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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_往事与随想

作者:赫尔岑 字数:13216 更新:2025-01-07 17:22:55

父亲的去世——遗产——分产——两位外甥

1845年底起,我父亲的精力一天不如一天;他衰老了,自从参政官死后,这特别明显。参政官的死完全符合他一生的规律,是猝然发生的,差点没倒在马车上。1839年的一个晚上,他照例在我父亲这儿闲坐;他刚从一个农业学校出来,身边带着一件农业机器的模型,据我看,他对使用这机器其实没有多大兴趣。到了十一点钟,他回家了。

他在家中照例要吃一点东西,喝一杯红葡萄酒。这天他不想喝,对我的老朋友卡洛说,他很疲倦,想早些睡,卡洛可以走了。卡洛帮他脱了衣服,把蜡烛放在床头,便离开了房间。他刚回到自己屋里,脱下燕尾服,参政官打铃了,卡洛赶到,老头儿已躺在床边死了。

这件事使我父亲极为震动和害怕,他的孤独感加深了,可怕的事即将临到他的头上:三位兄长已相继去世。他变得更加忧郁,虽然照旧掩饰自己的感情,扮演冷漠的角色,但是肌肉松弛了——我故意说“肌肉”,因为他的头脑和神经直到去世一天仍是完好的。

1846年4月,老人脸上开始出现了死亡的征兆,眼光没有神,人一天天消瘦,他常常伸出手对我说:

“只要剥下这层皮,就完全是一具骷髅了。”

他的声音变轻了,讲话慢条斯理,但头脑、记忆力和性格仍如往常一样,依然喜欢冷嘲热讽,总是对一切不满,火气大,任性。

他死前十来天,一个老朋友问他:“战后我国在都灵的代办是谁,您记得吗?您在国外是一直知道他的。”

老人一下子就想到了,答道:“谢韦林1。”

5月3日我去看他,他已躺在床上,脸颊烧得红红的,这是以前几乎从未有过的。他心情烦躁,抱怨不能起床;后来吩咐给他贴水蛭,进行这手术时,他照旧讲些讥刺的话。

“哦!你在这里。”他说,仿佛我刚才进屋。“亲爱的朋友,你还是上哪儿散散心吧,这个场面太没趣味——看一个人怎么土崩瓦解,这不能给你什么快乐!喂,你先给小厮十戈比酒钱。”

我在口袋里掏了好久,最小的是二十五戈比的银币,我想给他,病人看到了,说道:

“你真叫人不喜欢;我对你说:十戈比。”

“我没有十戈比的钱。”

“把写字台上我的钱袋拿来。”他找了半天,找到了一个十戈比硬币。

我父亲的外甥戈洛赫瓦斯托夫来了,老人不再说话。戈洛赫瓦斯托夫想找个话题,就说他刚从总督那儿来。病人一听这话,就像敬礼似的把手指伸到黑丝绒软帽边上碰了一下。我研究过他的每一个动作,因此马上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戈洛赫瓦斯托夫应该说“刚从谢尔巴托夫2那边来”。

“您想想,多么奇怪,”外甥继续道,“他发现了结石病。”

“总督发现生了结石病,这有什么奇怪的?”病人慢吞吞地问。

“怎么不奇怪,舅父,他七十多岁啦,才 总之,正如路易-菲力普的画像那样10,面貌的逐步改变,使衰弱的老人终于变成了一只烂梨子。“模范的米佳”也逐步被改变色调,最后简直成了卡尔图什或谢米亚卡11。

等我父亲的画笔完成这一幅变形图的杰作之后,我把我与戈洛赫瓦斯托夫的谈话全部告诉了他。他仔细听完,皱紧眉头,然后一边继续不断嗅鼻烟,一边明确地对我说:

“很好,亲爱的朋友,你不要以为你决心放弃波克罗夫村,就可以把我难倒了……我不会恳求任何人,向他打躬作揖:‘请收下我的庄园吧’,对你也不会。有人会要它的。大家反对我的计划,这叫我讨厌,我可以把一切捐给医院,病人会记住我的好处。不仅米佳,终于连你也要来教训我怎样支配我的家产了,可是薇拉12给你在木盆里洗澡的日子还不久呢,是吗?不成,我疲倦了,该告退了;我自己也得进医院啦。”

