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洛休斯·别尔纳茨基——斯坦尼斯拉夫·沃尔采尔——1854至1856年的宣传活动——沃尔采尔之死
我看到了新的苦难和新的受难者!
《地狱篇》1
另一些不幸,另一些受难者等待着我们。我们是生活在昨天的战场上——周围尽是医院、伤员、俘虏和垂死的人。波兰人的流亡史比所有的人古老,他们受的折磨也比别人大,但他们顽强地生活着。离开国境时,波兰人与丹东相反2,心中怀着自己的祖国,他们没有低下头,却高傲地、森严地带着它走向世界各地。欧洲露出敬意,在英勇的战士的庄严行列面前敞开了大门。人民向他们致意问候,国王扭转了脸,不闻不问,让他们通过,佯装没有看见。他们的脚步声一时间惊醒了欧洲,它流出了眼泪,表示了同情,资助和鼓舞了他们。3波兰流亡者,这民族独立的义士的忧伤形象,始终留在人民的记忆中。在异国的二十年中,他们的信念没有削弱,在一切危急的时刻,在为自由而斗争的日子里,波兰人总是闻风而动,首先响应,正如沃尔采尔和老达拉什在1848年向法国临时政府所说的一样。
但是拉马丁的政府不需要他们,也根本没有想到他们。哪怕名副其实的共和主义者想起波兰,也只是为了在1848年5月15日利用它的名义发出战争和起义的虚伪叫嚣4。大家明白这出戏是假的,但是从那时起,法国的资产阶级已把波兰(波兰只是供它任意玩弄的一张牌,正如意大利之于英国一样)撇在一边。巴黎不再有人谈论“被蹂躏的华沙”,只有关于波尼亚托夫斯基5的传说,还与波拿巴的其他故事一起在人民中流传,在民间木板画上还能看到这位将军戴着波兰军帽,骑着马在河中淹死。
从1849年开始,波兰流亡者经历了一段消沉苦闷的时期。这段时期在苦难重重中一直延续到克里米亚战争和尼古拉的去世。他们看不到一点真正的希望,找不到一点生活的力量。克拉辛斯基6所预言的启示时代似乎到来了。流亡者与祖国切断了联系,被丢在河对岸,像树木无法汲取新鲜的树液一样萎谢了,干枯了,在自己的人民眼中成了外国人,可是在他们所居住的国家中也仍然是外国人。这些国家在一定程度上同情他们,但是他们的不幸时间太长了,人们心中的善良感情从来不能维持这么长的时间。何况波兰问题首先是民族问题,只在表现形式上,也就是在反对外国压迫者这一点上才具有革命意义。
流亡者向前看,同样也向后看,他们总是期待着复兴,仿佛在过去除了独立,还有什么值得复兴的东西,可是独立本身并不包含别的什么,这只是一个否定的概念7。难道还有比俄国更独立的国家吗?对复杂的、难以设想的未来社会组织方式,波兰从未提出过新的观念,它想到的只是自己的历史权利,以及按照互相帮助的正义要求帮助别国人民的意愿。为独立而斗争,这永远能赢得热烈的同情,但不可能成为其他民族本身的事业。只有在本质上不属于民族的事,才是人们普遍关心的,例如,天主教和新教问题,革命和反动问题,经济发展和社会主义问题。
1847年,我认识了波兰民主主义领导中心8的人。那时领导中心设在凡尔赛,根据我的了解,它里边最活跃的分子是维索茨基9。我与他们不可能特别接近。他们希望从我口中听到的,是符合他们的愿望和他们的假设的话,不是我所了解的事实。他们想知道的消息是哪里在组织暴动,准备摧毁俄国的国家机器,总是问我叶尔莫洛夫10参加没有……可是我能告诉他们的,只是当时青年中的激进主义思潮,格拉诺夫斯基的宣传,别林斯基的巨大影响,当时在文学界和社会上斗争的两派,即西欧派和斯拉夫派在社会观点上的差异。然而这在他们看来不是重要的。
