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多少个水手和船长消失了,
他们高高兴兴踏上遥远的旅途,
走向了这黑暗的地平线……
多少人无声无息地消逝了……1
维·雨果
我怀着一颗颤抖的心,一种痛苦的欢悦,那神经质的、也许还是近乎恐怖的欢悦,望着那些人的信,这些人是我年轻时见过,或者虽未见过,但由于他们的言论、他们的作品而爱过的,但现在他们都不在了。
不久前,我在《雅典娜》上读到卡拉姆津的信,在《图书杂志》上读到普希金的信时2,又体验了一次那种感情。整整好几天,他们一直在我眼前,不仅他们,还有他们那个时代,他们的全部处境,在我想起它们的时候,读到它们的时候,都随着这些信一起复活了——还有1812年和1825年,亚历山大皇帝,当时的书籍和服装,也在我的眼前出现了。
这些信像在冰雪下度过了冬季的枯叶,令人想起另一个夏季,它那炎热的或温暖的夜晚,那一去不复返的日子,你仿佛又看到了那枝叶茂盛的栎树,看到风怎样把叶子吹到地上,尽管现在栎树已不再在你的头顶喧闹,也不会再像书中那样以它的全部力量使你感到压抑了。信中那形形色色的内容,那无拘无束的轻松语调,那日常的琐事,把写信的人又唤回到我们眼前。
可惜我保存的信不多。我的生活</a>把我吹到了不同的海岸上,不同的土层中,我与许多人发生了关系,但是三次警察的袭击(一次在莫斯科,两次在巴黎)教育了我,我不再保留任何信件。1852年我离开意大利时,打算穿过压制一切的帝国,我销毁了不少我所宝贵的信件,但仿佛为了补偿这一点,我在伦敦又收到了我留在莫斯科的几札旧信。
从1825年起,飞速发展的形势越来越牵涉到每一个人,最后把大家汇集到了共同利益的洪流中。新信仰的建立,热烈的友谊,引起了繁忙的通信,它的发展逐渐演化成了不断扩大的内心自白……一切反映在、残留在信上,而且都是匆匆写下的,也就是没有经过粉饰和美化,一切沉积在那儿,保存在那儿,像变成化石的软体动物,似乎要在将来的最后审判中作证,或者为自己不公正的命运提出指责:“难道盛年的我竟是这样?”3——仿佛人的衰老是一种罪过。
但我首先要编选的,不是一生中这年轻的、抒情的时期的信件。那留到以后吧。现在我要发表的是十几封信,写信的大多是知名的、我们所爱戴或尊重的人。
伊斯坎德尔
1859年3月1日
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波列沃伊4的信
您知道我一向多么爱您和尊重您,因此我说我收到了您的信,心里有多么高兴,您一定相信,我的话是真诚的。这好消息对我说来真是宝贵的收获,多谢上帝,您安然无恙,没有气馁,您还在继续从事您的工作,有时也可以与您交换一些意见。振奋精神,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时间对一切是最宝贵的药物。我们还会见面,还会像从前那样怀着对人类无私的爱讨论哲学问题。现在首先要请您原谅,我收到您的来信后没有立即回信,请不要责怪我。原因在于我的彼得堡之行,这是我几乎没有料到、也没有打算过的,它占去了我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后来又忙于一大堆琐事,加上我回来后身体一直不好;您不会相信,从我们分别以后,我在精神和物质方面经历的各种麻烦和不愉快有多少。莫斯科叫我这么讨厌,也许我会终于决定完全离开它;最低限度,今年夏天从六月起我要住在彼得堡。如果必要,我不得不继续从事我的活动,那么我就得在彼得堡把它继续下去——彼得堡像一个年轻的美人正在发育成长,取代在各方面日益衰老和虚弱的莫斯科。但将来究竟怎样,只有上帝知道,现在我还在莫斯科,不论什么时候,您想到什么,欢迎您写信给我。如果您想与出版界和读者建立什么联系,我乐意作您的中介人。您那篇谈霍夫曼5的文章,我收到了。我觉得,您对他的评价是适当的、正确的,但是如果您想发表这篇文章,那么请接受我友好的劝告:它在文字上还太粗糙,需要作些修改,同时,在送审前,应该删除一些语句。如果不进行这些修改,除了它们会给我们带来不愉快(哪怕这只是刊物的事)以外,我得问,这些语句有什么意义?问题在于实质,不在于表达方式。如果您相信我,我愿意为您代劳,从政治和文字上负责对您的文章作一些修正,然后把它交给任何一份刊物都行。