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小序
利亚德·哈尼教授在谈到发表在《蓝色火焰》一书中纪伯伦的书信时说:
毫无疑问,纪伯伦写给梅娅的信要比他写给玛丽·哈斯凯勒和其他人的信要好,因为那些信是专心致志、深思熟虑、精心构筑的结晶,饱溢灿烂的文学色彩,充满热恋的暗示,部分信件用纪伯伦的画装饰着。众所周知,纪伯伦给梅娅写信时,出于敬重本意,常常打底稿,以免信中掺进任何杂质。据说,在他的文稿中有一封写给梅娅的信,打的草稿竟达五遍之多!
梅娅·齐雅黛1886年生于巴勒斯坦的拿撒勒。父亲易里亚斯·齐雅黛是黎巴嫩人,祖籍黎巴嫩凯斯来瓦尼省舍哈图勒村。母亲努兹菡·穆埃迈尔是巴勒斯坦人。
她先后在拿撒勒和黎巴嫩的艾因图莱就读。1908年随父母亲迁居开罗,开始在她父亲办的《都城报》262和《文摘》、《新月》杂志上发表作品。
她还将她的家办成文学沙龙,每星期二都有文学、思想家光顾,如艾哈迈德·卢特菲·赛伊德263、舒卜里·舒迈勒264、哈利勒·穆特朗265、瓦利丁·耶昆266、塔哈·侯赛因267、阿巴斯·迈哈姆德·阿卡德和穆斯塔法·萨迪克·拉菲伊268。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梅娅·齐雅黛访问过黎巴嫩,在那里为她举行了盛大欢迎会,尤其在贝鲁特,场面十分宏大。
1936年,梅娅·齐雅黛被送进医院,被诊断为患有疯病。痊愈后回到开罗,在那里疯病复发,于1941年逝世。
梅娅·齐雅黛天资聪颖,勤奋好学,除精通阿拉伯语外,还通晓法语、英语、德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拉丁语和希腊语。她的作品具有典型的女性美,感情真挚,纯朴清澈,敏感细腻,想象丰富,语曲而达,婉而有致,被誉为阿拉伯当代最杰出的女文学家。她留下大量作品,主要有《芭希萨·巴迪娅》、《黑暗与光明》、《阿伊莎·台木尔》、《潮汐之间》、《沃尔黛·亚兹基》、《报纸种种》、《平等》等。译作主要有《苦恋》(译自英文)、《浪之歌》(译自法文)、《泪与笑</a>》(译自德文)等。
梅娅·齐雅黛与纪伯伦之间有着罕见的爱情,但二人从未晤过面。
梅娅·齐雅黛致纪伯伦
1912年5月12日
……
纪伯伦,我们在婚姻问题上的见解是不同的。我尊重你的思想,我敬重你的原则,因为我知道你在忠诚地巩固和维护你的思想和原则,所有那些都通往高尚目标。我同意你关于妇女自由的基本原则。妇女应该像男子一样成为绝对自由的人,自由从小伙子中间选择自己的丈夫,完全依从自己的爱好和意愿,不能把自己的生活置于邻居与熟人选择的模子里,直到选定自己的伴侣,将自己完全限制在那个文化公司的种种义务之中。你将之称为“历代编制的沉重锁链”;我也说那是沉重的锁链,但编制它的是使妇女所以成为妇女的大自然。假若思想上能够达到打碎人为的和传统的枷锁,那么,自然和枷锁则是不能打碎的,因为自然法则高于一切。女人为什么不能背着自己的丈夫与自己所爱的人幽会呢?因为这种幽会不论怎样纯洁,那也是对她的丈夫的背叛,是对她已经完全接受的那个名字的背叛,是对她作为行动一方的那个社会机制的背叛。
在婚姻中,妇女总是被用忠诚来衡量。在婚姻中,灵魂上的忠诚与肉体上的忠诚同样重要,它保证妻子能给丈夫以幸福。因此,她偷偷地与另一男人幽会,便被视作对社会、家庭和义务的犯罪。也许你不同意这种看法,会说“义务”这个词的含义不清,在许多情况下其含义难以界定。因此,我们应该弄明什么是家庭,才会知道家庭中每个成员的义务。女人在家庭中是最难最苦最卑微的角色。
我强烈地感受到了妇女所遭受到的束缚,那束缚像蜘蛛网一样纤细、丝绸一般柔滑,但却像金丝一样坚牢。可是,如果允许故事中的女主人公赛勒玛·凯拉麦及情感、品德、智慧与其相仿的每一个女子,都去与自己的一位心灵高尚的男友幽会,那么,对于每一个未找到姑娘时代梦想中的白马王子的女子来说,是否都应该选择一个婚外男友呢?是否应该瞒着丈夫去与男友幽会呢?即使幽会的目的仅仅是在那位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跟前祈祷。
……
1912年5月22日
……
在黎巴嫩,我只与谈话能使我高兴的人交谈。我没有老师,老师仅仅是我的梦幻和静思。我只读我所喜欢的书。你的每一篇作品都是我的好朋友,而且在许多问题上,我都是你思想的小学</a>生。
……
1920年12月6日
……
当我坐下写信时,忘记了你是谁,身在何处。我和你说话常常像与自己说话,有时感觉你就像我的一位女同学。浮在那种精神状态上的是一种特殊敬重感,是姑娘与姑娘之间寻常不存在的一种感情。难道说这遥远的距离,缺乏个别相识,隔着重洋,倒是这种信任的根源?这种信任自打一开始就像先天生成,无须等待时间去加强它,也用不着实践去确立它吗?在“抒情歌曲”之前寄出的那封信收到了,面对某些言词,我望而却步,担心它会把我拉到什么地方去。已有六七周没给你写信了。因为我对自己说:“我们应该到此止步”。但是,我们没有止步,不但走了一步,还跳了一步,“抒情歌曲”中已经提及。我在亚历山大,面对着引发沉思和幽情的大海,没有为那“歌曲”设想什么重要意义,于是写信说我只想使我们的通信局限在思想题目当中。坦率地对你说,我在你的来信中寻觅到了我在每一个地方都想得到的益处。
你把我作为“罪犯”禁锢在你的本子里,并且开始诉苦,因为“每当你注视一件东西时,我便把它藏在面具之后;每当你伸出一只手时,我便用钉子在上面打洞”。是的,我是那样做的,而且是故意那样做的,有意切断幽冥之手织就并将之连在思想与思想、灵魂与灵魂之间的那无形线。我开始曲解那些意思,歪曲那些问题,面对那些令眼睛充满泪水的词语发笑。我有办法让你抛开这个题目,使你知道我是父母双亲的独生女吗?也许在西方的家庭中有这样的情况:仅有一个儿子,他们会不声不响地将之从英国抛到印度,或有一个姑娘,他们会一声不吭地让她从法国迁往中国。但我们是东方人,我们怎好与这些人相比呢?我之所以有意那样做,是为了让我自己经受必不可少的折磨,而你却总是不避开让我接近那个题目的词;正是那个题目,在过去几年里,一直使我的灵魂充满荆棘和苦汁。你明白我之所想,但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明白,只是明白了非我所想的一面。之后,你被男子汉的自尊心所控制,忘记了另外一个题目意外而至;只要它不是根本性的,那么,它会消失的,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文学、思想方面的联系。或许人们说得对:男女之间的友谊是 十分遗憾,我不善于玩任何一件乐器。不过,我像热爱生命一样热爱音乐,而且有一种特殊爱好,喜欢研究音乐原理与其结构,进一步追究音乐产生及发展史。倘若苍天假我岁月,我必将写一篇有关阿拉伯和波斯音乐旋律及其出现、演变与更迭的长篇论文。我对西方音乐的热爱堪比对东方歌曲的热爱。我每周都要去欣赏歌剧一或两次。不过,对于西方音乐和表现方式来说,我喜欢交响乐、小鸣奏曲和协奏曲胜过歌剧,其原因在于歌剧缺少与我的性格和志趣相适应的那种艺术拙朴韵味。现在,请允许我欣赏一下你那按在四弦琴上的手和你手中的四弦琴。每当你在弦上弹奏《纳哈万德》277曲的时候,我希望你念及我的名字,将我的情感溶入乐曲之中。那是我至爱的一首乐曲,我曾对之发表过类似卡莱尔278关于先知穆罕默德的见解。
你何不在狮身人面像的威严之前提及我一下呢?我在埃及时,曾一周去那里两次,坐在金色的沙子上,二目凝视着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消磨很多时光。当时,我才是个十八岁的少年,怀着一颗雄心,那雄心在艺术外观面前颤抖着,就像小草临风暴那样瑟瑟摆动,而那狮身人面像则向着我微笑,使我的心中充满着甜滋滋的痛苦和令人欣悦的凄楚。
我像你一样敬佩舒迈勒279博士。他是黎巴嫩培养出来的进行近东新复兴的的少数人之一。在我看来,东方人迫切需要像舒迈勒博士这样的人,以便抵制苏菲派人士和信教徒们在埃及和叙利亚两国造成的影响。
你读过凯尔拉·海尔拉280用法文写的那本书吗?一位朋友告诉我,书中有一章写到你,还有一章写到我。你如有两本,请惠寄给我一本,上帝会报答你的恩情。
已是夜半时分,上帝祝你晚安,并为忠诚的朋友护佑你。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
1919年1月24日 纽约
尊敬的文学家玛莉281小姐阁下:
向你的美好灵魂致意。今天,我收到了你惠寄给我的几期《文摘》282,我怀着兴奋与敬佩之情读了一篇又一篇文章。我在你的文章里,发现了不少我日夜魂牵梦绕的爱好和倾向;不过,有许多原则需要理论,我真希望我们能够面谈,研究一番。假若我此时此刻在开罗,我一定求你允许我登门造访贵府,以便畅谈《空间灵魂》和《智与心》以及部分“亨利·柏格森”283现象。可是,开罗在地球的东方,而纽约在地球的西方,没有办法实现我所想所盼的论谈。
你的文章表明了你的神奇天赋和你博览群书以及你筛选材料、布局安排的精良鉴赏力。你的文章还清楚地表明了你独具的心理鉴别能力。在我看来,心理鉴别力或心理自信心在任何知识和任何工作之上,这使你的研究成果为阿拉伯语中同种研究的最佳成果之一。
不过,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你的杰出天赋能离开平日事务研究,走向表露你心底里的秘密,独有鉴别能力和其高尚的隐私呢?创作不是比研究创作者更长存久在吗?难道你不认为写一首诗或写一篇散文比写一篇关于诗与诗人更为宝贵吗?我作为钦佩你的一个人,更喜欢读你描写狮身人面像微笑的一首诗,胜过喜欢你的一篇关于埃及艺术史及埃及艺术如何从一个时代演变到另一个时代,从一个国家转向另一个国家的论文。因为你的狮身人面像一诗能够给予我一种自我心灵的礼物,而你的关于埃及艺术史的论文,只能给我指出一种平常的理性的东西。我的这句话并不否认写埃及艺术史论能够显示你的自我心灵鉴别能力。但是,我觉得艺术——艺术显示漫游、浮动、结晶在灵魂里的东西——比研究更适合于你的罕见天赋;而研究则只能显示漫游、浮动、结晶在社会中的东西。上述所及只不过是以艺术名义求情的一种形式罢了。我之所以向你求情,因为我想把你带给萨福284、伊丽莎白·布朗宁285和艾丽丝·舍奈尔286等你的在天与地之间架起黄金和象牙天梯的姐妹们所在的地方。
我希望你相信我对你的真挚敬佩之情。请接受我的崇高敬意。上帝保佑你。
忠诚的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
1919年2月7日 纽约
亲爱的梅娅小姐:
你的信把对一千个春秋</a>的回忆送回到了我的心灵中,使我再次站在我们创造的并使之一队接着一队行进的幻影前,欧洲的火山287刚一爆发,那些幻影被沉默笼罩;那沉默是何等深沉,又是多么长久啊!
我的朋友,你可知道,我在我们的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找到了慰藉、亲情和平安?你可知道,我曾对自己说,在地球的东方有一位姑娘,她不像平常的姑娘,而是她在自己出生之前就已进入了圣殿,站在最神圣的地方,晓知黎明巨人守护的天堂秘密,把我的国家当成她的国家,把我的民族视作她的民族?你可知道每当我收到你的信时,我总是对着幻想的耳朵低声吟唱这支歌?假若你知道这些,你决不会中断给我写信;也许正因为你晓知此事方才中断写信给我;这其中不无正确见地与才智。
狮身人面像一文,你知道,我是在《艺术》杂志主编——上帝宽恕他——再三要求下,才向你征稿的。依我的天性而言,我认为向那些文学家,尤其是那些极少数的只有得到生活的启示才付诸笔录的文学家——你便是那少数文学家之一——建议他们写什么题目,那是件丑事。此外,我深知艺术本身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而指定题目本身则包含着一种阻碍把文章写好的东西。倘若那时你写信对我说:“现在我没有写狮身人面像的兴趣”,我会欣然唱道:
“梅娅万岁!梅娅是颇具没有任何欺瞒的艺术天质的才女!”
总之,我将先于你写一篇关于狮身人面像微笑的文章!之后,我将写一首关于梅娅微笑的一首诗;假若我手中有她的照片在微笑,我今天就会赋诗。不过,我应该访问埃及,以便看到梅娅及她的微微笑容。作家能对女子的微笑说些什么呢?莱奥纳多·达·芬奇288完成《焦孔多夫人》289画作时,不是也就这个题目说过最后一句话吗?可是,在黎巴嫩少女的微笑中,不是隐藏着除了黎巴嫩人谁也不能晓知和宣布的秘密吗?或者不管那女子是黎巴嫩人,还是意大利人,她的微笑不都是为了隐藏双唇编织的细薄面纱掩饰下的永恒秘密吗?
《疯子》——关于这《疯子》,我能说什么呢?你说其中有显示“冷酷”,甚而显示“黑暗山洞”的成分,而我到现在还未听到像这样的批评,虽然我读过美国和英国多家报刊杂志发表的有关这本小说的评论。奇怪的是西方大多文学家都认为其中的两段很好:即My Mind和The Sleep Walkers290;他们不是引用,便是专门提及那两段短文。你呢,我的朋友,你却发现其中有“冷酷”成分。一个赢得了世界赞同而得不到梅娅称赞的人,那他还有什么用呢?也许这些西方人对《疯子》及其想象力的欣赏产生自他们对自身想象力的厌烦及他们向往奇异与不熟悉的东西的天性爱好,尤其是东方的某些现象。至于那些发表在《艺术》杂志上的谚语、格言和散文诗,则是一位文学家从英文原</a>文翻译出来的;这位文学家喜欢我略胜于他对英文修辞细则的熟知水平。
我谈及《疯子》的话中有“嫌恶”一词,我用红墨水在其周围画了一个圈。我之所以这样做,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把The Sleep Walkers里的话置于“昨天”与“明天”的唇间,而不是置于母亲及其女儿的唇间,莫非你会把“嫌恶”一词换成另外一个词?
关于我的灵魂的洞穴,我能说什么呢?那令我生畏的洞穴是我在人们的宽畅大道上、鲜花盛开的田地里和植物茂密的森林中感到疲倦时藏身的地方。当我找不到头靠的地方,我便进入我的灵魂洞穴。假若在我喜欢的人当中谁有勇气进入那洞穴,那么,他只能看到那里只有一个人正在双膝跪地做礼拜。
你喜欢《疯子》里的那三幅画,使我感到高兴,且向我指明你的两只眼睛中间还有 你想听听西方人怎样议论我,我谨对你这种热忱和民族感情致一千谢意。他们说了很多话,言过其实,猜想偏颇,认为兔子窝里出了骆驼。朋友,上帝知道我一读到谈我的那些美好言词,我便泪洒胸怀。称赞是人们置于我们肩上的一种责任重担,它会使我们自感柔弱。但是,一定要前进,哪怕重担压弯我们的背,一定要从柔弱中发现力量。我在另封信中给你寄去报刊杂志上的一些评论,你将从中知道西方人已经厌恶了他们自己的灵魂幻影,对他们自己也已感到烦腻,于是找他们不熟悉的新奇东西进行消遣,尤其喜好东方的东西。黄金时代过去之后的雅典人就是这样的情况。一个月或稍多点儿时间以前,我把报纸上关于《疯子》的一组评论寄给了伊米勒·泽丹先生;当然,他也是你的一位朋友。
赞美上帝,感谢上帝终于结束了你们的危机。我看过那些游行示威的消息,想象你定会惊恐不安,于是我也惶恐不安起来。在惶恐不安情况下,我反复默诵起莎士比亚的诗句297:
Do not fear our person.
There’s such divinity doth hedge a king.
That treason can but peep to what it would.
Acts little of his will.
梅娅,你是受神灵呵护的。在你的心灵中有一位受上帝保护、免遭任何灾难的国王。
你问到在我这里有没有你们的朋友?
有啊,凭生命起誓,凭生活中的伤人甘甜和神圣苦涩起誓,我们这里有你的朋友:其意志保卫着你们,其心灵愿你们安好,愿厄运远离你们,保佑你们免遭任何伤害。不在场的朋友也许比在场的朋友更亲近。对于行走在平原上的人来说,那大山不是显得比山中居民眼里的山更加威严、清晰和显著吗?
夜色已用它的饰带笼罩了这个画室,我再也看不到我的手所写的东西了。谨向你致一千个吻一千个敬意。上帝永远护佑着你。
你的忠实朋友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
1919年6月11日 纽约298
《疯子》已被译成法文、意大利文和俄文。该集子的部分内容被译成其他几种文字。法文译本不久将问世,到时候我将给你寄去一本。
1919年7月25日 纽约
亲爱的梅娅小姐:
自打我开始给你写信到现在,你总是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曾长时间地思念你,与你交谈,询问你的内心所想,探索你的秘密。奇妙的是我曾多次感觉着你的化身就在这画室之中,正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不时地与我说话,对我的作品发表意见。
我这样说,你当然会觉得离奇;与此同时,我也感到奇怪,一种需求使我不由自主地给你写起信来。假若我能破译隐藏在这不由自主和迫切需求之后的秘密,那该多好啊!