谈话就这么结束了。

翌日上午十一点钟,父亲派听差来叫我,这是极少有的,通常我在午餐前去见他,如果不与他一起吃饭,就在喝茶时跟他见面。

我进屋时,老人坐在书桌前,戴着眼镜,正在看什么文件。

“到这儿来,对,如果你可以分给我个把钟头时间……你就在这儿帮我整理一下各种字条。我知道你很忙,老是在做文章——文学家呢……有一次我在《祖国邮报》13上看见过你的大作,可惜一点看不懂,满篇深奥的术语。文学现在也变样了……从前写作的是杰尔查文,德米特里耶夫,现在是你了……还有我的表侄奥加辽夫。虽然,老实说,坐在家里写些小玩意儿,比整天在外乱跑,上雅尔饭店喝香槟好一些。”

我听着,怎么也不明白,蒙他这么关照的原因是什么。

“坐到这儿来,看看这份东西,讲一下你的意见。”

这是遗嘱和几份附件。从他的观点看,这是他所能给予的最大信任。

人的心理状态是奇怪的。在阅读和谈话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两件事:首先,他希望与戈洛赫瓦斯托夫和解,其次,他非常赞许我放弃领地的行为,事实上,正是从这时,即1845年10月起,直至去世,他不仅在一切场合表现了对我的信任,而且不时还跟我商量,有两三回甚至照我的意见办事。

如果谁昨天偷听过我们的谈话,他不知会怎么想?关于波克罗夫村的事,我父亲的回答我记得很清楚,我的记载没有改变他一个字。

遗嘱的主要部分是简单明了的:全部不动产由戈洛赫瓦斯托夫继承,全部动产、资金和我母亲的几幢房屋,归哥哥和我两人平分。然而那些附件写在没有编号的各种纸张上,一点也不明确。他要我们,特别是要戈洛赫瓦斯托夫担当的责任,实在是非常棘手的。它们互相矛盾,而且意义含糊不清,这往往会引起荒谬的争吵和诉讼。

例如,其中一张写道:“一切仆役,凡曾为余作过辛勤而忠诚之服役者,余一概允其获得自由,并托付尔等发给与其功劳相当之赏金。”

一份附件说,砖石旧宅归格·伊所有,另一份又把这屋子给了别人,只是指定给格·伊一笔钱,但根本没提到这笔钱是代替房屋的。根据一份附录,我的父亲留给一位亲戚一万银卢布,可是根据另一份附录,他分了一小块领地给那位亲戚的姐妹,要她付一万银卢布给她的弟兄。

应该指出,这些安排有一半我从前听他讲过,而且听到的不仅我一人。例如,他曾多次当我面谈到格·伊的房子,甚至还劝他搬进那儿居住。

我向父亲提议,请戈洛赫瓦斯托夫负责,与格·伊一起把这些附件归纳成一张总清单。

“当然,”他说,“米佳可以帮助我,可是他太忙呢。你知道,这些当官的……他哪有心思管我这个快死的舅父——他忙着视察学校呢。”

“他一定会接受的,”我说,“这件事与他关系太密切了。”

“我总是欢迎他光临的。只是我的头脑有时不太好,不能处理事情。米佳说话太啰唆,他一讲,我就累了,脑子都给他弄昏了。最好你先把这些文件拿给他,让他把自己的意见写在纸边上。”

过了两天,戈洛赫瓦斯托夫亲自来了。这个大形式主义者,对文件的混乱比我更加吃惊;作为古代语文学家,他这么概括他的意见:“亲爱的,这是亚历山大大帝的遗嘱呢。”14我的父亲碰到这类情况,照例加倍装起病来,旁敲侧击地讽刺了外甥一番,然后拥抱了他,把脸贴在他脸上,弄得外甥很感动,于是家族的坎波福尔米奥和约15便正式签订了。

