工厂中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可以接受或拒绝一项计划,可以创立新的工作制度,还可以为产品寻求新的市场。我是否为巨额的收入感到愉悦?……我感到高兴,但这不是合适的字眼。我宁愿说我感到满足,能够完成对世界的义务,所赚到的钱也使我有能力成为一个正直、高贵、慷慨而又讲究良心的不偏不倚的人。无论是在工厂还是在商界,我都被视为真正商人的典范。我也能够做到公平合理,能让许多人吃上面包,甚至能得到比面包更多的东西……给予是件好的事情。只是我自己没有办法从中获得真正的快乐,尽管我的生活非常舒适,在诚信中度过岁月,我并没有游手好闲,至少这个世界并没有把我当作懒惰或是无所事事的人。我是个好老板:工厂里的人也都这样说。

但是所有这一切并没有给予我任何东西,给我留下的只是不安、谨慎、认真地填充时光而已。人生是空虚的,如果你不用某种危险而又刺激的任务来将其填满的话。这种任务当然只有一个:工作。而另一种类型的工作是看不见的:灵魂、精神和才智的工作。这种工作的产物能够使世界变得更加丰富,更加真实,也更加人性化。我读过很多的书。但是你也知道阅读与人是种什么关系……只有在你能给你所读的书某种东西的时候,你才能从书里获得些什么。我的理解是,如果你是以一种决斗的灵魂状态去读书,愿意承受伤害或者给予伤害,愿意去争论,愿意说服和被说服,并通过从书里学到的知识变得更富有,利用它们在生活或工作中建造出某些东西……有一天,我注意到我所读的书不再与我有什么真正的关联了。我读书的目的,就像去某座陌生的城市那样,是为了填充时间,就像去参观博物馆的人,漠然地盯着里面的展品。我开始像履行义务一样地读书:一本新书出版了,大家都在谈论它,我就必须读它。或者是,如果我尚未阅读某本古典名著,我的修养会因此变得不完整和有所缺失,于是我便会在每天早上和晚上奋力阅读一个小时,直到读完它。这就是我读书的方式……曾几</a>何时,我把阅读当作一种体验。每当我手拿知名作家的新书时,就会感觉心跳加速;那时的我,阅读一本新书就像认识一个新人一样,就像经历了一次充满惊险的邂逅,既有可能带来幸福、美好的东西,同时也可能产生不安与令人忧虑的后果。然而现在,我读书的方式就像我去工厂里工作一样,就像我每周出席两次或者多次的社交场合一样,就像我去剧院一样,就像我在家里与妻子生活一样,既审慎又礼貌,而同时我感到越来越烦闷、越来越激动,心里有个尖叫着的嘶哑的声音在问,难道我出了什么大问题吗?是否有巨大的危险胁迫着我?也许我病了?也许针对我有什么诡计和密谋?我变得不再肯定,害怕有一天,我醒来以后发现,我所建立的所有的一切,这件由折磨人的严密秩序、威望、优裕和相敬如宾的共同生活组成的杰作突然毁灭……我怀着这种感受生活着。后来有一天,在我四十岁生日时,我在妻子送给我的棕色鳄鱼皮钱包里发现了一条已经褪色的紫色缎带。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原来这么多年来,阿尔多佐·尤迪特一直在等我。她一直在等我不再懦弱。但是在我们那场圣诞节的对话之后,已经过去十年了。

那条紫色缎带,如今早已消失不见,就像装过它的那只钱夹,就像生命中所有的一切,就像那些曾经佩戴某些迷信或重要信物的人那样全都消失了。那条紫色缎带,是我在钱包的最里层发现的,在那里,我除了已故儿子的一缕头发以外从没放过别的东西。当时,我花了好些功夫才想明白那条紫色缎带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想起我是如何得到它的,还有,尤迪特可能在何种情况下偷偷把那块破布塞进我的钱包里的……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妻子当时去泡温泉了,所以只剩下我自己在家里,我母亲把尤迪特派到我们家待几天,目的是带着用人进行夏季大扫除。她一定是趁我在浴室里时,进入卧室,把那条缎带藏进我的钱包里,因为我当时把钱包放在了桌子上。至少她后来是这么跟我坦白的。

她这么做想要得到什么?什么也没有。女人一旦陷入爱河,都会成为巫师。她想要我一直随身携带此前她身上也佩戴的物件。她想借此与我联系在一起,传达某种信息。考虑到她的地位和我们之间的关系,她这种迷信的阴谋实际上是非常害人的。但她这样做了,因为她一直在等待。

当我明白了一切——因为紫色缎带传达了信息并告诉了我一切——我感觉到了奇怪的恼怒。我忘记了这个小小的阴谋,我报复性地审视着我自己。你知道,就像一个人发现他所有的计划最后全都落空了,一切都被打乱时的感觉。我知道,这个住在隔壁街区的女人等了我整整十年,在愤怒之余,我还感到了一种特别的镇定。我不想夸大这种感受。我也没有制订计划。我没有对自己说:“你瞧,这就是你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掩盖的东西,你一直不对自己承认的事情;现在你知道了,某些人、某些事比你的生活方式、你的社会角色、你的工作、你的家庭更重要,在你的生活中存在着一个伟大而扭曲的激情,虽然你一直都在否认……但激情一直存在,并且在某个地方等着你,不肯放过你。这样也好。现在那种紧张不安已经结束。你的生活和工作也并非完全没有意义,生活还是想要你做些什么的。”这话不是我说的,但我也不能否认自己从发现缎带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安心平静了。这些伟大、持久的感受过程发生在我们体内的哪个部分,是在我们的神经系统里,还是在我们的理智中?……我的理智已经在很久以前就否定了这一切,但是我的神经却仍然保留着印记。而现在,当另一个人给我传递信号时,以这种常规和粗俗的方式——所有恋爱中的女人都会有点粗俗,她们最愿意在每一张上方压印着彩色的玫瑰花、紧握的双手和相互亲吻的鸽子的纸上写下自己的情书,她们最愿意把爱人的几缕头发、几条手帕或是其他迷信的纪念物装满口袋!——总之,我终于心平气和了。就像所有的瞬间以一种神秘的方式被赋予了某种模糊的、难以理解的、意料之外的意义: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是的,甚至还有我的婚姻……这个你明白吗?

我现在已经明白了。你知道,生活中一切都必须要发生,一切都必须找到自己的位置。而这又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决定、幻想或意愿,在这种情况下都没有多少帮助。你是否注意到,要想把家里的家具全都摆放到一个永远不再需要移动的最终位置上是多么困难吗?几年过去,尽管你已经觉得一切都刚好在其应该在的位置上了,但你同时又一直有种模糊而不适的感觉,觉得哪里并没有完全摆放得当,要么是扶手椅的位置不对,要么是现在摆放碗柜的位置本应该放桌子……然后,十年或二十年后(可能在这些年里你从未感到完全的舒适,你觉得家具和空间的搭配一直都是不相称的),有一天当你穿过房间时,你可能一下子就看清了错误的所在,一眼就看透了房间的内部布局和秘密秩序,然后你便移动了几样家具,并看到而且相信一切终于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几年内,你确信房间终于达到完美的状态了,觉得自己的布置取得了完全的成功。但是日后,或许再过十年以后,你又会感到不满了,因为随着我们的变化,我们周围的生活空间也会跟着发生变化,因此人的周围根本不会有什么完美的最终秩序。而我们对待生活秩序的方式也是如此,我们会建立起一系列方法,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相信我们的生活时间表是完美的,早上去上班,下午散步,晚上参加文化活动……之后有一天,我们又会发现:我们唯一能够藉以继续承受生活或使生活有意义的方式,其实就是把它完全颠覆掉。这时我们感到不解,我们怎么能够忍受如此不可理喻的生活秩序这么多年?……我们周围的事物和我们自己内心都是这样变化的。另外,一切都只是暂时的,甚至连新秩序,内在的安宁也都是暂时的,因为它们都是根据变化法则而形成的,终有一日它们会失去效力……为什么呢?因为有一天甚至连我们自己,还有那些属于我们的一切也会失去效力。

不,这不是“伟大的激情”,只是有一个人让我明白,她一直就住在附近,在等着我,以这种笨拙的方式,这般粗俗的方式。那种感觉就像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之中窥视着我。那是我的秘密,这个秘密一下子给予我的生活一种特定的内涵和张力。我不想利用这个秘密,也不想去面对荒谬、痛苦或者暧昧的状况。从那一刻起我过得更加平静。

直到有一天阿尔多佐·尤迪特从我母亲家消失了。

我给你讲的是许多年前发生的故事,有许多细节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也不再那么重要……现在我要讲述的是一个无产阶层的女人,讲述其中跟我有着重要关系的部分,而略过有关警察的那部分情节。因为所有的这类故事都会在某个节点上牵扯到警察或法院侦查员之类的角色。生活总会有一点惩罚,假如你还不知道这一点……拉扎尔曾经跟我说过一次,但我当时觉得这种假设是一种侮辱,不过后来,在我自己的官司开始之后,我完全理解了。因为在生活中,我们都不是无辜的,所以都会在某一天接受审判。无论是被判刑还是被免罪,我们自己都很清楚,我们不是无辜的。

正如我所说的那样,她消失了,就像被缝进麻袋丢进了多瑙河一样。

有一段时间,我对她的离去并不知情。那时我母亲已经一个人住了,而多年以来一直是尤迪特在照料她的生活。有一天下午,我去拜访母亲,一个陌生仆人出来开门,我这才知道尤迪特离开了。

我知道,这是她能够用来告诉我的唯一方式。毕竟她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也没有任何权利要求我什么。两个人之间的数十年的官司不可能用大声争吵和辩论来解决。最终必须以这种或那种方式采取行动。也许,在这期间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那三个女人——我的母亲、我的妻子和尤迪特——都保持沉默。这是她们共同的事务,需要在彼此之间以某种方式解决掉,然而对我,她们只需要告诉我她们决定的结果就可以了。而最终的结果就是尤迪特离开我母亲家,去了国外。但这一点也是后来我的一个警官朋友在护照办公室做了一番侦查后才得知的。她去了英国。并且我还发现这不是一时冲动的突然决定,而是一次深思熟虑和成熟已久的愿望。

这三个女人一直保持着沉默。她们一个远走高飞,另一个——我的母亲——什么也不说,非常痛苦,第三个人——我的妻子——则一直在等候观望。那时她已经知道全部或几乎全部了。她的做法非常明智,在她身处的情境下,是她的性情、品位和理智要求她那样做。你知道,她表现得非常有修养。当一个品位细腻、涵养有加的女人发现自己的丈夫正身陷麻烦之中,并且这场麻烦不是从昨天才开始的,当她发现丈夫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他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内心寂寞,绝望孤独,或许,或许在某个地方存在一个女人能在人生短暂的一段时间内与他分担这种不幸的孤独……她自然会奋起抗争。她等待、观望、期盼着,竭尽所能地保持着与丈夫最佳的关系。后来她感到疲惫了,最后丧失了自控能力。有些时刻,每个女人都能变成野兽……而这时,虚荣这头猛兽开始在她的内心咆哮。之后她变得平静,认命,因为已经无计可施。等一下,让我再想想,我认为她从未认过命……但这只是感觉上的细枝末节。她实在无能为力,于是有一天,她对丈夫放手了。

