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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_奥兰多

作者:伍尔芙 字数:16164 更新:2025-01-07 17:21:24

奥兰多回到屋里。屋子里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音。这里有她的墨水瓶,羽毛笔,还有写到一半就中断了的诗稿,当时她正在赞颂永恒。巴斯科特和巴瑟罗缪进来收拾茶具的时候,她正要提笔写下“世间万物恒常不变”,然而,三秒钟后,一切都变了——她跌伤脚踝,坠入爱河,嫁给了谢尔默丁。

她手指上的结婚戒指即是明证。没错,遇到谢尔默丁之前,她就自己戴上了它,但结果表明,那样做非但没用,反而更糟。现在,她带着一种迷信式的敬畏,一圈又一圈地转着那戒指,生怕它从指节上滑落。

“结婚戒指必须戴在左手无名指上才行。”她小心翼翼地说,俨然小孩背书一样。

她说得很大声,语气中的炫耀甚于平常,仿佛刻意说给某个人听似的,而那个人的意见她又极为看重。一可以理清思绪,她就立马关心起了自己行为对时代精神所产生的影响。她尤其想知道的是,自己遇见谢尔默丁并嫁给他这一过程,究竟能否得到它的认可。她显然感觉好多了。自荒野之夜后,她的手指就再没有,或几乎没有刺痛过,然而,她无法否认,她的心中仍有疑虑。她结婚了,没错。但如果她的丈夫总是在绕合恩角航行,这算婚姻么?如果她仅仅是喜欢他,这算婚姻么?如果她喜欢上了别人,这还算婚姻么?最后,如果她仍爱诗歌胜过世上其他一切,这算婚姻么?她的疑虑久久不能散去。

为此,她决定试验一下。她看看结婚戒指,又看看墨水瓶。她敢么?不,她不敢。但她必须。不,她不能。那她该怎么办呢?晕倒,如果可能的话。然而,她曾未像现在这样精神振奋过。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大喊道,又恢复了过去的那股精气神,“就这样!”

说罢,她拿起笔,狠狠地插进了墨水瓶里。令她大感诧异的是,墨水竟然没有四溅开来。她提起笔来,笔尖湿漉漉的,但却没有滴滴答答。她写了起来。文思来得有些迟滞,但终究还是来了。啊!但她写的东西有意义么?她忐忑不安,心烦意乱,唯恐手中的笔又不听使唤,弄出些什么恶作剧来。她读道:

我漫游到一片荒地,蔓生的野草

被累累贝母花压得似乎喘不过气来,

忧郁而诡异,那蛇一样的花朵,

看似带着暗紫头巾的埃及女郎:

她边写边觉得有个精灵(请记住,我们正在和人类精神最隐秘晦涩的部分打交道)在她身后窥视,当她写到“埃及女郎”的时候,那个精灵让她停下。“野草”这个词用得尚可,它似乎在说,拿了一把家庭女教师常用的尺子,从头打量着这几行诗;“累累贝母花”——很好;“蛇一样的花朵”——这话出自淑女笔下,恐怕有点过火,但想必华兹华斯会对此赞赏有加;但是——“女郎”?一定要用“女郎”这个词么?哦,你说你在合恩角有个丈夫?恩,那就没问题了。

于是,时代精神继续前行。

奥兰多现在打心里(因为这一切全都发生在心里)深深地崇敬时代精神,就像——如果要举一个相较之下微不足道的例子来形容的话——一个知道自己在行李角落里私藏了大捆雪茄的旅行者,深深感激那个大度放行的海关官员一样。因为她此前非常害怕,如果时代精神细细检查过她的思想,定会发现其中有一些严重违禁的物品,并重重地惩罚她。她之所以能顺利通过检验,全属侥幸,靠的是一系列貌似顺从的表面文章,比如戴上戒指,在荒野里找了个男人,热爱自然,不反讽,不愤世,也不搞心理学家那一套——否则的话,一下就会被识破。她松了一口气,因为一个作家的心灵和时代精神之间的关系无限微妙,作品成功与否,完全取决于能否在两者间找到恰切的平衡。奥兰多做了妥善的安排,使自己处在一个幸福的状态,既无需与时代精神搏斗,又不必完全驯服。她投入时代,但并未失去自我。因此,她现在可以尽情写作了,而且,她确实在写。她写啊,写啊,写啊。

现在是十一月。十一月过了是十二月。然后是一月、二月、三月和四月。四月之后是五月。接下来是六月、七月和八月。再接下来是九月和十月,然后看啊,十一月又到了,就这样,一年又过。

这样写传记,自有其优点,但却不免干瘪、枯燥,而且长此以往,读者可能会抱怨说,他自己也会背日历,何必按照霍佳思出版社[60]的定价掏腰包买这本书。但是,如果传主偏要把传记作者置于尴尬境地,就像奥兰多现在对我们所做的一样,笔者又有什么选择呢?凡值得请教之人想必都会认同,“生活”是小说家或者传记作家唯一适当的主题;另外,这些权威人士坚信,“生活”与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地思考毫不沾边。思想和生活是相去甚远的两极。于是——既然奥兰多在这段时间所做的,只不过是“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地思考”——那么在她结束思考之前,我们也只能背日历,数念珠,擤鼻子,拨炉火,东张西望,直到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奥兰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屋里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要是真的有根针掉在地上就好了!那多少也算是“生活”之一种。要是有只蝴蝶飞进窗来,落在她的椅子上,我们也能有点东西写写。或者,假设她站起来打死了一只黄蜂,我们也马上就可以拿起笔来写,因为会有流血,哪怕流的仅仅是一只黄蜂的血,因为,有流血,就有生活。虽然杀黄蜂与杀人比起来太过琐碎无趣,但对于小说家和传记作家来说,比起奥兰多这样每天坐在椅子里,只与香烟、纸墨相伴,也要有料得多。我们不禁要抱怨(因为我们的耐心正在一点点地被消磨掉),要是传主们能体贴点就好了!你已经在她身上花了那么多时间和笔墨,而她却突然脱离了你的控制,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窝火的?你目睹她叹气,喘息,脸一会红一会白,目光时而炯炯有神,时而无精打采,你看着这出荒唐的感情戏码在她脸庞上演,而且知道引起这一切的原因——但这些却又只是无足轻重的思考和想象,而已!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到屈辱的么?