他们有丰富的过去,我们却怀着伟大的希望;他们的胸口布满了刀伤,而我们只是在锻炼身体,要为未来的刀伤做好准备。我们在他们面前,就好像后备军人在久经沙场的老将面前。波兰人是神秘主义者,我们是现实主义者。吸引他们的是朦胧的神秘世界,在那里一切都模模糊糊,像影子一般浮动,人们可以把它想象得无限深远,无限高大,因为什么也看不清楚。他们可以生活在这种半睡眠状态,不需要分析,不需要冷静的研究,不需要锲而不舍的怀疑。在他们的心灵深处,正如一个人在军营中一样,只能看到我们所不熟悉的中世纪的反光,或者他们可以在困难和疲倦的时刻跪在面前祈祷的十字架。在克拉辛斯基的诗篇中,《圣母痛苦经》11取代了民族的赞歌,它不是把我们引向生命的胜利,而是引向死亡的胜利,引向最后审判的一天……我们不想在信仰中变得更愚昧,便得在怀疑中变得更聪明。
在拿破仑的时代之后,神秘主义思潮已愈演愈烈。密茨凯维奇,托维扬斯基,甚至数学家弗龙斯基,所有的人都在帮助弥赛亚救世主义的发展。从前有天主教徒和百科全书派,但是没有神秘主义者。受过18世纪熏陶的老人,与神智学的幻想是无缘的。古典传统的锤炼给人们带来了伟大的世纪,它像大马士革钢一样永不磨损。我还见到过两三个百科全书派的波兰老人。
在巴黎的昂坦大道,从1831年起住着阿洛休斯·别尔纳茨基伯爵,他担任过波兰议会的使节,在革命时期是财政总长,当亚历山大一世1814年在波兰实行自由主义政策时,别尔纳茨基还担任过一个省的贵族领袖,在沙皇面前代表自己的阶级。12
从1831年起他迁居巴黎,他的财产已全部被查抄,他便住在我提到的昂坦大道上那幢小小的寓所中。每天早上,他穿一身深棕色衣服出外散步,然后读读报纸,到了晚上便穿上金纽扣的青燕尾服,到别人家中消磨时间。1847年我便是在那儿认识他的。他的住房相当旧了,女房东想把它翻造。别尔纳茨基给她写了一封信,使那个法国女人非常感动(事情涉及钱的问题时,这是非常不容易的),她赶去与他商量,答应他迁往别处只是暂时的。房屋修好后,她仍以原价租给了别尔纳茨基。他看到油漆一新的漂亮楼梯,新的壁纸,新的窗框和家具,有些惭愧,但还是服从了命运的安排。
老人对一切事都从容不迫,心地光明磊落,正直高尚,他崇拜华盛顿,又是奥康内尔13的朋友。他是真正的百科全书派,宣传合理的利己主义,终生过着自我牺牲的生活,抛弃了一切,从家庭、财富到祖国和社会地位,从未流露过特别的惋惜,也从未发出过怨言。
法国警察没有打扰他,甚至还很尊敬他,知道他当过总长和大使;巴黎的警察总监真的认为波兰议会的使节与教皇的使节是相同的。在流亡者中,大家知道这事,因此朋友和同胞们不断找他帮忙,要他为他们说情。别尔纳茨基从不推辞,到了警察局总是客客气气,恭维备至,弄得警官们终于厌烦了,只得让步,以便摆脱他。二月革命完全平定后,气氛变了,不论笑容、眼泪、恭维和满头白发,都不再发生作用,但正在这时,仿佛命运故意与他作对,一个波兰将军的遗孀来到了巴黎,这位将军是在匈牙利战争14中阵亡的,他的遗孀生活非常困难。别尔纳茨基为她向警察局申请补助。他们虽然大声称呼他“最尊贵的使节先生”,还是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老人只得找卡利埃15本人,卡利埃为了摆脱他的纠缠,同时也为了侮辱他,向他指出,补助只给予1831年流亡的人,还说:“如果您如此关心这位夫人,不妨由您提出申请,要求发给您困难补助费,这样我们可以每月给您二十法郎,至于您把钱给谁,这悉听尊便!”
卡利埃让他钻了空子。别尔纳茨基只当局长的话是真的,马上表示同意,还再三道谢。从此老头儿每个月上警察局一次,坐在前厅恭候一两个小时,领到二十法郎后便把钱送交那位寡妇。
别尔纳茨基早已过了七十岁,但身体保养得很好,喜欢与朋友一起吃饭,晚上要一直坐到两点钟,有时还喝一两杯葡萄酒。一天很迟了,大约已经三点钟,我与他一起回家,路上得经过勒佩勒蒂埃街。歌剧院灯火辉煌,一些戴了丑角面具、穿着宽大衣衫的人裹紧了围巾正在入场,龙骑兵和警察挤满了过道。我以为别尔纳茨基会拒绝,故意逗他:
“机会难得,我们进去瞧瞧,怎么样?”
“太好了,”他答道,“我已有十五年没参加化装舞会了。”
“别尔纳茨基,”我与他一边挤进过道,一边开玩笑道,“您什么时候才老啊?”
“教养良好的人年纪会大,”他笑笑答道,“但永远不会老!”