自打尤迪特消失之后,没有人再提起她。正像我说的那样,那种感觉就像她被缝进麻袋扔进河里一样。我们家关于这个大半生光阴都在我母亲的房子里度过的女人的消失所保持的沉默,实在令人惊诧不已,感觉就像解雇了一个什么杂活都干的用人一样。刚才她在这里,现在转眼不见了。仆人们总是会换来换去的。那些爱发牢骚的家庭妇女又是怎么说的呢?……“我跟你说啊,这都是些拿工资的敌人。而且他们的特别之处就在于,明明已经拥有了一切,却还不知足……”是的,尤迪特不知道自己应该满足。她在某天睁眼醒来,想起从前发生过的一件事,随后想得到所有的一切。于是她选择了离开。

当时我生病了。但不是立刻得的病,而是在她离开半年之后。我的病不是很严重,但也威胁到了我的生命。可是医生想不出救治的办法,事实上也没人能有什么办法。那时候我甚至觉得,连我自己都没有办法。我生的是什么病?……很难说清。当然最简单的答案是,我承认是因为那个女人的离开;这个女人的青春是在我身边度过的,她的身体和灵魂对我发出了一种个人的邀请,她的离去使潜伏在我内心的情感骤然爆发……是的,她点燃了矿火,而灵魂的坑道里所有的可燃物都堆积在那里……这听上去十分美好,但又不完全对……我应该说,除了惊愕与不解,我是否还感觉到了某种微妙、意外、谨慎的如释重负感?……这也是事实的一部分,尽管并不是事实的全部,而另一个事实则是,我从刚一开始就感觉到,我所承受的伤痛与煎熬,仅仅是我的虚荣心使然。我确切地知道,这个女人是因为我的缘故而去了国外,并且我私下也暗暗松了一口气。那种感觉就像有人在城中公寓里偷养了一头危险的野兽,并在某一天,他听说它选择了挣脱约束、逃回丛林……可同时我也感到被冒犯了,因为我觉得她没有权利离开。她的离开对我来讲,仿佛被自己的私有财产背叛了一般。是的,我是虚荣的。随后,时间继续流逝。

有一天,我醒来之后,意识到自己在想她。

思念一个人,是最为可悲的一种感觉,是你环顾四周仍想不明白的一种感觉。你会伸出一只犹豫的手去找寻一杯水、一本书,你生活中的一切都秩序井然——物品、人、那些业已习惯的作息时间、你与这个世界的关系,都没发生任何变化。只是你总是觉得缺了些什么。于是你试着重新布置房间……但是问题是出在房间布置上吗?不是。然后你又试着离开,去一个你向往已久的城市旅行,去感受它的全部,阴郁与辉煌。你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早早醒来,匆匆忙忙拿着地图和导游书走到街上,寻找着著名教堂里的圣坛壁画,凝望着著名桥梁的拱形。你来到餐厅里,服务员带着当地人特有的自豪为你奉上地道的特色佳肴,那个地方出产一种比其他任何地方的酒都要醇烈的葡萄酒。那些曾在这里居住的伟大艺术家们为他们诞生于此的城市留下了一系列巨幅杰作,你在窗棂、门庭和屋檐下漫步,那种美丽与高贵的线条在世界闻名的书籍中都有长篇介绍。无论昼夜,那里的街上总是挤满了拥有漂亮眼眸,步履轻盈的女人和姑娘。那里住着一个自豪的种族,他们由衷地意识到自己的美丽和性感。当她们将善意的目光投在你的身上,或者带着优越感温柔地嘲弄你的孤独,传递着发出邀请的信息,那些目光散发着风情的火花。午夜河边会传来悦耳的音乐声,人们借着纸灯的光芒低吟浅唱,一对对情侣举起酒杯,在觥筹交错间翩翩起舞。在这充满着密集音乐和迷幻灯管的地方有一张桌子等待着你,还有一个跟你愉快交谈的女子。你就像是一个勤奋的学生观察着一切,充分享受着这难得的美好时光。你从清晨开始走遍这座城市,手拿旅游指南,满怀着焦虑的热情,注意每一个细节,就像担心会错过什么一样。你的时间感完全改变了。就像一个人遵循一种紧张的秩序行动一样,你掐着某一刻醒来,就像有人在等着你一样。并且很明显,这就是问题的所在,尽管你很久以来都不敢对自己承认这一点:你确信在这个秩序后边有一个人在等着你,如果你准时而细心,如果你按时起床,很晚上床,如果你在人群中度过很多时光,如果你到处旅行,如果你参观参观特定的地点,最终你会与那个等待你的人相遇。你当然知道这种希望完全是孩子气的。你只能相信世界拥有无穷的可能性。警官也知道她离开了,去了英国某地。英国大使馆也无法提供更多的信息,也许他们知道但不肯透露……世界在你和那个消失的人之间竖立了一道神秘的屏障。四千七百万人住在英国,那里有世界上人口密度最大的城市……你要去哪里找寻她呢?……

而且就算你找到了她,你对她说什么呢?……

尽管如此,你仍然在等待。你想再来一杯吗?……这是非常醇厚的葡萄酒,早上会让你神清气爽,一点不会头痛。我非常清楚……服务员,再来一杯蓝茎!

现在这里已经烟浓气冷,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感觉最舒服。这里只剩下熬夜的人,你看。这里有孤独者和智者,失落者和绝望者,对他们来说一切都无所谓,只要他们能在某处停留,在那里周围有灯光和陌生人就行,在那里孤独的人可以待着,而不必回家……人到了一定年龄,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回家就成了一项艰难的任务。而最好的方式就是这样,坐在一群陌生人当中,独自一人,跟周围没有任何关联。“唯有花园和朋友,”就像伊壁鸠鲁[37]所说的那样,“没有别的解决方式。”我想他是对的。但是人不需要太多的花园,只要在咖啡馆的露台上摆放几盆植物就够了。至于朋友,有一两个已足矣。

服务员,请拿点冰过来……上帝保佑。

我说到哪里了?

是的,说到那些日子,那些等待的日子。

我只是发觉人们开始观察我。先是我的妻子,后是工厂里的人,再后来则是俱乐部里外界的人。那段时间我的妻子很少见到我,偶尔会在午饭时见到,晚上见到我的情况则更少。我们家也很久没有客人造访了。一开始我在拒绝别人的邀请时还有些紧张,但后来就变得自然,并且我也无法忍受邀请客人到家里来。因为这一切是那样痛苦且不真实……你知道,整个家庭和家庭管理,一切都展现得恰到好处,美好而精准,房间、名画、艺术品、男仆、女仆、瓷器、佳肴和美酒……只是我从没感觉自己是房子的主人,我甚至没有家的感觉。我一刻也不相信这是真正的家,一个我愿意邀请外人来的地方。那感觉就像是在演戏一样,我和我的妻子不断向宾客证明着什么:这是一个真正的家、真实的家。可是它什么时候不曾是呢!……为什么?事实胜于雄辩。简单而强有力的事实是无须解释的。

于是我们越来越孤立自己。世人有着敏锐的听觉。只需要某些征兆,一个动作就够了。那张由妒嫉、好奇和恶意编织而成的、精密的间谍网络已经开始怀疑某些东西。你只需拒绝几次邀请或者不及时回请曾经邀请过你的人就够了。从这些迹象里社交圈就会察觉,某人准备从这个社会体制中逃跑,并且知道这个或那个家庭出了问题,某对夫妻处于危机之中。当一个家庭行将瓦解时,人们能感受到“出了问题”,就像在家里有一个传染病人,就像防疫医生在大门上贴了红色告示一样。人们对待这样的家庭成员的态度更加谨慎,带着些许嘲讽和保留。这时候人们希望听到的只是丑闻,没有什么比别人家庭的彻底破裂更令他们期待的了。这完全是一种社会狂热,一种瘟疫。只要你只身走进一家咖啡馆或餐馆,人们就开始交头接耳:“你听说了吗?……他们家出问题了。他和他老婆正在闹离婚呢。她丈夫和她最好的朋友一起欺骗她。”这就是人们所期待的。就算你和妻子一同出去,他们也相互使眼色,互相躬身,以学者的口吻说道:“他们虽然还会一起出入,但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他们只是故意在公众面前制造一个一切如旧的假象而已。”慢慢地,你就会意识到他们是对的,即便他们不清楚真相,即便每个细节都不过是粗鄙的谎言。在重要的、凡俗的事情上,社会上的小道消息既神秘,又可信。拉扎尔有一次半开玩笑半严肃地说:“没有比诽谤更加真实的东西了。一般来说,人与人之间是没有秘密的。我们拥有一种短波通讯系统,通过它,我们哪怕最隐秘的想法都能相互告知:言行只是后果而已……”我相信他是对的。我们正是这样生活的。那种微妙关系开始瓦解,就像我已经做好了移民的准备一样,你知道的。你一直以为在你的工作单位和家中没有人会怀疑你什么,可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你已经去大使馆申请过签证和序号了。你的家人继续耐心、谨慎地与你交谈,就像跟疯子或是罪犯说话那样,他们也同情你,但私底下他们已经悄悄通知了家庭医生和私人侦探……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原来你一直都活在家庭的监管和医生的监护下。

一旦知道了这些,人就会变得多疑,于是开始小心翼翼地行动,斟酌每个字句。没有什么比摧毁一个已在生活中形成了的境况更为艰难的事情了。这项工作就像拆掉一座大教堂一样复杂。这样做肯定会令人感到遗憾……当然在危机当前的境况下,不管是面对我们自己还是我们的伴侣,没有什么比多愁善感更严重的罪过了。明白在生活中,你对什么东西拥有权力,需要很长时间吗?……你的生活在多大程度上是属于你自己的,在多大程度上你把自己交付给对命运的感受与回忆?你看,我是一个毫无希望的市民:因为对我来说,一切在某种程度上都是法律问题,包括离婚,也包括我对家庭和世俗处境所做的那种无言的反叛。这些都关乎法律,并且不仅仅是离婚诉讼和赡养费这种层面的问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被形形色色的法律权利所捆绑着。这时你会在漫长的夜晚,在人群中或街道上盘问自己,当你突然了解了其中的内在联系时:“我得到了什么?付出了什么?我又亏欠了什么……”这都是折磨人的痛苦问题。我花了好多年才想明白,在一个人所肩负的所有义务之下,还存在一种权利,并非人类所创造,而是造物主,这就是你拥有孤独死去的权利,你明白吗?