我们尽一切力量劝老人重新编订他的附件,综合成一份清单。他要自己动手,以致这事拖了六个月才完成。

财产分好后,自然就出现了一个问题:谁该解放,谁不该解放?至于赏金,我曾要求父亲指定数目,经过再三商讨,他定为三千银卢布。戈洛赫瓦斯托夫宣称,这屋里的仆人都是谁,工作怎样,他一概不知道,只得让我来遴选。我先把家中所有的仆役全部开列清单。哪知消息一传开,所有老几辈的仆人统统从四面八方赶来找我,他们当中男的下巴颏上留着没剃光的灰白胡髭,秃头,衣服破破烂烂,脑袋有气无力地摇晃着,手哆哆嗦嗦(这是二三十年酗酒的结果);女的满脸皱纹,戴着阔皱边的包发帽。这些与我素昧平生的教子教女,他们的存在,我简直毫无印象。有些我根本没见过,有些想起来像做梦一样。最后还出现了一些人,这些人我确实知道从未在我家做过事,只是常年靠身份证在各地揽活干,还有些人在这儿帮过工,可不是在我家,是在参政官家,或者早已在村子里定居了。如果这些行走不便的老头儿,变得干瘪瘦小、皮肤发黑的老太婆,想要解放证,那还好办;但问题恰恰相反,他们是打算在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老爷这儿住到去见上帝呢,何况他们每人几乎都有一大群儿子女儿、孙子</a>孙女。我再三考虑,琢磨来琢磨去,最后还是统统发给了他们证书。戈洛赫瓦斯托夫很清楚,这些不相识的人有一半从未帮我家干过事,但看了我的单子,吩咐全部照发解放证。我们签发证件的时候,他用手指搔搔头发,对我笑道:

“我看,我们恐怕把别家的人也放走了几个。”

戈洛赫瓦斯托夫也可算得是一种怪物,正如我父亲家所有的人一样。

我父亲的小姐姐嫁给了一位年老而非常富裕的俄国贵族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戈洛赫瓦斯托夫。戈洛赫瓦斯托夫家是古老的世袭贵族,从伊凡雷帝时起就在俄国历史上不时出现;在冒名为王者季米特里和帝位虚悬时期16,也能看到他们的名字。修士阿夫拉米·帕利岑17在谈谢尔吉圣三一大修道院被围的历史时,对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的一位祖先作了不够谨慎的叙述,以致引起了他的愤怒,后来写了一篇长长的文章18进行反驳。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为人阴沉,吝啬,但非常正直,能干。我们已看到,1812年他曾连累我父亲未能逃离莫斯科,后来又因中风死在乡下。

他留下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跟着母亲住在特维尔大道的大公馆里,当年就是它的起火曾使老人大吃一惊19。有些严峻、吝啬和沉闷的性格从老人开始,一直传了下来。这个家中笼罩着一种深思、高傲和枯燥的气氛,他们表面上彬彬有礼,谦恭好客,又处处保持着自己的优越感,这一切归根结底是非常讨厌的。那些陈设富丽的大房间显得空空荡荡,太安静了。女儿总是默默坐着做活计;母亲通常躺在沙发上,她还保持着一些青年时代留下的美貌,年纪也还不太大,大约四十五六岁,但已开始生病。两人偶然交谈几句,声音拖得很长,与当时莫斯科一般夫人小姐们说话一样。十八岁的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已像四十岁的男子。弟弟比他活泼一些,但几乎从来不待在家里……

……所有这些人都去世了……不过我还记得,当年那位母亲曾郑重其事地把一匹马和一辆车交给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个人使用。当过他们的家庭教师的马尔沙尔,继布绍之后教过我课,这人是不错的,我的《谁之罪》中的约瑟夫20就是以他为原型的。

不论你怎么回避,怎么掩盖,怎么巧妙地解释生命、死亡、命运这些激动人心的问题,它们还是会带着坟头的十字架,带着死人脸上那龇牙咧嘴的、不合时宜的笑面对我们!

不过仔细思忖一下,你自己也会发觉,这是不能不笑的。就拿这两位弟兄的命运来说吧——想起他们,叫人纳闷的事太多了!

尽管他们从小在同一间屋子长大,有同一个家庭教师,同样一些老师,同样的生活环境,他们却截然相反,与他们相比,我父亲和参政官之间的不同简直算不得什么。

哥哥是淡黄头发,皮肤略带不列颠人的浅棕色,眼睛是浅灰的,不时眯成一条缝,说明他的内心毫无风波。随着年龄的增加,他的外表日益表现出充分的自尊心,那种心理上的自我满足。这时他不仅眯缝眼睛,连那外形相当动人的、与众不同的鼻孔也皱紧了。他的头发总有些卷曲,梳得整整齐齐;每逢讲话,他就用左手的中指搔鬓角,同时嘴边也总是露出一抹殷勤的微笑,这种笑来自他的母亲和拉姆皮21的叶卡捷琳娜二世画像。他的面庞端正,体格匀称,身材相当高,举动仔细稳重,脖子上的领结“从来不大不小”,这一切赋予他一种庄重的美;这是婚礼中的主婚人,名誉见证人,给优秀学生发奖状的授奖人,或者至少是前来祝贺圣诞节或新年的客人。但是对平时的日常生活而言,他未免打扮得太整齐了。

