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奥兰多职业生涯的这个阶段,他曾在国家公共生活中扮演某个最重要的角色,可是,我们对之几乎一无所知,这实在不幸和遗憾。我们知道,他曾出色地完成任务,他所获得的巴斯勋章[28]和公爵勋衔可以证明。我们还知道,他曾参</a>与查尔斯国王和土耳其人之间一些最为棘手的谈判,皇家档案室保管库中的条约可以作证。然而,在他任内爆发的一场革命和随后发生的一场大火,把所有可靠的记录都毁坏了,因此,很遗憾,我们的叙述无法完整。一份文件中最重要的句子往往被拦腰烧焦,无法辨认。还有些时候,我们满以为可以通过手稿破解某些困扰了历史学家上百年的谜案,但却会突然被手稿上出现的一个指头大的窟窿给打断思路。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尝试从那些烧剩的残篇断简中拼凑出一个故事梗概,却还常常不得不去推理、猜测,甚至凭空虚构。
奥兰多的日子似乎是这样度过的。七点钟左右,起床,裹上一件土耳其长袍,点燃一支方头雪茄,然后双肘支在露台的矮墙上,站在窗前,凝视着下面的城市,并沉浸其中。这个时辰,往往雾气浓重,包括圣索菲亚大教堂[29]在内的所有建筑的穹顶,看起来都仿佛悬浮在空中。渐渐地,浓雾散去,可以看到方才气泡似的圆顶其实固定得很牢。接着,可以看到河流和加拉塔桥。再接着,可以看到用绿头巾包住眼鼻沿街乞讨的朝圣者,叼起腐肉的流浪狗,裹着长披肩的女人,不计其数的驴子和手持长杆骑在马上的男人。很快,整个城市喧闹了起来,鞭子的噼啪声、铜锣的敲打声、声嘶力竭的祈祷声和包铜车轮的嘎吱声,此起彼伏。面包发酵、香烛燃烧和调味料加工散发出来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独特的酸味;这股酸味在空气中弥漫开去,一直飘上培拉山的山峰,仿佛这就是这个喧嚣、斑斓、粗野的民族的独有气息。
凝视着阳光下熠熠生辉的一切,他想,萨里郡和肯特郡的乡村风光,或伦敦和坦布里奇维尔斯的城市景象,与之相比,真可谓天壤之别。左右两侧横亘着光秃秃的亚洲山脉,山岩兀立,荒凉贫瘠。峭壁上或许有一两个强盗首领驻扎的老古堡,但没有牧师寓所和采邑庄园,没有橡树、榆树、紫罗兰、常青藤和野蔷薇,没有树篱供蕨类生长,也没有草原可放牧羊群。白色的房屋,犹如光秃秃的白色蛋壳。他不禁惊奇,自己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英国人,何以会对眼前这一派荒野景象产生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迷恋之情,何以会怎么都看不够那过去只有山羊和牧羊人出没的关隘和远方的高地,何以会深深地爱上那些四季常开的鲜艳花朵,何以会爱上路边粗野的流浪狗远胜于家里的猎麋犬,并且急切地吸入街道上辛辣刺激的气味……他怀疑这是因为在十字军东征期间,他的一位祖先曾与一个切尔卡西亚农妇相好。想想,真有可能,这也许就是他肤色较暗的原因。他一边想,一边回到屋里,开始沐浴梳洗。
喷香水、卷头发、涂香油……经过一个小时的梳洗、准备后,他开始逐个接见秘书和其他高级官员。这些人的手里都捧着只有他自己的金钥匙才能开启的红锦盒。这些盒子里装的都是至关重要的文书,但现在全都仅剩碎片,只能隐约地辨认出一些花饰和盖在烧焦了的丝绸上面的纹章痕迹。对于它们的内容,我们无从得知,只能推断出彼时奥兰多公务繁忙:封蜡盖章,根据不同的涵义为不同的文书系上不同颜色的丝带,用大写字体清晰书写各种头衔,并在大写字母周围描绘花饰……总之,要一直忙碌到午餐开始。他的午餐可能有三十道菜,相当丰盛。
