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佩切林老爹
“昨天我看见佩切林1了。”
我听到这名字吃了一惊。
“怎么,”我问,“是那个佩切林?他在这儿?”
“哪个,佩切林神父?对,他在这儿!”
“在哪儿?”
“在克拉彭的耶稣会修道院,圣马利亚教堂。”
佩切林神父!……这罪孽也得算在尼古拉的账上。我并不认识佩切林,但是经常听到列德金、克留科夫和格拉诺夫斯基谈起他。他作为一个年轻的教授回国之后,在莫斯科大学</a>教希腊语,这是在1835至1840年之间,尼古拉的迫害变本加厉的时期之一。我们已被流放,那些年轻的教授尚未回来,《莫斯科电讯》被查禁了,《欧罗巴人》被查禁了,《望远镜》也被查禁了,恰达耶夫则被宣布为疯子。
直到1848年以后,俄国的恐怖统治才又跨进了一步。
但是尼古拉皇朝最后几年登峰造极的专制暴政,显然是 “也许我这些话只是老生常谈</a>,您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我写这些话不是为了辩论,不是为了展开论争,但我认为我有责任向您提出这一点,因为有时最敏锐的头脑和最美好的心灵也会在根本上错了,自己却还不知道。我给您写这些,是为了向您证明,我曾多么仔细地读了你的书,这也再度表明了我对您的尊敬和爱……
“仁慈的耶稣,赐福的耶稣!
弗·佩切林
1853年4月15日于格恩济岛
圣皮埃尔天主教堂。”
对这封信我用俄文作了答复:
“最尊敬的同胞:
“您的来信使我衷心感谢,请允许我就主要的几点简单谈几句。
“我完全同意您的观点:文学像秋天的花朵,是在国家灭亡前盛开的。不论是西塞罗字字珠玑的文章,还是他的淡而无味的道德说教,也不论是卢奇安14的伏尔泰式尖刻讽刺,还是普罗克洛斯15的德国式严谨哲学,都无法挽救古罗马的灭亡。但是请您注意,不论是艾勒夫西斯神秘教仪16,还是提亚纳的阿波罗尼奥斯17,或者其他一切延续和复活异端的企图,同样不能挽救它的灭亡。
“这不仅不可能,而且也不必要。我们根本不需要挽救古代世界,它的时代已经过去,新世界代替了它。欧洲完全处在同样的状况;文学和哲学的任务不是保留衰老的形态,而是把它们送进坟墓,埋葬它们,摆脱它们。
“新世界正如当年一样在逐渐临近。您不要以为,我称法伦斯泰尔为兵营是失言。不,至今出现过的种种社会主义理论和学派(从圣西门到只知道否定的蒲鲁东)都很贫乏,它们只是儿童的牙牙学语,是这种思想的启蒙阶段,古代东方的特拉普提派和艾赛尼派18。但是谁没有看到,谁没有在心中感觉到,这些简单片面的尝试中包含着巨大的内容,或者谁会由于孩子的牙齿出得不顺利或生歪了,便惩罚孩子呢?
“现代生活的苦闷是黎明前的苦闷,是过渡时期的苦闷,希望来临前的苦闷,动物在地震前感到的烦躁。
“一切还没有跨过这一点。有的人想用暴力打开未来的大门,另一些人却想用暴力阻挡历史的潮流;一些人看到了未来的启示,另一些人却沉浸在回忆中。他们的活动只是互相掣肘,以致相持不下,陷在泥沼中。
“在这旁边是另一个世界——俄国。它的基础是带有共产主义精神的人民,只是他们尚未觉醒,给埋没在一层知识分子的表皮下,而这些知识分子陷入了奥涅金状态,生活在绝望中,流放中,忍受着您的和我的命运。对于我们,这是痛苦的。我们成了生不逢时的牺牲品;但是对于事业,这无关大局,起码并无重大影响。
“谈到新俄罗斯的革命运动时,我已说过,从彼得一世起,俄国的历史便是贵族和政府的历史。贵族阶级中包含着革命的酵素;它在俄国没有别的舞台,那公开的、流血的舞台,街头的广场,它有的只是文学的讲坛,我也就注意着它在这方面的活动。
“我敢说(在给米什莱19的信中),俄国的知识分子是最自由的人;我们在否定方面,比例如法国人,走得远得多。否定什么?不言而喻,否定旧世界。
“奥涅金带着他无所事事的绝望,现在走向了正面的理想。您似乎还没发觉这一点。在否定欧洲的过时形态,否定彼得堡(其实这依然是欧洲,只是穿上了我们的服饰,那虚有其表的脱离人民的服饰)的同时,我们也毁灭了。但是一种新的事物,那在果戈理的笔下变得怪诞的,在泛斯拉夫主义者那里被夸大了的事物,逐渐孳生了。这是一种新的因素,对人民的力量怀有信心的因素,贯穿着爱的因素。有了它,我们才开始了解人民。但是我们却离他们很远。我并不想说,我们担负着改造俄国的责任,但是我感到庆幸,我们迎来了俄罗斯的人民,我们知道他们是属于未来的世界的。