但未经您的许可,我不便对它作任何改动,当然,在未经修正前,我认为不宜把它交给别人。请您相信,我把您当作兄弟一样,希望您一切顺利,我深信,您目前的处境不会长久,只要您在各方面小心一些即可。我想,您目前也许正处在委屈和愤慨的状态,但是我们谁在生活道路上没有经历过坎坷和不幸呢?多谢上帝,但愿我们只是在青年时期感受到这种沉重的痛苦。以后我们对周围一切的看法和态度,会发生多大的变化啊!伟大的上帝!我亲自体验过,也仍在体验着这一切,而我还只有四十岁。在二十岁和四十岁之间,一个人的观点和理解会截然不同,距离极大。令兄告诉我,您在研究地理和统计学6,这是好事!可惜在历史方面,您那个地方还是一片空白。关于它只能说:人们生活着,至于谁生活着,为了什么生活,只有上帝知道。然而,如果有什么有趣的发现,请告诉我。我对俄国历史是深感兴趣的。如果您愿意,我可以讲给您听许多历史轶事。历史正是现在所需要的。看来,我们的整个文学都在倒退。我现在的通信处是:莫斯科诺文斯基镇库特林区九受难者教区萨福诺夫院子。恭候回音,并向您致以最尊敬、最忠诚的问候。
尼·波列沃伊7
1836年2月25日于莫斯科
选自维萨里昂·格里戈里耶维奇·别林斯基的信8
(一)
亲爱的赫尔岑,我早已非常想跟你谈谈,谈谈这,谈谈那,谈谈你的《关于研究自然的信》9,谈谈你的短文《论偏爱》10,谈谈你优秀的中篇小说11——它显示了你新的才能,在我看来这是超过了你一切旧的才能的(除了你关于哥白尼和雅罗波尔克·沃江斯基等等的小品文)12——谈谈你的才能的真正方向和意义,还谈谈其他许多事。但是一直没有机会,没有时间。然而我始终在等着你,有一次由于赫尔茨先生13的到来,我还空欢喜了一场,因为我以为通报的是赫尔岑先生要见我。最近我听说,你打算走了,不是明年春天,就是明年秋天。那么其余一切以后再说吧,现在我写信给你,不是要谈你,而是谈我自己,谈我本人的事。首先,请你伸出手来,保证这儿所写的一切在得到允许以前,必须在你和你的朋友们之间严格保守秘密。
事情是这样的,我现在已决定脱离《祖国纪事》。这心愿早已存在,但我一直想通过巧妙的方式来付诸实现,这是我的幻想,事实证明它不比马尼罗夫先生14的幻想高明多少,只是痴心妄想。现在我看清楚了,这一切都是废话,必须采取更普通更困难的、但也是更实际的措施。但首先是理由,其次才谈得到措施……杂志的定期性工作像吸血鬼一样吮吸着我的生命力。通常一个月中的两个星期,我得拼命地紧张地工作,写得手指麻木,连笔也握不住。另外两个礼拜,我像经历了两周的酒神节刚才清醒,便无所事事地游荡,连小说也懒得读。我的头脑,特别是记忆力衰退了,好像被压在堆积如山的俄国语</a>言文学的垃圾和尘土下了。很清楚,我的健康损坏了。但是我并不厌恶工作,那篇长文《谈科利佐夫的生平和作品》是我在病中写的,我工作得很愉快。有个时候,我几乎在三周中写下了整整一本可以付印的书,这工作对我是甜蜜的,我为此感到愉快,欣慰,心情舒畅。因此,对我有害的、不能忍受的,只是定期的杂志工作,它使我头脑僵化,健康恶化,性情烦躁,何况我本来抑郁不乐,常常要为一些小事生气;但不是例行公事式的工作,却是我所喜爱的,对我有益的。这是 维·别
1846年1月2日于圣彼得堡
(二)
亲爱的赫尔岑,你的立即复信使我无限感谢,这正是我翘首以待的。按照你的想法做吧。但是对你的新小说我恐怕指望不大了。丛刊必须在复活节前出版,时间不多了。现在已准备送审。我们的审查官不多,他们要管的事又太多,因此处理原稿总是拖拖拉拉;可以供你写新小说的时间看来很短,甚至没有。同时,丢下旧的不去完成,另写新的,会把两者都搞坏。
关于博特金25谈西班牙的信,没什么要说的;当然,你们寄来好了。安年科夫在八日走了,带走了我最后的欢乐,以致现在我的生活几乎已没有欢乐可言……
唉,兄弟们,我的健康不妙——很糟!有时各种无聊的念头都会钻进我的头脑,例如,留下妻子和女儿无衣无食,多么可怕等等。在去年秋天得病以前,跟现在相比,我真可算得大力士了。现在我在椅子上转个身都会累得喘不出气。
半年、甚至四个月的出国疗养,也许还能使我渡过危机,安然无恙地活上五六年。26贫穷不是罪恶,可是比罪恶更坏。穷人是不值钱的,他应该学会自己鄙视自己,他像贱民,甚至没有权利得到阳光。杂志的工作和彼得堡的气候葬送了我。
1846年1月14日于圣彼得堡
(三)
