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848年
1846年底纳塔利娅写信给奥加辽夫道:“了解得这么多,却没有力量处理,没有勇气对苦的和甜的一视同仁,在苦的面前束手无策,这多么可怜!这一切我了解得再也清楚不过,但还是不能为自己赢得欢乐,也不能听其自然。我不能不明白什么是好的,我也能公正地对待它,但内心的反应却郁郁不乐,折磨着我。向我伸出手来吧,与我一起说,你也对什么都不满意,许多事叫你不痛快,然后教我怎么过得高兴,过得愉快,怎么领略生活的乐趣——我具备欢乐的一切条件,只要我能发挥这方面的能力就成了。”
这几行和我已附在别处的当时日记的一些片段,都是在莫斯科的争执1的影响下写的。
阴暗的一面重又抬头了——格拉诺夫斯基一家的离开使纳塔利娅害怕,她觉得整个圈子在瓦解,只剩了奥加辽夫还和我们在一起。那个差不多还是小孩的女子2,纳塔利娅把她当自己的妹妹一般爱她,她却比别人更疏远我们。挣脱这种处境当时成了纳塔利娅梦寐以求的希望。
我们离开了俄国。
起先是新奇的事物,巴黎,后来是觉醒的意大利和革命的法国,占据了我们的整个心灵。历史事件战胜了个人的考虑。这样我们一直生活到了六月的日子……
……早在这些可怕的、流血的日子以前,5月15日3已举起镰刀割断了我们 但是她没有这样的出路。早上是孩子,晚上是我们那些愤激的、猛烈的论争——尸体检验人和江湖郎中之间的论争。她心里难过,可是我没有给她医治,我给她的是怀疑和嘲笑的苦杯。只要我对她患病的心灵的关心,有我后来对她患病的身体的关心一半那么多……我就不会听任那侵蚀她的病根发芽生长,深入到她的各个方面。我亲自姑息和培植了它们,从没想到她能否忍受和抵抗它们。
我们的生活本身也安排得很不合理。很少有安静的夜晚可以进行亲密的谈话,平静的休息。我们还不懂得闭门谢客。这年年底,从各国逃亡的人开始汇集到这里——那都是无家可归的流亡者,他们由于苦闷,由于孤独,需要寻找友好的庇护和温暖的接待。
她在信上写到过这一点:“我讨厌中国的皮影戏,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见到这些人,见到的是谁,我只觉得我见到的人太多了;这都是好人,有时我觉得跟他们在一起我应该高兴才是,只是次数太多了,生活像春天融雪的水滴,滴啊,滴啊,滴啊,滴个没完。整个早上我得照料萨沙和娜塔莎14,一天就这么忙忙碌碌,没有一分钟可以集中思想,心里这么乱,有时简直叫我觉得害怕和痛苦。到了晚上,孩子上床了,嗯,好像可以休息一下了,但是不,那些好人又来了,而且正因为他们都是好人,更叫人受不了;要不,我可以一个人待着,现在我却不是一个人,可我又不感到他们的存在,仿佛只是烟雾在周围旋转,它刺激眼睛,使呼吸变得困难,等他们一走,又什么也没有……明天来了,仍是照旧,再一个明天来了,也还是照旧。这一切我不想对任何别人讲——他们会以为这是牢骚,是对生活不满。你了解我,你知道,我不想和世界上的任何人交换我的生活;这只是一时的怨恨,厌倦……一阵清新的空气就可以使我恢复全部力量……”(1848年11月21日)
“如果把头脑里想过的一切都讲出来,我得说,有时我看到孩子们会变得这么害怕……我们多么大胆,多么鲁莽,强迫这些新的生命来到世上,可是使他们的生活变得幸福的东西,我们却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能提供——这太可怕了,有时我简直觉得这是犯罪;如果我们的头脑清醒一些,也许对我们说来,剥夺生命会比给予生命更轻松。我还没遇到过一个人可以使我这么说:‘如果我的孩子将来能这样……’那就是说如果他的生活能这样……我的看法变得越来越简单了。刚生下萨沙时,我曾经希望他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后来我又希望他成为另一种人……最后我却希望……”
信写到这里断了,因为塔塔15长大了,正在生伤寒症,但是到了12月15日她又写道:“哦,我那时只是想说,现在我对孩子什么希望也没有,但求他们过得愉快,平安,其余都无关紧要……”
1849年1月24日:“有时我也但愿能像耗子一样东奔西跑,对这种忙碌发生兴趣,免得太闲,免得在这纷扰的世界上,在这不可避免的一切中显得太闲;可是要做我希望做的,却又办不到,总觉得自己与环境不能协调,这是多么大的痛苦,我谈的不是自己那个最亲密的圈子——是的,要是能安心待在这圈子里,那倒好了,但是不能。人应该有广阔的生活,不是一个小天地——像我们从前在意大利的时候,那多好。可是现在,这在哪儿?三十岁了,还是那些憧憬,那样的渴望,那样的不满——是的,我要高声讲出这一切。我正写到这里,娜塔莎来了,她紧紧地吻我……不满?——我太幸福了,生活那么美好……但是
为什么目光
要投向世界。
心灵要渴望
在那儿飞翔?16
我只有跟你才能这么讲话,因为你像我一样软弱,我跟别人,那些比我强或比我弱的人,我都不想这么讲,不希望他们听到我现在讲的话。对他们我会讲些别的。后来我的淡漠使我害怕,我感到兴趣的事,感到兴趣的人变得这么少……我需要大自然,不希望待在厨房里,需要有意义的活动,不希望待在斗室中;还有家庭,两三个朋友——这便是我要的一切。然而大家那么善良,关心我的健康,关心科利亚的耳聋……”