他的一生一帆风顺,青云直上,他的道德和成就也使他当之无愧。马尔沙尔为他的弟弟费尽心思,但对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却赞美不止,绝对相信他的法文句法正确无误。确实,他讲的法语没有一丝差错,连法国人也自叹不如(大概因为他们从未意识到,熟知法语语法有如此重要的意义)。十四岁时,他已不仅参与管理庄园,而且为了练习文笔,还能把赫拉斯科夫22的《俄罗斯颂》全部翻译成法语散文。他的老父在九泉之下如果得知此事,一定会比“密安得河上的天鹅”更加高兴。但戈洛赫瓦斯托夫不仅法语和德语讲得准确,不仅精通拉丁文,还讲得一口流利正确的俄语。

马尔沙尔认为他是模范学生,他的母亲也认为他是模范儿子,他的舅父认为他是模范外甥,当他被派到德米特里·弗拉基米罗维奇·戈利岑23手下任职时,公爵又认为他是模范官员。但更重要的还是:这一切确实都是真的。奇怪的只是他……总使人感到缺少一点什么。他聪明,能干,博闻强记——那么还缺少什么呢?

这种个性,这种“圆滑”的智慧,这种清醒灵敏(在一定的广度和深度内)的头脑,我后来也屡次遇到。他们的议论四平八稳,不会越出规范一步,他们的行动更加稳健,从不离开平坦的大道;他们是自己的时代,自己的社会的真正的当代人。他们所讲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但他们最好能讲一些别的话;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无懈可击的,但他们最好能干一些别的事。他们通常是合乎道德的,但邪恶的力量在你耳边说道:“不过他们敢于违反道德吗?”德国人会把他们称为“理性的人”;这是英国的辉格党人(他们今天的天才和杰出代表是麦考莱24,从前是瓦尔特·司各特),这是道敦街隐士25的实用哲学和魏斯26的哲学理论的产物。这些先生的一切都是正确的,符合分寸的,合乎时宜的;他们循规蹈矩,爱好德行,回避罪恶;他们的言行举止带有夏天既不下雨又无太阳的阴霾日子的某种魅力,至于他们缺少的,那是无关紧要,不值一提的,正如尼基塔沙皇的公主们一样……他

也缺少那个,27

而缺少了那个,其余一切就不足称道了。

戈洛赫瓦斯托夫的弟弟生来瘸腿,单单这一点已使他无从效法哥哥的古典式姿态和凡尔赛步法。而且他的头发是黑的,眼睛也又大又黑,从来不会眯成一条缝。这年轻力壮的漂亮外表便是他的一切;内心蕴藏的则是不受约束的情欲和杂乱无章的观念。我的父亲从不把他放在眼里,每逢对他特别不满的时候便说:

“造化对人的捉弄真是有趣,你瞧,尼古拉的肩膀上,”于是老人耸耸自己的肩膀,“却生了一个波斯国王的脑瓜!”

他的哥哥一生可说一分钟也闲不住,总是在做着什么,尼古拉·帕夫洛维奇一生却绝对什么也不干。年轻时他不读书;到了二十三岁,他已结婚,而且结婚的方式非常别致,那是私奔。他爱上的是一个平民出身的穷姑娘,她具有格勒兹式28的迷人脸型,可爱得像最精美的塞夫尔瓷像29。他要求母亲允许他与她结婚,这是毫不奇怪的。但母亲充满贵族的偏见,认为她的儿子至少应娶一位鲁缅采夫或奥尔洛夫家30的小姐做妻子,还得有沃罗涅日或梁赞省的一大片领地做嫁妆才成,她当然不同意。但不论哥哥怎样劝他,舅父和姑母们怎样开导他,少女的一对秋波还是占了上风。我们的维特看到无法改变亲人们的意志,就在一天夜间,把他的首饰匣和几件衣服,还有他的听差亚历山大,从窗口挂到地上,随后自己也爬出了窗口,让房门从里边倒锁着。 在他奉命管理大学之前,我与他相当接近,只是年龄不同造成一些差距(他比我大十六岁)。但这以后,我们几乎闹翻了,最低限度,接连十年之久彼此抱着不友好的冷漠态度。

这里毫无个人原因。他对我始终客客气气,既不表示不必要的亲热,也没有盛气凌人的架子。这件事之所以值得注意,是因为我父亲从自己的愿望出发,竭力要我们接近,然而他所做的一切,却恰好使我们彼此敌视。