这是一种巨大的权利。其他的一切都只是从属而已。你从属于你的家庭,从属于社会,而这些也都能为你提供许多好处。另外,你还从属于一种感受,以及你自己的记忆。但是在生命中总有一个时刻,你的灵魂会溢满对孤独的渴望;总有一个时刻,你不想要其他任何东西,只是安静地,以一种得体的人类尊严来为人生的最终时刻、为最后一项人类任务做好准备:死亡。当你到达这一时刻时,必须要小心,不能自欺欺人,否则你就会失去行动的权利。如果你的行动是出于自私的考虑,只是由于舒适或者委屈,为了虚荣的欲望而寻找孤独,那么你就依然被世俗和所有代表世俗的事物所负累。只要你有欲望,你就拥有责任。但是,你的灵魂完全被孤独感充满的那一天终会来临。那时,你只想把一切多余、虚假、次要的东西从灵魂中剔除,而别无它求。当一个人开始一段漫长而危险的旅程时,他会小心翼翼地打理包裹,多次审查所有的物件,从各个角度去判断和衡量,只为将其容纳进略显羞涩的行囊中。只有当他确认是绝对需要时才会做出决定。年近花甲的中国隐士也是这样离开家庭的。他们只身携带一个小包袱,在黎明时分,微笑着、悄然无声地动身。他们想要的不是改变,而是归隐山林,寻找孤独和死亡之地,这便是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而展开这段旅程也正是你的权利。你为这段旅程准备的行囊一定要轻便……必须是你用一只手就能携带的重量,里面不装任何无用、虚荣之物。到了一定年龄,这种渴望就会变得相当有力。一旦听到孤独的声响,你便会立即认出那种熟悉的感觉。那感觉就像一个人在海边出生,然后生活在喧闹的城市里,可是某天在睡梦里仍然能重新听到大海的声音。你想要独自生活,没有任何目的。把一切交给那些有权拥有它们的人,然后离开。洗涤干净你的灵魂并且等待着。

孤独在一开始是沉重的,就像一个人被判了刑。有些时候,你也会觉得无法承受。也许有人与你分担会好一些,也许这能使严重的刑罚减轻几分,无论与谁分担,即使是不相称的伙伴,或者陌生的女人。有时你也会感觉到脆弱。但这些都会过去,因为孤独会慢慢让你拥抱自己,就像是一种神秘的生命元素,就像是时间,在时间里,一切皆有可能发生。突然间你会意识到,原来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按着时间表发生的:首先是好奇,然后是渴望,之后是工作,最后则是孤独。而现在的你已再无所求,既不寄希望于新的女人的安慰,也不寄希望于某个朋友智慧的建议来平息你灵魂的怒火。一切的人类语言都是虚荣的,就连最睿智的语言也不例外。每种人类感受中存在那么多的自私自利、慵懒的愿望、有心机的勒索,一切都是无助无望的附属品!一旦想明白这一点,你对人便不再抱任何期望;你不会等待来自女人的帮助,你也会认识到金钱、权力与成功的可疑代价和可怕后果,你再也不想向生活索取任何东西,只想蜷缩在一角,不用人陪伴,也无须帮助或安逸,你只需倾听静谧的声音,听它在你灵魂中发出的缓慢声响,就像在时光的河流两畔……那时你便有权利离开了,因为这是你的权利。

每个人都有独自在教堂般的寂静中为自己的离去和死亡做准备的权利。每个人都有权利再次清空自己的灵魂,使之变成一种人之初的童年时代那样空灵、虔诚的模样。就在这时,拉扎尔有一天动身去了罗马。那时,我自己也正好达到孤独的节点,那一刻我必须要进行一段漫长的旅程。很长时间,我一直希望能有另外一种解决途径,但是却没有。最终,或是临近终点时,人必须孑然一身,遗世独立。

不过在这之前,我娶了阿尔多佐·尤迪特,因为这是事情的顺序。

有一天,下午四点钟时,我房间里的电话响了。我妻子接的。那时她已经获知了一切,知道我正在癫狂的等待中相思成疾。她就像对待一个病入膏肓的患者那样对待我,已经准备好做任何牺牲。但是到了真正的时刻,她却没有办法做出真正的牺牲:她抵抗到了最后一刻,试图留住我。然而到了那时,事实已经证明,另一个女人更占上风,我也随她远走他乡。

她拿起话筒,问了一句什么。我当时正背对着电话坐在书堆当中。我能从她颤抖的声音中听出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我知道这一刻就是我的等待和紧张结束的时候,是我们多年来一直准备等待的那一刻。她拿着电话无声地走到我的身旁,把电话放在我面前的小桌子上,然后离开了房间。

“Hello[38]”,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尤迪特的声音。她讲话的方式是如此做作,就好像她已经忘记了匈牙利语怎么说一样。

然后是一阵沉默。我问她现在在哪里。她在电话里告诉我火车站附近一个宾馆的地址。我放下电话,找出帽子和手套,便起身下了楼。当时我的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想法,却唯独没有想过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走下这道楼梯。那时我还有汽车,车一直停在房子前面。我开车去了那家吉凶未卜的郊外旅馆。尤迪特在大厅里等着我,站在一大堆行李中间。她穿了一条方格裙子,一件淡蓝色的羊毛上衣,手上戴着昂贵的手套,头上还戴着一顶旅行帽。她是那样舒适地坐在三流旅馆的大厅里,就好像这整个场景——包括她的离去和她的归来——都只是我们讨论过的某个环节。她向我伸出手,显出一副淑女的样子。

“我应该待在这里吗?”她边问边向四周看了看,毫无疑问是指这间旅馆。看样子她是想让我来做出所有的决定。

我把钱交给门房,让他把行李搬进我的车里。她一言不发地跟我上了车,就坐在我旁边的副驾驶座位上。她的行李很漂亮,一系列皮质提包,英国货,还带着并不完全熟悉的外国旅馆标签。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与她重逢的第一刻,那些漂亮的行李包是如何使我的心里充满了扭曲的满足感。我感到高兴,因为我不用为尤迪特的行李箱而感到尴尬。我径直把车开到了岛上的大酒店[39],给她订了一间房。我自己则在多瑙河畔订了房间,并往家里打了个电话,吩咐家里人把我的衣服和行李箱送来。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踏入过我们家的房子了。我们就这样持续过了六个月,我的妻子待在家里,尤迪特住在岛上的酒店里,我自己则住在多瑙河岸边的酒店里。然后我便和妻子离婚了,并在第二天娶了尤迪特。

在那六个月里,我很自然地跟世上的一切都中断了联系,中断了不久前还与我有着直接关联的人际联系,就像一个人属于家庭一样。我继续去工厂工作,但是在社交圈和被称为“世界”的另一种更嘈杂、更日常的社会群体里,人们再也见不到我了。有一段时间,他们还对我发出邀请,带着伪装的善意、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好奇之心。人人都想看一眼叛逆者。他们企图把我拉进一个个沙龙,那里的人们看似在谈论着别的事情,却总是对我保持着一种留意而讽刺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一个随时可能说出或做出某种惊世骇俗事情的疯子一样:这类人虽然有点可怕,但却很有趣,能够娱乐别人。那些自称为我的朋友的人则企图带着一种神秘的严肃来找我出去,他们暗下决心要“拯救”我。他们给我写过信,去我的办公室找过我,还与我进行过深入灵魂的诚恳交谈。但最终,他们都感觉受到了冒犯,然后把我交给命运,任我自生自灭。很短的时间内,所有的人在谈及我时,都表现得仿佛我犯下了贪污罪或道德放荡一样。

不过,实话实说,那六个月算得上是我生命中一段宁静的、几乎令人满足的时期。真相总是简单而令人平静的。尤迪特住在岛上,我们每天都共进晚餐。她总是表现得毫不在乎并有所准备地等着我。她一点也不急。有时人们明白有些事是不值得争斗或惊慌的,因为无论如何,该发生的总会有合适的时机发生。我们两个就像决斗开始前的对手一样观察着彼此。那时我们仍以为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情是我们人生最重要的对决……我们出生入死地搏斗,而在这场决斗结束时,无论我们是如何的伤痕累累,都会达成一种骑士般的和平。我为她牺牲了自己的社会地位,市民阶层的秉性,我的家庭,还有那个深爱过我的女人。她并没有为我放弃任何东西,但又时刻做好了牺牲一切的准备。她已经出手了,她已经行动了。就在某一天,预期变成了行动。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清楚在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也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因为周围没有别人可以提醒我们。那时拉扎尔已经旅居国外,就像是一个在某些方面受到冒犯而走向死亡的人。有一天,他真的死了,两年前死在罗马,终年五十二岁。从那以后,我的生命之中再也没有见证人了,再也没有人约束我了。

自从我们在火车站附近的那间三流旅馆里相遇的那一刻起,就像流亡者一样生活着,仿佛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我们努力不露声色地适应新的习惯并且身处新的人群中,做出一切努力使自己不至于太突兀,如果可能的话,我们也会尽量避免多愁善感,不去想被我们抛在身后的家乡和故人。我们两人都没有说出来,但我们心里都清楚,无论我们从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如今都已结束,都过去了。于是我们就一边等待,一边观望。

我要把这个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你听吗?……你会不会觉得听着很累?……我会尽量挑实质部分讲。于是,我独自一人住进了多瑙河畔的酒店里,并叫人给我送来了行李,在经历过最初的震惊之后,我就睡着了。我那时已经筋疲力尽了,所以睡了相当长的时间。当我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电话一直没响过,一次也没有,无论是尤迪特,还是我妻子,谁都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想想也是,在那种情况下她们两个又能做什么呢?毕竟她们中的一个刚刚最终确定已经失去我了,而另一个也刚刚相信已经赢了这场持续多年的无声的战争。她们就只是坐在城市两头各自的房间里,思忖着,但是她们所想的自然不会是我,而是彼此。她们都知道事情永远不会真正结束,而她们之间的决斗也才刚刚进行到最艰难的阶段。我睡得一塌糊涂,就像嗑了药一般。当我醒来并给尤迪特打电话时已经是晚上了。她的回答相当镇定。我叫她等着我,我正在去她那里的路上,我想和她谈谈。

就在那个夜晚,我才第一次真正开始了解这个不同寻常的女人。我们去了市中心的一家饭馆,因为在那里我不太可能遇见熟人。我们在收拾妥当的餐桌旁坐下来,服务员拿来了菜单,我点了晚餐,然后我们便开始小声谈论着平常的话题。整顿饭下来,我都在观察尤迪特的举止。她知道我在看着她,便时不时露出有些嘲弄的微笑,或者说,那种浅笑从来没有从她的脸上消失过,那感觉就好像在说:“我知道您在看我。那您就好好看着吧。我已经学会了这门功课。”

她的确把一切都学到了完美的地步,甚至都有点太过精湛了。你相信吗,这个女人竟然在短短几年间以自身的力量学会了所有被我们其他人称作“生活方式”“社会交际”“良好举止”和“上流社会生活规则”的东西,这一切是我们从生活环境和教育中直接习得的知识,就像受到适当训练的动物一样。她知道怎么进门,怎么打招呼,怎么避免去看服务员,怎么不去注意餐厅服务,同时还知道如何能在享受服务时保持一种下意识的优越感。她的餐桌礼仪正确到了近乎毫无错误的地步。她碰触刀叉、杯子、餐巾的方式,就像从未用其他方式或其他餐具用过餐一样,在任何条件下都没有。同时令人感到惊讶的还有她的衣着打扮,并且不仅仅是第一个晚上,而是直到后来也一直令我感到惊奇。我并不是说我是女士服装方面的专家,我只是跟其他男人一样,只知道与我一起出入的女人与她的衣着是否相配,在服装品位上有没有错误,有没有显得矫揉造作……而这个女人,她身穿黑色外衣,头戴黑色礼帽,美得如此简单大方而又引人注意,就连服务员都张开嘴巴盯着她看。她入座以后,摘下手套,边听我念菜单上的菜品,边点头轻笑,表示对我选择的赞同,而随后又立即转换话题,以一种迷人的姿态向我靠来:她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底。这一切就像是一场关键的考试,而她以满分通过。在那第一个共度的晚上,在晚餐间,尤迪特出色地通过了考试。