1月27日:“我终于没有力量注视这临终前的痉挛了,它们继续得太久了,而生命却这么短促;利己主义主宰了我,因为我觉得自我牺牲毫无意义,它无非只能证实一句谚语:‘与人在一起,死也不可怕。’但是我不想死,我要活,我要跑到美国去……我们所相信的,我们认为可能实现的,其实只是一种预言,一种过早的预言。多么痛苦,多么悲哀——我真想像孩子一样大哭一场。什么是个人的幸福?……社会像空气一样包围着你,这空气里充满的只是临终前的瘟疫的气息。”
2月1日:“N17……N……我的朋友,如果你知道,在我们私人生活的大门外,一切是多么黑暗,多么悲惨!啊,如果能关起大门,待在屋里,除了这个狭小的圈子,忘记一切……
“那无法忍受的纷乱,它的后果可能会影响几个世纪;我这人太懦弱了,无法超越这一片混乱,望见遥远的将来——我的生命在缩小,在消失。”
这封信的最后是:“我但愿我这么渺小,甚至不感到自己的存在,因为当我感到它的时候,我便感到了一切存在的事物的不可调和……”
预 兆
反动胜利了;从苍白阴暗的共和国中升起了一些野心家的影子;国民自卫军到处搜捕劳动者,警察局长把爪牙派进了树林和地下避难所,缉拿逃亡者。军警以外的人员则负起了告密和侦探的责任。
秋天以前,我们还生活在自己人中间,我们用本国的语言生气和叹息:图奇科夫一家18住在同一幢房子里,玛丽亚·费奥多罗夫娜19也在我们这里,安年科夫20和屠格涅夫每天必到;但是大家都望着远方,我们的小圈子正在瓦解。血流遍地的巴黎已不值得留恋,虽然不是非走不可,但大家都打算离开21,也许这是为了摆脱精神上的苦闷,摆脱六月的印象,然而这魅影笼罩在各人心头,再也不会消失了。
为什么我不一起走呢?那就可以避免不少灾难,我也不必把那么些生命,以及我自身的许多东西,呈献在残酷无情的神的祭台上了。
我们跟图奇科夫一家,跟玛丽亚·费奥多罗夫娜分离的日子,像乌鸦的叫声一样,成了我生活中一种不祥的预兆;可是它像其他千百个信号一样,没有引起我的警惕。
凡是经历过许多艰难挫折的人,都能想起一些日子和时刻,一些几乎难以觉察的细节,转折便是从那时开始,风向也是从那时改变的;这些先兆或警告完全不是偶然的,它们只是后果,是准备进入生活的事物的开始显现,正在暗中观望的、已经存在的事物的初次暴露。我们却不理会这些心理预兆,嘲笑它们,仿佛看到别人撒落了盐碟或者弄熄了蜡烛,因为我们总是违背事实,夸大个人的独立性,骄傲地指望自己驾驭自己的生活。
在我们的朋友们动身的前夕,他们和另外三四个亲密友人聚集在我们家里。他们要坐早上七点钟的火车走,睡觉太没意思了,大家希望在一起更好地度过这最后几个小时。起先大家很起劲,情绪显得激动,这是每当分离时必然会有的现象,但逐渐乌云笼罩了大家的心……谈话变得索然无味,大家有些不自在,杯中的酒也失去了香味,勉强说笑并不能带来欢乐。有人看到天色发亮,拉开窗帷,青白色的光线射在各人脸上,像库图尔22画中一群饮酒作乐的罗马人。
大家闷闷不乐,忧郁憋得我喘不出气。
我的妻坐在不大的沙发上,图奇科夫的小女儿跪在她前面,把脸埋在她的胸口——她把这个女孩子称作“我的心灵的康素埃洛”23。她热爱我的妻,离开她到偏僻的乡村去是出于无奈。她的姐姐忧郁地站在旁边。康素埃洛一边哭,一边小声说着什么;玛·费忧郁地坐在离她们两步远的地方,一言不发,她早已习惯了向命运屈服,她了解生活,在她的目光中只是简单的“别了”,而从两位少女的眼泪中透露的却是“再见”。
后来我们去送他们。高大空旷的石造车站里寒冷彻骨,门砰砰作响,猛烈地开关着,穿堂风从四面吹入。我们坐在墙角的一张长凳上,图奇科夫正忙着照看行李。突然门开了,两个喝醉的老汉吵吵闹闹走进候车室。他们的衣服沾满了污泥,脸上的肌肉扭歪了,给人一种粗野放荡的印象。他们进屋时边走边骂,一个想揍另一个,另一个闪开了,却挥起拳头,用尽全力,正打在那人脸上,老头子喝醉了,一个踉跄倒在地下,头撞在石板上,发出了尖厉刺耳的响声;他大喊一声,抬起了头,血流在花白的头发和石板上。警察和旅客大吃一惊,赶紧把另一个老人拦住。
从昨晚起我们一直情绪激动,心潮起伏,在紧张的状态中勉强支持着,现在大厅中头颅骨碰到地上的骇人声音,在大家身上引起了歇斯底里的反应。我们的家和整个生活圈子一向平静安详,从来没有“哭叫吵闹的现象”,以致眼前的一切叫我们受不了,我感到浑身战栗,我的妻几乎昏厥,幸好这时铃声大作——“时间到了!赶快!”于是一眨眼,我们已孤零零地留在栅栏外面了。
对于告别的人,没有比法国警察在铁路沿线所实行的办法更不文明、更惹人生气的了;他们剥夺了送行者最后的两三分钟……他们人还在这儿,机车的汽笛还没有响,火车还没有开动,然而你们之间已被一道障碍,一个栅栏,一些警察的手隔开——尽管你希望看到他们怎么坐下,火车怎么开动,然后望着它怎么远去,变成一片尘土,一阵烟,一个黑点,你要注视着它,直到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默默地坐车回家。一路上我的妻轻轻哭着,为自己的康素埃洛的离开感到伤心,不时把围巾裹一裹紧,问我道:“你记得这声音吗?它还在我的耳边。”
到了家中,我劝她躺下休息,自己坐在那儿读报;我读了巴黎报纸的社论栏,还有小品文,杂文栏,看看表,还没到十二点,这么长的日子!我去看安年科夫,他日内也要动身了;我与他一起出外散步,在街上比读报更无聊,只觉得这么忧郁……仿佛良心的谴责在折磨着我。“到我家里吃饭吧。”我对他说,我们到了家。妻真的病了。
晚上凄凉寂寞,兴味索然。
“那么已经决定了,”分别时我问安年科夫,“您在本周末动身?”