午餐过后,男仆进来通报说六轮马车已在门外准备就绪。于是,他启程去拜访其他大使和国家政要。身穿紫色制服的土耳其禁卫军,举着高过头顶的大鸵鸟羽毛扇,在前面一路小跑着为他开路。拜访仪式千篇一律。每到一个目的地,土耳其禁卫军就用鸵鸟羽毛扇敲敲大门。大门随即敞开,里面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宽敞大厅。大厅里坐着两个人,通常是一男一女。宾主相互鞠躬行礼。在 所幸的是,哈托普将军的女儿佩内洛普·哈托普小姐在室内目睹了当时情景,她在一封信里继续了这个故事。这封信同样面目全非,最后辗转到了她在坦布里奇维尔斯[32]的一位女性朋友的手上。在信中,佩内洛普小姐的激情丝毫不逊色于那位英勇的军官。“引人入胜,”她在一页纸里感叹了十次,“太奇妙了……简直无法形容……金盘……枝形烛台……穿长毛绒马裤的黑人……堆得像金字塔一样的冰块……尼格斯酒喷泉……国王舰队形状的果冻……睡莲状的天鹅……金丝笼里的鸟儿……穿深红色丝绒燕尾服的绅士们……女士们的头饰至少有六英尺高……音乐盒……佩里格林先生说我看起来非常可爱,这话我只对你说,亲爱的,因为我知道……啊!我太想念你们了!……胜过我们在潘蒂莱[33]看到的一切……酒的海洋……一些绅士喝多了……贝蒂太太醉醺醺的……可怜的博纳姆夫人不幸坐了个空……男士们都很豪爽……多么希望你和亲爱的贝特西……但是所有其他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大使本人的身上,正如大家都承认的那样,因为没有人会卑鄙地否认这一点!多么漂亮的双腿!多么英俊的的容貌!!多么优雅的仪态!!!看到他走进房间!又走了出去!他的表情中有某种很有意思的东西,让人莫名其妙地觉得,他在遭受煎熬!他们说是因为一个女人。狼心狗肺的东西!!!在我们这些生性温柔的女性中,竟有这样一个无耻之徒!!!他尚未婚娶,这里有一半女士都为他倾心……一千、一万个吻,献给汤姆、杰瑞、彼得和最亲爱的喵喵(可能是她的猫)。”
当时的公报有这样一段话:“十二点的钟声刚敲响,大使就出现在了挂满名贵壁毯的中央阳台上。在他左右两侧,各站着六名身高六尺多、手擎火炬的土耳其皇家守卫。在他出现的同时,火箭升空,人群欢呼。大使向人群深深地鞠了一躬,并用土耳其语说了一两句感谢的话。土耳其语是他能够流利运用的其中一种语言。随后,身穿整套大不列颠海军上校制服的阿德里安·斯克罗普爵士走上前;大使单腿屈膝,上校将尊贵无比的巴斯勋章戴在他的脖子上,接着,又把星章别在他的胸前。然后,外交使团的另一位绅士走上前,郑重地将公爵长袍披在他的肩上,然后向他呈上摆在猩红色软垫上的公爵冠冕。”
最后,奥兰多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才自豪、笔挺地站起身来,拿起那个金制的草莓叶圆环戴在额上。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极其威严而优雅,让人过目难忘。就是这时,人群中发生了 他们日夜兼程,途中遭遇了重重险阻,但不论是天灾还是人祸,奥兰多都能勇敢脱险。不到一个星期,他们就来到了布鲁沙城外的高地,奥兰多所投靠的吉普赛部落的主要营地就驻扎在这里。在大使馆的那段时期,她经常站在阳台眺望并向往着远方的那些高山。那里让她心驰神往,对于一个爱沉思的人来说,那里可以给予思想充分的养料。只是,有时候她太喜爱这种变化了,以至于不愿用思考来破坏它。无案牍之劳形,无造访以分神,这样的快乐,足矣。吉普赛人逐草而居,草被牲畜吃光了,就会迁居到别处。要洗浴,就去溪流;不会再有红的绿的蓝的盒子呈递面前;整个营地连一把钥匙都没有,更不要说金钥匙了;至于“拜访”,更是闻所未闻。她挤羊奶,拾柴火;她也时不时地会去偷个鸡蛋,但每次都会留下一枚硬币或一枚珍珠;她放牧,摘葡萄,做葡萄汁,用羊皮袋盛水来喝;而每当她想起过去每天的差不多这个钟点,自己拿着空咖啡杯和没有烟草的烟斗装作喝咖啡和吸烟的情景,她都会忍不住放声大笑,然后给自己切下一大块面包,或向拉斯多姆讨来旧烟管好好地抽上一口烟,尽管那烟斗里装的是牛粪。
显然,在革命发生之前,她就和这些吉普赛人取得了秘密联系,而他们也似乎已经把她视为自己人(这向来是一个民族能给出的最高礼遇)。再说,她那深色的头发和肤色即可证明,她本来就是他们的一份子,只不过是在婴儿时被一位英国公爵从一棵榛子树下偷走,并带到了那个蛮夷之邦罢了。在那个蛮夷之邦,人们身体孱弱,经受不了风餐露宿,所以要住在屋里。因此,尽管她在很多方面不如吉普赛人,他们还是很乐意伸出援手,让她变得更像他们;他们向她传授做奶酪和编箩筐的手艺,以及偷窃和捕鸟的本领,甚至还考虑让她嫁给他们的其中一员。
但是,奥兰多在英国养成的一些习惯或毛病(随你怎么看),似乎怎么也无法根除。一天傍晚,大家围坐在篝火旁边。一片如血残阳映照在塞萨利[34]的山丘上,奥兰多高声感叹:
“多好吃啊!”