有一次你对我说:“头脑之间的唱和、思想之间的交流,也许知觉是无法感触到的;但是,谁能断然否定一国同胞之间的唱和与交流的存在呢?”
这段美好话语中有一个基本事实,我曾主观臆断过它的存在,而现在却通过心灵体验证实了它。近来一段时间,我已确信有一种精细、坚固、奇妙的精神纽带,它的本质、特性与影响不同于其他任何纽带,而是更强烈、更坚韧、更长久,就连血缘的、胎生的,甚至道德的纽带都不能与之相比。这纽带中没有一根由摇篮到坟墓闪过的日日夜夜所纺成的线,也没有一根由过去的理想、今日的愿望或未见的希冀纺成的线。也许这种纽带存在与这样的两个人之间:过去、现在或许将来都不曾、没有或不能将该二者聚集在一起。
梅娅,在这种纽带里,在这种心灵情感里,在这种隐形的相互理解中,有联翩的梦,它比徜徉在人类心中的一切梦都奇异古怪,那是包容在梦中的梦中之梦。
梅娅,在这种互相理解之中,有一首深沉、静怡的歌,我们在夜深人静之时能够听到它,它会把我们带到黑夜、白昼、时光和永恒之遥远的所在。
梅娅,在这种纽带里,在这种情感之中,有一种永不消失的痛苦忧烦,但它对于我们来说十分珍贵;即使有可能,我们也不会用我们所知道和想象的快乐尊荣将之替换。
我之所以把不能也不想告诉你的东西告诉你,只是因为你的心灵中有着相似的情怀。倘若我展示给你的是一项早为你所知的秘密,那么,我便是承蒙生活厚爱、被生活拥立在白色宝库前的幸运者之一;假使我所表明的仅仅是我个人的私事,那么,你可以将此信一火焚毁。
朋友,我恳求你给我写信,求你用翱翔在人间道路上的绝对单纯精神给我写信。你和我都对人类了解甚多,不但了解使他们相互接近的志趣和爱好,也了解令他们彼此疏远的因素与办法。既然如此,我们何不躲避一下,即使离开他们走过的老路一个时辰,站在一旁静观日夜、时光与永恒之外的东西,哪怕只一次呢?
梅娅,上帝永远呵护着你。
你的忠实朋友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
1919年7月26日299
此书将在今年初出版,我将把收到的 不过,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对梅娅及其天赋之才说出我要说的话,那将是一席举足轻重的话!那将是广博而深长、诚挚而纯美的话!
今秋将出版的那本书是个画册,书名为《没有叛逆与反抗的喧嚣》。如果不是印刷厂工人罢工,该书三周前就问世了。明年将有两本书出版: 我希望你向我的朋伴和助手问一问这位先知的透明成分,他会向你讲述先知的故事。你问一问那透明成分吧!你要在心灵摆脱了桎梏,卸去了外衣的夜深人静之时问他;到那时,他会向你透露这位先知的秘密,并且向你揭示先前所有先知们的内心隐秘。
朋友,我相信在透明成分里有一种意志,我们如若将其中的一丝一毫放在一座山下,那座大山便会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我深信,不,我确知,我们能够将那种成分拉成一条线,用之将一个国家与另一个国家连结起来;通过它,我们可以知道想要知道的一切;通过它,我们能够得到我们向往和企盼的一切。
关于那种透明成分和其他成分,我有许许多多事情要表述。但是,我应该对之保持沉默。我将保持沉默,直至雾霭消隐,世代大门洞开,主的天使对我说:“你开口说话吧!沉默时辰已经过去。你迈步行走吧!你在困惑的阴影下站得太久了。”
哎,世代大门究竟何时开启?你晓得吗?你知道世</a>代大门何时洞开,雾霭何时消散吗?
梅娅,上帝永远护卫着你。
忠实的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
1919年11月15日 纽约
这是艺术盛宴发出的请柬,你何不驾临此间为我们增加一份荣幸?
1919年11月30日 纽约
若是你在这里,给我的声音插上翅膀,把我的细语化作朗声歌吟,那该多好!不过,我相信当我在“异乡人”当中朗诵时,还有一位暗在的“朋友”在聆听我的声音,给我目送着甜美温柔的笑意。
1920年1月28日 纽约
亲爱的梅娅小姐:
你想“确切”地知道我后悔的意味及我要求你宽恕以外的“心理秘密”。我这就简要地把过去和以后的那种后悔、那种种意味、那桩桩秘密及那些心理状况以外的事情告诉你。
我写了被你称为“抒情歌曲”的那封信没有后悔,也不会后悔的。
我对信中的任何最小的字母和最大的一个标点,都不后悔,也不会后悔。
我并未失去方向,因此也无须寻觅正路。
设想一下,我怎么会对我现在和当时心中都存在的东西感到后悔呢?
我并不是那种一吐露心事便立即后悔的人。
我也不是那种醒时否定梦中确定的事情的人。因为我做梦之时就是我的清醒之时,我的清醒之时也便是我做梦之时。因为我的生活不能分成前进一步和后退两步。
至于我所犯的罪过,或者说你想象中我所犯的罪过。我虽是个远离度量衡世界的人,那则是:我读过你讲过的关于那个黎巴嫩人的故事之后——就是你离开亚历山大海滨沙滩之前访问你的那个黎巴嫩人,即“十分遗憾,忘了向他的手上泼点儿开水”,以惩罚他的“非礼之举”的那个黎巴嫩人——读过这段话之后,在我将信投入信箱之前,应该注意到一件应该知道的事情。我认为,或想象,或揣测正是那封信给你造成了这方面的烦恼。当我们知道个人的私事经别人之手绽现在那些不应该知道此事的人们眼前时,谁会不心烦意乱呢?
这便是我留意到并且感到后悔的一件事,也是我求你将之放在遗忘箱中的唯一一件事。我把“检查处”和设立该机构原因以及它所造成的后果称为“度量衡世界”;我之所以用这个名字称呼它,乃是因为像地狱远离真理森林一样远离当时我全神贯注的世界。
我去年已经知道了有关“检查处”的事情,那足以让坟墓间的猫头鹰发笑!这个尊贵机构的某些青年职员打开从东方寄给我的信件,他们在信末加上些附言、问候语、致敬词及政治、文化和文学方面的评论,还有的人为了我从未听说过的目的向我索要钱财。
比所有这些人更出奇的是,有一位大马士革的检察员,看见寄给我的信上有大块空白,竟然用一首歌颂我的长诗将之装饰起来!如果我将那首长诗的全部故事告诉你,你定会对我大发雷霆。
至于那封被称为“抒情歌曲”的信,它则发自于我,依附于我,久在于我;它就是我,如同是我的过去和未来。它现在就像昨天的它和明天的它。多马302,你难道不相信吗?
梅娅,你想用你的手指摸摸我的伤口吗?
请允许我再说一遍,我讨厌朋友之间的“精到嘲讽”和“非精到嘲讽”,我讨厌灵魂互通者之间的“哲学诙谐”和“非哲学诙谐”,我讨厌在每件事情上,甚至升天时的牵强附会和矫揉造作。我之所以讨厌这些东西,原因在于我每一分钟都能看到我的周围存在的机械文明现象及因为没有翅膀只有靠轮子前进和这种社会所产生出来的结果。
我猜想,因为《疯子》里的部分内容,致使你把“精到嘲讽”归罪于我。如果我猜得不错,我就将成为那本书的 我倾向于夏勒·介兰,但我觉得他所归属的流派,或者说生出他这枝条的那株树,并非生长在天堂森林里,十九世纪下半叶和二十世纪初的法国诗歌,是一种已存在事物的终结,并不是一种尚未出现之事物的发端;这尚未出现之事物,我指的是尚未存在于感官所能感触到的世界之中的那种313
东西。我认为雕塑家罗丹、画家卡里埃314、音乐家德彪西315都走上了新路,他们是真正的巨匠。但是,介兰及其同伴们过去和直到现在仍然走在战前的欧洲精神状态为他们划定的道路。虽然他们感触到了生活之美及生活之中的痛苦与欢乐、表象与秘密,而他们代表的仍然是一个时代的黄昏,不是另一个时代的黎明。在我看来,我们这个时代的阿拉伯世界的作家和诗人代表着同样的思想、同样的情况和同样的时代。只不过是十分微弱罢了。
提到阿拉伯世界,我顺便问问你:你究竟为什么不教导埃及的作家和诗人走上新路呢?你,只有你才是有能力的人,有什么能阻碍你行事呢?梅娅,你是新的黎明之女,为何不唤醒那些沉睡者呢?一位才女,无论过去和将来都能抵得上一千个才子。我毫不怀疑你若持续不断地呼唤那些受奴役的迷茫、彷徨的心灵,定能唤醒其生命、意志和向高山攀登的兴趣。请你做这项工作吧!请相信,往灯里添油的人,定能使其家中充满光明;阿拉伯世界不就是你我的家吗?