他终生保持着这样的性格,最后,作为一个修养良好的人,在安静的气氛中悄悄告别了生活:他早上觉得身体不舒服,晚上便死了。
别尔纳茨基死的时候我已在伦敦。我到达那里不久便开始与一个人接近,他留给了我宝贵的记忆,他的棺木也是由我和别人一起抬进海格特墓园的,这便是沃尔采尔。在那时跟我来往的所有波兰人中,他是我最喜欢的,或许也是与我们的对立情绪最少的。这不是说他喜欢俄国人,但是他对事物总是抱着合情合理的态度,因此全盘否定和狭隘的仇恨心理与他是无缘的。我与他最早谈起建立俄文印刷所的事。听完我的话,这位病人很兴奋,拿起纸和铅笔,开始计算费用,估计需要多少铅字等等。他推测了主要的订户,还介绍我认识了切尔涅茨基16,我们以后合作得很好。
当他拿到 他没有灰心,但身体搞坏了。伦敦的气候(潮湿,煤灰,见不到阳光)对他的肺病是不利的。沃尔采尔逐渐衰弱,但还是坚持着。这样,他活到了克里米亚战争,但我几乎想说,他不能,也不应该活过这次战争。他和科苏特一起前往英国各地巡回演讲时曾对我说:“如果波兰现在不能有所作为,一切便都完了,即使不是永远完了,也得经过很长很长的时期才能翻身,我最好还是闭上眼睛。”在各个主要城市的群众大会上,科苏特和沃尔采尔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募集到不多的一些钱,但也仅此而已。英国议会和政府十分清楚,人民的浪潮什么时候只是表面上轰轰烈烈,什么时候才真的构成威胁。强大稳定的内阁由于提出了“阴谋法案”,便在海德公园群众大会的阴影中垮了台。但科苏特和沃尔采尔召集的群众大会,目的是要促使议会和政府承认波兰的权利,向波兰的解放事业表示同情,它们没有明确的目的,也没有力量。保守派作出的可怕回答是无法反驳的:“在波兰一切都平安无事。”现在要政府做的不是承认既成事实,而是发出号召,鼓动革命,唤醒波兰。英国的社会舆论还不能走得这么远。何况大家希望的是尽快结束这场刚刚开始的战争,它的代价太昂贵,实际上毫无益处。
在群众大会之间,沃尔采尔不时返回伦敦。他太聪明了,不可能不明白事情毫无指望,他显然老得多了,心情抑郁,火气很大;他展开了狂热的活动,像垂危的病人在寻找一切医疗方法,怀着不祥的预兆和顽强的意志,重又回到伯明翰或利物浦,从讲坛上为波兰发出悲歌。他在我心头引起了深深的哀痛。但是他怎么会相信英国会拯救波兰,拿破仑的法国会号召革命呢?他怎么会对那个允许俄国进军匈牙利,允许法国进军罗马的欧洲寄予希望呢?难道马志尼和科苏特在伦敦的存在本身,还没有响亮地提醒他,它已经堕落了吗?
……大约就在这时,在年轻的波兰流亡者中间长期蕴积的对中央领导机构的不满,开始发出了声音。沃尔采尔愣住了——他没有料到这个打击,然而它的出现是十分自然的。
聚集在沃尔采尔身边的一小群人,根本达不到他的水平。沃尔采尔明白这一点,但与这个合唱队相处惯了,不免处在它的影响下。他以为是他在领导他们,可是他们作为合唱队,站在他的后面,却要把他推向他们想去的地方。唯有沃尔采尔达到了他可以自由呼吸,感到心情舒畅的高度,他的合唱队却行使着小市民亲族的任务,拼命在把他向下拉,要把他拉进流亡者中卑污庸俗、争名夺利的圈子。早衰的老人在这个圈子中,不仅身体上的气喘医不好,还得了精神上的气喘。
这些人不理解我提出的联合28的重大意义。他们把这看作给他们的事业涂上一层新的色彩的手段:陈词滥调的不断反复,爱国主义的老生常谈</a>,公式主义的回忆往事——他们已觉得这一切索然无味,有些厌倦了。与俄国人的联合提供了新的兴趣。此外,他们指望依靠俄国人的宣传,使自己濒临绝境的事业重振声威。
我与波兰民主主义领导中心的成员之间,一开始就没有取得真正的理解。他们对俄国的一切都持怀疑态度,因此要我写一份“信仰声明”之类的东西予以公开发表。我写了《波兰人宽恕我们》,他们要求在措辞上做些修改,我照办了,尽管我根本不同意这些意见。作为对我的文章的答复,莱·津科维奇29写了一份对俄国人的呼吁书,把原稿送给我看。它毫无新意,还是几句老话,搬弄一些过去的事,加上一些天主教的调子。把它译成俄文以前,我向沃尔采尔指出原稿的荒谬之处。沃尔采尔同意我的看法,请我晚上向领导中心的成员们说明这一点。
这时便出现了特利索坦和瓦迪乌丝的不朽场面30——正是我所批评的那些地方,他们却认为是拯救波兰所必不可少的。至于天主教的用语,他们说,不论他们个人的信仰如何,他们希望与人民站在一起,而人民热爱自己受迫害的母亲——天主教会。
沃尔采尔支持我。但是他刚开始发言,他的同志们便大叫大喊。沃尔采尔被烟味熏得不断咳嗽,什么也讲不成。他答应我会后与他们谈一下,坚持作重要修改。过了一星期,《波兰民主者》31出版了,呼吁书照登不误,没有改一个字,我拒绝把它译成俄文。沃尔采尔对我说,他也对这件事感到奇怪。我向他指出:“您觉得奇怪,这还不够,您为什么不制止它发表?”