(吉普赛语里没有“美”这个词。“好吃”是最接近的表达。)
在场的男女青年不禁哄堂大笑了起来。天空好吃,想想看!然而,这让那些接触过更多外族人的老人们起了疑心。他们注意到,奥兰多经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除了东张西望,什么都不做;有时还会看到她坐在山顶上,两眼直直地凝视着前方,甚至连放牧的羊群还在不在都不知道。他们开始怀疑,她有和他们不一样的信仰。一些更为年长一些的人则认为,她落入了大自然的魔掌之中;要知道,大自然是所有神灵中最邪恶、最残酷的一个。这个猜测并不离谱。热爱大自然是她与生俱来的一种英国病,更何况这里的大自然,比英国的辽阔得多,有力量得多,因此,她前所未有地落入了它的掌心。这种病众所周知,常有人对此加以描述,因此我们就不作详述了。看,高山,峡谷,还有溪流。她翻过高山,漫步峡谷,在溪流边小憩。她把山丘比作城堡、鸽子的胸脯和母牛的侧腹;把花朵比作珐琅;把草皮比作磨蚀了的土耳其地毯。树木是枯槁的巫婆,绵羊是灰色的卵石。实际上,这里的一切,都是崭新的。她在山顶发现一个冰斗湖。她觉得湖里蕴藏了智慧,差点要跳进去探寻一番。在山顶上,她极目远望——马尔马拉海[35],希腊平原,还那后面的雅典卫城(她视力真好),那其中一两道白的,她心想,一定是帕特农神庙[36]了。她的心灵也随着视野开阔了起来,她像所有大自然的信仰者一样,祈祷自己能够分享那山峦的壮丽和平原的宁静……她低头看到红色的风信子和紫色的鸢尾草,禁不住欣喜若狂地感激大自然的善与美。她抬头望见空中盘旋的老鹰,想象着它翱翔天际的愉悦,又禁不住满心开怀。在回家的路上,她向每一颗星星、每一座山峰和每一堆篝火致敬,仿佛它们只跟她交流。回到帐篷后,她扑倒在草垫上,情不自禁地大声感叹,太好吃了!太好吃了!(真奇怪,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方式竟如此地不完善,以至于只能用“好吃”来表达“美”,还好尽管如此,他们也宁可忍受嘲笑和误会,而不愿将体悟藏于心底。)所有年轻的吉普赛人都哈哈大笑。但是,那个用驴把奥兰多带离君士坦丁堡的老人拉斯多姆·埃尔·萨迪却一语不发地坐在一旁。他鼻子鹰钩,脸上爬满了深深的皱纹,仿佛经受了长年累月铁球般的冰雹的袭击似的。此外,他肤色黝黑,目光锐利。他坐在那里,一边给水烟袋装烟,一边观察奥兰多。他对奥兰多怀疑最深,认为大自然才是她的神。有一天,他发现她在流泪,以为她受到了她的神的惩罚。他告诉她这没什么,并把自己给霜冻冻坏了的左手手指,和给山上滚落的岩石砸伤了的右脚,给她看。然后,他说,这就是她的神对人类的所作所为。可是,她用英语说道:“但这多美啊!”他摇了摇头。她又重复了一遍,而这次,他生气了,因为他看出来,她并不信仰他的神。就算他睿智明理、年高德勋,这也足以激怒了他。
在此之前,奥兰多一直沉浸在快乐里。然而,现在观念上的分歧却困扰着她。她开始思考:大自然究竟是美,还是残酷?她追问自己:如果是美,那这种美是怎样的美?万物本来即美,抑或只是她以之为美?于是,她继续追究真实的本质,然后是真理,然后是爱情、友谊和诗歌(一如他在家乡高地的那些日子)。苦于无法用语言说出自己的沉思默想,她前所未有地渴望笔墨。