你感到抱歉,因为你未能出席“艺术宴席”。我却对你这种遗憾感到意外,而且非常意外。难道你不记得我们一同到展览会去?你忘记了我们看过一幅又一幅画?你忘了我们缓慢地走在那宽敞的大厅里,边走边研究、评说、探索线条和色彩之外的象征、含义和意旨?所有这些,你都忘了吗?看来我们的“透明成分”在我们不知不觉之中做了许多事情,取得了许多成果。当我们在小房间里读晚报时,“透明成分”正鼓翼飞翔在地球的另一面;当我们与亲朋好友多坐聊天时,“透明成分”正造访远方的朋友;当我们将茶斟入一位正在对我们讲述她女儿的婚礼情况时,“透明成分”正漫步在人类的眼睛从未看到的远方神奇田野和森林里。
梅娅,我们的“透明成分”多么奇怪呀!它所做的不被我们所知的工作又是何其多啊!但是,不论我们知道与否,它都是我们的希望和康庄大道。它是我们的命运和完善。它就是神性中的我们。
因此,我相信,只要你好好回忆一下,你就能记得我们参观那个展览会的情况。你何不回忆一下呢?
我的信已经很长!能在什么东西中发现乐趣的人,定会将之延伸、拉长。
我在午夜之前开始给你写这封信,现在已是夜半与黎明之间,然而我连一句刚开始写信时要说的话还没有说出呢!我们心灵里的那实在的真理,那单纯的实质,那被苏醒围绕着的梦幻,只将沉默作为外部表现。
是的,我本想向你提出一千零一个问题,而现在已是鸡鸣时分,我连什么都没还没问。我原想问你,如在友谊的词典里是否真有“我的先生”这样的词儿?我在我手中的一本词典里查过这个词儿,但没有查到,一时自感不知如何是好。但是,我觉得我这本词典是一种校订本,也许我查的不是地方!
这是个小问题,还有许多大问题另找机会再问,推到另一夜去。我的今夜已经年迈衰老,我不想在年夜下给你写信。
愿新的一年给你的掌中充满吉星。
你的忠实朋友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
又及:
写罢此信,打开窗子,只见这座城市披上了银装,大雪漫天而降,那样从容寂静,果敢坚定。这壮观场面净洁无瑕令我敬畏不已,使我想起黎巴嫩北方,想起我少年时代堆雪人,太阳出来后将雪人融化的情景。
我喜欢暴风雪,如同喜欢各种风景。我将外出,将在这一时刻外出,在白色风暴下漫步。不过,我不会独自漫步在那里。
纪伯伦
1920年11月3日 纽约
我的女朋友,梅娅:
我近来的沉默不过是不知所措与糊里糊涂的沉默。我多次处于不知所措与糊里糊涂状态中,坐在这座“谷地”里,以便与你交谈,责备你,但我却找不到要对你说的话。梅娅,我不知该对你说什么,因为我觉得你没有给我留下说话的余地。因为我觉得你想切断那无形之手纺出并系在思想与思想、灵魂与灵魂之间的无形丝线。
我多少次坐在这个房间里,久久地望着你的面容,但我一句话都没说。你呢?你凝视着我,摇头微笑,仿佛从同伴的紊乱神态里发现了什么乐趣似的。
现在,你的甜美来信就在我的面前,我能对你说什么呢?这封神圣书信将我的惶惑变成了羞涩。我为我的沉默感到羞涩,我为我的痛苦感到羞涩,我为使我手捂双唇、沉默无言的高傲而感到羞涩。昨天,我还以为你是“罪人”;今天,我则看到你的温柔与怜情如同两位天使相互拥抱着,我认为原来“罪人”是我自己。
不过,朋友,请你听好,我将把我沉默和痛苦的原因告诉你:
我有两个生命:其一,我将之用于工作、研究、与人交往、与人斗争及探索隐藏在人们内心深处的秘密;其二,我将之遣往一个不受时空限制的遥远、宁静、庄严而神秘的地方。去年,我到了那个遥远的地方,环顾四周,只见另一个灵魂坐在我的灵魂旁边,与我的灵魂交流比思想更精细的思想,与我的灵魂共享情感深厚的情感。当初,我把这件事情归于简单平常的事理,但没过两个月,我便确认那里有比平常事理更为深远、精细的秘密。奇怪的是,我从这心理旅行回返时,感觉到有一只类似雾霭的手在触摸我的脸面。有时候,我还能听到细微柔和的声音,就像孩童的喘息回荡在我的耳边。
某些人说我是“幻想家”,我不知道他们这种说法的意思是什么,但我知道我不是那种幻想到自欺地步的人。假若我想欺骗自己,我自己也不会相信自己。梅娅,心灵在生活中只能看到与之有关的东西,只相信其亲身经历的事情。只要心灵经历一件事,那件事便成了它那棵树的一个枝条。我去年经历了一件事;我体验了它,但没去想象它,而且体验了数次。我用我的心灵、智慧和感官体验了它。我经历过它,体验了它,本想将它像私物一样隐藏起来,但我没隐藏,而是向我的一位女友显示出来。我之所以将之显示给我的女友,原因在于我当时感觉到迫切需要向她显示,你知道我的女友对我说什么吗?她立即对我说:“这是‘抒情歌曲’!”假若对一位肩扛着自己孩子的母亲说:“你扛在肩上的是一尊木雕像!”那位母亲将何如回答你呢?
几个月过去了,这“抒情歌曲”一词一直铭刻在我的心中。我的女友并未罢手!她不但不罢手,反而处处伏候着我。我每说出一句话,她必定严加责斥;我每注视一种东西,她必将之隐藏在面具后;我每一伸手,她必用钉子将之钉一个洞。之后,我失望了;在心灵中的诸要素之中没有比失望更苦涩的要素了。在生活之中,对于一个人来说,没有比对自己说“我失败了”更难的事情。
梅娅,失望是心中每一次涨潮和落潮。梅娅,失望是一种无声的情绪。因此,在近几个月里,我坐在你的面前,久久望着你的面容,却只言未发。所以我没有写信,而是暗自说:“我没有机会了!”
但是,每个冬天的心中都蕴涵着萌动的春天,每夜的面纱之后都隐藏着微笑的黎明。看哪,我的失望已经转化为一种形式的希望。
我画《向着无限》那幅画的时刻是多么神圣!那位亲吻另一女人脖颈并与之窃窃私语的女人多么甜透、端庄!那在我们心灵深处说话的光是多么灿烂!梅娅,那光是多么灿烂啊!
上帝让那位男子站在两个女人之间,其中一个女人用梦幻编织清醒,而另一个女人却用清醒编织梦幻,我能如何评说那位男子呢?上帝将一颗心置于两盏明灯之间,我能怎样论说那颗心呢?我能说那位男子什么呢?他是个悲伤的人吗?我不知道,但我却晓得唯我独尊是不与那位男子的忧伤为邻的。他是个幸福的人吗?我不知道,但我却晓得自私自利是不会接近他的幸福的。他在这个世界上是异乡人吗?我不知道,但我却要问问你,你是否愿意他永远做你的陌生人?他是个陌生人,难道世间没有人懂得他心灵语言的一句话?我不知道,但我却想问问你,你不想用你最懂得的那种语言与他交谈一下吗?
在这个世界上,你不也是异乡人吗?实际上,你不是也对你周围的环境及周围的种种目的、倾向、结果和目标感到陌生吗?请告诉我,梅娅,请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懂得你心灵语言的人吗?你可曾遇到过这样的人:你一言不发,他却静听你的声音;你一动不动,他对你全然理解;你与他面对面坐在一室之中,他却与你一道畅游生活的圣殿?
你和我同属于上帝赐予其许多朋伴、亲近人和敬仰者316的那种人。不过,请你对我说,在忠诚的热心人当中可有这样一个人,我们当中的一个能对他说“你何不替我背一天十字架”呢?我们中间有谁知道我们的歌声之后还有不受声音禁锢、丝弦不因之颤动的歌?他们当中有谁晓得我们的悲中有欢、欢中有悲呢?
你对我说:“你是艺术家,你是诗人,你应该成为幸福自足的人,因为你是艺术家和诗人。”可是,梅娅,我既不是艺术家,也不是诗人。我把我的日日夜夜都用在画和写上,但“我”却不在我的日日夜夜里。梅娅,我是雾霭。我是笼罩一切的雾霭。我是雾霭;在雾霭中有我的孤独与寂寞和我的饥饿与干渴。我的灾难在于:雾霭是我的真实,向往与天空中的另一团雾霭相会,企盼听到有人说:“你并不孤独。我们是两个人。我晓得你是谁。”
朋友,请你告诉我,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够并想对我说:“雾霭啊,我就是另一团雾霭!来吧,让我们将高山和峡谷笼罩!来吧,让我们行走在树木之间和树木之上!来吧,让我们将高耸的岩石淹没!来吧,让我们一道进入造物的内心深处!来吧,让我们在那遥远不为人知、难以接近的地方畅游!”梅娅,请告诉我,在你们那里,有谁想到而且能够对我说哪怕是这些话中的一句话呢?