我已看得很清楚,对沃尔采尔说来,问题迟早会变成这样:或者与领导中心当时的成员分手,与我保持密切联系,或者与我分手,照旧与自己的“革命未成年人”待在一起。沃尔采尔选择了后者,我为此感到忧伤,但从未埋怨他,也没对他生气。
现在我得谈到那些令人痛心的枝节问题了。在我建立印刷所的时候,一切是这么决定的:全部印刷开支(纸张、排工、房租、薪金等等)由我负担。领导中心按照他们运送波兰小册子的路线运送我的俄文书报。我免费供应他们负责输送的一切,我认为,我已承担了大部分责任,但是结果他们认为这还不够。
领导中心为它自己的事,主要是为了募捐,决定向波兰派遣密使。它甚至要求他前往基辅,可能的话还上莫斯科,以便在俄国人中进行宣传,因此要我写几封信。我拒绝了——怕给朋友们惹来麻烦。他出发前三天的晚上,我在街上遇到了津科维奇,他当即问我:
“您为派遣密使出多少钱——指您本人?”
我觉得这问题有些奇怪,但我知道他们的拮据状况,因此说,我愿意出十镑(二百五十法郎)。
“怎么,您这是开玩笑不是?”津科维奇问,皱起了眉头,“他至少需要六十镑,可是我们还缺四十镑。这件事不能就此罢休,我跟大伙商量一下再来找您。”
真的, 33?意大利革命家,马志尼的部下。
34?一个英国律师的女儿,曾担任马志尼的翻译和秘书。
35?意大利流亡者是没有任何嫌疑的。法国流亡者中却发生过一件有趣的事。在巴泰勒米的决斗事件中,我谈到过一个叫巴罗内的人,他根据赖德律-洛兰的指示募集过一些钱,把它们花光了。这以后,返回伦敦毫无指望了,于是他要求准许他留在马赛。比约答复道,巴罗内作为政治人物并无危险,可以留下,但是他对他的政党的不忠诚行为说明他不是一个可靠的人;这样,他拒绝了他的要求。在这方面德国人也是光明磊落的。我记得,他们在美国和曼彻斯特募集了两万法郎,把它存在伦敦一家银行中,并公推金克尔、卢格和奥斯卡·雷亨巴赫伯爵三人共同管理。这是三个誓不两立的仇人,他们马上意识到,他们保管的这笔钱隐藏着使他们互相争吵的根源,因此当即订立了取款的条件:没有三人的一致同意,银行不得支付任何数目的钱。一张支票,哪怕一个人,甚至两个人签了字, 42?东正教追荐祖先的仪式。
43?拿破仑于1807年打败俄、普,进军华沙,建立了华沙大公国,因此波兰人一直把拿破仑看作对抗俄国的“保护神”。
44?1569年波兰和立陶宛为对抗俄国的威胁,联合为统一的国家,号称“波兰共和国”,实际上是中世纪式的贵族共和国,由贵族选举国王,设有议会和宪法。1772至1795年俄、普、奥三国完成了对波兰的瓜分,“波兰共和国”宣告灭亡。
45?指莱维尔(1786—1861),他是波兰历史学家,在1830年的起义中成为革命派的领导人,后流亡国外,在波兰民主派流亡者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46?这是波兰民族英雄柯斯丘什科的话。柯斯丘什科(1746—1817),波兰将军和政治家,1794年波兰反俄起义的领导人,起义失败时他讲了这样的话。
47?密茨凯维奇《塔杜施先生》中的主人公,这部长诗描写了19世纪初年波兰贵族的生活。
48?波兰作家卡奇科夫斯基(1825—1896)的小说《墨德利奥》的主人公,这小说描写了17世纪末至18世纪初波兰贵族的生活方式。
49?俄罗斯两个古老的著名家族。
50?俄国梁赞省一个以野蛮残酷出名的大地主。
51?在1715至1723年法王路易十五年幼时摄政的奥尔良公爵菲力普(1674—1723)。
52?拉济韦尔家是波兰立陶宛的大贵族世家,在“波兰共和国”时期出过不少左右朝政的大人物,这里只是指这个家族的一个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