“啊!如果能写下来该多好!”她喊道(她和其他写作的人一样,抱有一种奇怪幻想,即书写下来的文字就能流传开去)。她没有墨水,纸也不多。但她用浆果和葡萄酒自制墨水,然后在《橡树》手稿的页边和行间,用速记的办法,创作了一首无韵长诗,以描述看到的风光;随后,她又写了一篇极其凝练的对话,与自己探讨美与真的问题。为此,她一连欢喜了好几个小时。但是,吉普赛人起了疑心。首先,他们注意到,她挤奶和做奶酪的手艺不如以前了。其次,她回答问题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有一次,一个吉普赛小伙子从睡梦中惊醒,发现她的双眼正盯着他。有时,这种紧张感会同时笼罩着部落里的十几个成年男女。其特点是,他们感到(他们的感觉异常灵敏,远超于他们的词汇)无论自己做什么,那东西都会在自己的手里化为灰烬。譬如,老妇人在编箩筐,小伙子在剥羊皮,唱着歌儿哼着小调,正自得其乐之时,奥兰多走进了帐篷。她扑到火堆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跃动的火焰。她看都没看他们,但是,他们却感觉到,这里有一个怀疑之人;(我们暂且根据吉普赛语粗略地如是翻译)这里有一个不是为了做而做、看而看的人,她既不关心羊皮,也不关心箩筐,而是关心(这时,他们不安地看着帐篷)别的东西。紧接着,小伙子和老妇人的心头涌起了一种不可名状但极其不安的感觉。他们折断了柳枝;他们割伤了手指。他们怒火中烧,希望奥兰多离开帐篷,并且再也不要靠近他们。可是,他们承认,她天性活泼,乐于助人,而且她的一颗珍珠,就足以买下布鲁沙最好的羊群。
慢慢地,她开始觉察到自己和吉普赛人之间的某些隔膜,这让她时不时犹疑不决,不知道该不该在这里结婚并永久定居。起初,她试图这样解释那些隔膜:她来自一个古老文明的种族,而吉普赛人是一个无知的民族,比野蛮人好不了多少。有一晚,他们让她讲讲英格兰,于是,她禁不住颇为自豪地夸耀起了她出生的那座大宅,里面有365间卧室,而它早在四五百年前就已经归她们家族所有了。她还补充道,她的祖先都是身为伯爵乃至公爵的大人物。说到这里,她再次注意到吉普赛人的不自在,但他们没有像她之前赞美大自然时那样怒不可遏。他们很有礼貌,但那神情看起来,和那些出身高贵者无意中看见陌生人暴露寒微出身时的神情很相像。拉斯多姆独自跟着她走出帐篷,告诉她并不用在意她的父亲是不是公爵,或她是不是拥有她所描述的那些卧室和家具,他们不会因此看不起她的。听罢,她心头升腾起一种前所未有的羞愧之感。显然,在拉斯多姆和别的吉普赛人看来,四五百年的家族历史真可谓低微至极。他们的家族至少可以追溯到两三千年前。在基督诞生前几百年,吉普赛人的祖先就已经建造了金字塔,因此对他们来说,霍华德和安茹家族[37]与史密斯和琼斯家族没什么两样,因为它们都同样地微不足道。此外,在这个连牧羊少年都有着古老族谱的地方,吉普赛人觉得,出身古老家族没有任何值得纪念或仰慕的地方,因为就连流浪汉和乞丐也都如此。尽管出于礼貌,他们不会把话说出口,但显然,吉普赛人认为拥有上百间卧室是最为平庸的野心,因为整个大地都是他们的(当时已经入夜,他们坐在一个山顶上,周围山峦起伏)。奥兰多明白,在吉普赛人看来,公爵也不过是奸商和强盗罢了,一心想从那些根本不在乎土地和金钱的人的手中夺取土地和金钱。他们想不出有什么事情能胜过建造365间卧室,而其实一间卧室就足够了——一间也没有更好。她无法否认自己的祖先敛聚田地、房屋和封号,却没有一个是圣人或英雄,或做过造福人类的事情。她也无法反驳这一观点(拉斯多姆颇有绅士风度,不会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观点,但奥兰多心里明白),任何人若再去做祖先三四百年前做的事情,都会被人指责为——特别是自己家族的人厉声谴责——粗鄙的俗人,投机者和暴发户。