你想让我微笑,要我“宽恕”。
自打今天早晨起,我常微笑,我微笑在内心深处,我微笑在周身,我久久微笑着,仿佛我是为微笑而降生的。至于“宽恕”,则是个可怕、伤身、杀人的字眼儿,它使我站在一个如此谦虚的高尚灵魂面前感到羞涩、惶恐,令我低头向之祈求宽恕。伤害人的只是我。我在沉默和失望中伤害了他人。因此,我求你原谅我的过错,求你宽恕我。
我们最好把话题转向《芭希萨·巴迪娅》317一书。在我的生平中,我还不曾看见过用这样的线条和色彩描绘的两幅画像。在我的生平中,我还不曾看见过一个框中放着两帧画像,其一是位女文学家、改革家的画像,另一帧是比文学家、改革家更伟大的女性的画像。在我的生平中还不曾见过一个镜子里有两张面孔,其中一个女人的面孔被地球阴影遮掩了一半,另一个女人的面孔沐浴着太阳的光芒。我之所以说“一个女人的面孔被地球阴影遮掩了一半”,因为数年以来,而且至今我仍然感到芭希萨·巴迪娅没有避开其周围的物质环境,也未能摆脱掉与之并行的民族影响和社会影响,只是死神松解她的桎梏。至于另一张面孔,那沐浴在阳光里的黎巴嫩人面孔,在我看来那是 我再说一遍,假若我在开罗,我们会像站在大海,或星斗,或放花的苹果树面前那样站在我们的心灵体验面前。虽然我们的体验中有些怪异之处,但并不比大海,或星斗,或放花的苹果树更奇特。然而出奇的是,我们对大地和天上的奇迹能够叹服,与此同时却难以相信我们心灵中出现的奇迹。
我过去和现在都认为,有些体验只有两个人同时参与时才会产生,也许这种认为就是那些信件的最初原因,从而使你对自己说:“我们应该到此止步!”感赞上帝,因为我们没有“止步那里”。梅娅,生活不会在任何一个地方止步,这壮美队列只能从无终走向无终。我们都是崇尚生活的人,我们全力向往生活中的公正、吉祥、甘美和高尚的东西,我们对生活中的长在久存的东西充满饥渴之情,我们不想说或做暗示恐怖或“使灵魂充满荆棘和苦汁”的事情。我们不想也不能触摸祭坛一角,除非用经过火的洗礼的手指。梅娅,我们若爱上了什么东西,我们只会把爱本身当作目的,而不是将之视作获得别的东西媒介。我们谦恭地屈从于一种神圣东西;我们把屈从视作高尚,将谦恭看作甘霖。如果我们向往某种东西,我们把向往本身视作天赋与主恩。我们知道最遥远的事情恰是最值得和最应该关注与思恋的。
我们——你和我——都不能真地站在太阳光下说:“我们应该使自己免受不必要的折磨。”不能,梅娅,我们并非不需要在心灵里放置神圣的酵母,也并非不需要将我们引领向上帝之城的驼队。我们需要一种东西使我们接近我们的大自我,让我们看到我们灵魂中所蕴藏的部分力量、秘密和奇迹。此外,我们还能够在灵魂外在表现的最微弱现象中发现思想的幸福,从一朵花中看见春天的秀美和绚丽,在乳儿的目光中看到人类的全部希冀和愿望。因此,我们不想把最近的东西作为达到最远目标的手段或开端。同样,我们也不想和不能站在生活面前带有附加条件地说:“给我们所要的,或者不要给我们任何东西——要么前者,要么后者!”梅娅,我们不能如此行事,因为我们知道,生活中公正、吉祥、固定的东西是不会按我们的愿望运行的,而是按照它自己的意愿推着我们行进的。你我相距七千英里之遥,吐露我们灵魂中的一个秘密,除了享受一吐秘密为快乐之外,我们还能有什么贪图呢?我们站在神殿前,除了获得站立光荣,我们还会有何目的呢?啼鸣的鸟儿和燃烧的高香,究竟有何期盼呢?在这些孤独的心灵里,不是仅有有限的企望吗?
你对我生日的祝愿多么甜润,芳馨多么浓郁。不过,梅娅,请听我给你讲个小故事,就让你笑我一下吧!奈西卜·阿里达打算将《泪与笑》汇集成册,时间在战前,想把《我的生日》一文收进那个短篇散文集里。他决定把我的生辰与题目放在一起,而当时我恰好不在纽约,他便开始搜集——他是位不知疲倦、不晓厌倦的搜集者——终于发现了用英文写成的那个久远的日期,于是将“January 6 th”译成了“12月6日”!就这样把我的年龄扣除了一岁,将我的真实生日推后了整整十一个月!自打《泪与笑》问世至今,我每年享有两个生日:那 提起写作,你知道我是多么为你近几个月来发表的文章和小说感到高兴、欢快和自豪吗?我每读一段你的文章,便感到我的心智在成长和延伸;我读 过两周或三周,我将到野外去,住进像梦幻一般坐落在大海与森林之间的一座小房子里。那森林是多么美,那里的百鸟鸣唱,花团锦簇,山泉流淌!在过去的几年中,我曾独自漫步在那个森林里。傍晚时分,我常去大海,郁闷苦恼地坐在岩石上,或纵身跳入大海之中,就像试图从大地及其阴影下逃离的人一样。今年夏天我再去森林漫步,面对大海而坐时,我的灵魂中就增添了一种东西,它能使我挣脱郁闷苦恼。
梅娅,请你告诉我,今年夏天你将做什么呢?去亚历山大大海滩,还是去黎巴嫩?你会独自去我们的黎巴嫩吗?啊,我何时才能返回黎巴嫩呢?你能对我说,我何时才能摆脱这个国家,挣脱套在我脖子上的由爱好编造的金锁链呢?
梅娅,你还记得你有一次对我说过的话吗?你说,布宜诺司艾利斯的一位记者写信给你,信中索要你的照片和某篇文章。关于这位记者和所有记者的要求,我苦思多次,有一次我竟伤心地说:“我不是记者!我不是记者呀!因此,我不能提出记者们那种要求。假若我是某杂志的主编,或是某报纸的编辑,我就会完全自由,毫不羞涩,毫无惶恐之惑,也不必编造任何颤抖的字眼,向她索要她的照片!”至今,我仍在自己的心中说着这句话。那些把我的心当作他们故乡的人们听到我的话了吗?
啊,已是夜半时分,直到现在,我还未写出含在我的唇间、时而低语、时而高声说出的那个字呢!我把我的那个字放在寂静的心中;正是寂静保存着我们用怜悯、激情和信念说出的一切。梅娅,寂静把我们的祈祷带往我们向往的地方,或者我们将之呈送给上帝。
我这就上床。我将安睡长长一夜,将在梦境里对你说未写在纸上的话。
梅娅,祝你晚安,上帝保佑你。
纪伯伦
1921年5月30日星期一 清晨纽约
梅娅,玛莉323,我的女朋友:
我刚刚从一个怪梦中醒来。在梦中,我听你对我说着甜蜜的话语,而用的语调都是令我感到痛苦,致使我在梦中惊惶不安;使我更加不安的是,我梦见你的前额上有个小伤口,正在滴着鲜血。在我们的生活中,没有比梦境更值得深思的东西了。我是那种常常做梦的人,但我总是把梦忘掉,除非梦境与我喜欢的人有关。我不记得过去做过比这个梦留在记忆中更清楚的梦。因此,我发现自己在今天早晨心慌意乱,烦躁不安。你那美好言词里的苦涩声调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你前额上的伤口究竟是何意思?哪个人又能把我郁闷与忧伤的意思说个明白呢?
我将在心中的祈祷里度过白天。我的心将静静地为你祈祷。我将为我们祈祷。
梅娅,上帝为你祝福!
上帝保佑你。
纪伯伦
1921年6月
梅娅,我的女朋友:
这张照片真美!这个“小女孩儿”长得多美多甜!双目中的聪慧光芒多么明亮!心灵体验的外在表征又是多么清晰!在我的生活中,从未见过像这样一张小女孩儿的面容!假若我在1904年能见到,我定当即断言:“这前额之后蕴藏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力量,白日必将显现;这口中含着无数支歌,黑夜必将之唱出。”
梅娅,这张照片多么那美啊!我多么为之感到幸福!我为什么没有在今天之前得到它呢?我为什么没有得到别的照片呢?难道说我没有得到想得到的东西是天命决定的现象之一,或者是暗在公正决定,或者是一种法则的体现?我的二目对此类相片有饥渴之感,何时才能一解我的双眼饥渴呢?
