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政府——我处在自己的监视下——神灵派和保罗——地主与地主太太们的家长统治——阿拉克切耶夫伯爵与军屯制度——骇人听闻的审讯——辞职
我动身前,斯特罗戈诺夫伯爵对我说,诺夫哥罗德省省长埃尔皮季福·安季奥霍维奇·祖罗夫在彼得堡,他向他谈了我的任命,劝我拜访他一下。我发现这是一个相当直爽、相当和善的将军,具有军人的仪表,身材不高,正当中年。我们谈了半个小时,他殷勤地送我到门口才分别。
到了诺夫哥罗德,我便去拜访他,想不到环境的改变会发生如此惊人的作用。在彼得堡,省长是客人,在这儿是主人;他的身材在诺夫哥罗德似乎也变高了。我根本没有惹他,他却认为必须向我说明,他不允许参议发表意见,或者在公文上保留自己的观点,这于公务不利,如果有分歧,可以商量,一旦不能统一,那么双方必有一方应该辞职。我笑了笑回答他,我是不怕辞职的,辞职是我任职的唯一目标,并且告诉他,我到诺夫哥罗德当官是迫不得已,无可奈何,我大概不会有机会发表意见的。
这次谈话对双方都完全够了。我离开时,决心不与他接近。据我看,我给他的印象与他给我的印象同样坏,就是说我们虽属泛泛之交,认识不久,彼此的不能容忍却已达到极限。
当我了解省政府的工作情况后,我看到我的处境不仅很糟,而且非常危险。一个参议非但要负责一个处,还要分担其他各处的责任。把各部门的公文全部看一遍是绝对不可能的,只得凭信任签字。好在省长忠于自己的主张,参议永远只能参而不议,某处的公文经该处的参议一签字,省长首先也签上了大名。这于理不合,也违反规定,但对我个人而言,这很有好处,他的签字为我提供了一定的保障,因为他已分担了责任,何况他常常郑重其事宣称,他一向光明磊落,像罗伯斯庇尔一样铁面无私。至于其他参议的签字,我是不大放心的。这些人都是久经考验的老狐狸,在衙门里混了几十年,才爬上参议的位置,要靠当官,也就是靠贿赂生活。责怪他们是多余的;我记得,一个参议一年的薪俸是一千二百纸卢布,这点钱不够一个有家的人开销。当他们看到我既不会参加他们的分赃,自己也不想捞钱,我在他们眼里就成了不受欢迎的客人和危险的目睹者。他们不大乐于接近我,特别是看到我与省长之间关系并不融洽。他们互相包庇,沆瀣一气,而对我毫不理会。
再说,万一出事,不论罚款和退赔的数目怎么大,我那些可敬的同行也不怕,因为他们一无所有。他们可以冒险,案子越大越好;退赔五百卢布或五十万卢布,对他们反正一样。逢到退赔,便把薪金的一部分扣还国库,哪怕延长到二百年、三百年也无妨,如果官员也能这么长寿就好了。通常不是他寿终正寝,便是皇上御驾归天,于是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赔款终于一笔勾销。这种恩赦并非罕见,皇帝生前也常有,如皇子诞生、成年等等,机会不少;它们是官员们的希望所在。但我相反,我有田地,还有父亲分给我的资产,一旦出事便可没收一部分。
如果我可以依靠自己的科长们,情况会好一些。但不论我怎么笼络他们,客气地对待他们,在金钱上接济他们,结果只是使他们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们只怕当他们小厮看待、半醉半醒来上班的参议们。这些可怜的小人物,没有受过一点教育,没有任何希望,他们一生的乐趣只限于小酒店和伏特加。因此我在自己的处里也得多加小心才是。
起先省长分配我负责 这一切正好供我利用。
首席贵族为一个教士发疯的事到省里作证人。各位法庭庭长提了形形色色的问题,这些问题之愚蠢可笑,使疯子也有权对他们说,他们自己的头脑也不见得正常。当问题提完,教士终于被确认为精神错乱之后,我把首席贵族拉到一边,向他谈了我的案件。他耸耸肩膀,表示愤慨和惊骇,最后认为海军军官是彻头彻尾的坏蛋,“玷污了诺夫哥罗德贵族社会的崇高声誉”。
“我想,”我对他说,“如果向您查询,您一定也会这么签署意见吧?”