你真叫我说不出的高兴,我没有理由再担心丛刊没有你的作品了,因为你把《偷东西的喜鹊》完成了,会及时寄给我。然而我还是难过和惋惜我不能得到《谁之罪》。这样的小说(如果 然而,不要以为我不重视你的《偷东西的喜鹊》;我相信,它是优美而充满机智的,按照你的风格而言,这也一定是一篇引人入胜的作品;但是在《谁之罪》以后,不论你拿出什么作品,只要是不如它的,你都会成为无辜的罪人。如果我不把作为人的价值看得与你作为作家的价值同样大,或者甚至更大,我也会像波将金在《旅长》上演后对冯维辛说的一样28对你说:“赫尔岑,你可以死了!”但是波将金错了,冯维辛没有死,他还写出了《纨绔子弟》。我不想犯错误,我相信,在《谁之罪》以后,你写的作品仍会使大家不禁要说:“他是对的,他早已应该写小说了!”这是你应得的荣誉,尽管是句笑话,你是当之无愧的。
你写道:“格拉诺夫斯基可以寄上他的讲稿”,既然可以,为什么不寄?原因在哪里?收到了索洛维约夫29的文章,我不胜高兴,请你代我谢谢他。
1846年2月6日于圣彼得堡
(四)
你写道,我脱离杂志,你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不高兴。我可以肯定地回答你:应该高兴;问题不仅在于健康,在于生活,也在于我的智力。要知道,我的头脑正在一天天变得迟钝。记性坏了,脑子给俄国书报弄得乱糟糟的,可是手还得不停地写,对一切发表些老生常谈</a>,官样文章。涅克拉索夫的《在大路上》非常出色,他还写了几篇这么好的作品,而且会写得更多;但他说,这是因为他没有替杂志做苦工。我理解这一点。休息和自由不能教会我写诗,但能像过去一样给我提供条件,让我好好写作。你不了解这种处境。没有《祖国纪事》我也能生活,也许还会生活得更好,这是很清楚的。我头脑中有不少计划和设想,如果我忙于别的事,它们就永无实现之日;我现在有了名声,这已经够了。
你的《偷东西的喜鹊》带有传奇性质,但叙事手法高超,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对话是美妙的,充满犀利的智慧。我只担心一点:全部禁止发表。我得设法疏通,尽管心中很少把握。医生的笔记30的构思是出色的,我相信你会成功地处理这题材。《丹尼尔·加利茨基》31是一篇切实的、引人入胜的论文。关于卡韦林的文章没什么说的,这是杰作。这样,你们这些懒散而不认真工作的莫斯科人,结果比我们彼得堡的快速作家贡献更大。谢谢你们!
至于我的丛刊究竟是大象还是利维坦32,那么是这样的。丛刊的成功根本不能依靠《在大路上》那样的诗篇。《穷人》33,这是另一回事,那是因为人们早已在议论它了。人们先得买书,然后才读书;在我们这里,先读后买的人是很少的,而且这些人也不会买丛刊。请相信我,在《彼得堡文集》的购买者中,很多人只是因为喜欢《读巴黎的娱乐活动》34这篇文章。我不能冒险,我必须有确实把握,能一举成功,必须像俗话所说的能把庄家的钱赢光。一本丛刊刚售出,忽然 我只知道一本书对彼得堡和莫斯科甚至是不用做广告的,那就是《死魂灵》 《克鲁波夫医生的笔记》是一篇杰作,此外我暂时还不能说什么。关于你的才能,见面时我有不少话要对你说,你的才能是不可小看的,如果你一年写不满一本书,你应该为你懒惰的手指被绞死。米·谢的片断是美妙的。读它时,我好像在听作者谈话,那么娓娓动人,又那么才华横溢。我非常喜欢梅利古诺夫的文章,我为它非常感激他。我尤其喜欢前半篇,还有那个红光满面的老将军,他把苏沃洛夫、拿破仑、威灵敦和库图佐夫都称作小家伙。总之,这篇文章中包含不少回忆录的意味,你读着它仿佛已置身于另一个美好的时代中,使你不由得静静地思索。你在信上提到了卢利耶39的文章,这不坏;最好请格拉诺夫斯基也写点什么。纯文学的东西,我现在已很多了,不想再要,因此要是还有两篇学术性文章,那是很好的。我的丛刊将取名为“利维坦”,预定在秋季出版,但必须在日内送审,立即付印才成。
关于跟米·谢旅行的事,我大概会去。钱已讲好,一旦到手,我马上写信通知你。我把家人送往加普萨尔,那儿的别墅气候条件好,对妻子的医疗也极有利。不论白天黑夜,我仿佛看到,一辆旅行马车已停在米·谢的院子中,这不是索洛古布的那种旅行马车40。我们像圣徒一样!坐上马车,向南行驶四千俄里,一路上睡觉,吃饭,喝酒,欣赏两旁的风景,什么心事也没有,不用写文章,甚至不必为书评栏读一本俄国书——这对我比穆罕默德的天堂更好,也用不到仙女,让她们统统滚蛋吧!