但奥兰多是个女人——这是帕摩尔森勋爵刚刚证实过的。而大家公认,描写女人的生活时,可以不叙行动,而代之以爱情。有位诗人曾说过,爱情是女人存在的全部。如果我们看一眼正在伏案写作的奥兰多,就必须承认,她的确最适合承担这一使命。毋庸置疑,既然她是个漂亮女人,又正值盛年,她不久就会放弃假装热爱写作和思考,开始怀想哪怕某个猎场看守(只要一个女人想的是男人,就不会有人反对她思想)。然后,她就会给他写张小纸条(只要她写小纸条,也不会有人反对她写作),约他在星期天黄昏见面;星期天的黄昏到了,猎场看守就会来到她窗下吹口哨——这一切无疑是生活的本质,也是小说家唯一可能的素材。那么,奥兰多肯定会做这些事中的一件吧?唉,真是太可惜了,她一件也没有做。那么,我们不得不把她归为那些不懂爱情的怪胎?她喜欢猎狗,忠于朋友,接济饥肠辘辘的穷诗人,热爱诗歌。但爱情——男性诗人定义的那种爱情——说到底,谁能比他们更权威呢——与善良、忠诚、慷慨和诗歌毫不相干。爱情就是脱下衬裙,然后——我们都知道爱情是什么。那么,奥兰多做过那件事么?事实迫使我们说,没有,她没做过。而如果我们的传主既不爱人,也不杀人,只是思考和想象,我们只能得出结论说,他或她不过是一具活死人,我们还是早点放弃为妙。

现在,我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眺望窗外。麻雀、欧椋鸟、鸽子和一两只乌鸦,都自顾自地忙碌着,有的找虫子,有的找蜗牛,有的飞上枝头,有的在草地上走来跳去。一个腰上系着绿围裙的男仆穿过庭院,可能是去和厨房里的某个女佣幽会,不过既然在庭院里也没什么可靠的证据,我们就只好抱着最善意的希望,不继续追究了。流云掠过天空,时而丝丝缕缕,时而层层叠叠,把草地映得时明时暗,变化不定。日晷神秘莫测地记录着时间。面对这千年如一日的生活,我们的脑海里不禁慵懒、枉然地浮现出一两个关于“生活”的问题来。生活,它吟唱着,或者不如说是哼哼着,像炉子上的水壶一样。生活,生活,你究竟是什么?是光明还是黑暗,是仆人的围裙,还是草地上欧椋鸟掠过时的影子?

那么,在这个人人都叹赏繁花和蜂群的夏日清晨,让我们出去走走,探索一番吧。欧椋鸟扑闪着翅膀停在垃圾筒沿上,在草棍间啄食仆人们梳头时掉落的头发。我们不妨问问它(它比云雀更擅交际)的意见吧。生活是什么,我们靠在农舍的大门上问。生活,生活,生活!那鸟儿叫起来,仿佛听懂并完全理解了我们在说什么。我们有一种恼人的窥探习惯,即先在屋里提出问题,然后走到屋外面四处张望,掐几朵雏菊,就像作家不知道下面该写什么时所做的那样。那鸟儿说,然后,他们来到这里,问我生活是什么!噢,生活,生活,生活!

然后,我们沿着旷野小路继续前行,登上高高的、葡萄酒般暗紫的山脊,在那里躺下,做白日梦,看一只螳螂费力地将稻草背回家。它说(如果翅膀振动发声也配得上这个神圣而温柔的字眼的话),生活就是劳作——至少我们是这样解释它那呛了灰尘的喉管所发出的呼呼声的。蚂蚁也赞同这一点,还有蜜蜂,但如果我们在这里躺得再久一点,直到夜幕降临,再去问从灰白色的石楠花丛中悄然飞出的飞蛾这个问题,它们就会在我们耳边轻轻发出狂野的呓语,像暴风雪中电报线发出的声音一样:噫——嘻,呵——吼。生活就是笑声,笑声!飞蛾们说。

我们已经问</a>过了人、鸟类和昆虫,至于鱼儿,据说有住在山野洞穴里,孤独经年的隐士曾经盼着它们能开口说话,但它们却从来不说,所以可能真的知道生活是什么——一路问过后,我们并没有变得更聪明,而只是变得更老、更冷漠了(因为我们不是曾经以某种方式祈祷过,要写一本内容极其艰涩、极其罕见的书,好让看过的人迷惑,以至于发誓书里写着的就是生活的意义么?)算了,还是回去吧,对满怀期待的读者们直截了当地说——唉,生活是什么,我们不知道。