首席贵族措手不及,只得答应照良心讲话,最后并说:“公正和诚实是俄罗斯贵族必然具备的属性。”
虽然对这些属性之是否必然具备,我还不无怀疑,我仍着手办理了;首席贵族没有失信。案件呈报了枢密院;我记得很清楚,枢密院的命令送到我的处里时,我高兴得心花怒放:海军军官的领地交政府托管,他本人则由警察管制。海军军官本以为案子已经了结,在诺夫哥罗德听到枢密院的命令,简直像晴天霹雳。马上有人告诉了他全部的内情,他气得发疯似的,打算伺机揍我,收买了几个纤夫,埋伏在街头,但由于不习惯陆地作战,他终于悄悄溜走,躲到一个县城去了。
可惜在我们的贵族身上,对仆役和农民的野蛮、淫乱和暴虐等等“属性”,比起公正与诚实,更加“必然具备”。当然,少数几个受过教育的地主不会从早到晚与仆人打架,也不会每天鞭打他们,然而即使这些人中也不乏“佩诺奇金之流”7,至于其他人,那么离萨尔狄契哈8和美国种植园主就不远了。
翻阅案卷时,我发现了普斯科夫省的一份公文,其中讲到一个女地主亚雷日基娜,她打死过两个使女,到 1?因此怪不得有个德国人在《广告晨报》上攻击了我十来次,说我没有流放,因为我在省政府身居参议官的要职。——作者注《广告晨报》是英国的资产阶级报纸,于1794年起在伦敦发行。1855年,赫尔岑的《监狱与流放》在伦敦出版了英译本,接着《广告晨报》发表了一些文章,认为赫尔岑在维亚特卡的经历不是流放。赫尔岑进行了答辩,这涉及他与马克思的关系。
2?塔列朗(1754—1838),法国著名外交家。据说,他认为当时法国的外交宫们越卖力,事情越糟,因此有一次在外交部对他们说:“主要是请各位不要太卖力!”
3?是否真是神灵派教徒,我不能肯定。——作者注神灵派是俄国分裂派中的一派,形成于18世纪下半叶。他们反对东正教的烦琐仪式,强调真诚的信仰,具有基督教共产主义思想,主张建立基督教公社。
4?又称公谊会或教友会,17世纪起源于英国,主张教徒之间的平等友爱,反对形式化的宗教仪式等。
5?保罗一世于1798年接受了马耳他骑士团荣誉团长的称号。
6?贵族团的首脑。贵族团是叶卡捷琳娜时期开始建立的、加强贵族统治的机构。首席贵族由选举产生,三年一选,因此必须得到贵族的好感。
7?佩诺奇金是屠格涅夫的小说《村吏》(见《猎人笔记》)中一个假仁假义、自诩文明的地主。
8?俄国18世纪的一个女地主,以对农奴残暴狠毒闻名。
9?见《领洗礼的私有财产》。——作者注(这是赫尔岑在1853年发表的一本小册子,所谓“领洗礼的私有财产”即指农奴而言。赫尔岑在文中分析了两个俄国——地主的俄国和农奴的俄国不共戴天的对立状态。)
10?亚历山大一世在阿拉克切耶夫的支持下,实行了军屯制度,把原属国家的一些村庄划为军屯区,当地农民世世代代成为士兵,过军营生活,并从事农业生产,稍有反抗,即按军法处死。军屯区内实行普鲁士的军国主义制度,有不少德国人在那里管理士兵,士兵也不断举行暴动。1831年夏诺夫哥罗德省旧鲁萨军屯区发生的一次暴动规模最大,杀死了不少德国和俄国军官,最后被残酷镇压。沙皇政府于1842年被迫撤销了军屯区。
11?阿拉克切耶夫在当铺里存了大约十万卢布,指定在一百年后连同利息一起,奖给写出亚历山大一世时期最好的历史著作的人。——作者注按1833年,阿拉克切耶夫在国家银行存了五万卢布,作为一百年后发给颂扬亚历山大一世功绩的作者的奖金。
12?指彼得大帝以前以莫斯科为京城时期的俄罗斯。
13?引自普希金的讽刺诗《咏斯图尔札》。斯图尔札是德国的反动政论</a>家,神圣同盟的鼓吹者。普希金这诗在他生前未发表过,只是以手抄本流传,用来影射和讽刺阿拉克切耶夫。
14?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大帝的父亲腓特烈·威廉一世推行军国主义政策,希望把人培养成盲目服从的野蛮工具,对他的儿子他便是这么培养的。
15?尼古拉一世登基后,阿拉克切耶夫失宠了,本肯多夫取代了他的地位,成为新成立的沙皇办公厅 18?即曾任宗教事务及教育部大臣的戈利岑公爵。
19?亚历山大一世的御医,亚历山大即于这年末死于塔甘罗格。
20?赫尔岑在诺夫哥罗德省府任职时的同事。
21?我非常遗憾,忘了这位罪有应得的省长的名字,只记得他的姓是热列布佐夫。——作者注
22?指被流放和判刑的十二月党人。
23?这一天是尼古拉结婚二十五周年的纪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