而我自己心里,则是满怀焦虑地希望她能表现出色,并且一旦她顺利通过了考验,我也会欣喜若狂,感到满足而放松。你知道,那就是我们所说的“凡事有因才有果”。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也都是有原因的,而事实证明这个女人真的是一个极其出众的灵物。我当即便为自己之前的焦虑感到了羞愧。她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便时不时地冲我笑笑,尽管如我所说,她的笑总是带有那么一丝嘲弄的意味。她在餐厅里的表现就像一位上流社会的女人,就像一位一生都是在这种场所度过的高贵女人。不,她表现得比那还要出色得多。就连上流社会的淑女也不能做到像她那样无可挑剔地用餐,无法做到像她那样优雅执刀叉的姿势或保持那样严格标准的行为举止。出生在这种阶层内部的人们往往会对自己的出生和所受教育的束缚有种反叛。然而,尤迪特主动地接受考验,的确,她做得不露声色,沉稳自信。

这一切开始于那天晚上,并一直持续到了后来所有的日子里,多年下来——每个夜晚,每个早晨,无论是有人陪伴还是独自一人,无论在餐桌上还是在社会里,或是随后到了床上,在任何可能的情形下——尤迪特每天都在经受着那些可怕而又无望的考验,不过她每天的考试成绩都非常出色:只是我们俩都在实践中考砸了。

说老实话,我也有错。我们俩就像表演中的野兽和驯兽师一样互相注意着对方。我从未对尤迪特有过一句批评之词,我没要求她以别的方式穿衣打扮,或是采取某种行为举止,或者改变她声音中的抑扬顿挫。我从未让她以她不想要的方式行动。我从未“教育”过她。把她灵魂的成熟状态当作一种礼物来接受,我既接受其本来的样子,也接受生活对它的雕琢修饰。我从来没有对她有过任何高于她自己本来样子的期待。我想要的不是一个淑女或名媛,我所期待的只不过是一个能与我分担孤独生活的女人。然而她却表现出了令人畏惧的野心,就像一个年轻的士兵,想要占领和征服世界,因此整天复习课程,自己演习,自我操练着……她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不畏惧。她所担心的只有一件事:对她自身的伤害,那个致命的深深伤口在生命和灵魂的最深处发出灼热的光芒。这就是她所害怕的东西,她用尽一切方式来反抗,通过言语、沉默以及行动。

我对这一点无法理解。我们去餐厅吃了饭。你问我们聊了些什么?……当然是伦敦。我们聊得怎么样?……她的回答有些像在接受考试:“伦敦是座大城市,人口众多。穷人用羊油做饭。英国人思考和行动总是谨慎从容。”偶尔也会在大篇的陈词滥调中偶尔冒出一两句切题的话,比如“英国人都知道,能够生存下来比什么都重要”。当她说这句话时,有一道光从她眼中一闪而过,但又转瞬即逝了——那或许是她第一次向我表露出她的个人观察,是她自己发现并在我面前说出。那种感觉就像她一时没控制住自己而说出了自己的个人观点,但说出之后又立刻后悔了,后悔暴露了自己,后悔说出了秘密,后悔让别人看到了原来她对世界、对自身、对我、对英国人也有自己的看法,并且她还说出了这一看法……人是不会当着敌人的面讲个人的经历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某种奇怪的东西……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她沉默了一会,又继续回到了陈词滥调当中。考试又继续进行了。“是的,英国人很有幽默感。他们喜欢狄更斯还有音乐。”尤迪特读过《大卫·科波菲尔》了。还有呢?……她平静地回答说,她还随身带了赫胥黎的新作在旅途中阅读,书名为《针锋相对》。她一路都在读这本书,并且现在仍然在读……她还说如果我喜欢的话她可以借给我读。

当时的情景就是这样。我和尤迪特一起坐在内城的一家餐厅里,吃着螃蟹和芦笋,配着醇厚的红酒,聊着赫胥黎的新作。她的手帕展开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散发出一种浓郁宜人的香味。我问她用的是什么香水……她说了一款美国产的美容产品的名字,英文发音非常漂亮。她说比起法国香水,她更喜欢美国香水,因为法国香水味道浓得有点令人窒息……我怀疑地看着她。她这是在打趣我吗?但这并不是一个玩笑,她是认真严肃地说的,这就是她自己的观点。她表达观点的方式就像有些人通过经验过滤某些特定的真理一样。我没有敢问她一个来自多瑙河西部地区农民家庭的女孩是如何拥有这些经验的,她又如何能这么肯定地说法国香水“有点太浓……”说到底,她在伦敦时,除了给一个英国家庭当女佣,还干过什么别的事吗?我对伦敦多少有些了解,也有过与英国家庭相关的经验,因此我知道在伦敦当仆人的条件并不那么优越。尤迪特沉着地回看着我,等着我更多的提问。而就在当晚,就在那头一个晚上,我注意到了某些日后、每个夜晚直到最后都会注意到的东西……你知道,她会接受我所提出的任何建议。我说,我们去这里或去那里,她都会点点头说:好的,我们去吧。但是在我们真正动身前往的时候,她又会在车里轻轻地说:“或许……会更好。”然后我们最后没有去我选好的餐厅,而去了另一家并没有更好或更精致的地方。并且当我看菜单点餐时,上菜之后,她会尝一下,然后推开说:“或许……的话会更好。”然后服务员便会端来其他的菜,并会换上别的酒水。她总是想要与众不同的东西,总是想去不同的地方。我一开始以为她之所以会这样突然改变主意是因为恐惧和困惑,但我渐渐地发现了真正的问题在所,那就是对她来说,甜的永远不够甜,咸的也永远不够咸。她会突然把最好的餐厅里最好的厨师做的烤鸡推到一边,轻声但是坚定地说:“这道菜感觉不太对。给我上点别的吧。”对她来说,奶油永远奶油味不够,咖啡也永远不够浓,任何东西、任何地方都不够。

我以为她只是反复无常罢了。不要紧,我只需要观察,继续观察就行了。我这么想着,甚至觉得她这种反复无常有些好笑。

但是后来我发现,这种反复无常是有很深的根源的,深到我无法洞悉。这一根源是贫穷。尤迪特是在与她的记忆做斗争。有时,我会被她这种单纯的想要变得比她的记忆更强大、更规矩的渴望所感动。但是如今,贫穷在她与世界之间所筑起的堤坝已经塌陷了,波涛漫上她的灵魂。她其实并非是想要比我主动所给的更多、更好、更闪耀的东西:她想要的只是与众不同罢了……你理解吗?她就像是一个危重病人,幻想着在另一间屋子里会感觉好些,或者可以咨询另外一位更高明的医生,或者在某地存在某种比她现在正在服用的药材效果更好的药物。她想要的一直都只是某种别的东西,某种与众不同的东西。她偶尔会为之道歉。她并不会说什么,而只是看着我。也正是在这种时候,我才感觉自己距离她那骄傲而受伤的灵魂最近。她会无助地看着我,仿佛在告诉我她没有办法消除自己的贫穷和记忆。而同时,她心里又会响起另外一个比这种无声的求助更为大声的声音。这个声音想要不一样的东西。从第一天晚上这种情况就已经开始了。

她想要的是什么呢?是报复和一切。怎么做到?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或许还没有为此想出一个作战计划。你知道的,去撼动那种与生俱来、根深蒂固的秩序并不是一件好事。只有在有时发生了某种事故、人际关系和偶然的转折时,人才突然清醒,并开始观察周围的世界。之后,她会突然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要找寻的是什么了,不知道该如何限制自己的渴望,也不知道自己所真正渴望的又是什么……她已经不能确定和看清被她混淆的想象力的界限了。转眼之间,一切都变得不好了。昨天她还会因为一块巧克力、一条彩色丝带以及阳光、健康等生活中某种简单的事实而感到幸福;昨天她还会一边从一只有缺口的杯子里喝水,一边因为水的凉爽和解渴而感到高兴;昨天晚上她还可能倚靠在公寓的走廊栏杆上,在黑暗中倾听某处传来的音乐声,并感到愉悦。当她看到一朵花,还能展露笑颜。世界可以奇迹般地给她满足感。但是后来,事故发生了,灵魂也失去了内在的平和。

尤迪特做了什么?她用自己的方式向我发起了一场阶级对抗性质的斗争。

也许她并不是针对我,不是针对我个人。只是世界在我的身上具体化,而她对这个世界拥有无法估量的欲望,她怀着那样绝望又病态的羡慕,而这种羡慕以一种不幸、清醒而冰冷的癫狂来表现,当她终于能够把所有的欲望倾注在我的身上时,便再也无法平静了。一开始她只是有些焦虑和慌乱,只是会退掉食物而已。但是后来,令我暗暗吃惊的是,她甚至开始更换旅馆房间了。她从对着公园、带着浴室的小型套间换到了能看到河的更大房间里,还带有会客室和卧室。她说“这里更安静些”,那语气就像一个耍性子的巡回演出的女明星一样。我微笑着听她抱怨,账单自然由我来处理,但是非常谨慎:我给了她一个支票本,请她自己去付所有的钱。可是三个月后,以令人惊讶的速度,我接到银行的通知,我专为尤迪特开的那个账户里面原本数目可观的钱已经用光了。她是如何花掉这么多钱的,又是花在什么上面的?要知道这笔钱对她来说可是一个相当大的数额,都可以说是一小笔名副其实的财产。当然,我从未问过她这个问题,因为很可能她自己也无法回答。只是她灵魂的缰绳断掉了而已,这就是全部。她衣橱里挂满了昂贵、以惊人高雅的品位挑选的、大部分根本没用的东西。她毫不考虑地进入最好的精品店去购物,用支票付钱。她买了许多帽子、裙子、毛皮衣服、时尚新品,还有开始是小些的、后来越来越大的珠宝首饰。她以一种奇特的饥饿感获取这些东西,在她的境况下这是完全不自然的,而且多数时候她甚至不穿戴那些她以如此方式疯狂采购的东西。只有饥饿的人才会以这样的方式冲到宴会桌前,丝毫不考虑大自然神奇地加到我们欲望上的限制,肠胃损坏的危险也无法阻止他们。

没有任何东西足够好。没有一样东西是足够色彩缤纷、足够甜、足够咸、足够热、足够冷的。她的灵魂仍然在寻觅着某样东西,带着饥渴,在充满欢欣的激动中满怀着急迫。她会花一整个上午去探索最为昂贵的中央商店,上气不接下气,唯恐商店卖掉她渴望得到的商品。而她看上的又是什么呢?另一件毛皮衣服?另一件鲜艳、时尚的服饰,摩登的首饰,应急的小饰品?是的,她看上的就是这些,甚至包括荒谬、不理智的,属于毫无品位范畴内的东西。有一天,我忍不住对她说了几句。她就像一个乱打乱杀的人突然惊呆停滞了下来。她看了看周围,如梦初醒,然后开始哭了起来。她一连哭了好多天。然后便好长时间没再买过任何东西了。