我必须知道,米·谢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动身,以便作好充分准备。到时候丛刊能印好十五页即可,其余没有我也成(我会把它托付给一个可靠的人),等我回来,书已印成,我便在10月把它发出。41
你好,尼古拉·普拉托诺维奇,你的回来终于不再是神话了42。我对你很生气,要狠狠骂你,至于为什么,请你问赫尔岑。现在我希望尽快看到你的飒爽英姿,并用勒阿 最后,我告诉你一个消息:我和涅克拉索夫已拿到4月26日驿车的车票。
维·别
1846年4月6日于圣彼得堡
(七)
昨天我收到了你的信,亲爱的赫尔岑,为此我对你非常感谢。关于 我要写的是:一,关于俄国的戏剧,它的状况糟糕的原因,以及舞台艺术在俄国迅速而彻底没落的原因。这方面我要说的话,有许多是别人和我都已讲过的,但应该对这问题作详尽的考察。米·谢在卡卢加,在哈尔科夫,都演出过,目前在敖德萨演出,也许还要在尼古拉耶夫、塞瓦斯托波尔、辛菲罗波尔,以及鬼知道什么地方演出。我看了不少戏,既看排练,也看演出,在演员中挤来挤去。除此以外,米·谢还热心地为我解释,提供事实,因此一切显得新鲜,深刻。
二,在哈尔科夫,我读了《莫斯科文集》49。萨马林50的文章显得聪明,尖刻,甚至咄咄逼人,尽管作者是从温和与恭顺51这些不值得称道的原则出发,而且涉及了我在《祖国纪事》上的文章。但他多么聪明而尖刻地抨击了索洛古勃的贵族色彩!这使我相信,斯拉夫主义者也可以成为一个聪明的、有才能的、实事求是的人。然而霍米亚科夫……我让他来触犯我试试——我会叫他知道我的厉害!
三,我还没拜读先科夫斯基52的谩骂,但他给我的文章提供了新材料,我很感激他。
由此可见,我的文章是报刊上的小品文,杂拌儿,拉拉杂杂什么都有,只是搀了一些论辩性的热情而已。
在卡卢加我遇到了伊·阿克萨科夫。这是个很好的小伙子!斯拉夫主义者,可是这么出色,好像从来没有当过斯拉夫主义者。一般说来,我碰到了胡说八道的谬论总会想,在斯拉夫主义者中间确实也有正派的人。我想到这一点不免难过,但是真理先于一切!