“决定了。”
“您在俄国不会愉快。”
“有什么办法,我不能不走;我不会待在彼得堡,我要到乡下去。说真的,这儿怎么样也只有天知道,说不定您留在这儿也会后悔的。”
那时我还可以回国,船还没有被我烧毁,雷比勒奥和卡利埃还没有写秘密报告24,但是我在心里已经决定了。尽管这样,安年科夫的话还是触痛了我敏感的神经,我想了想,答道:
“不,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得留下,如果要后悔,也只能后悔那天在莫伯特广场的街垒上,一个工人把枪给我时,我没有接受。”
在绝望和软弱的时刻,当痛苦使我无法忍受,觉得我的一生只是继续不断的错误,当我怀疑自己,怀疑最后一线希望,怀疑所有的一切时,我的头脑里许多次闪过这样一些话:“为什么在街垒上,我不从工人手中接过武器来?”要是那时给流弹打死了,我至少还可以带着两三个信念走进坟墓……
时间又慢慢拖下去……过了一天又一天……忧郁,苦闷……有时来几个人,相处一两天,然后又走了,消失了,再也见不到了。到了冬天,各国的流亡者相继出现,这是从其他遇难船只上逃生的水手;他们还充满着信心和希望,认为在全欧洲掀起的反动浪潮,只是偶然吹过的一阵狂风,暂时的挫折,他们等待着明天,等待着一星期后东山再起……
我意识到他们错了,但是他们的错误叫我高兴,我尽量使自己糊涂一些,我与自己斗争,在烦躁不安中打发日子。这段时间在我的记忆</a>中,就像生活在煤烟弥漫的屋子里……我苦闷得走投无路,我想从书本中寻求解脱……在喧哗中,在不问世事的家庭生活中,在朋友的聚会中寻找精神寄托,但是总觉得缺少什么,笑不能使我愉快,酒只能增加烦恼,音乐刺痛心灵,欢乐的谈天</a>最后总是以忧郁的沉默结束。
内心的一切遭到了凌辱,一切都给推翻了,剩下的只是明显的矛盾,一片混乱;一再的幻灭,一再的失望。早已形成的精神生活的基础又成了问题;严峻的事实从四面八方升起,驳斥着它们。怀疑把自己沉重的脚踹到了最后的财富上;它要摧毁的不是教会的圣器室,不是学究的长袍,而是革命的旗帜……它从一般的观念渗入了生活。理论上的否定与变成行动的怀疑是截然不同的,那是跨前了一大步,因为思想是勇敢的,语言是大胆的,它可以轻易说出内心害怕的话;信仰和希望的火焰还没有完全熄灭,智慧已跑在前面摇头。心落后了,因为它恋恋不舍,当智慧在判决和惩罚时,它还在告别。
也许,在青年时期,一切还在燃烧,奔腾,一些信仰的丧失只是为另一些扫清道路;也许,在老年时期,由于厌倦,一切已变得漠不相干——对于这些人转折是轻松的,但是“在人生的中途”25,那是不能不付出代价的。
最后,这难道是闹着玩的吗?那神圣的一切是我们所爱过的,向往过的,为之作出过牺牲的。生活欺骗了我们,历史欺骗了我们,为它自己的利益欺骗了我们;它需要疯狂的人作媒介,至于他们清醒以后怎么样,这与它无关,它只是利用他们,然后让他们在残废收容所里了结一生。这是耻辱,令人懊丧的耻辱!可是在你的身边,心地单纯的朋友们耸耸肩膀,对你的灰心,你的焦躁感到讶异,他们等待着明天,他们想望的、从事的永远是同一些事,他们什么也不理解,什么也不能使他们停止,他们一直在走——然而始终没有前进一步……他们批评你,安慰你,指责你——这多么无聊,多么叫人受不了!
他们自称是“信仰的人,爱的人”,把他们与我们这些“怀疑和否定的人”相对立;他们不明白,把一生抚育的希望连根拔除意味着什么,他们不知道什么叫为真理而痛苦,他们从未为任何珍宝“号啕大哭”,像一位诗人说的那样:
我从受伤的心里挖出了鲜血淋漓的它,
我号啕大哭,抛弃了它。26
这些永不清醒的疯人是幸福的——他们不懂得什么叫内心斗争,他们的痛苦只来自外在的原因,来自凶恶的人和意外的事故;他们的内心始终是完整的,良知始终是平静的,他们对一切心安理得。正因为这样,咬啮别人的内心的苦闷,在他们看来只是奇谈怪论,只是思想闲得无聊的消遣,只是无病呻吟。他们看到伤员嘲笑自己的木足,便得出结论,认为手术对他算不得什么;他们从未想到,他为什么未老先衰,锯断的腿遇到天气变化,遇到刮风下雨,如何隐隐作痛。
我这场病的合乎逻辑的自白,我的病历——那些被侮辱的思想的流露,已写在一系列文章中,它们便是《来自彼岸》。我在那里批判了我心中那些最后的偶像,我为我的痛苦和受骗,用讽刺向它们作了报复;我嘲笑的不是别人,是我自己,但我再次受到了迷惑,认为自己获得了自由,于是我又摔了跤。我对言语和旗号,对奉为神明的人类,对西方文明的唯一拯救者——教会,失去了信仰,但我仍相信着几个人,相信我自己。
我看到一切都在崩溃,我希望得救,开始新的生活,随着两三个人一起离开,回避和不再接触那些多余的人和事……在最后一篇上,我高傲地写上了我的题目:“我之所有尽在我身”27!