这时,奥兰多推开椅子,伸了伸胳膊,放下笔,走到窗前宣布,“大功告成!”——就这样,她在最后一刻挽回了这本传记行将夭折的命运。

窗前的非凡景象差点把她吓得跌倒在地。她看到了花园,花园里有几只鸟。世界还像以前一样运转着。在她闭关写作、不问世事的这么长时间里,一切都在继续。

“如果我死了,世界也不会有丝毫不同!”她惊叫。

她的感情如此强烈,以至于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也有可能,她当时确实感到了一阵眩晕。她怔怔地望着眼前一如往常的怡人景色,就在这时,一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她放在怀里的手稿,突然像个活物一样剧烈地跳动起来,更惊人的是,她和它似乎能心意相通,奥兰多侧过头就能知道它在说什么。它想被阅读。它必须被阅读。如果无人阅读,它就会死在她的怀里。她平生 当人处在某种心理状态时(用护士们的话说)——而此时眼泪仍在奥兰多的眼里打转——其视力就会扭曲变形,一样东西在他眼里会变成另一样,更大,更重要,但形态还与原来一样的东西。如果你在这种心境下看蟒湖,在你眼中湖水很快就会变得如大西洋般波涛汹涌;玩具船也与远洋邮轮毫无二致。因此奥兰多把玩具船当成了她丈夫的双桅帆船,把自己脚尖激起的涟漪当成了合恩角的惊涛骇浪。她看着小船爬上浪尖,以为自己目睹的是邦斯洛普的船沿着山一般的巨浪上行,上行,突然一个白色的浪头挟千钧之力朝它拍了下去,它在浪头下消失了——“船沉了!”她痛苦地大叫一声——可是,看啊,它又出现了,正在和一群鸭子一起,稳稳行驶在大西洋的另一边。

“太好了!”她连连惊叹,“太好了!邮局在哪里?”她想知道,“因为我得马上拍个电报给谢尔,告诉他……”嘴里交替嘀咕着“蟒湖上的玩具船”和“太好了”(这两个词的意思完全相同,因而可以互换),她匆匆起身往公园街赶去。

“玩具船,玩具船,玩具船。”她不断重复着这几个字,借以说服自己,重要的不是什么尼克·格林评论约翰·邓恩的文章,也不是八小时法案、国际公约或工厂法,而是一种无用、骤然、激烈、能要人命的东西……红色、蓝色、紫色……无拘无束的精灵、喷溅而起的水花……就像这些风信子(她正经过一大片花圃),既不被人性的污秽所沾染,又没有“关心同类”的负担,一种荒唐而不顾一切的东西,就像我的风信子,我是说,就像我的丈夫邦斯洛普一样,像蟒湖上的玩具船一样——太好了!只有这种狂喜的感觉才是最重要的。就这样,她在斯坦霍普门等着过马路的时候自言自语,因为除了无风的季节以外,她多数时候都与自己的丈夫分居,而这造成的结果就是她会在公园街和自己大声地胡言乱语。要是她整年都和他住在一起,就像维多利亚女王所建议的那样,事情无疑会大不相同。但有时她会突然想到他,并感到必须马上和他说话,刻不容缓。她一点都不在乎自己可能说些没有意义的话,或者打乱了叙事的节奏。尼克·格林的文章让她坠入了绝望的深渊;玩具船将她托上了狂喜的峰顶。于是,边她嘴里重复着:“太好了,太好了”,边等着过马路。

但那天下午的车子碰巧特别多,她被堵在了原地,口中不断重复着“太好了”和“蟒湖上的玩具船”。在她面前,英格兰的富豪权贵,正头戴礼帽,身穿斗篷,雕像般一动不动地坐在四架马车、维多利亚马车和敞篷马车里,招摇过市,仿佛一条金河凝固了,沿着公园街结成了一块大金条。贵妇们用手指拈着名片盒;绅士们把镶金的手杖夹在膝间。奥兰多站在那里,惊奇艳羡,充满敬畏地看着这一切。只有一个想法让她不安,一个凡是见过巨象或鲸鱼的人都不会陌生的想法,那就是:他们怎么繁殖?显然任何压力、变化或活动都会让这些庞然大物心生反感。说不定,奥兰多看着那些庄重严肃的面孔想道,他们的繁殖季节已经结束;这是繁殖过后的结果,是最终的目的。她现在所看到的,是一个时代的胜利。他们雍容大度,踌躇满志地坐在那里。不过这时警察举起了手,金河又开始流动了,这个光辉灿烂的巨大凝结物移动着,渐渐散开,最后消失在皮卡迪利大街上。

于是,她穿过公园街,回到科松街的家。在那里,每当绣线菊盛开、满街飘香的时候,她就会想起麻鹬的叫声和一位带枪的老人。

她跨过门槛时,想起了切斯特菲尔德勋爵曾经说过……可是具体说了什么,却不大想得起来了。就在这朴素的十八世纪大厅里,她曾领略过切斯特菲尔德勋爵的迷人风度:他把帽子放在这里,大衣挂在那边,其举止之优雅,对一旁观看的人来说是种享受。而现在,大厅却堆满了包裹。她坐在海德公园时,书商已经把她的订货悉数送到。整个房子都堆满了书——楼梯上还有包裹往下滑——所有维多利亚时代的文学作品都在这里了,用灰纸和细绳整整齐齐地捆着。她自己抱了几包进房间,然后又叫男仆把其他的都搬进来,然后切断无数细绳。转眼间,她就被包围在了书山之中。

奥兰多习惯了十六、十七、十八世纪文学作品的规模,此时不禁对这一购买行为的后果感到震惊。因为对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来说,“当代文学”当然不仅意味着四个独特的伟人的名字,而是四个伟大的名字浮现在一大堆亚历山大·史密斯、迪克森、布莱克、米尔曼、巴克、谭恩、佩恩、杜柏、詹姆森之中。这些人全都能言善辩,吵吵嚷嚷,当仁不让,而且处处要求得到和其他人一样的注意。奥兰多对铅字的崇拜面临了严重考验,但她还是把椅子拉到窗前,借着梅费尔区高大建筑之间漏下来的光线,打开这些书,读了起来,试图得到一个结论。