我的健康有了好转。我精神好些了,身体明显强壮了,但是咳嗽照旧,似乎还不肯离开我。从6月25日起,敖德萨天气热了,但从30日起又凉爽了一些,不过仍很暖和,以致夜间穿了夏季的衣服还得出汗。我正开始读但丁的书,那就是说,洗海水澡53,血流向胸口,整个早晨我都得咯血,医生吩咐暂时停止洗澡。
有一件事很糟。我收到妻子的最后两封信是在哈尔科夫,是5月22日和27日寄的,在两封信中,她都抱怨她心情不愉快,还在发烧;可从那以后直至目前,我没再收到她一个字,不知她现在怎样,真叫我担忧!否则现在什么也不做,我可以很愉快。
索科洛夫54是个好小伙子,但是沾染了外省的感伤主义;因此你在信上对他只字不提,几乎使他痛哭流涕。啊,外省,多么可怕的东西!敖德萨比其他一切省城还好一些呢,这可以称得是俄国的 直到现在你所写的一切都充满了智慧,但是它们流露了一种厌倦情绪,这与生动活泼向前发展的形势是脱节的。你太孤独了。我可以毫不夸大地说,你是一个杰出的作家,你有条件成为伟大的作家,但是你的天才中一切曾经在俄国活跃过的、足以引起大家同情的东西,在外国的土地上似乎消失了。你现在是为少数人,那可以理解你的思想、不致为此感到屈辱的少数人在写作。我的几个熟人很快就要出国,他们会给你捎来我的长信74,我要在那里详细说明一切,也可能还要谈谈你的两本书。
我有过去参观伦敦博览会的机会,但它只是一闪而过,很快消失了。
我们大家都问候你们。丽莎病得很重。紧握你们俩的手。
季·格于1851年春
(五)
自从上次听到你生动的谈话到现在,又几年过去了。复信是不可能的。你这儿所有的朋友头上都笼罩着乌云,它刚散开一点。但前途还是难以乐观,虽然生活轻松了一些。
你写的东西,有些也几经曲折,极端秘密地传到了我们这儿。你的朋友们怀着爱和忧虑,贪婪地阅读了它们。我们过去共同的青年时代,我们没有实现的希望,在它们的字里行间依然隐约可辨。我们有过不少抱负,可是命运给予我们的是什么呢?这里最令人不满的是《尤里节》75。为什么你要向彼得扔石块?他是根本不应该受到你这种指责的,因为你引用了不准确的事实。我们越是生活得久,彼得的形象在我们眼前便越是高大。你与俄国隔开了,对它生疏了,它对你已不再这么亲切,这么可以理解。你看到了西欧的罪恶,便倾向斯拉夫人,准备向他们伸出手去。你要是生活在这儿,你的话就会不同了。但必须怀有强烈的信念与爱,才能对斯拉夫种族中最强大有力的因素的发展前途保持一定的希望。我们的水手和士兵在克里米亚慷慨就义;可是在这儿大家却不知道怎么生活。
关于你的作品还有一句话。如果你希望影响我们的观点,就不要发表索科洛夫斯基的诗歌那样的东西。76它会使许多人感到不快,这些人本来是可以同意书中的观点,对它表示满意的。总之,应该多多想到你的读者,提防不准确的事实,在这方面你常常难免失策。
但是公事谈得够了,现在谈谈私事。我们的希望又苏醒了,也许什么时候又可与你见面,紧紧地、兄弟般的握手了。也许过一年吧。从我们分手以来,我们经历了多么大的变化,多么深重的忧患和损失啊……
……对你说什么呢?在你朋友的圈子中,大家还保存着对你的鲜明回忆。当时机到来,现在分离的我们重又聚首时,你的名字在我们中间会谈论得比所有别的人多。我们会在哪里见到你呢?……但愿不在这里!
你的格于1854年
彼得·雅科夫列维奇·恰达耶夫的信77
听说您还记得我,还爱着我。谢谢您。我也常常想到您,从心灵和思想上为世界的形势迫使我们不得不分开、也许永远分开,感到惋惜。如果您能与欧洲的某个民族结为一体,用它的语言讲您心中要讲的一切,那么您还是幸福的。我觉得,最好您能运用自如地掌握法语。这事相当容易,有许多优秀的范例可以借鉴,此外,任何别的语言都无法这么恰当地表现当代的事物。然而,放弃祖国的语言毕竟是不好受的,何况您对它运用得这么生动熟练。不论怎样,我深信,您不会一事不做,闭上嘴巴,这是最重要的。在我们的时代,作为一个俄国人却不如科托希欣,那太可耻了。
我为您那几行著名的话感谢您。也许,您不久就得对这个人再讲几句话了,当然,您不会讲人云亦云的话,您表达的是共同的思想。这个人注定要成为一个例子,说明他的死不是由于那种促使人奋起反抗的压迫,而是由于那种使人不得不委曲求全、忍气吞声的力量,如果我讲得不错,那么正因为这样,它是比前者危害更大的。请不要认为这只是一句陈词滥调。也许我讲得不太合适。
我大概已不久于人世,看不到人间的种种变化了,但我真心相信死后的世界,我深信,我还可以从那儿像现在这么爱您,像现在这么怀着对您的爱看到您。再见。
1851年7月26日于莫斯科
选自皮·约·蒲鲁东的信78
(一)
您遭到不幸的消息传到了我们这儿79,我们为此深感悲痛。我们所有的朋友委托我,代表他们向您表示衷心的同情,真诚的关切,以及对您始终不渝的爱。
这样看来,我们不仅要作为有思想的人,为这些思想承受内心的痛苦,不仅要作为一个人,一个公民,感受良心的不安……而且灾难还会一个接一个跟踪我们,使我们作为儿子的感情受到损害……从另一方面看,灾祸也像幸运一样,总是彼此联结在一起的,当您进一步仔细审视时,它们的联系就很清楚,您会看到,正是那驱使我们关进监狱、走上流放之路的压迫力量,在用饥饿和疾病从另一方面折磨我们。
二十年前,我的兄弟,一个年轻的士兵,自杀了——他的连长是个骗子,他不愿给他当帮手,他便想尽办法折磨他,弄得他只得一死了事。我的父母很早死了,生活把他们折腾得筋疲力尽,他们一辈子辛辛苦苦,还得应付苛捐杂税,忍受所谓衙门的一切欺压。
一个农民,儿子给抓去当兵,家产给捐税等等盘剥一空,天天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找不到出路,您则注定了要在各国到处奔波,过颠沛流离的生活,终于使一部分人葬身海底,您与那个农民之间有什么不同呢?