在事变的深渊中,在公共事务的漩涡中,生活瓦解了,烧伤了,一半腐烂了,它变得无所作为,只得重又退回青年的抒情时期,可是那已是没有青春、没有信仰的青年时期。我把赌注押在自己身上,我的船终于碰到水底的礁石上,撞得粉碎。确实,我没有遇难,但我失去了一切……
伤寒症
1848年冬,我的小女儿28病了。她觉得不舒服已好久,接着开始发低烧,后来烧似乎退了。给她看病的是名医雷厄,他认为她应该坐车到外边兜兜风,尽管那是冬季。这天气候晴朗,但并不暖和。她回家时脸色异常苍白,要吃些东西,但没等汤煮好,已在我们旁边的沙发上睡熟了。过了几个小时,她还没醒。自然科学家福格</a>特的弟弟是学医的,正好在我们家。他说:“你们瞧这孩子,这不是正常的睡眠。”她脸上死一般的苍白,有些发青,我感到害怕,把手按在她额上——额头冰凉的。我亲自跑去找雷厄,幸好他在家,我把他拉来了。孩子还没醒,雷厄抱起她,使劲摇晃,还要我大声呼叫她的名字……她睁开眼睛,说了一两句话,又闭上眼睛,死一般地睡着了,几乎看不出她还在呼吸。她在这种状态中继续了几天,变化很小,不吃,也几乎不喝,嘴唇发黑,指甲发青,身上出现了皮疹——这是伤寒症。雷厄几乎什么也没做,只是等待,观察病情的变化,这不能给我们多大希望。
孩子的神情是骇人的,看来她随时可能死去。妻面色苍白,默不作声,日夜守在床边,眼睛上蒙着一层珍珠似的光泽,这是疲倦、痛苦、精力衰竭和神经极度紧张的表现。一次,夜里一点多钟,我仿佛觉得塔塔已停止呼吸,我看看她,竭力掩饰心头的恐怖;我的妻猜到了。
“我的头脑发晕,”她对我说,“给我一点水。”
我把杯子给她时,她没有一点知觉。这时屠格涅夫在我们家,与我们一起分担这些悲伤的时刻,他赶往药房买阿摩尼亚水,我一动不动,站在两个失去知觉的人中间,望着她们,束手无策。使女给我的妻擦手,用水搽她的太阳穴。过了几分钟,她醒过来了。
“怎么样?”她问。
“塔塔好像睁开眼睛了。”心地善良的使女路易莎说道。
我看了看,她真的好像醒了;我小声叫她的名字,她睁开眼睛,用干得裂开的发黑的嘴唇笑了笑。从这时起,她逐渐复原了。
有些毒害比孩子的病更危险,给人的折磨和痛苦更多,我知道它们,但最坏的还是那种慢性的毒害,它悄悄地侵蚀你的精力,使你疲惫不堪,让你感到委屈,感到无能为力,只得扮演旁观者的可怕角色。
凡是亲手搂抱过一个婴孩,感到过他怎样逐渐变冷,变重,变成石头的人,凡是听到过他最后的呻吟,意识到那虚弱的身子在祈求怜悯,祈求拯救,希望让他留在世上的人,凡是目睹过放在桌上、裹在粉红缎子里的漂亮的小棺木,看到过镶花边的洁白外衣把蜡黄的脸色衬托得更加分明的人,只要看到孩子一病,不禁就会想:“恐怕又有一个小棺材要出现在桌上了吧?”
灾难是一所不祥的学校!当然,一个人经历的灾难多了,忍受能力也会增强,但这是由于他的心灵创伤多了,感觉迟钝了。一个历尽坎坷的人却不能不对他经历的一切心有余悸。他失去了对明天的信心,而没有这种信心便什么事也做不成;他变得无动于衷,因为习惯了各种骇人的思想;终于他害怕灾祸,也就是害怕再度经历那一连串痛苦的煎熬,一连串心灵的刺激,那是不会随着乌云一起从记忆中消失的。
孩子病中的呻吟引起了我这种内心的惶恐,它使我不寒而栗,我必须付出极大的努力才能克服这种纯粹神经质的印象。
就在那一夜过去后, 黑尔韦格自然不愿待在家里,要在我们这儿寻找平静与和谐。他认为我们的家庭是理想的家庭,他喜欢这儿的一切,他崇拜这儿的每个人,包括孩子在内。他幻想着怎样跟我们一起跑得远远的,然后在那里安静地观看欧洲这台黑暗的戏剧,一直看到最后一幕。
尽管这样,除了对一般的事我们持有同样的或者非常接近的理解以外,我们很少共同之点。
黑尔韦格似乎认为世上的一切都是为他存在的;他专为自己打算,要求别人理解他;他既胆怯又自私,不相信自己,同时又自命不凡。这一切合在一起便使他装模作样,喜怒无常,有时故意做得忧心忡忡,悲天悯人,有时又冷若冰霜。他经常需要有人照料,有人做伴,需要那种既是奴仆又是朋友的人(就像埃玛充当的角色),这种人在他不需要的时候可以忍受他的冷面孔和他的申斥,但当他一旦需要,他们又得马上为他奔走,装出笑脸,不折不扣地执行他的命令。