“还有一句话。我并不把科学与文学、哲学的发展混为一谈。科学即使不能改造国家,也不致与它同归于尽。它是手段,是人类的里程碑,是对大自然的胜利和解放。愚昧,只有愚昧,才是贫穷和奴役的根源。群众被自己的教育者丢在动物状态中。科学,只有科学才能在今天纠正这一点,给他们提供饮食和住所。它不是靠宣传,而是靠化学、机械学、工艺学、铁路改造人的头脑,那千百年来在物质和精神上受压制的头脑。
“我衷心感谢……”
过了两个星期,我收到了佩切林老爹下面这封信:
“我用法文写回信,原因您是知道的。我直至今日才给您写信,是因为我在格恩济岛工作太忙。一个人生活在事务纷繁的现实中,很少时间想到哲学理论;当人类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向您倾诉不幸,要求您的指导和帮助时,您也就没有闲情逸致去考虑思辨性的人类未来的命运问题了。
“我向您坦率地承认,您这次的信使我感到惶恐,我也得承认,这是一种带有私心杂念的惶恐。
“当您所说的知识(也就是您受到的教育)获得胜利的时候,我们会变得怎样呢?对于您,科学便是一切,一切的一切。这不是那广泛的、包括人的一切能力,那有形的无形的一切的科学——我们至今所了解的那种科学,而是局限的、狭隘的科学,唯物的科学,那种分析和解剖物质,除此以外什么也不知道的科学。化学,机械学,工艺学,蒸汽,电——也就是伟大的饮食科学,米歇尔·谢瓦利埃20将称之为个人崇拜的东西。这种科学一旦胜利,我们便大祸临头了!在遭到罗马皇帝迫害的时期,基督徒至少还可以逃进埃及的沙漠,暴君的剑只能在这无法跨越的边境上止步。可是在您这物质文明的暴政前面,哪里可以逃避呢?它铲平了高山,挖掘了运河,铺设了铁路,派出了轮船,它的报纸深入到非洲灼热的沙漠地带和美洲人迹罕至的大森林。正如从前把基督徒拉进竞技场,供好奇的观众取笑作乐,现在也会把我们这些一心祈祷的缄默的人送进市场,当着众人的面问我们:‘为什么您要逃避我们的社会?您应该参加我们的物质生活,与我们一起做生意,一起开办新奇的工厂。您应该到市场上去演讲,去宣传政治经济学,讨论市场行情的起落,为我们的工厂工作,发动机器和电力,去主持我们的宴会,告诉大家天堂便在人间,我们应该尽情享乐,大吃大喝,要知道明天我们便会死去!’这就是我所感到的惶恐,因为当唯物的暴政越来越主宰着一切时,能在哪里找到避难所呢?
“如果我夸大了阴暗的色彩,请原谅。我觉得,我只是根据您提出的基本原则引申出它们合乎逻辑的结果。
“为了怪诞的胡思乱想而离开俄国,这值得吗?俄国正是从您所理解的科学开始的,它也在沿着科学的路子发展。它把物质力量的巨大杠杆牢牢握在自己手中,它号召一切人才为它服务,参加它的物质福利的盛筵,它要成为全世界最文明的国家,上天把物质世界的采邑授予了它,它要把它变成自己的选民的天堂。它对文明的理解正与您的理解一样。物质的科学永远是它的力量所在。但是我们相信不灭的灵魂和未来的世界,这现世的文明与我们什么相干?俄罗斯永远不可能使我成为它的臣民。
“我简单地说明了我的思想,使我们能彼此了解。如果我的话讲得过于偏激,请您原谅。由于我星期五早上便得去爱尔兰,我不能来看您了。但是如果您能在星期三或星期四午后驾临我处,我将十分欢迎。
“请接受……
“仁慈的耶稣,赐福的耶稣!
弗·佩切林
1853年5月3日于克拉彭,
圣马利亚教堂。”
12?1765至1790年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13?引自《论俄国革命思想的发展》 14?卢奇安(约120—约180),古希腊讽刺作家,修辞学家。
15?普罗克洛斯(约410—485),希腊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家。
16?一种对古希腊农神得墨忒耳的秘密崇拜仪式,流行于18至19世纪。由于这种仪式起源于古希腊的艾勒夫西斯地方,因而得名。赫尔岑在这里是暗指复兴天主教的企图。
17?传说中的毕达哥拉斯派哲学家,据说曾创造各种奇迹,因而为罗马帝国的异教徒奉为神明,与基督教相对抗。
18?古代犹太教初期的两个派别,都以严格遵守律法为特点。
19?米什莱(1798—1874),法国历史学家,赫尔岑的《俄罗斯人民和社会主义》是以给米什莱的书信的形式发表的。
20?谢瓦利埃(1806—1879),法国经济学家,圣西门的追随者,后成为拿破仑三世的拥护者。这里的“个人崇拜”指为个人服务的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