我出生在农民的家庭,我完全知道,我们有多少家人,包括父亲方面的和母亲方面的,陷入了家破人亡的绝望的深渊,一辈子忍受着新老奴隶制度的各种蹂躏。您可以相信,这一切内心的痛苦记忆,在我投入斗争的时候,都曾对我发生过重要作用。您遭遇的不幸,加深了我的创伤,使它比任何时候更疼痛了;这种安慰尽管于事无补,徒然令人伤心,但是这新的仇恨(损害)将永远不会从我灾难的记录中消失。
让我们更紧密地团结起来,更好地度过这些苦难的岁月,与我们的敌人斗争到底;让我们用我们的力量,我们的言论,扩大和加强这愤怒的一代,对于这一代人,我们是不能靠爱和家庭生活使他们得到幸福的。
我自己也是父亲,而且快 我们的景况非常困难!现在您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政府身上,我却相反,我注意的是被统治者。在抨击压迫者的专制之前,是不是应该先抨击解放者的专制?您看见过什么比人民的代言人更容易走向暴政的吗?您有时不觉得,受难者的偏执精神正如迫害者的狂暴作风一样讨厌吗?专制主义之所以难以根除,正在于它依靠的是自己的对抗者——我得说,自己的竞争者的内在情绪,因此真心热爱自由的作家,真正的革命之友,往往不知道应该把自己的打击指向哪里——指向压迫者一伙,还是指向被压迫者的背信弃义。
您是否相信,例如,俄国的专制统治仅仅是依靠暴力,依靠皇朝的阴谋诡计维持的?……您认为,它在俄罗斯民族的内心深处有没有隐蔽的基础,秘密的根源?86您是我认识的最坦率的朋友之一,我得问您,那些给欧洲的民主主义承认或推举为自己的领袖的人,您看到他们的弄虚作假,他们的马基雅弗利主义,难道不会愤怒,不会失望吗?您会说,在敌人面前不应该分裂;但是,亲爱的赫尔岑,对自由而言,是分裂还是背叛更可怕?
我在西欧看到的情形,使我有权推测,将来在我所不知道的东方会</a>发生什么,尽管不论在哪个经纬度上,人还是那么些人。四年来我发现,在毁灭性的事例之后,疯狂的专制主义情绪就会笼罩所有的心灵;群众昨天还被宣布为具有无限的权力,几乎与神明差不多,今天对群众的蔑视却成了普遍观念;把自由作为座右铭的人们现在已在对它发出诅咒;从社会革命诞生之日起一直向它顶礼膜拜的伪君子们,今天却向它发出了嘲笑,把它献给了死神。最后,您可知道,这些昨天被战胜的人,想为自己的失败向谁发泄怨恨?向暴政,向特权,向迷信?不,向人民(平民阶层),向哲学,向革命……
相信我吧,我的人民!我与他们能有什么共同之处呢?让我们像贝特朗·迪·盖克兰和奥利维埃·德·克利松一样结成联盟87,为了自由哪怕反对一切生者和死者也在所不惜。我们要支持解放的事业,不论它来自哪里,以什么方式出现,我们要无情地战斗,反对一切偏见,哪怕它们来自我们的同志和弟兄。如果报纸讲的是真的,那么亚历山大二世正准备把波兰应得的权利归还它88,仿佛他要实行您的纲领,亲爱的赫尔岑,而这是在西欧为了土耳其与他作战,反对革命的时期。应该把棕榈枝给谁呢?是给高高站在自由的讲坛上、公然轻蔑地对待匈牙利和波兰的英国贵族,还是给开始重建波兰的俄国皇帝?是给诅咒波兰起义的罗马教皇,还是给号召它复兴的异端的沙皇?