显而易见,要对维多利亚时代的文学得出结论,只有两个方法——一种是八开本的著作写个六十卷,另一种是把它压缩成六行文字。既然时间有限,就让我们选择后一种快捷经济的方法吧。奥兰多在翻看了半打书之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些书没有一本是题献给某个贵族的,这很奇怪;其次(翻开一大堆回忆录),没几个作者像她自己一样出身名门望族;再次,如果克里斯蒂娜·罗塞蒂[66]小姐来喝下午茶的话,拿一张十英镑的钞票卷住糖夹子是极不妥当的行为;再次(这里有半打庆祝某某成立一百周年的请帖),如果文学赴了这么多场宴会,它一定吃得红光满面了;再次(她被邀请去参加一系列讲座,都是关于“什么影响了什么”、古典主义的复兴、浪漫主义的幸存以及其他许多类似的诱人题目),如果文学听了这许多讲座,它一定变得很枯燥无味了;再次(她去参加了一个贵妇的招待会),如果文学穿上了这么多毛皮披肩,它一定变得十分尊贵了;再次(她拜访了卡莱尔位于切尔西、隔音极好的房间),如果天才需要这般小心养护,那它一定娇贵异常;最后,她得出了最终的、无比重要的结论,但既然我们已经超出了六行的字数限制,就必须将它略过不谈了。

得出了这一结论之后,奥兰多站在窗前,向外凝望了很久。因为,一旦你有了一个结论,就如同把球扔过了网,必须等待对面那无形的对手将其打回来。她想知道,那片笼罩在切斯特菲尔德宅子上的、无色透明的天空,接下来将怎样回应她?她双手紧扣,站在窗前思索良久。她突然一跃而起——这里我们只能希望,像上次纯洁、贞洁和谦恭三女神闯进门来时一样,至少可以给我们传记作者留一点喘息的空间,让我们有时间停下来好好想想,如何把这件必须小心处理的事情讲得尽量委婉一点。但是,啊,这次她们没有这样做。自从上次她们把白色衣裙扔到赤裸的奥兰多身上,却发现差了几英寸之后,这几位女神多年来早已放弃了与她交流的尝试,另找对象去了。那么,在这个阴沉的三月早晨,就没有其他事情能够缓和、遮盖、掩饰这一无可否认的真相了吗?因为,在猛地跳起来之后,奥兰多——感谢老天,就在这个时刻,窗外响起了微弱、尖细、流畅、断断续续的音乐声,是那种老式的手摇风琴的声音,这种乐器直到现在还会有意大利的风琴师在窄街上演奏。尽管它很不上档次,吱吱呀呀的,但我们还是接受这种干预吧,就当它是仙乐来聆听,以填满书页,直到那不可避免的一刻最后来临。连男女仆人们都料到了这件事。读者们也一定料到了。因为奥兰多本人显然再也不能忽视它了——让风琴声继续吧,带着我们的思绪飘远,因为音乐响起时,思绪不过是一条随波逐流的小船,是所有交通工具中最笨拙、最不可控制的一种,它漂过屋顶,漂进晾着衣服的后院,漂进——这又是哪里?你能否认出这树林,和林丛中间的尖顶,以及两旁各蹲了一头狮子的大门?哦,是的,这是邱园[67]!那么,就邱园吧。现在,我们在这里,在邱园,然后我今天(三月二日)要指给你看,在那棵李子树下,有一株麝香兰,一株番红花,还有一个花苞在杏树上;所以在那里散步,就意味着要想到球茎,多毛的红色球茎,十月份埋到地里;现在开出了花;还要想到那些接下来会发生的,不适宜被说出来的事情,要从烟盒里拿一根香烟甚至雪茄,要把斗篷平铺在橡树之下(为了押韵),然后坐下来,等着那只翠鸟,据说有人曾见到它在夜里横穿湖面。

等等!等等!翠鸟来了;翠鸟没来。

看,工厂的烟囱在冒烟;看,那些市政文员正乘着小船在湖上漂过;看,那个老妇人在遛狗;看,那边的小女佣 “那么,我是什么?是谁?”她说,一个女人,36岁,坐在汽车里。是的,但同时其他一百万种描述也同样适用。我势利么?府邸里悬挂嘉德勋章?豹子盾徽?祖先?为他们感到骄傲?是的!我贪婪、奢侈、邪恶么?(另一个自我出现了)是又怎样?我才不在乎呢。诚实?我想是的。慷慨?哦,不过那也不算什么(又是一个自我)。上午躺在铺着上好亚麻被单的床上,听鸽子咕咕叫;银餐具、葡萄酒、男女仆人们。我被宠坏了么?可能是吧。锦衣玉食却又一事无成。所以我的作品也(这里她提到50个充满古典气息的标题;我们猜这些可能是她全部撕掉的那些早年的浪漫作品)肤浅,油滑,多愁善感。不过(又换了一个自我)我真是笨手笨脚啊,再没见过比我更笨拙的人了。而且——而且——(她迟疑了一下,想找个恰当的词儿,“爱情”可能不大合适,但最后还是大笑着,红着脸叫了出来——)绿宝石镶嵌的癞蛤蟆!哈利大公!天花板上的蓝酒瓶!(另一个自我)可是奈尔、基蒂、萨沙她们呢?(她情绪低落下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她早已放弃了哭泣)树,她说道。(另一个自我)我喜欢在这里生长了两千年的树(她经过树丛)。还有谷仓(她在路边看到了一个,已经破旧不堪了)。还有牧羊犬(有一只从她前方的路上跑过来,她小心地避开了),还有夜晚。但是人,(另一个自我)人呢?(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是在发问)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人类。他们饶舌,恶毒,总是不说真话。(在这里她拐进了家乡小镇中心的那条街,今天是赶集</a>的日子,街上热闹非凡,到处都是农夫、牧人和用篮子提着母鸡的老妇人)我喜欢农民。我懂庄稼是怎么一回事。但是(这是另一个自我跳进她的脑海,像从灯塔上照过来的一束光),名望!(她笑起来)名望!前后印刷了七版。得了一个奖。照片上了晚报(这里她指的是《橡树》以及她获得的“柏德特·库茨纪念奖”;这里我们必须占用点篇幅交代:她只这么笑了一下,就把这个本来应该作为这本书的高潮,和前面所有叙事的终点的内容,用一句话轻轻带过去了,但事实是我们的传主是个女人,而当你写一个女人的时候,所有的结构和比例都乱了套——她人生的什么高潮啊,重点啦,都和男人的大不一样)。名望!她又重复了一遍。诗人——江湖骗子;两者都像早晨的邮件一样,每天准时出现。宴请,聚会;聚会,宴请;名望——名望!(她放慢了车速,穿过集市上拥挤的人群。但是没人注意到她。鱼店里的海豚要比获过奖的女士引人注目得多了,就算她在头顶戴上三重冠冕,也是一样。)现在她慢慢开着车,嘴里哼唱一首老歌的旋律,“花几个基尼,买上几棵开花的树,走在我的花树间,告诉儿子们,名望到底是什么”……渐渐地,歌词开始这里缩一点,那里瘪一块,像用大而不均匀的珠子串起来的一条项链。“走在我的花树间,”她唱着,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看月亮升起,马车开走了……”唱到这里她突然停住,使劲盯着汽车的引擎罩,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他坐在杜希德的桌子旁,”她琢磨着,“戴着个脏兮兮的皱领……是来量木材的老贝克?还是——莎——比亚?(因为我们在提到自己深深崇拜的人时,从来不说全名。)她停下汽车,两眼盯着前方,发了十分钟的呆。