他经常向我说明,参政官和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是我天然的保护人,我理应依靠他们,重视这两位亲戚的照顾。另外他又说,理所当然,他们对我表示的一切关心主要是由于他,不是由于我。对于参政官,我几乎已养成习惯,一向像对父亲一样对待他,区别只是我不怕他,因此在这方面父亲的话毫无意义,但它们却使我与戈洛赫瓦斯托夫疏远了,要不是他立身处世总保持着一定分寸,我们早已决裂。

这些话我父亲不是在烦恼的时候,而是在心情舒畅的时候讲的。他这么说是因为在叶卡捷琳娜时代,寻求庇护是一种风气,下属绝不敢因为上司称他“你”而生气,所有的人都得公开寻找主子和保护人。

当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给派来管理大学的时候,我的想法正好与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一样,认为这对学校大有益处;事实却正好相反。如果戈洛赫瓦斯托夫当时当了省长或总检察官,完全可以相信,他会比许多省长和总检察官好一些。但管大学对他完全不合适;他把他那冷漠的形式主义,那种学究习气,用到了管理大学生的饮食起居、日常生活上;他的学监作风,那种对课堂教学的干预,哪怕皮萨列夫也没敢大规模推行。更坏的是,帕宁和皮萨列夫只是管头发和纽扣,戈洛赫瓦斯托夫却要在精神生活方面发挥他们的作用。

从前,尽管他表现了莫斯科狭隘的保守主义倾向,他身上多少保留着一点自由文明的气息,他拥戴法治,反对专制暴政,痛恨贪官污吏。自从跨进大学,他的职务却使他站到了一切压迫措施方面,他认为这对他的官员身份是必要的。我的求学阶段正是政治活动最激烈的时期,我能跟尼古拉这个忠实奴才保持良好关系吗?

他的形式主义,整天道貌岸然、装模作样的姿态,有时使他陷入非常可笑的处境,他又老是要保持自己的尊严,自以为是,结果弄得十分尴尬,不能轻易脱身。

作为莫斯科图书审查委员会的主席,他自然成了设置在那儿的一大障碍,以致后来人们都把书刊文章送往彼得堡审查。莫斯科有个老人米亚斯诺夫喜欢养马,编了一本各种马的血统渊源流变表,为了赢得时间,要求用校样送审,不送原稿,因为他大概还想修订原稿。戈洛赫瓦斯托夫觉得不好办,对他发表了长篇演说,罗列了一大堆可以和不可以的理由,然而最后归结为一点:可以用校样送审,但作者必须保证,书中没有任何反对政府、宗教和道德伦常的言论。

米亚斯诺夫是急性子,脾气暴躁,一听就跳了起来,郑重其事地说道:

“既然这事在于我的保证,那么我必须声明在先:我的书中当然没有片言只语反对政府,也不会违反道德伦常,但是在宗教方面有无抵触,我不能充分肯定。”

“是吗?”戈洛赫瓦斯托夫讶异地说。

“比如说吧, 《主导法典》37中有一条是这么讲的:‘凡对着瓦罐起誓者,凡编结发辫者,凡出入赛马场者,均应革出教门。’可我在书中常常谈</a>到赛马场,因此我确实不知道……”

“这无关紧要。”戈洛赫瓦斯托夫回答。

“我万分感激,您给我解答了一个疑问。”尖刻的老人一边说,一边鞠躬道谢。

我从 这是我的妻生病的时候,几天前她刚生了一个男孩,男孩死了。我的眼神和谈吐一定流露了极大的愤怒或烦恼,因为斯特罗戈诺夫突然劝我要以基督的温顺忍受一切考验。

“要知道,”他说,“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只十字架。”

“有时甚至很多呢。”我心里想,望望他胸前那形形色色的十字架,忍不住噗哧笑了。

他觉察到了,脸有些发红。

“您大概在想,”他说,“这个人倒很会说教。不过要知道,一切都要偿还的——至少阿扎伊斯42是这么想的。”

他不仅说教,还确实与茹科夫斯基一起为我奔走过,但疯狗咬住了我,它是不容易拉开的。

1842年我定居莫斯科后,有时也去拜望斯特罗戈诺夫。他待我不坏,不过也会对我发脾气。这种喜怒变化,我觉得很有趣。当他的自由主义情绪高涨的时候,他大谈书报杂志,称赞大学,总把它与我求学时期它的可怜境况相比较。但是当他的保守主义情绪一来,他就责备我不肯当官,没有勋章,骂我的文章,说我在把大学生引入歧途,骂青年教授,说他们越来越不像话,使他不得不或者背叛效忠沙皇的誓言,或者撤销他们讲课的权利。