仿佛自由又从东方,那野蛮的东方升起了,正从这片奴隶和游牧的野人的国土上向我们发出它的精神生活的光芒,而这是在西方已被市民的利己主义和雅各宾党人的荒谬行径所扼杀了的,这光芒射来时正是粗暴的物质主义比瘟疫和霰弹更凶恶地吞食我们的时候。但我们不幸的军队和俄罗斯民族却在人民和宗教这些崇高感情的吸引下,在对野蛮的憎恨,也许还在对沙皇所许诺的自由的向往中投入了战斗。
历史充满了这些矛盾。
我们那些临危不惧、视死如归的士兵们,他们会给我们带来高尚感情和广阔视野的原生质吗?我不知道。铁的纪律已把他们与西方割断;军营精神,渺小的建立功勋的热情,深入了他们的灵魂——也许,他们回来时仍与去时一样,只是教皇和皇帝、罗马和12月2日89的士兵。
但是“炮灰”没有完成的事,作家的笔可以完成。从黑海、 “没有斗争和反抗的天赋,世界便会落到日本的地位上,既谈不到历史,也没有发展……
“使徒保罗说:‘一切权力来自上帝。’可是他自己却是罗马帝国的一个叛逆的公民,他辱骂过以弗所的狄安娜94,还是奔波在阿皮亚大道95上的鼓动家和公产论者(主张均分财产的人),他之所以被罗马皇帝处死,就是因为在他身上服从的天赋没有得到足够的发展。
“您作为思想家,想必会宽恕我提出自己的观点来反驳您,尽管我知道,我的力量与您相比是软弱的。
“只要我来到伦敦,我一定会登门拜访,并向卡莱尔夫人表示敬意。我也非常欢迎能在我偏僻的里士满乡下见到您,以便在当面交谈中继续我们的争论。
1855年4月14日于里士满乔姆利大院”
1?引自雨果的诗《海洋之夜》。
2?《雅典娜》和《图书杂志》都是在俄国出版的刊物,它们于1858年分别发表了卡拉姆津和普希金的一些书信。
3?引自《叶夫根尼·奥涅金》中的《奥涅金的旅行》。
4?俄国作家,《莫斯科电讯》的编辑。
5?霍夫曼(1776—1822),德国作家,在俄国有较大影响。赫尔岑在流放时期写了一篇评论他的文章《霍夫曼》。
6?指赫尔岑流放时期在维亚特卡省统计委员会从事的工作。
7?这里提到的那篇文章登载在《望远镜》最后几期中的一期上。它引起了我与波列沃伊的争执。凯切尔根本不知道我已把它寄给波列沃伊,便在《望远镜》上登出了它;为了审慎起见,没有用我的姓名,用了“伊斯坎德尔”,这是我在一篇不准备发表的文章上随便写上的名字。我那时在维亚特卡。波列沃伊对我很生气,没有了解事实,便写信给我说,严肃的作者不会一稿两投。我复信道,严肃的人还应该有另一些习惯,例如,先了解事实真相,然后才吵架。通信便到此终止了。1840年在彼得堡,他托瓦季姆·帕谢克转告我,为这种事“生气是可耻的”。但那时我根本不再为《霍夫曼》的事生气,这已是《巴拉沙·西比利亚奇卡》等等的时期了。——作者注《巴拉沙·西比利亚奇卡》是波列沃伊写的剧本,1840年在彼得堡上演,它标志着波列沃伊开始转向反动和保守立场。
8?我得预先声明,别林斯基的信和格拉诺夫斯基的信中有极大一部分,我认为是不应该发表的。——作者注
9?赫尔岑的《关于研究自然的信》的前六篇当时已在《祖国纪事》上发表。
10?赫尔岑当时写的一篇短文,后收入《任性与深思》的 21?俄国文学评论家。
22?库德里亚夫采夫(1816—1858),莫斯科大学教授,写过小说。
23?彼得堡的出版商。
24?别林斯基从1841年起即考虑写《俄国文学批评史》,但未完成,写成的各章后来分别发表。
25?俄国文学评论家,他的《西班牙来信》1847年发表于《现代人》上。
26?1846年别林斯基出国疗养的希望没有实现。1847年夏他在萨尔茨堡(属今奥地利)矿泉地治疗了两个月,1848年5月便去世了。
27?原稿上写有:“波戈金——小偷,舍维尔科——傻瓜,阿克萨科夫——小丑”。这几人都编过杂志。
28?波将金是俄国陆军元帅。丹尼斯·冯维辛(1745—1792),俄国剧作家,写有著名喜剧《旅长》等。1770年《旅长》上演,轰动一时,据说波将金看完戏后,对冯维辛说道:“丹尼斯,你可以死了!你不会写出更好的作品了!”