但是随后,她又变得异常沉默了起来,仿佛在努力看向远方,回忆从前。我被她的安静所触动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想,她就会陪着我。她就像是一个被人当场捉住的家贼一样,感到十分后悔、惊慌和羞耻难当。我决定不再提起那件事了,也不再警告她了。毕竟说到底钱也不算什么;我那时候还是有不少财富的。不过这也并不是我认为钱不算什么的唯一原因,就连其他理由也不算:因为那时我已经知道,如果一味存钱,付出的代价是让我迷失自己的话,那么无论是所有的钱还是一部分钱,便都没有意义了。因为那几个月里我自己也过得相当危险,我们三个都过得相当危险,尤迪特是这样,我的妻子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我们都在面临着生命危险,这么说毫不夸张:我们曾经紧紧抓住的一切都崩塌了,生活变成了一片洪水泛滥的土地,污浊的潮水冲走了一切,淹没了我们的记忆、安全感还有家园……有时我们能够把头浮出水面,寻找附近的浅滩,但哪里都找不到岸的踪影。到最后,生活中的一切必须要被给予某种形式,甚至连反叛也是如此。最终,一切都会变成生活中巨大的陈词滥调。在这场安静的地震中,我的金钱又有多少价值呢?……就让钱也和其他事物一起被巨浪冲走好了,就让它与平静、渴望、自尊和虚荣一起被水冲走吧。总有那么一天,一切都会突然变得简单起来。所以我没有对尤迪特说任何话,而只是任由她做着想做的事情。我给了她全部。有一阵她也在抗拒着自己的购物欲,并努力做着调整。她会以一种恐慌的神情警觉地看着我,完全就像一个被指责贪婪、不忠或浪费的仆人一样。

是的,我毫不介意地将一切都给了她。她又开始了自己疯狂的行程,迫不及待地奔向城里,奔向女裁缝师、古董商人和时尚商店。稍等一下,我有点头疼。服务员,我要一杯水,还有一片匹拉米洞[40],谢谢。

现在,我向你提起这段往事,还能感受到像当初一样的眩晕感。那感觉就像面对一道巨大的瀑布,到处都找不到任何屏障,也没有能让你伸手够到的一只援救之手。就只有水声在耳畔嘶吼咆哮,以及来自水底深处的呼唤,让你感觉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深远、恐怖而又满是诱惑的眩晕……而你也知道,如果你想转身回头,逃离这一切的话,你就必须用尽全身的每一分力气。这取决于你自己,你只须退一步就海阔天空。只须说一句话,写一封信,去行动。你在上面,下面就是湍急的水流。当时我就是这种感觉。

我想着这些事情,开始头疼了起来。今天我能看清这一切了,至少能看清其中的几个时刻。比如,她告诉我她在伦敦有一个教唱歌的希腊情人时,我就看清了她的意图。那已经是她的伦敦之旅行将结束的时候了,因为那时她已经决定要回来了。但是首先她想要买衣服,还有鞋子和优雅的行李箱。那个希腊音乐教师给她买了她想要的一切。然后她就回来了,在车站附近开了间房,拿起电话打给了我,并用英语跟我说“hello……”,仿佛她已经不会说匈牙利语了一样。

这个消息对我有什么影响?我想对你说实话,所以我正在试着进行回忆,试着潜入自己的内心,审视自己的记忆,但是我所能找到的就只有一个词:没有。它对我没有任何影响。想让人去理解行动和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真正意义是很难的。比方说,当有人死去时,你不明白。死去的人被埋葬了,你仍然没有感觉。在世人面前,社会场合中你穿着孝服,并以庄严、肃穆的神情凝视前方,但是之后当你独自回到家后,就会开始打哈欠或挠鼻子,你会找本书来看,宁愿想着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情,却唯独不会去想那位你应该哀悼的死者。你在外面表现的是一个样子,有着得体的忧郁和葬礼般的沉痛;但是在家里,你又会讶异地发觉,你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你所拥有的最多只是一种罪恶的满足感和轻松感。另外还有冷漠,深深的冷漠。这种感觉会持续一会儿,数日,甚至数月。你一向都在欺骗这个世界,带着阴险狡猾的冷漠生活着。然后,在许久之后的某一天,或许在一年之后,当死者早已腐烂后,你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感到一阵晕厥,只能倚在墙边休息,因为你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什么?那种感情,把你与死者联系到一起的东西,明白了死亡的意义。你终于明白了那个事实,就算你用十指扒开泥土,找到他的骨骸也徒然无用,你再也无法见到他的笑容了,这世上的所有智慧和力量都无法让他起死回生,无法让他再次面带微笑向你走来。你可以带领军队占领五大洲,但这都无济于事。然后你便开始尖叫,又或者也不是这样的,你只是面色苍白地站在街上,感觉失去了意识,就像世界的意义也随之而逝,尘世中只留下你孤身一人。

再就是妒嫉。妒嫉意味着什么?……妒嫉的背后又是什么?当然是虚荣。我们身体的百分之七十是液体,而真正用来构成人体的固体物质只占剩余的百分之三十。同样地,人的性格中也有百分之七十的成分是虚荣,而剩下的部分则是欲望、慷慨、对死亡的恐惧以及荣耀感。当一个恋爱中的男人双眼充满血丝地走在大街上,因为他担心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像所有人一样虚荣,充满欲望,孤独,渴求幸福。她可能正在城市的某个地方躺在其他男人的臂弯中休息一个小时,他不是想从假设的危险和耻辱中拯救女人的身体和灵魂,而是企图从所有这些遭遇中保护自己的虚荣。尤迪特告诉我她曾经有过一个希腊音乐教师情人,我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似乎这样就会一切安然有序,然后我就转换了话题。的确,在那个时刻,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我只是在很久以后,在我们离婚以后,在我知道原</a>来还有别人爱过她以后才开始在独自一人想起那个希腊音乐家时感到了愤怒和绝望,并在这种感情的折磨下痛苦呻吟。好吧,我承认,当时我真想要杀了他们俩,他们一旦让我抓住,我会把尤迪特和那个希腊音乐教师一并杀掉。我仿佛是一头受伤的野兽,一只被子弹射中大腿的动物,只因为一个与我已经没有关系的女人,一个我不想再与之相伴的女人,因为事实证明我们在任何方面都不合适。就是这个女人,尤迪特,告诉我她在过去某段时间与某个男人有过一段关系,而现在她却只能隐约记起那个男人是谁,就像记起某个她几乎不曾认识的、已经死去的人一样。但是在她向我坦白的那一刻,我却什么感觉也没有。我当时正在削苹果,并且用一种礼貌、赞同的表情注视着前方,仿佛我早就期待她所说的一切,并且我很高兴终于听到了我想要听的内容。

我们就是这样开始了解彼此的。

然后,尤迪特终于受够了我能用钱给她买来的一切。她像个贪婪的孩子一样狼吞虎咽,直到恶心腻烦。随之而来的则是另外一种东西:失望和冷漠。有一天,她感到受到冒犯,不是因为我,不是因为这个世界,而是因为她意识到了没有人可以一直与欲望展开竞赛而不被处罚。我发现在她的童年当中,在农庄里,有过那种难以想象、无法言述、令人羞耻的贫困,就像某些有倾向性的文学作品中有时会描述的那样。她家有一间小屋,还有几霍尔特土地,但是由于孩子太多、负债太多,土地远不够一家人糊口。几乎没有别的财产,只剩下一间棚屋和一个小院子,她的爸爸、妈妈还有瘫痪的姐姐住在那里。他们家的孩子都是四处漂泊,天各一方,但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用人。她在说起自己的童年时,不带一丝情绪,而只是用一种冷淡的语气客观地讲述着,但是她的确是过了很长时间才说及贫穷的。她从未埋怨过——在这点上她是非常女性化地处理的,在生活中关键的问题上她很聪明、很在行。人们不会因为死亡、疾病和贫穷而抱怨命运,他们只会接纳并承受一切:因此她也只是在讲述事实。她告诉我她和家人是如何在冬天住在地底下的。那时尤迪特大概只有六岁,他们家因为饥饿而背井离乡迁移到了尼尔塞格[41],并以种瓜为生。她说的“住在地底下”并不是象征意义上的,而是真的:他们在地里挖了个深深的坑穴,在上面盖上芦苇,然后就在里面过冬。她还对我说,从她的眼中可以看出童年的这段记忆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痕迹——那年无情的冰冻笼罩下,田鼠也逃进尤迪特父母和兄弟姐妹居住的深坑里避寒。“那情形真让人不舒服。”她以一种追忆的口吻对我说,而并没有刻意去抱怨什么。

你知道,在一家豪华的餐厅里,这个漂亮的女人就坐在我的对面,肩膀上披着名贵的裘皮,指间闪耀着珠光宝气,每个男人从她身边经过时,都会忍不住从头到脚打量她:她却一直在平静地给我讲述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居住在地下的滋味是多么不好受,因为许多只田鼠会在他们睡觉的地方上蹿下跳。在这种时候,我就只是静静地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听她讲。就算是她毫无理由,不为别的,只因为想起了什么而扇我一个耳光,我也不会吃惊。但是她,尤迪特,却只是继续自然地诉说着。关于贫穷,关于世界,关于人类的共生,她所了解的比全部社会学专业书加起来都多。她从来没有指责过任何事或任何人,而只是回忆着,观察着。但是正如我说,有一天她终于受够自己的新生活了。她开始感到恶心,感到厌烦,或许是因为她想起了什么,或者是因为她明白了在市中心的商店里并不能为所有已经发生在你身上以及所有其他人、千千万万人身上的事情得到补偿——她明白了所有个人所采取的措施都是多余而无望的。对于重要的事情,生活总是通过另外一种方式来解决,而不是通过个人的方式。因此,人们无法通过个人方式为通常情况下在人们身上已经发生的以及尚未发生的事情得到补偿,无论是千百年以来还是现在,皆是如此。而那些暂时冲破幽暗的束缚沐浴在光明中的人,即使在幸福的时刻里也会保留来自背叛的犯罪记忆——仿佛他们把自己永远与那些仍然留在原处的人绑缚在一起……她会知道全部这些吗?她从未说起过。人们不会去说导致他们贫穷的这样那样的原因。她对贫穷的回忆,就像讲述宇宙中的某种自然现象一样。她从未指责过富人。而如果非要说指责的话,她倒是指责过穷人,用一种嘲讽的方式追忆过穷人和与贫穷相关的一切,就好像穷人本应该有所作为,仿佛贫穷只是一种疾病,原因是那些身患此病的人做得不够:也许由于他们没有好好照看好自己,也许他们曾暴饮暴食或在寒夜中没穿暖和的衣服。这种指责听上去就像家人对顽疾患者的指责一样,仿佛挣扎在危险的贫血病之中、仅有数周时间的垂死之人本来可以做点什么来避免疾病一样——或许,如果他及时服用药水,或者叫人开一下窗,或者没有那么好胃口吃很多罂粟籽面条,就最终不会得这个致命的贫血病……尤迪特就是这样看待穷人和贫穷,就好像她在说:“总要有谁做一点什么。”但她却从未指责过富人,对此她知道得更多。

是的,她知道得更多,而现在,当世界上形形色色的商品都摆在她的眼前之时,她却突然感觉恶心不舒服了,因为她已经用双手攫取了一切,但记忆的力量却更加强大。记忆的力量一直都更为强大。