“我知道,这么一来会闹得满城风雨,您首先会骂我是摧残文化的野蛮人。”

我点点头,表示确实如此,并说:

“您永远不会这么干,因此我可以说,您对我的好评,我确实不胜感激。”

“我一定会干的,”斯特罗戈诺夫捻着唇髭嘟哝,脸有些发黄,“您等着瞧吧。”

我们大家知道,他决不会做这一类事,因此对他的周期性恐吓可以置之不问,特别是考虑到他继承的产业,他的官衔和痔疮。

有一次他与我谈话时,忽然信口开河起来,一边骂一切革命活动,一边讲给我听,12月14日那天T43怎样离开广场,心慌意乱地跑进他父亲的家,不知怎么办好,走到窗边用手指敲玻璃。那时在他家当家庭教师的一个法国女人忍不住了,大声对他说:“真不知羞耻,您的朋友们在广场上流血,您却站在这里,您是这么理解您的义务的吗?”他拿起帽子走了——您想,他上哪儿啦?躲进了奥国大使馆。

“当然,他应该上警察局报告才对。”我说。

“什么?”斯特罗戈诺夫问,吃了一惊,几乎倒退了一步。

“要不,难道您的意见与那个法国女人一样,”我说,收敛了笑容,“认为他应该回到广场上去向尼古拉开枪?”

“瞧您,”斯特罗戈诺夫说,耸耸肩膀,不自觉地瞧了瞧门口,“您的思想方法太不行了,我只是说这些人……当没有建立在信仰上的真正的道德原则时,当他们离开正路时……一切都混乱了。您年纪大些就会明白这一点的。”

我还没有活到这年纪,但是斯特罗戈诺夫这种不能自圆其说的窘态,虽然时常遭到恰达耶夫的猛烈嘲笑,我却恰恰相反,认为这是他的一大优点。

据说,在我们涅瓦河畔的扫罗44心情最不愉快的时候,在二月革命之后,斯特罗戈诺夫也卷进了漩涡。听说他在新的图书审查委员会中坚决主张查禁我写的一切作品。我觉得,这确实表明他对我另眼相看,因此听到这消息后,我就着手筹建俄文印刷所了。但扫罗比他走得更远。不久他的反动措施就赶上和超过了我们的伯爵,后者不愿当大学的刽子手,辞去了学区总监的职务。但不仅他这样,过了两三个月,戈洛赫瓦斯托夫也辞职了——彼得堡发出的许多疯狂的指示吓坏了他。

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的官场生涯就这么结束了。他作为真正的莫斯科人,在放下公务重担之后,打算过几年清闲日子,一面管理庄园,一面在精美图书的包围中安享天伦之乐和养马。

在他担任学监的几年中,他的家庭生活是万事如意的,即是说,他的孩子们及时诞生了,他们的牙齿也及时出齐了。他的家产由于合法继承人的出世而得到了保障。此外,还有一件事物成了他一生最后十年中的乐趣和安慰。我这是指“小公牛”,一匹快步马,无论从跑步、美丽、肌肉或蹄子看,它不仅在莫斯科,就是在全俄国也是首屈一指的。“小公牛”构成了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严肃生活中诗意的一面。他的书斋中挂着“小公牛”的几幅画像,有油画也有水彩画。正如拿破仑的画像有时是瘦瘦的执政官,头发又长又滋润,有时是肥胖的皇帝,额上披着一绺鬈发,跨坐在矮矮的椅子上,有时是废黜后的皇帝,反抄着双手,站在岩石上,周围是汹涌澎湃的海洋;“小公牛”的画像也表现了它光辉的一生中不同的阶段,有时它在马栏中,这是它的少年时期,有时它在原野上,自由自在,戴着小小的笼头,最后,它套上了小巧玲珑的挽具,后面是一辆小巧玲珑的雪橇,站在旁边的车夫戴着丝绒帽子,穿着蓝上衣,大胡髭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跟亚述的公牛神45差不多。这车夫曾靠“小公牛”赢得过不知多少萨济科夫46制的锦标杯,现在它们便陈列在客厅的玻璃罩下。

看来,既摆脱了大学的枯燥事务,又拥有雄厚的家私和丰富的收入,拥有两枚宝星勋章和四个孩子,应该可以安享清福,长命百岁了。谁知命运另有安排;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身体健康,精力充沛,才五十来岁,但退职后不久忽然病了,病情一天天恶化,成了咽喉结核;经过痛苦的折磨之后,他于1849年死了。