29?索洛维约夫(1820—1879),俄国历史学家。
30?指赫尔岑的小说《克鲁波夫医生》。
31?指索洛维约夫的论文《加利茨王丹尼尔·罗曼诺维奇》。
32?《圣经》中的海上大怪兽,见《诗篇》等(在那里一般译为鳄鱼)。
33?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它与《在大路上》等均发表在涅克拉索夫1846年编印的《彼得堡文集》上。
34?帕纳耶夫的文章,也登载在《彼得堡文集》上。
35?即米·谢·谢普金,俄国著名演员,他为别林斯基的文集写了一篇关于童年时代的回忆录。
36?亚济科夫(1803—1846),俄国诗人,普希金的朋友,早年曾接近雷列耶夫等,中年后脱离进步立场逐渐没落。
37?俄国文学家。
38?在卡韦林的文章中,伊凡雷帝被表现为一个反对世袭贵族、保护平民的人。
39?卢利耶(1814—1858),莫斯科大学的动物学教授,曾由赫尔岑推荐,于1847年参加《现代人》的工作。
40?索洛古布作品中的旅行马车是一种老式马车,既慢又不舒服。
41?这本丛刊始终没有出版,别林斯基放弃了它,用它支持了《现代人》。——作者注
42?指奥加辽夫在1846年3月初回到俄国。
43?奥加辽夫庄园上的邻居,这时他大概在彼得堡,即将回莫斯科。图奇科夫一家与赫尔岑家有很密切的来往,图奇科夫的 45?瑞亚是希腊神话中众神的母亲,克洛诺斯的妻子,克洛诺斯因怕自己的儿子推翻他,把他们全都吃掉,但瑞亚生下宙斯,把他藏了起来,用布包了石头塞给克洛诺斯吃,保全了宙斯的性命。
46?见果戈理的小说《鼻子》。
47?即上次信中提到的赫尔岑给别林斯基的五百卢布。
48?指别林斯基打算写的一些文章,但后来没有写成。
49?斯拉夫主义者的刊物,这里是指1846年出的 51?斯拉夫主义者认为,俄罗斯民族的基本特点是温和与恭顺。
52?《读书文库》的编者,他在《读书文库》上批评了别林斯基。
53?舍维廖夫的诗:“在海水中洗澡就像读但丁的诗。”——作者注
54?敖德萨的一个官员,曾在莫斯科大学读书,爱好文学。
55?赫尔岑小组的成员,曾任《莫斯科新闻》编辑。
56?科尔什的姐姐。
57?彼得大帝改革前的俄国,男人都留长胡子。
58?科托希欣(约1630—1667),俄国莫斯科罗斯时代的官员。这里所谓“科托希欣时代”指彼得大帝改革前的俄国。
59?指法国剧作者贝亚尔和迪蒙诺埃尔写的剧本《布凯龙寻父记》。
60?格拉诺夫斯基的妻子。
61?格拉诺夫斯基提到的家,是我父亲死前我们一起住过的。——作者注
62?这责备指什么,我始终不明白,只得说这是在我出国前女人们的说长道短造成的,关于这一点,我曾稍稍提到过,见1858年《北极星》上的《往事与随想》。——作者注按:1858年《北极星》上发表的那部分《往事与随想》,即 63?即阿斯特拉科娃,数学教师阿斯特拉科夫的妻子,一个女作家。
64?即《法意书简》的 76?见《监狱与流放》。——作者注按:这是指1854年出版的《监狱与流放》的单行本。
77?显然是由于赫尔岑在《俄国革命思想的发展》中对恰达耶夫作了恰如其分的评价,恰达耶夫为此给他写了此信。
78?蒲鲁东以前的两封信,一封写于1849年8月23日,另一封写于1849年9月15日,寄自孔斯耶尔热里监狱,它们的主要内容已写入《往事与随想》正文中。——作者注(按:这是指 79?指1851年11月16日轮船失事的消息。——作者注
80?关于巴枯宁在施吕瑟尔堡监狱去世的谣言,当时传遍了全欧洲。——作者注
81?波兰革命者霍耶茨基的笔名。
82?巴黎的监狱,当时蒲鲁东因抨击路易·拿破仑,被判了三年徒刑。
83?《俄国和社会主义——给米什莱的信》。——作者注
84?指《北极星》。
85?信上这段话曾刊载在《北极星》 95?古意大利的一条大道,从罗马通往意大利东南部的布林迪西,保罗曾在这一带传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