“我被迷住了!”她大叫一声,一脚踩在油门上,“被迷住了!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有只大雁飞了过去。大雁从窗前飞过,飞向大海。我跳起来想够到它(她抓紧方向盘),可是它飞得太快了。我看到它了,在这里——那里——在英格兰,在波斯,在意大利。它总是飞向大海,而我跟在后面,向它撒出文字织成的网(她双手挥出,做了个撒网的动作),然而我收回网的时候它总是皱缩成一团,就像撒向海里的网,拉上来的却只是水草一样。有时网底会有一寸银子——六个字——但从未捕到过珊瑚礁里的大鱼。”她低下头,苦苦思索着。

就在她已经放弃了呼唤“奥兰多”,而一心想着其他事情的时候,那个她想召唤的奥兰多却自己出现了。这一点从她身上的新变化就看得出来(她已驶过了看门人的小屋,进入了庄园)。

她全身都沉静下来,就好像添了衬托物之后,整体更稳定、更浑和了,于是浅的变成深的,切近变为辽远,一切都被包含在轮廓之内,如井壁环抱着井水。这个奥兰多到来之后,她变得宁静多了,成为了所谓唯一、真实的自我,无论这种说法是否经得起推敲。她开始沉默。因为很可能当人们大声喧哗之时,那些自我(可能有两千多个)意识到他们彼此分裂,于是试图交流,而一旦有了交流之后,却全都变得沉默了。

她娴熟而迅速地驱车驶过弯弯曲曲的车道,穿过一大片榆树和橡树,穿过园中起伏的草地,那起伏十分平缓,仿佛碧绿宁静的潮水漫上河滩。肃穆地一丛丛立在那里的,是橡树和榉树,两只鹿在树林里徜徉着,一只洁白如雪,另一只歪着头,原来是角被铁丝网挂住了。她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一切,这树林、这鹿、这草地,仿佛她的心化成了水,在它们四周流淌,将它们包围在里面。很快,她就来到了庭院,几百年前她来这里都是骑着马,或乘坐着六匹马拉的车子,被众多侍从簇拥着的,这里曾经羽饰飞舞,火把闪动,花团锦簇,而现在她却是孤身一人,在萧萧而下的落叶之中。看门人来开门了。“早安,詹姆斯,”她说道,“车里有些东西。把它们拿进来吧?”我们得承认,这些字眼本身既不美好,也无趣味,更不重要;但它们现在却突然变得意味深长,仿佛熟透的坚果从树上坠落,这证明,如果日常事物瘪缩的表皮因意义而鼓胀,也可以奇特地使人的感官得到满足。现在对于每个平平常常的行为来说,都是如此。看着奥兰多脱掉裙子,换上马裤和皮夹克,全过程不到三分钟,但她的每一个动作却充满了至高的美感,如同拉普科娃夫人在表演她那炉火纯青的艺术。然后,她走进宴会厅,见到她的老朋友德莱顿、蒲伯、斯威夫特、艾迪生,他们一开始有点羞怯地看着她,像是在调侃,“我们的获奖者来啦!”但当他们发现涉及到的是两百基尼的时候,就赞许地点点头。两百基尼,他们仿佛在说,两百基尼可不是个小数目。她给自己切了面包和火腿,夹在一起吃了起来,在屋子里上下踱步,不知不觉间忘了自己正和其他人在一起。走了五六个来回之后,她拿起一杯西班牙红酒,一饮而尽,又另外倒了一杯,拿着它大步走过长长的走廊,穿过一打起居室,开始巡视大宅,几只猎麋犬和长毛垂耳小狗跟在她身后。