我再说一遍,我非常喜欢这张照片。我将得到另一张更新的照片,愿上帝默助,求上帝默助。
一位认真的“少年”向我讲述了关于我的姑娘的奇妙故事。那位可爱的小男孩则用他那细腻的语言向我解释了一些乏味的词语和云遮雾罩般的句子。感谢那位慷慨的少年和那位细心的小男孩儿,感谢二位让我听到的和将要听到的东西。
上帝啊,上帝!人间哪,人间!……灾难已经降临到了我们头上,我们竟变成了值得大书的人物,我们被称为“品德高尚贤达之辈”,渐渐由“后排”走向前台。是的,假若我们得以享受完全天年,那么,我们不久将变成值得大书的人,文中会说:“我们不缺什么,仅仅缺乏少见你们一面。”
至于使我获得如此关注的国际性罪过,则是我们寻求写在打着横格的方形纸上的那封信!没有什么关系,即使我们被打上“后排”和“前台”的烙印,被猜测为“健康”和“开心”的,我们能够忍耐,以具有约伯324的特点而感到自豪……但是,我的女士,要知道,假若那封信在我们手里,而我的女士想得到它,我们会“立刻快速”给她送去。不过,我们明天将到那片森林中去,坐在极美的树荫下,在打着横格的方形纸上,用铅笔写封长信,简单朴素,毫无会见时的那种客套话语,以便体验一下我的女士所体验过的那种保留自己信件的内心乐趣,我也将把我们的信保存下来;为了让我们的乐趣和体验完整无缺,我们将用铅笔写信。
梅娅,“天性居所”是不怕动荡与搅扰的,不论我与我的周围发生了什么事,它都会平安无事。疾病在机械团块中,而不在精神容器里。有时候,我的肉体也许会像秋风中的树叶那样抖动,而我的灵魂却安安静静的、屈从于它那平静的美梦。上帝用本质不受我们肉体元素影响的元素建造那种“天性居所”,它总是沉浸在天赐的宁静之中。
这些日子里,我只是“天性居所”的守门人。假若一年后潮流将我卷走……325
1922年5月9日 纽约
尊敬的女友:
我的女士,你问我是不是一个思想、身心和灵魂孤独的人,这要我怎么回答呢?我觉得我的孤独并不比他人的孤独更严重,更深刻。我们都是单独孤立的。我们都是隐蔽的秘密。我们都被一千零一道面纱遮罩着。孤独者与孤独者之间的区别,只不过在于一个道出自己的孤独,而另一个对自己的孤独默默无言。说出来,也许能得到此快乐;而保持沉默,也许是一种美德。
我的女士,我不知道我的孤独,包括其中的忧伤,是否就是“个人部分爱好”的外部现象,或者是被我称为“自我”的存在中没有个性的证明,我实在弄不清楚。不过,假若说孤独就是软弱的别名,那么,毫无疑问,我就是最软弱的人。
至于《硕果压魂》326一文,则不是“诗人忧伤片刻间的呻吟”,而是“许多人感受过,并且正在感受着的那种稳定、古老的一般情感的回声”。我的女士想必知道,我们把自己灵魂中的玉液琼浆斟入杯盏的欲望较之饮用他人注入我们的杯盏里的佳酿的心愿要强烈得多,简直无法相比。那是一种有时显得不无自负的品性,但却是正常、自然的。
你说“孤独的苦恼在众人中渐次强烈”,这话说得好,也是基本事实。有多少次,我们当中的一个人坐在朋伴和追随者中间,与他们交谈、争论与兴趣,但行为没有超出源自表象世界的“自我”,而另一个“自我”,即隐蔽的“自我”,仍然孤独静宿在根源世界。
人们,我也是他们当中的一个,都喜欢烟雾和灰烬,但他们怕火,因为火耀眼夺目,且能烧手指头。人们,我也是他们当中的一个,都把精力花在研究果实的皮壳上,却把果仁留在一旁,因为果仁不在他们的感官之下。怎样才能使果仁显露出来呢?除了打碎皮壳,别无办法。人心隔肚皮,要撕开人心,来看其心事,决非易事。我的女士,这便是孤独,这便是忧伤。
我的表达有误——有些故意而为——在过去的夏末,我曾对你说:“六周来,我一直试图写信给你”,我应该对你说:“六周来,我雇了几个人留意我的信件,因为我的右臂神经不适于写字”。我做梦也不曾想到“试图”一词将变成我的女友手中的解剖刀。我本以为生着翅膀的灵魂是不会被关在词语的笼子里的,而且我也认为雾霭是不会变成化石的。我幻想着,幻想着,在幻想中找到了安然与舒适和放心,直到东方透出黎明曙光,醒来一看,发现自己坐在一座灰烬堆成的山丘上,手里握着一根被轧过的甘蔗,头戴一顶芒刺王冠……没关系,我错了,我,我错了,梅娅。
我求岁月实现你旅欧的愿望。你将发现,尤其是在意大利和法国,发现使你赏心悦目的艺术和工艺杰作。那里有博物馆和学院,那里有哥特式的古教堂,那里有十四和十五世纪的文艺复兴时期的遗迹,那里还有被征服民族和被遗忘的民族留下来的至美古迹。我的女士,欧洲也是骗子、盗贼的洞穴,他们识货,知道珍贵物品的价值,也晓得怎样弄到手。
我本打算秋天返回东方。但是,我稍微一想,发现在异乡人中间的孤独比在同胞兄弟姐妹中间的孤独更易承受一些。我并不是那样避难就易的人,然而失望就像狂癫,也是种类繁多的。
请接受我的问候与美好祝愿。上帝保佑你。
忠诚的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
1923年10月5日 纽约
不,梅娅,紧张并不在我们的雾霭般的神交中,而在我们的笔会里。我在那遥远、平静的田野上所看到的你是一位甜美、温柔的小姑娘,她能感觉、理会一切,总是借着上帝的光芒观看生活,又使生活充满着自己灵魂的光芒。可是,当我们在黑墨白纸上相会时,我发现你,你也发现我是最喜欢争斗的人——那是充满有限标准和有限结果的智力争斗。
上帝宽恕你。你已夺去了我心里的平静;若不是我坚定和固执,你会把我的信念夺走的。奇怪的是,我们最喜欢的人正是最能够搅乱我们生活的人。
我们不应该相互责备,而应该互相谅解。我们之所以不能相互谅解,原因在于我们总是用小孩子的纯朴谈话。你我都偏爱写作及写作所必要的技巧、创造、修饰与布局。你我都知道,友谊与写作是不容易达成协议的。梅娅,心是单纯的,心的外在表现是单纯的,而创作则源自社会复合物。我们从创作转向单纯会话,你说如何?
“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你知此理,我知此理。”
这寥寥数语,不是远远胜过我们过去说过的所有的话吗?在过去的一年里,又是什么阻碍我们说这两句话呢?莫非是羞涩,或是自负,或是社会习俗,或是别的什么?当初我们就知道这一基本真理,我们为什么不以忠诚、单纯信士的坦率来将之揭示出来呢?倘若我们那样做了,我们也早就将我们自己从怀疑、痛苦、后悔、懊恼和争吵中拯救出来了。相互争吵,争吵,争吵,正是争吵把心中的蜜糖化成了苦汁,把心中的面包变成了泥土。上帝宽恕你,上帝也宽恕我。
我们应该相互谅解。可是,我们若不能彼此以完全信任相互待承,又怎能实现相互谅解呢?玛莉,我要当着天地与天地之间的一切对你说,我既不是那种写“抒情诗歌”和将之作为私人信件寄往东方和西方的人,也不是那种早上谈“硕果压魂”而到晚上却忘记了自己的灵魂及其果实与重负的人;我既不是那种手接受火的洗礼之前就去摸圣物的人,也不是那种用调情打发白日与黑夜空闲时光的人;我更不是那种小看自己灵魂中的秘密和内心隐私,在任何风前都将秘密和隐私信意挥洒的人。我像某些工作繁忙的人一样有着许多事情要做,我与那些向往伟大、崇高、美丽和纯洁的人一样向往着伟大、崇高、美丽与纯洁。我像一些孤独、寂寞的人一样,是一个孤独、寂寞的异乡人,尽管我有七万个男女朋友。我像一些人一样,不喜欢那种被人冠以种种美名和好词的性游戏。梅娅,我就像你和我的邻居一样,我热爱上帝,热爱生活,热爱群众;直到现在,岁月还不曾要我扮演与你我邻居不相称的角色。
我当初写信给你,我的信便是我对你信任的证明;而你回了信,你的回信欠缺表明你心存疑虑。我给你写信出于被迫,而你的回信心存警惕。我向你谈了一个奇异的真实,你回信中却十分文雅地说:“好极了,机灵鬼儿!你的抒情诗歌多么美好!”我很清楚,我那时没有循老路走。我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循老路走。我知道你的戒心也是预料之中的事。这便是我痛苦的原因,因为我没有等待着预料中的事情发生。假若我给梅娅之外的人写信,我本应该等待预料之中的事发生。可是,我能把那实情向梅娅之外的人揭示吗?
出奇的是,那之后我并未后悔。不,我不会后悔,而要坚持我的实情,并想把它揭示给你,于是给你写了数封信,每次都能收到谦恭、文雅的回信,只是并非来自我所了解的梅娅,而是来自于一位保守着梅娅秘密的人,她是一位聪明的小姑娘,生活在埃及的开罗。我呼唤着,默默自言自语着,我收到了回信,是的,我收到了回信,然而并非来自那位“她之中有我,我中有她”的姑娘,而是来自一存有戒心的悲观女子,对我敷衍塞责,像是公诉人,我却像个被告。
我怨恨你吗?
不的,但我仇恨保守的秘密者。
我对你的判决公正还是不公正?