这个女人并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人……但记忆却制服了她。看得出来,她努力与自己的弱点做着斗争。自从创世以来,就存在着健康和疾病、富裕和贫穷。我们可以减轻贫穷,可以平均分配,可以抑制自私、投机和贪婪,但我们却不能把笨蛋培育成天才,不能教会音盲领略在人类的灵魂中也存在一种天堂般的音乐之美,也不能把贪婪、贪吃的吝啬鬼转变成慷慨大方的人。尤迪特从未谈及过这些东西,因为她什么都明白。她知道,就像太阳升起落下一样,贫穷也总会存在。而她能脱离穷人之列,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并且很漂亮,而且我被一种激情所俘获。她也知道关于我的一些事情。因此,她就像一个刚从睡梦中恍惚醒来的人那样环顾四周。她开始观察我。

我发现直到那一刻,她都不敢真正地看我。人不会直视思想的脸,更不会直视那些能决定他们命运的超自然存在的脸。在那些年里,在我的周围,对她来说也一定笼罩着明亮的光芒,在这种光芒中,她只敢弱视般地眨着眼睛,将目光抬向我的脸庞。这种影响不是来自我的个性或社会地位,也不是因为男性魅力或某种个人的特别之处。对她来说,我是一组没有人敢去破解的密码,因为所有的幸福以及不幸的意义都隐藏在密码之中。对她来说,我就像是一个人一生渴望的那种状态,但当机会来临,能够实现这个愿望时,她却退缩了,感到愤怒与失望。拉扎尔很喜欢斯特林堡[42]的一部名叫《一出梦的戏剧》[43]的戏剧。你知道那出戏吗?……我从来没有看过。他常常从这部剧里引用台词,并会回忆剧中的某些特定场景。他说在这部剧里有一个角色,他所有的愿望就是生活能给他“一只绿色的小钓鱼箱”,你知道的,就是那种渔夫用来存放鱼钩、鱼线和鱼饵的绿盒子。后来,当这个人衰老之后,当他已风华不在,上帝才终于出于怜悯赐给他一只这样的工具箱……这个角色看着这只他一生都在向往的盒子,走到舞台前面,仔细检查着盒子,然后带着一种深深的悲伤宣布道:“它还不够绿……”拉扎尔常常引用这句台词来说明人类的欲望。而当我和尤迪特变得更加熟悉后,我也有了这种对她来说“我还不够绿”的感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敢看我是什么样的。人们总是没有勇气把被我们的欲望理想化了的那个人收缩到凡人的范畴。我们已经生活在一起了,我们之间那种无法承受的压力已经消失了,之前我们就像染上某种热病似的熬过了好几年,现在我们只是人,对彼此来说是男人和女人,两个带着人类身体弱点有着简单、人性化解决方法的人……但是她仍然喜欢用一种我从未用过的方式来看待我,仿佛我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父或达官显贵……

咖啡店里已经快没人了。到处弥漫着清冷烟雾。要是你想走的话,我们也可以现在就走。不过,我马上就要讲到故事的结局了。借我个火吧,谢谢……既然我已经开始讲了,我想把它讲完,只要你不觉得无聊。我期盼什么,我是如何发现真相并且承受它的?

那么现在请你注意听。我也集中注意力,审视自己的灵魂深处,并且非常用心。我说了我想告诉你真相,所以我也一定会坦诚相告。

你瞧,亲爱的孩子。我当时所期待的是一场奇迹。什么奇迹呢?……只是单纯地希望爱情是永恒的,能够以它神秘的、超人类的力量战胜孤独,消除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摧毁通过社会、教育、金钱、过去和记忆在我们之间构建起来的任何人为障壁。就像一个人身处致命的危险之中,看着周遭不断寻找着一双手去握紧,并感知到还存在慰藉、同情,还有人生活在某处。我就是以这样的心态,把手伸向了尤迪特。

当第一阶段的困惑、紧张和焦急的等待过去之后,我们自然就开始在彼此身上寻找爱情了。我娶了她,并开始等待奇迹的出现。

在我的想象中,奇迹将会是相当简单的。我以为,爱情的熔炉会熔化我们之间的各种矛盾。我躺在这个女人身边,就像一个长期流亡或长途旅行之后终于回到家里的男人,感觉家里比国外简单许多,但也神秘许多,重要许多,因为我们远离家园的房间所能隐藏的感受就连最壮丽的异域之地也无法提供。这种感受就是童年,是对于期盼的记忆,存在于生活的最深层面。这种记忆就是即使在许久以后终于见到尼亚加拉大瀑布或密歇根湖时仍然能够想起的东西。就是那些灯光、声音、欢喜以及惊讶、希望和恐惧,童年把这些都包含其中。这就是我们所钟爱的、永远在寻找的东西。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或许只有爱情才能从这种令人颤抖、充满期盼的等待中带回些什么……爱情,不只是一张床,而是通过床来把人和事物联系在一起,爱情是那些将两个人推向彼此,寻求、等待和希望的时刻。

我和尤迪特躺在了一张床上,并且彼此相爱了。我们就像期待中那样,充满了激情、欲望、惊奇和希望地彼此相爱。我们大概是在期望,被世界和人类所毁掉的东西,能够在我们两人四目相对之中,能够在另一个纯粹而古老的家园里,在床上,在爱情这个永恒、没有边界的王国中获得重生。任何一种在漫长的等待之后才到来的爱都会期盼有奇迹发生,一种既来自对方、又来自自己的奇迹——尽管当那烧掉一切的等待之火烧到只剩下最后几撮灰烬之后,等来的并不一定是爱情。在某种特定的年龄上——我和尤迪特那时都已经不再年轻,不过我们也都不算老,我们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从这个词完整、终极意义上来解释是这样的——人已经不再从对方身上,从床笫之事中期盼获得肉体享受、幸福和释放了,而是寻求一种简单而严肃的真相,一个之前一直被虚荣和虚伪所掩盖的真相,甚至在我们相爱的时刻也是如此。那种真相和意识,就是我们作为人类,作为男人和女人,在地球上有着共同的使命或责任,一种并非如我们所认为的那样非常私人化的责任。我们无法逃避这个任务,但是可以谎话连篇。人一旦活到一定的年龄,就会在所有事情上都期望能够知道真相,在床上,在爱情的肉体、隐私的维度里也同样如此。重要的不是美貌——过一段时间你再也不会察觉她的美——是否是这样或那样的完美无瑕、激情四射、聪明智慧、富有经验、好奇敏锐、充满渴望和积极回报也不重要。那么对我们来说重要的究竟是什么呢?……真相。换句话说,就像在文学作品中所写的那样,像所有尘世中自然而然发生的事物那样:具有自发性和自愿性。一个人会对不在计划中、出乎意料的快乐——这种神奇的馈赠——感到惊喜,能在自私、贪婪地索取的同时,在没有算计、不带野心的情况下,以漫不经心和无所谓的态度给予……这就是床上的真相。不,老兄,在爱情中没有苏联式的阶段性计划,没有四至五年总体规划。这种驱使两个人凑在一起的感觉是不可以计划的。床是一个野性的地方,是一片原始丛林,充满了惊喜和意外;与此同时,那里有着原始森林的酷热温度,神奇的花朵和藤蔓攀爬缠绕,散发出致命的香气,在阴暗处转来转去而双眼发出灼热光芒的动物以及野兽,带着欲望和激情随时准备向你扑来。床是一个这样的地方,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原始森林,是半明半暗的。奇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你无法分清是泉水附近被野兽撕开喉咙的人类的尖叫,还是自然本身发出的鸣叫,而自然本身就拥有着人性、兽性和非人性三种特征……这个女人了解所有的秘密,知晓生命、身体、意识和无意识的秘密。对她来说,爱情不是一系列偶然的碰面,而是对熟悉的童年故园的永远回归,是由出生地和节日,照射在一片风景之上暗褐色的黄昏光影和熟悉食物的香气以及兴奋与期盼组成的,所有这一切的最深处是一种信念,当夜幕降临,无须害怕蝙蝠,回家是因为天色已暗,并且玩累了,家里的灯亮了,热气腾腾的食物和铺好的床铺在等待着她。这就是对于尤迪特而言的爱情。

就像我说的那样,我是怀着希望的。

这种期望不是别的,而是对我自己所渴望的东西怀揣的恐惧,我们对这些东西没有信心,也没有真正地相信过。你知道,人不会寄希望于已经拥有的事物……他所拥有的东西只是简单地存在着,就像一件附属品。我们旅行过一段时间。回到家里后,我们在城外租了一个房子。安排这一切的是尤迪特,而不是我。我当然愿意把她带到“社交圈”,如果她也愿意的话,我也愿意邀请聪明、实在的绅士们和那些对我俩的事情持有异议,但不认同流言蜚语的人来家里做客……那个“社交圈”是另外一个世界,就在不久前,我还置身其中,是与他们拥有同等地位的一分子,而尤迪特不久前还是个仆人;因此毫无疑问,他们会带着极大的兴趣接受和赞赏所发生的一切。某些人只是为这个活着,这时候,他们的动作又变得闪电般敏捷,充满生机,眼睛开始闪闪发光,从早到晚把电话拿在手里不愿放下……如果人们在报纸的头条看到“我们的事件”的话,谁也不会感到惊讶。他们很快就会议论起这个话题,并用最详细的细节分析、讨论它,就像在分析某桩犯罪案件一样。谁知道呢?因为从社会建立在法律基础之上的这个角度来理解,他们也有可能是对的。人们并不会毫无缘由地忍受有组织的公共生活中那些折磨人的无聊,不会毫无缘由地爬进一个他们早就丧失兴趣的关系的痛苦陷阱之中,不会没有信仰地承受那些社会契约强迫他们做出的妥协。人们觉得没人有权利作为个体去追寻满足、安宁与快乐,就像他们,其他人,大多数人那样,都已经同意了忍受感情和欲望的审查,并且赞同这个审查系统就是文明……因此他们发出抗议,因此他们聚在一起,因此他们组成危机法庭,当他们得知某人反叛并根据自己的想象去寻找治疗寂寞的药方时,便会以流言蜚语的形式宣布他们的判决。我现在已是孤身一人了,有时我会思索,人们的抗议是否是真的不合理,当他们看到有人想要以一种不规则的方式寻求人生的解决方案?……

我只是问一问而已,在午夜之后,在我们两人之间。

女人是不懂这一点的。只有男人才懂得除了幸福以外还有些别的东西。也许这就是存在于男人和女人之间巨大、无望的见解上的差异,这在任何情境下都会永远存在。对于女人来说,如果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只有唯一一个真正的家,那就是她们所依属的男人所在的地方。而对于男人来说,还有另外一个家园,那就是被旗帜和国界所标记的那个伟大、永恒、非个体的、悲剧的地方。我的意思不是说女人对她们所出生的群体,她们发誓、撒谎、购物所用的语言以及她们所成长的土地不心怀依恋;当然,我并不是说女人心中就完全没有虔诚的感情、付出牺牲的准备或耿耿的忠心,有时或许英雄主义也是她们的另一个家园,那是一种针对男人的家园所萌发的念头。但是说真的,命中注定,女人从来不会真的为了国家而亡:她们只会为一个男人而亡,而且一直都是如此。当然世界上也存在像圣女贞德这样的例外,她们都是具有男子气概的女人……而且这种女人现在越来越多了。你知道,女人的爱国情怀要比男人冷静得多,她们没有那么多口号。她们赞同歌德所说的话,即一个农民家里的茅草屋被烧毁才是一种真正的灾难,而一个人祖国的毁灭则只不过是一种象征性的丧失。家对于女人来说永远都是那间农民的茅草屋。她们为此担忧,为此生活和工作,也时刻准备好为之做出任何牺牲。在那间茅草屋之中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男人,有时有一个或几个孩子,这就是一个女人真正的国家。