我也寻求爱和友谊,寻求同情,甚至鼓掌,希望引起这种效果,但我从来不会像女人和猫那样装出一副苦闷和委屈的媚态,也不会老是要别人理解自己,体贴自己。也许,我行为中的自然真诚、过度自信和健全纯朴,那种听其自然的态度,也是一种自尊心的表现,尽管我会因此招来灾祸,也置之不顾。在欢笑和悲痛中,在爱和互相关心中,我的感情都是真诚的,我感到快乐和忧愁不是因为我想到了自己。我有强壮的肌肉和神经,我可以独立自主,不必依赖别人,我准备向别人伸出热情的手,但我不会像乞求施舍似的乞求别人的帮助和支持。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不难想象,我和黑尔韦格之间有时会发生不愉快的冲突。但是首先,他对我比对别人谨慎得多;其次,他承认错误的伤心自白总能使我完全解除武装。他不是申辩,而是在友谊的名义下请求我宽恕他的软弱性格,这是他自己也知道并且加以谴责的。我扮演着一种保护人的角色,在别人面前卫护他,同时批评他,他也总是马上认错。他的屈服使埃玛大为扫兴——她为此嫉妒,总要取笑他几句。
1849年到了。
三 心的迷乱
到了1849年,我在黑尔韦格身上逐渐发现了各种变化。他反复无常的性格显得更突出了。有时无法忍受的忧郁会突然袭击他,弄得他坐立不安,不知怎么办好。他的丈人终于破产了,勉强保留的一点钱还得养活家里的其他人,贫穷更加来势凶猛,叩击着诗人的门……他想到这一点便心惊胆战,失去了一切勇气。埃玛在使劲挣扎,东奔西跑借债,抵押和变卖物品……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让他看到他们的真实处境。她不仅放弃了自己的一切必需品,而且不给孩子添置衣服,而这只是为了让他可以在“普罗旺斯兄弟”57饱餐一顿,买些无用的小玩意儿。他向她要钱,不知钱是哪里来的,也不想知道。我为此与她争吵,说她会毁了他,也向他指出这一点,可是他坚决不听,她却生我的气,结果一切照旧。
虽然他害怕贫穷到了可笑的程度,他的忧郁却另有原因。
他发牢骚的时候,反反复复讲的是同一套话,这终于使我厌烦了。我有些生气,听到他一再抱怨自己软弱,同时责备我不需要体贴和温存,可他却由于得不到亲人的安慰正在日益憔悴和死亡;说他这么孤独和不幸,恨不得一死了事,还说他非常尊重埃玛,但是他那颗柔弱的心与她的气质迥然不同,她的粗鲁庸俗,“甚至她的大声说话”都叫他受不了。然后他又唠叨说,他对我的友谊怀有热烈的信心……从这种神经质的狂热状态中,我慢慢发现了一种感情,它使我吃了一惊——为他也像为我一样。我觉得,他对纳塔利娅的友谊已超过了一般的程度……我无法可想,只得保持沉默,但我为此担忧,预见到这将使我们迅速走上一条灾难的道路,我们的生活出现了危机……一切都破灭了。
不断谈论失望,不断祈求别人理解,祈求温存体贴,说一切全赖于它,然后啼哭,抽泣——这些对一个女人的影响是很大的,何况这个女人刚失去了好不容易获得的宁静状态,正为我们周围那带有深刻悲剧意义的环境忍受着痛苦。
纳塔利娅对我说:“有一个角落跟你是无缘的,这对你的性格非常合适:你不了解那种渴望得到母亲、朋友、姐妹的体贴关怀的心情,黑尔韦格目前的痛苦便是这样。我了解他,因为我也有这种感觉……他是个大孩子,而你是成年人,一点小事就可以使他伤心,也可以使他快活。他会为一句冷酷的话难过得要死,我们应该体谅他……然而一点小小的关心、温暖和同情,就能使他感激不尽……”
真的?……但是不,他在跟她谈以前应该先对我说……我会严格保守秘密,不泄露一句话,可惜的是他没有找我谈……
一个人可以保守秘密,不把它告诉任何人,不过这是任何人。如果他要谈自己的爱情,那么他不可能对一个在心灵上与他如此接近的人保持沉默,何况这秘密与这个人有着切身利害关系——这么说,他还没有谈。我这时忘记了以前读过的那本小说《亚米尼乌》!
……1849年底,我从苏黎世到了巴黎,为我母亲那笔被俄国政府扣留的钱奔走。在离开日内瓦时我与黑尔韦格分别了。现在我顺路到伯尔尼探望他。
我发现他正把《来自彼岸》的一部分校样念给特里尔的西蒙58听。他一见我便扑了上来,好像我们已好几个月不见。我当天晚上就走,他一分钟也不肯离开我,一再重复那些热情洋溢、表示友好的话。为什么那时他没有勇气直截了当把心里的话向我公开呢?……那时我的心情很温和,一切都会合乎人情地解决。
他送我到驿站,告别之后,驿车驶出了大门,他还把身子靠在大门上,站在那儿擦眼泪……这几乎是我还真正爱这个人的最后一分钟了……我想了一夜才想起了一个字,它老是不离开我的头脑:“灾害,灾害!……这会带来什么后果呢?”