不,我根本没作判决。我的心不会也不允许让你站在审判台前;我的心不会也不允许我坐在审判台上。梅娅,我们的一切都要我们远离审判。但是,我对为你保密的那位女性有如下看法:
每当我们坐下交谈时,她阁下就来指点我们;坐在我们的对面,活像准备为一次政治会议作记录一样。我的朋友,我来问你,我来问问你:难道我们需要保密吗?这是个重要问题。假若你确实需要一个为你保密的女性,那么,我也应该叫一个为我保密的男性,因为我也想把我的工作纳入头等模式!你希望我的保密员与我们在一起吗?
梅娅,请看:这里有两个山区孩子,信步在阳光下;那里有四个人,一位女子及其保密女性,一位男子及其保密男性。这里的两个孩子手拉着手漫步,按照上帝的意志,走向上帝指定的地方;而那里的四个人在一个办公室里,相互争论,互相猜忌,时而站起,时而坐下,都想证明自己的猜想是真理,而将另一个人的猜测确定为谬误。这里有两个孩子,那里有四个人,试想你的心倾向于哪一方?
啊,我多么希望你知道那种无谓琐事使我感到多么疲倦,我真希望你知道我是多么需要简捷痛快!我多么希望你知道我是多么向往单纯,洁白的单纯,暴风中的单纯,十字架上的单纯,泣哭而不掩饰泪的单纯,笑而不羞于笑的单纯——我真希望你知道,知道这一切。
“我今晚做什么?”
现在不是晚上。我们已临午夜后的两点钟,你希望我们到哪个地方去?我们最好留在这里,留在这甜蜜寂静之中。在这里,我们能够尽情思念,直至思念让我们靠近上帝之心。在这里,我们能热爱人类,直至人类向我们敞开心怀大门。
哦,困神已经在亲吻你的双眼。
你否认困神亲吻你的两眼。我已经看到困神在亲吻你的双眼。我看见了亲吻的景象,就像人们那样亲吻。把你的靠过来,靠到这边来,睡吧,睡吧!我的小宝贝!睡吧,你正在你的故乡,睡吧!
我嘛,我则要熬夜打更。我将独自熬夜。我应该守护到天明;我生来就是为了守护到天明的。
上帝保佑你。上帝为我熬夜祝福。上帝永远保佑你。
纪伯伦
1923年11月3日波士顿
[原编者按]梅娅收到1923年11月3日发出的一封信,内有一张明信片,上写着一封短信,由画面的下方开始,一直写到明信片的背面。信全文如下:
玛莉,你看哪,米开朗琪罗多么伟大。这个用大理石创作了一大批巨人塑像的人,能够极大限度地做甜润柔美的人物。米开朗琪罗的生命极好地证明了真正的力量是甜美之女,真正的柔美是决意的一种产物。
上帝祝那张甜甜的面孔晚安。
纪伯伦
1923年11月8日 波士顿
[原编者按]梅娅收到了1923年11月8日发出的两张明信片,上面印有两个希腊女神的石雕头像。背面写有以下文字:
请告诉我,你生平中可曾见过比这两张面孔更美的吗?在我心目中,这是希腊艺术顶峰时期的最佳杰作。我每次去参观波士顿的博物馆,总要径直走进希腊馆,在这两尊雕像前端坐良久;离开那里时,仍然回眸凝视之,不让别的美冲淡圣洁之美。
上帝祝那两张美丽面容晚安。
纪伯伦
1923年12月1-2日午夜 纽约
梅娅,在我的心中,你的来信多么甜润,多么甘美。
五天前,我去了野外,在那里度过了五天时间,以便向我喜欢的秋天告别。我于两个小时前,才回到这个“谷地”。我回来时简直成了个冰雪人,因为我坐着敞篷汽车跨过的距离比从拿萨勒327到贝什里328还要长。但我一回到住所,便看到你的来信,你的来信就放在堆成小山的信件的最上头。你知道,当我拿起我的小娃的信时,其余的信都在我的眼前消失了。我坐下来,读你的来信,并借你的信取暖。之后,我换上衣服。接着,我又读了一遍,继之读 玛丽娅,生活是美妙歌曲;我们部分人是其中的高音部,而另一些人则唱低音部。玛丽娅,在我看来,我既不属于高音部,也不属于低音部。看来,我依然在雾霭之中,在一千年前我们相会的雾霭之中。
但是,尽管如此。我的大部分时间还是用于绘画。有些天,我则口袋里装着小本子,跑到遥远的旷野上。有那么一天,我会把小本子上的一些东西寄给你。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我”的现在情况。如果你愿意,就让我们回到我们的重要话题上,回到我们可爱的情侣那里去吧!你可好哇?你的眼睛情况如何?你在开罗就像我在纽约一样幸福吗?你夜半之后会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吗?你会不时地站在窗前遥望夜空的繁星吗?那之后,你会上床,用被角擦去融在你双眼里的微微笑意吗?你在开罗像我在纽约一样幸福吗?
玛莉,我每日每夜都在想你。我常常想你;每一想中都些许甜味,同时也有些许苦涩。奇怪的是,玛丽娅,我一想你,便暗自对你说:“你来呀!把你的一切忧愁都倾泻在这里吧!倾泻在这里,倾泻在我的胸膛上!”有时候,我用来呼唤你的那些名字,只有天下慈父慈母才能理解其意思。
我吻你的右手掌一下,再吻你的左手掌一下,求上帝保佑你,为你祝福,让你心中充满光明。我求上帝让你做我最可爱的人。
纪伯伦
1925年1月12日339纽约
玛莉,本月六日,我每刻每分都在想你。我把人们说的所有话都译成玛莉与纪伯伦语言;那种语言,在世界居民中除了玛莉和纪伯伦,谁也不懂……你当然知道,一年的每一天,都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日。
美国人是全球上最喜欢庆祝节日和送礼、受礼的人民。不知因为什么,这几个季节里,美国人对我关怀备至。本月六日,他们的极度关注令我自感羞愧,深深沉浸在感恩之中。但是,上帝知道那来自你的甜美话语才是我最喜欢的;在我看来,它比人们为我能够做的一切都更宝贵。上帝知道,你的心里对此一清二楚。
节日过后,你我坐在一起,远离世间一切,长谈一番。我们所谈的无不是思念与希望想要说的话。之后,我们凝望一颗遥远的星斗。继而沉默下来。过一会儿,我们又谈起来,直谈到东方透出黎明曙光。你那可爱的手就放在这不住搏动的地方,直到黎明。
上帝关照你,保佑你,玛丽娅。上帝将自己的光辉洒向你。上帝为爱你的人保护你。
(插图:手捧火焰)340
纪伯伦
1925年341
亲爱的梅娅:
……关于我的“精神气候”,我能说什么呢!一年或两年来,我的生活不乏宁静与平和。然而今天,宁静已被嘈杂替换,平和已被争执取代。人们无休无止地吞噬我的白天与黑夜,用他们的争斗与目标淹没了我的生活。有多少次,我逃出这座大都城,跑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以便摆脱人们的纠缠,同时也挣脱自己的影子。美国人民强大有力,孜孜不倦,不知疲劳,既不睡觉,更不做梦。该国人民若是憎恶某个人,便会用冷漠将之杀死;若是爱某个人,就用关怀使之丧命。谁想在纽约生活,他就应该成为一柄利剑,但要装入蜜做的剑鞘里;利剑用于抵挡一心空耗时光的人,蜜鞘则满足饥馑者的要求。我逃往东方的那一天将会到来。我对自己祖国的思念几乎将我融化。如果不是我亲手编就的这个笼子,我早就登上了 我们这里正值初春,和风中充满神奇和苏醒,灵魂里尽是黎明与青春。至于到旷野去,则类似于阿施塔特344和坦木兹345的男女祭司们去拜谒乌夫甘346岩洞。
几天之后,耶稣将从死中复活,给坟墓中者以生命,杏树、苹果树将放花,歌声也将返还溪流。
四月的每天每日,你都将和我在一起。四月过后,你将每日每夜和我共度。
上帝保佑你,可爱的玛丽娅。
纪伯伦
1926年347
亲爱的梅娅:
……你对我说:“你是艺术家,你是诗人,你应该满足了,因为你是艺术家和诗人。”可是,我既不是艺术家,也不是诗人。我在画和写中打发我的日子,但我却不在我的日夜之中。梅娅,我是雾霭,我是淹没事物的雾霭,但不同事物结合在一起。我是雾霭;在雾霭只能感有我的孤独、孤单、寂寞、饥渴。我的灾难在于,雾霭是我的真实,它希望听到有人说:“不只是你自己,我们是两个人,我知道你是谁。”
……梅娅,请你告诉我,在你们那个地方,会有人能够并且想对我说:“雾霭啊,我是另一团雾霭。来吧,让我们笼罩高山,充满谷地!来吧,让我们行走在树木之间和树木之上!来吧,让我们淹没巨岩!让我们进入万物之心和其体内!来吧,让我们在无名的遥远之地巡游!”梅娅,请你告诉我,在你们那个地方,有谁想并且能够对我说哪怕这其中的一句话?