就像我所讲的那样,我们确实是彼此相爱。而现在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假如你还不知道的话:爱情,如果是真爱,永远都是致命的。我的意思是说,真爱的目的不是幸福,不是田园诗般的浪漫,不是在盛开的椴树下,在透过树冠隐约可见的点着温柔灯光的走廊上,在沐浴着微醺灯光、散发着惬意香气的家门前手牵手的漫步……这是生活,但不是爱情。爱是一道燃烧得更加颓丧、也更加危险的火焰。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的内心会萌生出一种遭遇这种毁灭性激情的欲望。到了那时,你便不再想把一切都留给自己了,你也不再希望爱情能给你提供一种更健康、更平静、更满足的生活,你只是想要存在而已;你很清楚,你只会想要以一种完整的形式存在,即使是以灰飞烟灭作为代价。这种欲望只有在生活晚一些的阶段才会出现,还有许多人都不会有这种感觉,永远都不会……因为他们太过谨慎了,但是我并不羡慕他们。另外还有一些人则是贪婪的好奇之徒,他们从任何一个提供给他们的高脚杯中品尝食物……他们是真正值得怜悯的人。此外还有一些完全沉迷其中、不顾一切的人,他们是爱情的窃贼,把手伸进你的心里迅速偷走一种感情,发现一些秘密的软弱之处,然后立即消失在黑暗中,消融在人群里,动作快得像闪电一样,还带着邪恶的快感。最后,我们还不应该忘记那些懦夫,那些精于算计的人,他们就算是在爱情当中也要精心算计好,仿佛在商业生活中,爱情也存在有效期,他们完全按照使用说明在生活。大多数人都属于这类人,他们活得窝窝囊囊,毫无价值。后来,在生活中也会有那么一天,会让人想明白生活想用爱情来做些什么,它为什么要把这种感觉赋予人类?……它这么做是出于好意吗?……大自然不是仁慈的。它赋予你这种感情是为了让你感到幸福吗?大自然不需要人类的幻想。大自然想做的一切不过就是创造和毁灭而已,因为这才是它的本分。大自然是无情的,因为它的计划总是对人类的困境漠不关心,总是凌驾于人类之上。大自然赋予我们激情,但却坚持要求这种激情必须是毫无条件的。

在真正的生活中会有那么一个时刻,让一个男人陷入深深的激情当中,就像纵身跳入尼亚加拉大瀑布中一样,当然,还是不系安全带地跳进去。我不相信爱情就像五月远足般开始,背着背包,沐浴着阳光,在森林里唱着欢快的歌曲……你知道,就是那种影响大部分人最初关系的浮夸的“节日”般的感觉……这是多么可疑啊!激情无需庆祝。它是一种既能创造世界,又能毁灭世界的黑暗力量,不会等待当事者的回答,也不会关心他们的感觉。坦白地说,它什么也不在乎。它给予和索要一切:就是无条件的激情,隐藏在它最深处的不是别的,正是生存和死亡本身。再无其他方式可以认知这样的激情……而且也很少有人能够在这条路上认识到这一点!人们更多的只是在床上相互慰藉宠爱着,撒着弥天大谎,伪装着他们对各种事物的感觉,并自私地从另一个人身上盗走对自己有好处的东西,然后再从他们的喜悦中抛给对方一点小小的废弃物……但是他们不知道,这一切都并不是激情。人类历史把伟大的伴侣当作英雄和勇敢的探险家包围在崇拜和略显惊慌的敬仰中,他们无需强迫即投身于某种无望但伟大的人类事业中去,这并不是偶然。是的,真正的伴侣也是冒着风险投身这项事业。在这项事业中女人的创造力就像男人一样强大,女人具有男人一样的英雄气概,就像将要奔赴攻占圣墓[44]之役的骑士一样勇猛,而这座永恒和神秘的圣墓恰恰也正是勇敢而真正的爱人所要寻找的东西,他们为之流浪四方,为之奋起战斗,为之伤痕累累,为之粉身碎骨……除此之外,他们还想要什么呢?

那种被致命的激情所驱使的终极无条件牺牲还有什么其他意义?生活先是以这种力量来表达自己,然后又会立即转身抛弃被它牺牲的人,对他们表现出彻底的冷漠。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爱人们才会被每一个时代和每一种宗教所尊重:每当他们投入彼此怀抱之时,就是投身火海。当然我是指那些勇敢的、少数的、出色的真正爱人。而剩下那些人则只希望能够找一个女人,或是在某个甜蜜、白皙的胸脯上待上几个小时以寻求慰藉,他们只是想满足自己的男性或女性虚荣或者满足自己的合法生理需求……但这并不是爱情。在每对爱人真正的拥抱背后都站着死神的身影,那种黑暗阴影的威力丝毫不弱于疯狂闪过的快乐。在每一个亲吻背后都隐藏着对于湮灭和终极幸福的秘密渴望,而无须争辩的是,要想获得这种幸福,就必须让自己完全停止,并向感觉屈服。然而,这种感情看不到终点。或许这也正是爱人们一直以来都被古老宗教、古代史诗和歌曲所赞誉的原因……人们在潜意识深处还存在着那种记忆,爱情曾经意味着更多,而且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它不是社会买卖合同的一个转变形式,也不是消磨时间或者游戏、娱乐、打桥牌和社交舞的一种方式……人们能够回忆起的一项曾经存在、所有生灵都必须完成的可怕任务,那便是爱情,爱情是生命的全部表达,是对存在及其自然后果——不存在——的最彻底的体验。但是人们总是直到太晚才会意识到这些。而在这项事业中,伴侣的美德或道德水准,甚至是美貌或优良本质,全都是那么无足轻重!爱情就是完全了解快乐本身,随即消亡。但是所有那些人,那数百万的人们都在期待着帮助,期待着自己的爱人能做出某种慈悲之举,给予他们温柔、耐心、宽容和安慰……而他们也并不清楚,自己通过这种方式所能获得的东西是毫无意义的,他们只知道必须无条件地给予,这便是这场游戏的意义。

我和阿尔多佐·尤迪特就是这样开始相爱的。我们在城市边界处的一座房子里开始了新生活。

至少我自己是这样开始的。这也是我所感受到的东西。并且我也抱有希望。我依然会去办公室上班,但我感觉与一切都是如此的脱节,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骗子一样,总有一天会被揭穿,而等那一天到来时,我就必须要离开工作和与工作有关的一切了……我发现了什么?我发现我与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所扮演的角色再无联系,但我却还是像以前一样地严格恪守着这个世界的时间和规则。我依然第一个来到工厂,最后一个离开工厂,我依然每天直到六点钟才会离开,那时候,只剩下门房还在值班。下班后,我也还是会像从前那样步行穿过城市。我常常会去那家古老的甜品店,并且有时还会在那里看见我的妻子——我第一任妻子,我可以说她是我真正的妻子,因为我从未感觉到尤迪特也是我妻子,一刻也没有过。她只是另外一个女人而已。你问我当我看见我第一任妻子,我真正的妻子时有什么感觉?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变化,但是我的脸总会不由自主地变得苍白。我会尴尬地跟她打招呼,然后严肃地将目光移开。因为身体是有记忆的,你知道,这种记忆永远无法被遗忘,就像曾经属于彼此的海水和海岸一样。

但是,那并不是我现在想要谈论的事情,现在我已经差不多给你讲完故事的全部了。这个故事的结局就像所有蠢人或俗人故事的结局一样愚蠢。你还想听吗?……

好吧,当然了,我已经开始讲了,你肯定会想让我讲完的。老兄,我们就这样过了一年,在这种不真实的身体和灵魂状况下过了一年。我感觉自己就像在原始森林里一样,在野兽和毒蛇之中生活了一年,每块石头和每片灌木之下都会有蛇出没。那一年或许是非常值得的,就在那之前和之后所发生的所有事情而言,那一年是值得的。

至于在那之前发生了什么,你大概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而在那以后发生的事情,则连我自己也有些吃惊。我能看得出来,你在猜有一天我发现尤迪特一直在欺骗我。不,老兄,那是我很久以后才知道的。她只是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才开始欺骗我的。

经过一年的时间我才发现,阿尔多佐·尤迪特一直在偷我的东西。

你别用这种不可置信的表情看我。我没有在用比喻。她偷的不是我的感情,而是我钱包里的钱。我指的就是通常意义上的偷,就像警察通常会写进记录里一样。

她是什么时候偷的?……很快,从一开始就发生了。等等,让我想想。不,不是一开始,那个阶段她还只是欺骗着我。让我来告诉你她是如何欺骗我的吧,在我们这段关系最开始的时候,我们还在住酒店的时候,我在银行里为她开了个账户,并给了她一本支票。出乎我的意料,那个账户没过多久就空了……这种花费让人费解,完全是在浪费。是的,她买了许多东西,有毛皮衣物,也有大小饰品,但我从来没注意过她在做些什么,我从未关心过她购物的数量和质量,而只是在关注她那狂热的贪婪,我担心的是那种过度补偿中透出的病态的愤怒……总之,有一天我收到了银行通知,她那个账户里的钱已经花光了。当然,我又往账户里存了一些钱,但这次少存了些。过了几周之后,那些新存入的钱又被花光了。那时我警告了她,但只是以一种开玩笑的方式,并没有严肃地警告,我告诉她,她对我们的物质条件还不够了解,她对钱和财产的概念已经在英国改变了,而在国内,在匈牙利,富人以一种比她所想象的更简朴、更谨慎的方式生活着。她认真地听完了我的训诫,也没有再问我要更多的钱。然后我们就搬到了那座带花园的新房子里,我每月都会给她一笔远远超过家庭开支和她自己需求的数目的钱。我们没有再次谈论过钱的事。

但是有一天,我拆开了一封银行来信,发现银行通知尤迪特,他们把两万六千潘戈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记入了她的账户上。我一遍遍地看这封信,不断地揉着自己的眼睛。刚开始看到这条信息时,我感到一股热血冲上了脑门:强烈的嫉妒。我想尤迪特一定是从英国带回来了些钱,她在英国有过某个或者几个情人,不是她告诉过我的那个希腊音乐教师,而是另有别人,鬼知道是谁,大概是一个为她慷慨买单的大老爷吧……这种感觉、这种想法实在是太痛苦了,我一拳打在了桌子上。然后我便冲向了银行。我在银行里发现这部分钱并不是尤迪特从英国带回来的,而是通过小额存入的。从我给她第一张支票时起,她便悄悄开始攒钱了。

“这是女人的事情。”你会轻轻一笑地跟我说。是的,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并且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现在已经一目了然了,并且也有银行存款顺序和日期为证,尤迪特向我要了那些钱,然后又悄悄地转走了,这样我就不会知道了。我以为她只是忙着购物,不加考虑地忙着到处大手撒钱……而事实上,她也的确是在撒钱,但并不是不假思索地撒钱。我后来才发现,她在买东西时是非常会砍价的,并且还会让卖家给她开出多于她实际所付钱数的收据。陪酒女郎都会这么做,因为这样她们就能向那些愚蠢而肤浅的爱慕者炫耀了。说实话,当我明白尤迪特存起来的是我的钱时</a>,我放松地笑了。