这也是这天的例行公事之一。回到家却不巡视大宅,就像出门前不与祖母吻别一样不可理喻。她想象,她一进来,房间就会一下子明亮起来,兴奋地睁开眼睛,仿佛她不在的这么长时间里,它们一直在沉睡一样。她也想象,虽然她已看了这些屋子千百万次,但每次看到的都不一样,仿佛在如此漫长的生命里,它们体内贮存了无数种心境,随着季节、天气、她本人的运气和来访客人的性格而变化。对陌生人,它们总是彬彬有礼,却无精打采;而和她在一起,它们可以全然放松,敞开心怀。为什么不呢?他们已经认识了四个世纪,没有什么需要掩饰的了。她知道它们的喜怒哀乐、年龄以及小秘密——比方说,一个隐蔽的抽屉,一个秘密的橱柜;也知道它们都有些什么毛病,例如有些部分曾经修过,有些是后添上去的。她所有的情绪变化,它们也通通知晓。在它们面前,她从未掩饰过什么;无论身为少年还是女人,她都会来到这里,哭泣或舞蹈,沉思或欢笑。在那边靠窗的座位上,她曾提笔写下 她呼唤狗群和她一起走过长廊。地面都是用一整棵橡树锯开铺成的。一排排椅子沿着墙面排列,天鹅绒椅面已经褪色,仿佛在等待迎接伊丽莎白、詹姆斯、莎士比亚或是塞西尔,但后者从来没有光临过。这景象让她心里难受。她解下拦住它们的绳子,坐到女王的座椅上;翻开躺在贝蒂小姐桌子上的手抄本;用手指搅动旧日留下来的玫瑰叶;用詹姆斯国王的银质发梳理了理自己的短发,又在他的床上跳了几下(即使路易斯换了新床单,也不会再有君王来</a>这里下榻了),然后把面颊紧紧贴在那张银色的旧床罩上。不过,宅子里到处都放着用来防虫的薰衣草小香袋,还有印出来的告示,“请勿触摸”,尽管这些告示都是她亲自贴上的,但她还是有种被拒绝的感觉。这宅子不再完全属于她,她叹道。现在它属于时间,属于历史,已经不在活着的人的触摸和掌控之内了。再也不会有人把啤酒洒在这地上,她想(她正身处老格林住过的卧房),也不会有人在地毯上烧出洞来了。再也不会有两百个仆人同时在走廊里进进出出,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锅,或是为大壁炉准备的柴火。再不会有人在宅子外的作坊酿大麦酒、制蜡烛、打造马鞍或打磨石料,榔头和大头锤的声音都已消失。椅子和床全都空空荡荡。金杯、银杯被锁进了玻璃柜。寂静在空旷的宅子里四处翻飞。

她坐在走廊尽头伊丽莎白女王的那把硬木扶手椅上,狗群在她的脚边蜷缩着。走廊很长,向前伸展,直到光线几乎消失的那一点。它像是一条通往过去岁月的隧道。向走廊的深处望去,可以看到人们有说有笑,那些她所认识的大人物:德莱顿、斯威夫特和蒲伯,政治家们开着讨论会,调情的恋人们坐在窗边。人们围在长桌旁吃饭喝酒,被壁炉里冒出的烟呛得咳嗽不断,喷嚏连连。更远处,她看到衣着华丽的人们成双成对,准备跳方阵舞。一阵悠扬、微弱却又庄严的音乐传来。风琴低低地轰鸣着。一口棺材抬进礼拜堂。结婚的队伍走出来。头戴盔甲的男人们奔赴战场。他们把从弗劳顿和普瓦捷带回的旗帜插在墙上。长长的走廊中渐渐现出这些图景,而再往前看,她觉得在走廊的尽头,在那些伊丽莎白时代和都铎王朝的人们身后,依稀可以辨认出一个更老、更远、更暗的人影,一个头戴兜帽、面容严厉的僧侣,双手紧紧握住一本书,口中低声诵读着什么——突然间,如平地惊雷乍起,大座钟敲了四下。像经历了一场能毁灭整个镇子的大地震般,长廊和长廊里的一切瞬间灰飞烟灭。她的面色本是阴沉、严肃的,此时却好似被火药的爆炸所照亮。同时,她眼前的一切也都极其清晰地显现出来。她看到两只苍蝇在空中盘旋,注意到了它们翅膀上有一抹蓝色;她看到脚下的地板有个木瘤,狗的耳朵抽动着。与此同时,她还听到花园里树枝折断的声音,庭院中羊的咩叫声,窗外一闪而过的燕子的尖叫。她整个身体颤抖着,皮肤微微刺痛,仿佛一下子赤身裸体站在了寒霜之中。然而,她没有像伦敦大钟敲响十下时那样惊慌失措,而是保持了完全的镇静 (因为她现在是一个整体了,或许能分散时间震动的表面也变大了些)。她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把狗群叫到身边,步伐坚定却谨慎地走下阶梯,来到了花园里。这里植物的影子奇迹般地分外清晰。她能够看清每一粒泥土,仿佛眼前挂了一个显微镜。她看到树上的嫩枝缠绕。青草的叶片,花瓣和叶脉也根根分明。园丁斯塔布斯沿着小径走来,绑腿上的每颗纽扣,她都看得一清二楚。她看着拉车的两匹马,贝蒂和“王子”,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仔细地注意过贝蒂前额有颗白色的星星,“王子”尾巴里有三根鬃毛,比其他毛都要长一些。屋外的方庭里,房屋灰扑扑的旧墙面看上去好似表面划花了的照片;她听到平台上的扬声器放着的舞曲,是人们在维也纳铺着红色天鹅绒的歌剧院里欣赏过的一段。她全身心沉浸在此时此刻里,但又有点莫名地担心,好像只要时间的深渊裂开一个罅隙,让一秒钟溜过去,未知的危险就会接踵而至。这种精神上的紧张让人感到精疲力竭,无法长时间忍耐下去。她不由自主,步履飞快地穿过花园,走进庭院,好像腿在被一种外在的力量推动着似的。她花了好大力气,逼迫自己停在木工房旁,一动不动地看乔·斯塔布斯在做一个车轮。她两眼紧盯着他的手,这时四点一刻的钟声响了。钟声如流星穿透她的身体,炙热灼人。她清楚地看到乔的右手大拇指没有指甲,只有一块圆圆的、粉红色凸起的肉。看上去真让人反胃,有一刻她觉得自己昏了过去,但就在眼睑合上这瞬间的黑暗中,她摆脱了“现时”的压迫。在她眼睑眨动时的阴影中(任何人都可以通过看天空来验证),有某种奇异的,“现时”永远缺少的东西——所以,它令人恐怖,却又无法具体加以描述——某种人们急于要用某个名称固定下来、称之为美的东西,因为它不是个实体,而像个影子,没有自己的实存或特性,但它的力量却足以令它所依附的任何物体改观。当她在木工店里晕眩眨眼时,这个影子偷偷溜了出来,依附在她看到的无数景象之上,让这些景象变得可以接受,容易理解。她的思绪如海水般翻滚。她从木工店里出来,爬上小丘,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想道——是的,我又可以开始生活了。我在蟒湖边,小船正爬上惊涛骇浪的白色波峰。我开始懂了……