我的母亲不久离开了巴黎,我暂住在埃玛家,但实际上只有我一个人。这种冷清对于我是必要的,我需要独自一人考虑怎么办。纳塔利娅寄来的信谈到了她对黑尔韦格的同情,这给了我借口,我决定写信给她。我的信是悲伤的,但很冷静;我安详地要求她仔细检查一下自己的心,坦率地对待自己和对待我;我提醒她,我们的过去和全部生活把我们紧紧联系在一起,没有什么事是不能谈的。
纳塔利娅回信道(这封信还保存着,其余的信在政变59时几乎全都销毁了):“你九日的信收到了,我现在也坐着,总是在想:‘这是为什么?’我哭了又哭。也许一切全是我的错,也许我不配活在世上。但我觉得,我与以前晚上剩下一人后给你写信的时候并无不同。我在你面前,在全世界面前都问心无愧,我没有听到我的内心发出一声责备。我生活在对你的爱中,就像我生活在上帝的世界中一样,没有它,我就失去了生存的地方。把我抛出这个世界——我能到哪儿去呢?除非重新投胎。它像自然界一样与我不可分割,我从它而来,仍回到它那里。我一分钟也不能有其他感觉。这世界是广阔的,丰富的,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内心世界更丰富的,它也许太广阔了,使我的整个身心和要求也得到了无限的扩展;在这样丰富的状态中,有一些时刻(那是从我们一起生活以来便出现的)我觉得,在我的内心深处似乎有一种头发那么细的东西在搅乱我的心灵,但不久一切又归于平静了。”
在另一封信中,纳塔利娅又写道:“这不满足依然没有得到解决,它给撇在一边,它在寻找另一种同情,而在黑尔韦格的友谊中找到了它。”
我觉得这还不够,于是又给她写道:“不要回避对内心作深入坦率的考察,不要寻找托词,诡辩不能使你摆脱漩涡——它还是会把你卷走的。在你的信里有一种新的音调,它是我不熟悉的——不是忧郁的音调,是另一种……现在一切还在我们手里……我们要有勇气彻底解决它。想想吧,在我们把困惑我们心灵的秘密形诸语言以后,黑尔韦格必然成为我们的和声中一个错误的音符,否则便是我。我准备带着萨沙前往美国,然后看看情况究竟怎样……我会难受,但我要尽量忍耐;在这儿我会更难受,而且无法忍耐。”
她用恐怖的号叫回答了这封信;与我分离的思想从未在她头脑中出现过。“你怎么啦!……怎么啦!……我,我与你分开,这怎么可能!不,不,我要来找你,马上来找你——让我收拾一下行李,过几天就带孩子们到巴黎来。”
从苏黎世动身那天,她又写信道:“正如在暴风雨中触礁之后,我又要回到你的身边了,我像回到我的祖国,充满着信心,充满着爱。但愿你的心情也像我现在一样!我会比什么时候都幸福。我还是那么爱你,但是对你的爱我已有了更深的认识;生活的账全部结清了——我不再期待什么,不再指望什么。那些误会!——我感谢它们,它们向我说明了不少事,而它们本身却会过去,像乌云一般消失。”
我们在巴黎的会面并不愉快,但是贯穿着一种感觉,就是我们真诚而深刻地意识到,风暴不能真正拔起我们深入地底的树根,要我们分开是不容易的。
在当时漫长的谈话中,我发现了一件事,它使我惊讶,我研究了几次,每次都相信我是对的。尽管还保留着对黑尔韦格的热烈同情,纳塔利娅对自己走出那不祥的蛊惑的圈子似乎感到轻松,呼吸也自由一些了。她怕他,觉得他的灵魂中有一股黑暗的力量,他那无边的利己心理也使她感到惶恐,她要在我这里寻找支持和保护。
我和纳塔利娅的通信谈些什么,黑尔韦格一无所知,但他明白我的信一定对他不利。确实,除了其他,我对他非常不满。埃玛在挣扎,啼哭,尽量向他讨好,替他弄钱,但他不是不回她的信,便是在信上挖苦她,索取更多的钱。他给我的信还保存着,它们倒像情人的歇斯底里的独白,不像友人的通信。他流着眼泪责备我对他冷淡,恳求我不要抛弃他,没有我,没有以前那种充实而明朗的同情,他便不能生活,他诅咒误会和“不明事理的女人”(那是指埃玛)的干预;他渴望开始新的生活——在遥远的地方,与我们在一起;他又称我是他的父亲,他的兄长,他的孪生弟兄。
对这一切,我回答他的是不同的调子:“想想吧,你可能开始新的生活吗?可能脱胎换骨……战胜腐朽的文化带给你的邪病吗?”有两次我还提到了阿乐哥,老茨冈人对他说:“离开我们吧,骄傲的人,你要自由,只是为了你自己!”60
他用责备和眼泪回答我的信,但并未透露什么。他在1850年写的信和在尼斯的最初几次谈话,成了骇人的揭发材料……揭发什么?欺诈,狡猾,虚伪?……不,如果那样,那就不稀奇了——应该说,那是揭露了我多次谴责的西欧人那种精神退化的两面作风。我时常思考我们这出悲剧中的各个细节,总不免感到诧异,这个人怎么没有一次,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直接的内心活动,暴露过自己。他既然感到不可能与我坦诚相见,怎么还想方设法,要与我越来越接近,在谈话中接触到心灵中那些神圣的方面,那些只有彼此襟怀坦白、毫无隔阂才能接触到,不致引起亵渎感的方面?