纪伯伦
1927年5月348纽约
请看下文,你有何感想?
有一个人,清晨从梦中醒来,见床边放着一封信,来自他的一位女友,于是高声说:“早安!”然后如饥似渴地将信打开,急忙一看,他发现了什么?不多不少,原来是邵基349贝克的长诗一首。
没关系,我将寻找一番,终于找到达穆斯350阁下的巨制长篇,随后加以充分注释,将之一并寄给你,来一个“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假若邵基诗作四月初至,我会将之视作笑谈,暗自言道:“好一位少女,竟然对国际邮政如此通晓!”然而诗歌五月初才到,花都开了,别无他法,我只有将自己的嘴唇紧咬(男子生气时时常如此),愤恨难消,顿时家中充满我的厉声喧嚣。
是啊,我将学习“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哲学。我要把阿拉伯人诗王们的智慧赐予我的全寄给你。
现在我问你,在我原谅、宽恕你之前,我怎样才能够照常度过这白天剩余的时间呢?你们那位诗王的长诗往我嘴里丢了一把土,我应该用二十杯咖啡和二十支香烟洗去那土腥味,我还有读二十首济慈351、雪莱352和布莱克353的诗,再加一首麦杰农·莱伊拉354的诗!
尽管这一切,还是请你伸开手掌……就像人们所作的那样……
纪伯伦
1929年12月10日355纽约
玛莉,亲爱的朋友:
我今日得知你父亲已去了金色地平线之外的地方,已经踏上了人们都要走的大路。我该对你说什么呢?玛莉,你的思维与听觉要比人们说的那些安慰话深刻、高远。但是,我心存希冀,但愿我紧握你的手,像陌生的亲人,默不作声地感受到你那美好灵魂所感受到的一切。
玛莉,上帝为你祝福,上帝每日每夜都保佑着你。上帝为你的朋友护佑着你。
纪伯伦
1930年356
……有关“透明成分”和其他成分,我有许多事情要说,但我应该对此默不作声,我将一直沉默下去,直到雾霭消散。现世大门洞开,天主对我说:“请讲吧!沉默的时间过去了。前进吧!你在彷徨的阴影下站的时间太久了。”究竟现世大门何时才开启,你知道吗?你可晓得雾霭何时消散,现世大门何时开吗?
……看哪,我们已经登上高峰,我们面前出现了平原、森林和山谷。让我们坐一会儿吧,梅娅!要知道我们不能久留此地,因为我看到远处还有一座山峰,日落之前,我们应该到达那里。看哪,我们已经走过羊肠小道;我们是在些许张皇失措中跨过那段山路的。我向你承认,我是个执拗、顽固的人。我向你承认,我有时并不是个聪慧、高明的人。但是,在生活中没有智慧手指触摸不到的地方吗?在生活中,没有一种东西能使智慧无能为力吗?梅娅,等待是时光的骏马;我就常常处于等待状态中。我经常等待着我所不知道的东西;在我看来,有时候,我把生命消耗在等待尚未发生的事情发生。我多么像那些坐在湖边上的人,静静地等待天使降临将湖水搅动!现在,天使已将湖水搅动,谁又能将我抛入水中呢?我正走在那个神奇、庄严的地方,我的眼睛明亮,步伐坚定。
纪伯伦
1930年12月17日357纽约
我外出回来,看到你的慷慨、甜美来信。因手疾而无法复信。值此光荣圣诞和充满歌声的新年即将降临之际,谨以此电报带去我的美好祝愿。
纪伯伦
1931年3月26日 纽约
亲爱的梅娅:
我认为,如果世界上一定要有领导权的话,那么,这个领导权应归于女子,而不应给予男人。
我自打孩童时期至今,欠下女性许多债。正是女性开启了我的眼目之窗和灵魂之门。假若没有母亲,没有胞妹,没有女友,我会仍然与那些以如雷鼾声搅扰世界幽静的人睡在一起。
……现在,我的健康状况较之夏初更差。我在大海与森林之间度过的几个月,拓宽了我的灵魂与肉体之间的领域。这只一分钟之内抖动百次以上的异乡之鸟已经稍慢下来,开始回到正常规律中,但它不会慢下来,除非我的支柱轰然坍塌,我的关节全部断裂。从另一方面说,休息一下确实对我有益。至于医生和药物之于我的病情,确乎如同油之于灯一样重要。我不需要医生和药物,我不需要休息和安静。我迫切需要他人向我索取,以便减轻我的负担。我需要精神上的静脉切开术,需要一只手取去我心灵中的堆物,需要强烈风暴刮掉我的累累硕果和茂密树叶。
……梅娅,我是一座封了口的火山。假若我今天能写出一个大作品,或一部好东西,我定会痊愈。假若我能高声呐喊一阵,我定会康复如初。也许你会问我:“你为何不写,从而换得康复呢?你为什么不高声呐喊,以便求得痊愈呢?”我将这样回答你:“我不知道,不知道,不能呐喊。这就是我的疾病;它是绽露于肉体的心灵疾病……”你现在问我:“那么,你怎么办呢?结果会如何呢?你的这种情况将继续到何时呢?”我说:“我将痊愈!”我说:“我将唱我的歌,继之休息!”我说:“我将从静然的深处高声呐喊。看在上帝的面上,请你不要说‘你唱了许多歌,你所唱的歌很好!’”请你不要提及我过去的工作,因为提起那些会使我感到痛苦;因为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会使我的血化为燃烧的火,因为火的干燥会使我更加口渴;因为火的灼热会使我每天站起来又坐下去一千零一次。我为什么写下那些文章和故事?我为什么忍耐不住?我为什么不珍惜那些汗滴,何不将之积聚起来,使之化为溪流?我生来和生活为了写一本书,写一本不折不扣的小书。我生来、生活和忍受着痛苦,为的是说一句鲜活的、生着翅膀的话语。但是,我忍耐不住,没有保持沉默,生命终于借我的唇舌说出了那句话。我不仅那样只说了一句话,而是多嘴多舌,唠叨不止。啊,多么遗憾,多么害羞……我夸夸其谈,直至耗尽我的体力。当我能够说出第一个字时,我发现自己仰背躺着,嘴里衔着一块顽石……没什么,我的话仍在我的心中,那是活的、生着翅膀的话语,一定要说出来,一定能够消除由于我多嘴多舌造成的罪过,一定生出火焰。
纪伯伦
1928年358
亲爱的梅娅:
我自打孩童时期至今,欠下女性许多债。正是女性开启了我的眼目之窗和灵魂之门。假若没有母亲,没有胞妹,没有女友,我会仍然与那些以如雷鼾声搅扰世界幽静的人睡在一起。359
……我发现病中有一种心理乐趣,其影响与任何其他乐趣不同,我还发现了一种近似于温和的安详感。病人处于一种安全处境,那里没有争执,没有人的欲求,没有许诺,没有约会,没有交际,没有多的话语,连电话的铃声也没有……我已发现了另外一种更重要的东西,一种无与伦比的比乐趣和安详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我的性情温和较我的健康状况更接近于一般性。当我头靠枕头,闭上双眼,不看周围环境时,我觉得自己就像鸟儿一样盘飞在山谷和寂静的罩着柔和面纱的森林之上,发现自己更接近我喜欢的人们,与他们亲切交谈,毫无愠</a>色,而且能体会他们的感情,想他们所想。他们责怨我,却不讨厌我,而是不时地用手指抚摩我的前额,频频为我祝福。
……假若我病在埃及,那该多好啊!假若我毫无规律地病在我的祖国,在我可爱的那些人身边,那该多么好啊!梅娅,你可知道,我每天一早一晚,都能看到自己位于开罗郊区的一座房子里,看见你坐在我的对面,给我读你新写就的文稿,或者尚未发表的美文。
……梅娅,你可知道,我未曾思考到被人们称作“死亡”的那里去;除非我发现思考中有一种非同寻常的乐趣,觉得十分向往死亡?但我回过头来一想,想起有句非说不可的话,于是徘徊在无可奈何与被迫无奈之间,只见面前的大门紧锁着。不,我尚未说出我要说的话,这火焰所显示出来的只有烟而没有火。这使停止工作变得像苦西瓜那样苦涩。梅娅,我告诉你,而且除了你谁也不告诉:假若我在讲出我心灵里的话之前就已离去,那么,我将回来再讲现在像雾霭一样飘动在我灵魂深处的话语。
……梅娅,你觉得这话异乎寻常吗?最奇异的东西,才最接近固定的事实。在人类的意志中有一种巨大的向往力量,能将我们心中的星云变成无数轮红日。
纪伯伦
[译者按]1931年3月26日纪伯伦寄给了梅娅最后一幅画,仿佛纪伯伦在以此向梅娅强调,他俩的蓝色火焰是永远不会熄灭的。
此画寄出仅半个月,纪伯伦便于4月10日逝世,年仅48岁。
纪伯伦墓志铭
我要在我的墓上写:
我像你一样活着,我现在正站在你的身旁;你合起眼,就能看到我正在你的面前。
孤独像畜群一样行进,像群鸟一样盘飞像小溪一样奔流,像冬青槲一样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