以上都是她本人的话,字字句句一清二楚,但我们不能忽略这样一个事实,对于眼前这一切来说,她只是一个毫无干系的旁观者,很容易就把羊看成牛,把叫史密斯的老人当作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琼斯。因为那没有指甲的大拇指带来的晕眩感投下的阴影,在她的脑后部(距视线最远的部位)逐渐加深了,进入了事物栖息其中的那潭幽暗的池水,而我们对那里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她现在正凝视这潭池水,或是海洋,一切事物都在它的表面映照出投影——实际上,有人说我们所有激烈的感情,艺术或是宗教,都是在可见世界变得模糊时,我们从大脑后部那个黑洞中看到的映像。她深深地、长久地朝里面望去,于是她上山时走过的,长满羊齿蕨的小路不再是一条完整的小路,而是有一部分变成了蟒湖;荆棘丛有一部分变成了指夹名片盒的女士和手拿金头手杖的先生;羊群部分变成了梅费尔高高的房子;每种东西都有一部分变成了另一种,仿佛她的意识变成了森林,里面杂乱地散布着一些空地;景象时而靠近,时而远离,时而交杂在一起,时而分开,随着光影的变化,形成最奇异的联结和组合。她忘却了时间,直到猎犬卡努特去追一只兔子时,她才想起,现在一定已经4:30了,可实际上已是五5:37。

长着羊齿蕨的小径弯弯曲曲,一路延伸到山顶那棵大橡树下。比起她1588年初见这棵树时的样子,它现在更高大,更结实,也长出了更多树瘤,但仍然蓬勃茂盛,细小而带有锯齿的叶子依旧浓密,在枝头随风轻摆。她扑在地面上,感觉到树的筋骨像脊椎伸出的肋条,在她身下四处伸展。她乐于想象自己骑在整个世界的背脊上,喜欢把自己和坚实的土地联结在一起。她俯下身子时,一本四四方方、用红布包裹着的小册子从皮夹克胸前的口袋掉了出来,是她的诗作《橡树》。“我要是带把铲子来就好了。”她想。树根处的泥土只有薄薄一层,她开始怀疑自己能否按计划把书埋在这儿。另外,它还可能会狗翻出来。这类符号性质的纪念仪式从来都凶多吉少,她想,可能还是不要这个仪式为好。她原来还想着在埋书的时候发表一个小小的演讲(这是本有作者签名的初版书),“我把它埋在这里,”她本打算说,“以回报这片土地所给予我的一切。”但是,天哪,这些话一旦出了口,就显得好傻啊!她记起来,那天老格林走上讲台,将她与弥尔顿相比(除了他是盲人这一点),然后递给她一张两百基尼的支票。当时她想到了山上的这棵大橡树,可是这一切与它又有何相干?赞美和名望,与诗歌有何相干?印刷了七版(没错,她的书已经印了这么多)与这首诗的价值又有何相干?难道写诗不应该是一种秘密的交流,是一个声音对另一个声音的回应么?那么,这些喧哗、赞美与指摘,以及会见那些喜欢你和不喜欢你的人,与这件事本身,即一个声音回应另一个声音也是互相不搭界的了。她想,所有这些年,对树林古老的低吟,对农庄和门边交颈而立的枣红马,对铁匠铺、厨房、辛辛苦苦孕育出麦子、芜菁和青草的田野,对盛放着鸢尾和百合的花园,她试着做出了迟疑的回应,还有什么能比这回应更私密,更慢,更似恋人之间的絮语呢?