我把银行通知又塞回了信封里,并且把信封重新封好,然后留给了尤迪特。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我的发现,但从那以后,在我心里又生出了一种新的嫉妒——我是在跟一个有秘密的女人一起生活,而她保守秘密的方式就跟那些糟糕的女人一模一样。那种女人尽管会殷勤地同丈夫和家人一起午餐,亲密地与那些信任她的人一起聊天,坦然接受信任她的丈夫的牺牲和礼物,但在心里却默默盘算下午的幽会,以及她将如何溜进一个陌生男人家里,并无耻地待上几个小时来践踏每一种人类情感,她已经无耻地背叛了那些信任她、照顾她的人。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传统男人,对于破坏婚姻的女人没有别的感觉,只有深深的鄙视。我对她们的鄙视深到了我完全没有办法找出任何时髦的理由为她们开脱的地步。没有人有权利去享受这种被出轨女人称为幸福的狡猾、肮脏而廉价的风流,因为这么做的代价就是偷偷摸摸或者肆无忌惮地伤害别人的感情……我也是这种令人作呕事件的受害者和肇事者,如果我的人生中有某件事让我深感懊悔和羞愧,那就是破坏婚姻。我理解与性有关的每一种歧途,我理解某人沉醉在肉体欲望的可怕深渊之中,理解激情的恍惚状态和扭曲的形式……欲望用无数种语言同我们说话。欲望可以用无数种声音同我们说话。这些我都理解。但是只有单身汉才能自由地将自己抛入那样的欲望洪流之中。任何其他的情况都是下流的欺骗和背叛,这比有意识的虐待还要恶劣。

在那些彼此间真正亲密的人之间,心里是不会藏有秘密的……这就是欺骗的意义,其他的几乎变成附属品而毫不重要……就是纯粹的肉体活动,通常是某种感伤忧郁的挣扎,仅此而已。但这些经过计算而为的风流韵事,这些精心选好时间和地点的偷情,其实根本就不是偶然的自发行为……这一切是多么悲哀又狭隘啊,而在这一切背后潜伏着的,则是那个可恶的秘密,它腐化了两个人的共同生活,就像在美丽的家里,在沙发底下藏着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一样。

但是从我发现了银行信件的那天起,尤迪特拥有秘密,而且有意识、成功地保守着这个秘密。

她把这个秘密保守得很好,我也非常小心地观察着她。就算雇一群私家侦探帮忙,也不可能把她看得更紧了。我们遵守着男女同居的规则,体面而亲密地生活在一起,同时却又对彼此说着谎。她撒谎说她对我没有秘密;我则假装自己还相信她。我观察着她,并思考着。后来我也想过,如果我突然向她透露我的发现,逼她承认,可能事情会以另一种方式发生。这样的逼供可能会扫除一切隐患,就像夏日里一场及时的雷雨可以扫清空气中数日来酝酿的闷热一样。但是,我也可能在潜意识里害怕这种承认。让我感到极度不安的是,这个分享着我命运的女人,竟然对我隐藏着秘密。两万六千潘戈?这个数目对于一个童年时期在地坑里和老鼠一同度过的女人来说,对于后来成为仆人的她来说,的确是巨额数目,是全部的财产,而且这笔钱还在快速,甚至成倍地增加。如果这只是那种惹人心烦的藏私房钱的女人旧习,如果只是从夫妻共同财产中拿出一部分偷偷藏起来的话……我顶多也只会一笑了之。所有女人都会这么做的,因为所有女人都会担心她们的丈夫不懂生活的需求,她们的直觉是男人只会赚钱,却不会管钱。所有女人都会未雨绸缪。那些从头到脚都诚实的女人,在钱的事情上也会欺骗她们的丈夫,就像家里的喜鹊或小偷一样。她们知道生活中最大的秘密就是储蓄,果酱也好,人也好,钱也好,只要是足够重要的东西就值得储蓄……所以她们才会欺骗和偷窃,包括菲列和潘戈。这就是女人的英雄功绩,一种小气但持久的智慧。不过,尤迪特所偷的已经不是菲列和潘戈了。她在优雅、无声、微笑地持续不断地抢劫我,给我看假账单,同时把钱藏起来。

就这样,我们继续过着安静而亲密的生活。尤迪特继续偷钱,我则继续观察她。这就是故事结局的开始。

有一天,我发现她所抢劫我的不仅仅是钱,而且还有某样更为隐秘的东西,那是任何一个人生命的底线:自尊。你瞧,我对自尊概念的了解仅比虚荣多一点点。这是一个男性化的字眼,女人一听到这个词就只会耸肩。要是你不知道的话,让我来告诉你吧,女人不懂得“尊重”自己。她们可能会尊重她们所属的男人,可能会尊重她们的社会或家庭地位,或者是她们的名声。但所有这些都只是一种移情,一种外部形式而已。而轮到她们自己,轮到那种将人的性格和自觉意识黏合在一起的被称为“我”这个个体名称时,女人又会带着一种善意和不屑看待自尊。

我发现这个女人在有意识、有计划地掠夺我,至少她在想尽一切办法不露声色地挖走我的面包,你知道,那个面包我一直相信是属于我们二人共享的,并且面包还是用最好的精白面粉制作而成,很可口,尤其对她来说……而让我想明白这一点的不是外部世界,也不是从银行寄来的那些有关她账户存款情况但并无恶意的信件,不,老兄,我是在床上想明白的。想明白这一切是非常痛苦的……好吧,的确,这大概就是我们男人所说的“没有自尊我们便无法生活”时所要表达的意思吧。

我是在床上想明白的。那时我已经观察她有一段时间了。我以为她存钱是为了她的家人。她有一个庞大的家族,有男有女,全都生活在最底层,就像在一段历史的深度里一样,那么深远,我用理性可以理解,但是我的心没有在那种深度里探索秘密的勇气。我以为尤迪特之所以会抢劫我,是出于那隐秘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群体的重托。或许她的家庭负债累累,或许他们想买土地……你想知道为什么她从来都没有向我提起过吗?我也问了自己这个问题,而我马上想到的答案是,她会因为自己的贫穷而感到尴尬;所以,你知道,贫穷是一桩阴谋,是一种秘密联盟,是一个永恒而缄默的誓言。穷人想要的不仅是更好的生活,他们也想要自尊,他们也想要别人承认自己是极端不公平制度下的牺牲者,也想让世界像赞扬英雄那样赞扬他们。而他们确实也是英雄:现在我年纪大了,也看清了,其实穷人才是唯一真正的英雄,而其他一切形式的英雄主义都只是暂时的、被约束的,或者说到底都是虚荣。然而能够在贫穷中过上六十年,安静地履行家庭和社会所强加的全部义务,同时还能保持人性、尊严,甚至保持快乐和慈悲:这才是真正的英雄主义。

我以为她偷我的钱是为了接济她的家人。但她不是,尤迪特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她偷钱仅仅是为了她自己,而且不带任何特定目的,她只是在勤快、严肃而谨慎地沿袭一条具有千年历史的经验而已,那就是“七个”丰年不会长久,富贵只是一时,主人变化无常,幸运多变不定,假如小丑般好运一次让我们能坐在肥美的托盘旁边,建议你好好地塞满自己的肠胃,因为荒年很快到来。她是为了预防而偷,而不是出于慷慨或同情。如果她想要接济家人的话,她只需要告诉我一声就行了。这一点她是清楚地知道的……但是尤迪特对家人有种本能的害怕,尤其是现在她已经把脚踏上另一个岸边,有钱人的领地上。她那种工于防御而又贪婪索取的本性使得她根本不懂得同情。

然而同时,她也在观察着我,她的丈夫。观察我在干什么?……我会不会厌倦她?……我会不会把她扫地出门?如果我这么做的话,她最好以最快的速度囤积最多的钱。她在餐桌上和床上观察我。我刚开始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还因为尴尬而脸红了。那时房间里的光线比较暗,这一点对尤迪特来说或许是比较幸运的。人们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而如果那时我没有克制自己的话,可能会把她杀掉……或许吧,现在谈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

一个眼神已经代表了一切,在某个温柔而亲密的时刻,当我闭上眼睛再突然睁开时,在朦胧中看到一张脸,一张熟悉又致命的脸,带着非常谨慎、精巧而又嘲弄的表情朝我微笑着。于是,我明白了,这个在此时和其他时候曾经让我相信可以与之分享无条件的忠诚时刻的女人,这个让我从人类世界和社会协约中甘愿自我放逐的女人,原来一直在观察我。她只在这种时刻审视我,带着温柔又不容置疑的嘲弄。她好像是在观察我,审视我,像是在说:“这个年轻的先生在做什么?”或是,“噢,那些老爷啊。”然后她便开始伺候我。我意识到尤迪特无论在床上还是床下都不爱我:她只是在伺候我而已,就跟她当时在我们家当女仆给我洗衣服擦鞋子时完全一样,也跟后来我偶尔去母亲那里,她伺候我吃午饭时完全一样。她之所以伺候我,是因为这就是她给我的角色定位,这种强大的宿命,真正的人类关系是无法强行改变的。自从她向我妻子和我打响那场奇怪战争的那一刻起,她就一刻也没有相信过这种关系,这种使我们相吸又相离的生活角色。她不相信这种关系真的可以从本质上得到解决和改变。她不相信她在我的生活中除了伺候、当女仆以外还有什么其他角色可以扮演。正是因为她对这一切都十分清楚,不仅是用头脑知晓,而且用她的身体、她的神经、她的梦境,甚至她的过去和她的出身,所以她才从不会为了地位过多争辩,而只是简单地依照她的生活法则行事。现在我想明白了。

你问我想明白后是否痛苦?

痛苦极了。

但是我并没有将她立刻赶走,因为我太自负了,我不想让她知道她给我带来的痛苦。于是,我让她伺候了我一阵子,包括在床上和餐桌上,与此同时,我继续容忍她的偷窃行为。后来我也没有告诉过她我已经知晓了她那些可疑、可悲的小伎俩,没有告诉过她我在不加防备的情况下发现了她在床上看我时的那种嘲弄、不屑而又好奇的眼神……两人之间的事情总是要进行到底的,如果其他方式行不通,那么就一直进行到自我毁灭。我就是这样一贯到底的。然后,过了一阵之后,在我发现一些别的事情后,我便悄悄地叫她离开了。她没有怨言地走了。当时她既没有吵闹,也没有争辩,就只是带上她的包裹——相当大的包裹,包裹里装着房子和首饰——离开了。她离开得悄无声息,没有多说一句话,就像她十六岁那年刚来我们家时一样。而她临走之前在门口回头看向我的那种冷静、质疑而冷漠的神情,也与我们在大厅里初次相见时如出一辙。

她身上最美的部分要数她的眼睛了,直到现在我还会时而在梦里看见它们。

是的,那个矮壮的家伙把她带走了。我甚至还和他决斗了……这些事情真是可悲,但有时我们又别无选择。

喂,老兄,他们要赶我们走了。

服务员,结账。我们点了……噢,不要,你想都别想!如果你允许的话,今天我来请客。请别反对,你是我的客人。

不,我没有想过要跟你一起去秘鲁。一个人一旦变得像我一样孤独了,为什么还要去秘鲁或别的地方呢?你瞧,有一天我意识到了没有人能够帮我。人们渴望的是爱……但是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助你,永远没有。人一旦明白了这点,就会变得强大而孤独起来。

这就是你在秘鲁时在我身上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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