他猜到我的怀疑后,不仅依然保持缄默,还变本加厉,要我确信他的友谊;与此同时,他又用他的绝望加紧了对那个给他弄得心乱如麻的女人的进攻;他一方面用消极的沉默继续欺骗我,另一方面又恳求她(这是我后来知道的)不要用不谨慎的言语使他失去我的友谊——这样,从这个时候起,他走上了罪恶的道路。
罪恶!……是的……后来的一切灾难不过是它不可避免的后果——这些灾难是不会由于死亡而了结,也不会由于悔恨而终止的,因为它们不是惩罚,只是后果;它们会传到下一代——已经做过的事是铁面无情,无法消灭的。惩罚可以赎罪,使一个人与自己、与别人和解,悔恨也能赎罪,但后果会沿着自己可怕的道路发展。为了避免它们,宗教发明了天堂和它的前室——修道院。
……我被驱逐出巴黎后,差不多同时埃玛也被驱逐了。我们打算在尼斯(当时它属于意大利)住一两年,埃玛也到了那里。过了一段时候,也就是将近冬天,我的母亲也不得不来到尼斯,黑尔韦格与她一起来了。
为什么我和纳塔利娅去的正好是那个城市?这问题在我和别人的头脑中都出现过,实际上它无足轻重。且不说无论我到哪里,黑尔韦格都会跟踪而至,即使不是这样,地理和其他外在措施有什么用,它们徒然使我感到屈辱而已。
黑尔韦格来了以后,两三个星期一直装出一副绝望到了极点的维特61的神气,而且那么明显,以致一个路过尼斯的俄国医生相信他马上要发疯了。他的妻子总是眼泪汪汪的——他对她的态度非常粗暴。她在纳塔利娅的房间里一哭就是几个钟头,两人都相信,他随时都会投海自尽,或者用手枪打死自己。纳塔利娅脸色苍白,神态惶惶不安,举止重又变得焦急烦躁,甚至在对孩子的态度上也表现了出来,这一切使我清楚地看到了她内心的紧张活动。
还没有说出一个字,但是从表面的平静中,一个不祥的怪物已在逐渐逼近,它像树林边上出现的两点亮光,一会儿消失,一会儿显现,这证明一只野兽正在走来。一切在迅速奔向结局。然而奥莉加的诞生推迟了它的到来。62
四 又是一年(1851年)
新年前夕,纳塔利娅给我看一幅水彩画,那是她向画家居约63定购的,画的是我家的平台,一部分房屋和院子,院子里孩子们在玩,塔塔的山羊躺在地上,纳塔利娅本人站在平台的远处。我以为这画是给我的,但纳塔利娅说,这是她想送给黑尔韦格的新年礼物。
我很不高兴。
“你喜欢它?”纳塔利娅问。
“我非常喜欢这幅水彩画,”我说,“如果黑尔韦格不介意,我要照样定购一幅。”
从我苍白的脸色和口气,纳塔利娅明白,这些话是挑战,也是内心强烈激动的证明。她瞧了我一眼,泪水涌上了眼睛。
“那么你就拿去吧!”她说。
“笑话,我不会这么做。”
我们没有再谈什么。
1851年的新年我们是在我母亲那儿度过的。我心里气呼呼的,坐在福格特旁边,一杯接一杯的替他和我自己斟酒,同时讲些尖酸刻薄的笑话。福格特哈哈大笑,黑尔韦格却闷闷不乐地望着我,皱起了眉头。他终于明白了。为新年祝酒后,他举起酒杯说道,但愿“未来的一年不致比过去的一年坏”,他全心全意希望这样,但没有把握,相反,他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在崩溃,毁灭”。
我没有作声。
……事情正如我所预料的,纳塔利娅主动提出要和我谈谈。在水彩画事件,以及我母亲家的新年宴会以后,这再也不能拖延了。
谈话并不顺利。我们两人都不再像一年前那么站得高了。她有些为难,怕我出走,也怕他离开,想独自回俄国住一年,又迟疑不决。我看到了动摇,看到他的自私将会毁灭她——她没有力量反抗。我开始对他的沉默感到愤怒。
我复述了我的话:“我再一次把我的命运交在你的手中,再一次请你权衡一切,考虑一切。我还准备接受你的任何决定,准备等待一天,一个星期,只希望你的决定是最后的决定。”我说:“我觉得我的力量已到了最后限度;我还可以忍受一切,但我也感到,我已不能长期这么下去。”
“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她淌着眼泪说,“这叫我受不了。”这样的话她不是轻易说的。“应该走的是他。”
“纳塔利娅,不要急,不要急于作出最后的决定,因为这必须是最后的决定……多考虑考虑吧,随你考虑多久都可以,但必须给我一个确切的回答。我无法忍受这样反复不定……我给弄糊涂了,变得束手无策,快发疯了……你要怎么办都可以向我提出,但是得干脆一些……”
这时我母亲带着科利亚来了,邀我们去芒通65玩。我们出去坐车,发现少一个座位。我向黑尔韦格指指座位。他平时从不客气,这时却不肯坐下。我看了看他,便关上了车门,吩咐车夫:“走!”
只剩了我们两人站在住宅前面的海岸上。我心上压着一块石板,他也没开口,脸色白得像纸,避免接触我的目光。为什么我不对他直说,也不从岩石上把他推进海里?我心神不定,无法做到这一点。他向我谈诗人的痛苦,说生活这么不合理,以致诗人到处给人带来不幸;自己痛苦,也使一切接近他的人痛苦……我问他读过乔治·桑的《荷拉斯》吗?66他说他不记得了,我劝他读一下。
他便上维斯康 “您必须尽一切努力,不让这个不幸的插曲登在报上。”泰西埃对我说。“它会把事情弄糟,使您和您所悼念的亲人,以及我们大家,永远成为人们的笑柄。”
晚上豪格把原稿交给我。泰西埃说得对。这样的打击会弄得无法收场。一切都是出于对我、对亡故者的热烈而真诚的友情,可一切又那么可笑——哪怕在这个流泪和绝望的时期,仍使我觉得那么可笑。整篇文章是用唐·卡洛斯103的语调写的——只是用了散文。一个能够写出这种文章的人,一定把自己的作品看得很了不起,不经过斗争,他是不会让步的。我的任务并不轻。文章全是为我写的,是出于对我的友谊,充满了善意、真诚和正义,可是我非但不感激他,反而要彻底铲除他头脑里那个他自鸣得意的牢固想法。
我不能退让。我考虑了好久,决定给他写一封长信,感谢他的友谊,但请他不要发表这篇回忆录。“如果非把这件骇人的事公诸报端不可,那么只有我一个人才有这伤心的权利。”