于是,她任自己的书散落在地上,欣赏起了眼前开阔的景色来。天色忽明忽暗,变幻多端,一如时有日光照射的海底。远方的村庄,露出榆树掩映的教堂尖顶;庭园中有一座灰色拱顶的庄园大屋;温室中灯火闪烁;农家场院里堆着黄色的玉米秸垛。原野里星星点点散布着黑色的树丛,原野后面更远处,是狭长的林地和闪着银光的河流,再后面又是起伏的山峰了,能看见斯诺登山高耸入云的白色崖壁。目光尽处,是苏格兰的山峦和赫布里底群岛周围那片漩涡密布的海域。她侧耳倾听海面上隐约传来的炮击声,却发现那仅仅是海风的低鸣。现在没有人在打仗。德雷克们和纳尔逊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里,”她想道,把视线从远方收回,看着脚下这片土地,“曾经是我的领地:丘陵之间的那个城堡,一直蔓延到海边的那片荒原,都曾经是我的财产。”此时四周的风景(一定是因为天光逐渐暗了下去)开始晃动,叠加,于是,所有房屋、城堡和树林都从帐篷状的四壁上滑落,眼前现出了土耳其光秃秃的群山。正值中午阳光最烈的时候,她视线无遮无挡地朝焦炙的山坡看去,山羊伏在她脚旁的沙地上吃草。雄鹰直冲天际。吉卜赛老人拉斯多姆粗哑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你那古老的族裔和家系,你那些引以为豪的财产,和这个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建造四百个卧室,饭菜盖着银盖子端上来,雇许多女仆打扫灰尘,又有什么用呢?”这时,峡谷中某个教堂的钟声响起,帐篷状的风景坍塌了,“此刻”再次劈头盖脸地落在她身上。然而现在光线已趋幽暗,温柔了起来,不再映出栩栩如生的细小景象,而是看见雾气蒙蒙的原野、灯光闪闪的农舍、沉沉睡去的树林,以及一束扇形的灯光,沿小路向前推移着,拨开前方的黑暗。钟敲的是九下,十下,还是十一下,她说不清。黑夜降临了——这是她一天中最喜爱的时刻,黑夜里,意识如一潭深邃的池水,倒映出的景象总比白昼时清晰。现在,不必晕眩,就能看到黑暗中形成的事物,凝神向池水深处望去,渐次出现了莎士比亚,穿俄国裤子的女孩,蟒湖上的玩具船,然后现出来的是大西洋本身,正在合恩角附近掀起滔天风浪。她往那黑暗的中心深深望去。那是她丈夫的双桅帆船,正被推上风口浪尖!它在海浪上爬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一千次毁灭的白色波峰在它前方升起。哦,鲁莽的,荒唐的男人们,总是要去做顶风绕过合恩角这种无用功!然而那帆船越过了波峰,从另一边出现了:他成功了!

“好极了!”她大喊道,“好极了!”而后,风渐渐小了,海水平静下来;她看到海浪在月光下平静地泛着涟漪。

“马默多克·邦斯洛普·谢尔默丁!”她站在大橡树旁呼喊着。

那美妙、闪烁着光芒的名字,犹如一根铁青色的翎毛,从天空中飘落下来。她看着它飘落,翻转,旋舞,像一支缓缓飞落的箭,姿态优美地划过长空。像往常一样,他又在一个死寂的时刻来到了;河水泛起清波,红黄相间的秋叶飘落在她脚面时;豹子一动不动,月影倒映水中,天地万物无不陷入静寂时,他来了。

一切都无比安静。时近午夜,原野上缓缓升起了月亮,月光下现出一座幻影般的城堡。大宅依然矗立着,所有的窗子都沐浴在银色的月光里。没有围墙,没有实体,一切都是幻</a>影,一切都是死寂,所有的灯都亮着,像是在迎接某个女王的魂灵。奥兰多向下望去,看到暗色的羽毛在庭院里飞舞,火炬闪烁着点点光亮,人影跪在地上。一位女王再度跨出銮舆。

“我们全都听您调遣,夫人,”她叫出来,深深行了一个屈膝礼。“什么都没有变,已故的勋爵,我的父亲,将为您引路。”她话音刚落,午夜的钟声就响了起来。“当下”的丝丝凉风轻拂她的面颊,她没来由地有点恐惧。她焦急地仰望天空。天很黑,阴云密布,风在她耳边咆哮。但在风的咆哮中,她听到一架飞机渐行渐近的轰鸣声。

“这里!谢尔,我在这里!”她拼命喊着,向月亮(月亮已升到半空)敞开前襟,露出一大串闪烁着光彩的珍珠项链——像是巨大的月蜘蛛的卵。飞机冲破云层,在她的头顶盘旋。在黑暗中,她的珍珠炽亮得像一团白色的火。

此时已是一名优秀海船长的谢尔默丁,容光焕发,敏捷地跳到地上,就在此时,一只野鸟忽然飞起,掠过他的头顶。

“是那只雁!”奥兰多叫道,“那只大雁……”

午夜的第十二声钟声敲响了。现在是星期四,10月11日,1928年。

[60] 霍佳思出版社,是伍尔夫和她的丈夫伦纳德一起创办的出版社。伍尔夫的大部分作品都是由此出版社所推岀。(译注)

[61] 救世军 (The Salvation Army),是一个成立于1865年的基督教教派,以街头布道和慈善活动、社会服务著称。(译注)

[62] 勃朗宁,即罗伯特·勃朗宁(Rober Browning,1812—1889),他与丁尼生齐名,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大诗人之一。他以精细入微的心理探索而独步诗坛,对英美20世纪诗歌产生了重要影响。(译注)

[63] 《四季》是英国浪漫主义诗人詹姆斯·汤姆森(James Thomson,1834-1882)的代表作之一。他的《四季》相当成功地描述一年四季的多变,以及风景中的细微变化。(译注)

[64] 约翰·邓恩 (John Donne,1572-1631),是17世纪英国玄学派诗人。他通过使用一种更注重智力的比喻,将激情与推理融为一体,给英国诗歌注入了一种新的活力。(译注)

[65] 塞缪尔·斯迈尔斯(Samuel Smiles,1812-1904)是英国19世纪伟大的道德学家、著名的社会改革家和脍炙人口的散文随笔作家。(译注)

[66] 克里斯蒂娜·罗塞蒂(Christina Georgina Rossetti,1830-1894),英国诗人,她在题材范围和作品质量方面均为最重要的英国女诗人之一。(译注)

[67] 邱园(Kew Gardens),英国皇家植物园林,坐落在伦敦三区的西南角。(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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