谈到这里,我不禁站在这两座坟墓前陷入了沉思,我提到过的那些奇怪的问题又回到了我的脑海中。

死使两个不同的弟兄变得相同了。他们都从一个默默无声、空虚沉寂的深渊走到了另一个,但他们中间谁较好地享用了这一段历程呢?一个虚掷了光阴,也浪费了家产,但有过芬芳馥郁的蜜月。是的,他是无用的人,但他也没有存心害过任何人。他使自己的孩子贫困无依,这不好,但他们至少受到了教育,而且必然可以从伯父处得到一些接济。何况多少劳动者辛苦了一世,既不能让孩子们受到教育,也不能保障他们的衣食,只得丢下他们,含着悲痛的眼泪与世长辞。路易十六的不幸儿子47曾引起不少人的感伤叹息,托·卡莱尔48为了安慰这些人,对他们说道:“的确,一个鞋匠在教育他,即是说他不能得到良好的教育,但千千万万贫民和工人的子女,不论过去或现在都在接受这样的命运。”

另一个根本不是在生活,他是像神父一样在作日祷,就是说非常认真地在履行某种习惯的仪式,它庄严隆重,但并无意义。他像弟弟一样,从未考虑过为什么要举行这种仪式。如果从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的一生中除去两三种爱好——“小公牛”、赛跑马和锦标杯,以及两三个得意的时刻,例如,当他带着“我是首长”的思想走进大学的时候,当他 最后,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虽然在道德、公务和卫生方面都保持着正直的生活方式和模范的行动,但他既没有获得健康,也没有获得长寿,却像他的弟弟一样突然身亡,不同的只是他死得痛苦得多。49

好,就写到这儿吧!

1?谢韦林(1792—1865),俄国外交家,普希金在阿尔扎玛斯社的朋友。

2?当时的莫斯科总督。

3?指格·伊·克柳恰廖夫,代理赫尔岑家经济事务的人。

4?指马·卡·埃恩(1823—1916),赫尔岑家的友人,1847年随赫尔岑一家一起出国。

5?米佳是德米特里的爱称,他是赫尔岑的姑母伊丽莎白的长子,当时任莫斯科学区副总监,他的父亲就是在1812年去世的那个老戈洛赫瓦斯托夫。

6?戈尔迪乌斯是古代弗里吉亚的国王,他设计了一种结,宣布谁能解开这结就能征服亚洲。后来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大帝便用剑把它一下子斩断了。

7?普罗佐罗夫斯基(1732—1809),叶卡捷琳娜女皇时期的俄军元帅。

8?即赫尔岑的堂兄“化学家”。

9?赫尔岑的父亲经常称自己为“多灾多难的约伯”。约伯是《圣经》中的人物。

10?1834年在法国出现了一组对路易-菲力普的讽刺画,一共四幅,每一幅都对路易-菲力普的相貌略加改变,最后使它变成了一只烂梨,但仍保持着路易-菲力普的特色。

11?卡尔图什(1693—1721)是法国著名的强盗首领,谢米亚卡(1420—1453)是俄国封建主,后来他的名字被用来称呼一切残酷而不公正的法官。

12?即薇拉,阿尔达莫诺夫娜。

13?《祖国纪事》之误。

14?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大帝死前没有指定继位人,只是遗言由“最贤良的人”继位,这引起了极大的纷争。

15?坎波福尔米奥是意大利的一个地方,1797年拿破仑战胜奥地利后,法奥两国在这里签订了和约。

16?伊凡雷帝死后,鲍里斯·戈杜诺夫为了篡位,毒死了王子季米特里。1605年戈杜诺夫死后,便陆续有人自称季米特里王子,在波兰人和哥萨克等的支持下,侵占莫斯科,自立为王。直至1611年,这些人才被肃清,开始了罗曼诺夫皇朝的统治。帝位虚悬时期即指这个时期。

17?17世纪初的俄国修士,写过《波兰人及立陶宛人围攻谢尔吉圣三一大修道院记》,记载了该寺院对抗伪季米特里及外国侵略者的斗争。

18?指帕夫洛维奇写的《谈1608至1610年圣三一大修道院之被围攻及17、18、19世纪历史家们对此事之记述》。

19?见《往事与随想》 20?《谁之罪》中当过别尔托夫的家庭教师的瑞士人。

21?奥地利画家。

22?赫拉斯科夫是俄国古典主义的重要代表之一,《俄罗斯颂》是他的主要作品,诗中主要描写18世纪两次俄土战争的情况,歌颂爱国精神。下面“密安得河上的天鹅”即引自该诗,密安得河在土耳其境内,即今大门得雷斯河。