我把信封好后,在早上七时送给豪格。豪格复信道:“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我给您和她树立了一个纪念碑,我把您放在不可企及的高处,要是谁敢说个不字,我就得封住他的嘴巴。但既然这是您的事,您有权决定一切,如果您要写,理所当然,我就让您写。”
他整天闷闷不乐,心烦意乱。到了晚上,一个可怕的思想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万一我死了,他仍会把那个纪念碑树立起来,因此告别时我拥抱他以后说道:
“豪格,不要生我的气,在这件事上确实没有比我更好的法官。”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觉得痛心。”
“好吧,既然您不生气,那么把您的原稿留在这儿送给我吧。”
“完全可以。”
想不到从那时起豪格便在文风问题上对我产生了不满,后来到了伦敦,有一次我提到他给洪堡和麦奇生104写的信文字过于雕琢,过于华丽。豪格听后笑笑道:
“我知道您是辩证学家,您的文体充满犀利的智慧,但是感情和诗需要另一种语言。”
我得再一次感谢命运:我不仅拿走了他的稿件,在动身去英国时还把它销毁了。
打耳光的消息传开了, 《苏黎世报》上突然登出了黑尔韦格自己署名的文章。他写道,那记“著名的耳光”纯属向壁虚构,相反,他“把豪格一推,豪格撞在墙上,背部还沾了一身白粉”;关于这一点,别的姑且不论,凡是知道豪格身强力壮、手脚灵活,巴登那位军事首长却笨手笨脚、身体虚弱的人,无不心中有数。接着他又说,这一切都是赫尔岑男爵用俄国金钱策划的大阴谋,找他闹事的两个人便是我雇用的。
豪格和泰西埃当即在同一报纸上发表了一篇严正声明,讲了事实的经过,文字简短扼要、心平气和。
我在文章后面附了一个说明,我说我从来没有雇用任何人,除了我的仆人和黑尔韦格,因为后者这两年都在靠我养活,我在欧洲认识的人中,也只有他欠了我一大笔债。这种手段本来与我无缘,但为了保护两个被诬蔑的朋友,我只得使用了它。
黑尔韦格又在同一报纸上对此作了反驳,说按照他的境况,他从来不必向我借钱,也从来不欠我一个戈比。确实,钱都是他妻子替他借的。
与此同时,苏黎世的一个医生写信通知我,黑尔韦格委托他向我提出决斗。
我通过豪格答复道,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认为黑尔韦格不配提出这要求,对他的制裁已经开始,我要继续走自己的路。在此我不得不指出,站在黑尔韦格一边的只有两个人(除埃玛外):这个医生和理查·瓦格纳105,一个未来的音乐家。这两人对黑尔韦格的为人其实并无好感;医生在发出挑战书时附带写道:“至于事情的是非曲直,我不知道,也完全不想知道。”他在苏黎世对自己的朋友们说:“我想,他恐怕不会真的决斗,只想借此机会造造声势。不过我不会让他捉弄我,跟我开玩笑。我对他说,我的口袋里也有一支装好子弹的手枪,这是为他准备的!”……
至于瓦格纳,那么他向我写信埋怨道,这都怪豪格太没有礼貌;他说,他不能对一个“他所爱和所怜悯”的人提出严厉的批评。“这个人需要的是关心;也许他还能重整旗鼓,摆脱萎靡不振的生活,从放浪不羁的落拓境况中恢复力量,成为一个新人。”106
尽管经历了一系列灾难,我多么不愿再对钱的问题旧事重提,我还是明白,只有它才能打中要害,因为这是资产阶级世界,也就是瑞士和德国的整个舆论界,唯一能理解和重视的。
一万法郎的借据还在我手里,这是黑尔韦格太太写给我,后来又想用几句说得太迟的后悔的话收回的。我把它拿给了公证人。
公证人一手拿着报纸,另一手拿着借据,找到黑尔韦格,要他作出解释。
黑尔韦格说:“您瞧,这不是我的签名。”
于是公证人取出他妻子的信,她在信上说,钱是为他借的,并得到了他的同意。
“我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也从未要她借钱,您不妨写信向我的妻子查问,她在尼斯,这事与我无关。”
“那么您绝对不记得,您曾委托您的妻子办这件事?”
“不记得。”
“非常抱歉,这么一来,这件普通的债务诉讼就完全改变了性质,您的对方可以控告您的妻子犯了诈骗罪。”
诗人听后毫不气馁,仍勇敢地答道,这与他无关。公证人把他的答复通知了埃玛。后来这事不了了之;他们当然也没有付钱。
“怎么,”豪格说,“现在到伦敦去!……不能让这个混蛋就此逍遥自在……”
过了几天,我们已站在莫利旅馆四楼窗口眺望伦敦的大雾了。107
1852年秋季的迁居伦敦,结束了我一生中最悲惨的时期,我的故事也暂时告一段落。
(1858年写毕)
……今天是1863年5月2日……她的11周年忌辰。当年站在墓边的人在哪里呢?一个也不在这儿……有的完全消失了,有的已距我非常遥远——不仅是地理上的遥远。
奥尔西尼的头鲜血淋漓地滚下了断头台……108
恩格尔松作为我的仇人死了,遗体安葬在拉芒什海峡109的一个岛上。
化学家和自然科学家泰西埃·迪莫丹依然那么亲切和善良,但在干招魂和扶乩之类的迷信活动。
卡尔·埃德蒙成了拿破仑亲王的朋友,卢森堡宫的图书馆馆长。110
依然故我、忠于自己的只有卡·福格特。
我在一年前见过豪格。1854年,他为一些小事跟我闹翻了,后来不辞而别,离开伦敦,与我断绝了一切来往。我偶然得悉,他到了伦敦便托人转告:“她安葬已过了十年,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生气是可耻的;神圣的记忆把我们连在一起,如果他忘记了,那么我还记得,他曾经随时准备向我伸出友谊之手。”
我了解他的性格,因此跨出了 12·以上几段均引自作者的《来自彼岸》 73·从北非沙漠吹往欧洲南部的一种带沙土或带雨的热风。
74·见莎士比亚的悲剧《麦克白》 113·离伦敦不远的一个地方,当时赫尔岑移居这里。
114·这是赫尔岑在尼斯住过的两幢房子,苏和杜伊斯是它们的房主,赫尔岑先住在苏的房子里,后来住在杜伊斯的房子里,他的妻子即死于这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