23?1820至1843年的莫斯科总督。

24?麦考莱(1800—1859),英国著名历史学家,辉格党议会领袖,所著《英国史》以文字优美、内容翔实著称。

25?法国作家埃蒂安纳所著同名小说中的人物。

26?魏斯(1801—1866),德国哲学家,主张一神论思辨哲学,反对黑格尔学派。

27?引自普希金的诗歌《沙皇尼基塔和他的四十个女儿》。诗中说</a>,沙皇尼基塔生了四十个女儿,个个都美丽非常,但是“缺少了一点什么”,而这“一点什么”正是不可缺少的。原诗</a>带有戏谑性质,在普希金生前未发表。

28?格勒兹(1725—1805),法国风俗画家及肖像画家,画有许多妇女头像,大多温柔美丽,借以表现资产阶级家庭的动人情景。

29?法国塞夫尔市制造的瓷器,以质地精美闻名。

30?鲁缅采夫和奥尔洛夫是俄国两个著名的贵族世家。

31?贺加斯(1697—1764),英国著名画家,这里是指他的组画《勤劳与懒惰》。

32?泰耶尔(1752—1828),德国农艺学家。

33?公元前6世纪古罗马的执政官,后退隐田野,过了十余年,罗马面临了敌人侵犯的威胁,元老院便派人请他再度出山。据说,使者找到他时,他正在汗流浃背地耕田。他打退敌人,解除罗马的危机后,再度归隐。

34?1830至1835年的莫斯科学区总监,参与过对赫尔岑的审讯。

35?弗龙琴科(1780—1852),1844至1852年的俄国财政大臣。

36?弗龙琴科的名字是费奥多尔·帕夫洛维奇,这里略有错误。这则轶事是根据当时人的一些记载。“不受保护的女人”即妓女。

37?一部教会法规,来源于拜占庭帝国的《东方教会法纲要》。13世纪起,俄国编定了它的斯拉夫文节本,称为《主导法典》(直译为《舵手之书》),俄国东正教宗教法庭普遍采用这一法典。

38?尼古拉一世时,将军衔侍从武官的肩章上绣有由尼古拉一世的名字组成的花体字。

39?谢尔盖·斯特罗戈诺夫娶了他的亲戚,另一个斯特罗戈诺夫的独生女儿,因此谢尔盖获得了斯特罗戈诺夫家族全部财产的继承权,而那个斯特罗戈诺夫非常富裕,拥有五万农奴。

40?阿尔菲耶里(1749—1803),意大利著名诗人。

41?果戈理的《钦差大臣》中的慈善医院院长,在第三幕第五场中他向钦差大臣说道,在他的医院中,“病人还未走进病房,身体已经好了,主要不是靠医药,而是靠正直与秩序。”

42?阿扎伊斯(1766—1845),法国哲学家,著有《人类命运中的平衡》,认为人的一切遭遇都会得到补偿,取得平衡,有些像中国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之类。

43?指著名的十二月党人特鲁别茨科伊公爵,他在十二月党人中属于温和派的代表,因此并不主张武装起义。尽管这样,后来仍被判处死刑,最后改为终生流放,尼古拉一世死后被赦回。

44?《圣经》中的人物,以色列王,他的统治以残酷专横闻名,后与非利士人作战失败而自杀,见《旧约·撒母耳记》上。“涅瓦河畔的扫罗”指尼古拉一世。

45?公元前14世纪建立的亚述帝国崇奉公牛,在许多宫殿正门上大多有人面公牛浮雕,公牛神背上有翼,脸上有长须,胡须梳理整齐,有条不紊,构成了亚述造型艺术的特点。

46?当时莫斯科的银器工艺师。

47?法王路易十六被处死后,他的儿子被交给一个雅各宾派的鞋匠扶养,后来死在狱中。

48?卡莱尔(1795—1881),英国著名作家、历史学家和哲学家,著有《法国革命史》。

49?我觉得,在谈到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的时候,他对我的最后一个行动,我是不应该不提的。我父亲去世后,他欠我四万银卢布。我出国后,这笔账就这么挂着。他临死时,嘱咐家里人,首先应该还我这笔钱,因为我是不会正式向他们讨的。他逝世的消息传来不久,在第二次来信中,他的家属已把这笔钱汇给了我。——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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