为了回应诸如此类的观点,她寻思着用一种惯用而又拐弯抹角的方式来指出吉普赛人生活的粗野和原始。其后果是,很短时间之内,她和他们之间就产生了很多分歧。说实话,那些分歧足以引发血腥动乱。历史上,因为小得多的分歧而遭洗劫的城镇不在少数;曾有上百万名殉道者宁愿遭受火刑,也不愿退让一小步。人类最大的激情,莫过于渴望说服别人信奉自己的信仰。而最让人不快也最易激起怒火的,莫过于自己信奉的信仰遭到贬损。辉格党和托利党,自由党和工党,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声誉,那是为了什么而争斗不休呢?教区之间的对垒拆台,并非出于热爱真理,而是出于对胜利的欲望。大家追求的是心境平和与他人的恭敬顺从,而不是真理的胜利和美德的升华。道德枯燥如死水,它们属于历史学家,还是让他们去讨论吧。
“476间卧室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奥兰多叹息道。
“她喜欢落日而不喜欢羊群。”吉普赛人说。
奥兰多不知道如何是好。离开吉普赛人,再去做大使?不,那对她来说,看起来是无法忍受的了。但永远留在这里?也不,这里既没有纸墨,也没有对塔尔博特家族和众多卧室的敬畏和尊崇。在一个天朗气清的早上,她坐在伊索山的山坡上,一边牧羊,一边沉思。这时,她所信奉的大自然,可以说是恶作剧了一番,也可以说是施降奇迹(对此众说纷纭,她分不清哪种才是真)。奥兰多郁郁寡欢地凝望前方陡峭的山崖。当时正值盛夏,倘若我们必须把那山崖比作什么,那么不妨把它比作是嶙峋的瘦骨、羊的尸骸或被千百只秃鹫啄食过后变得花白的巨大骷髅。那天晒得要命,但奥兰多靠着的那棵小的无花果树,只在她薄薄的长袍上投下几片零落的叶影,一点也不遮阴。
突然,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对面的光秃秃的山坡上投下一袭阴影,而且那阴影的颜色越来越深。紧接着,原来山石嶙峋的地方出现了一片翠绿的山谷。只见那山谷越来越深,越来越宽,在山翼上展开了一片公园那么大的空地,而且,那里绿草如茵,此起彼伏,其中点缀着一棵棵橡树,而橡树的枝桠间跳跃着欢快的画眉,树荫下蹦跳着敏捷的的小鹿。她甚至可以听到昆虫的低鸣,和英格兰夏日微风的呢喃细语。她看得如痴如醉,但突然,灿烂的阳光消失了,天上飘起了雪花,眼前的一切瞬间消隐在一片淡紫色的阴影之下。现在,她看到大卡车沿路驶来,上面满载沉甸甸的树桩,她知道,这是要拿去生火的。接着,故国的屋顶、钟楼、高塔和庭院纷纷出现在眼前。大雪纷飞,她听见积雪滑下屋顶、坠落地面的劈啪声。袅袅炊烟从千家万户的烟囱中升起。一切都如此清晰细致,她甚至能看见一只寒鸦在雪地上啄食虫子。然后,渐渐地,淡紫色的阴影越来越深,淹没了马车、草坪和她的房子。一切都被吞噬了。翠绿的山谷蒸发了,如茵的草坪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山坡,像是曾被上千只秃鹰啄食过一样。这时,她不禁泪流满面。随后,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吉普赛人的营寨,告诉他们,她 [29] 圣索菲亚大教堂(Holy Wisdom),是位于现今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宗教建筑,有近1500年的漫长历史。在1519年被塞维利亚主教堂取代之前,它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教堂。(译注)
[30] 金角湾(土耳其语:Hali),土耳其博斯普利斯海峡南口西岸的细长海湾,曾是土耳其伊斯坦布尔港口的主要部分。在这里泛指土耳其。(译注)
[31] 斋月,是伊斯兰历的第九个月。(译注)
[32] 坦布里奇维尔斯,是英国英格兰东南区域肯特郡的一个自治市镇。(译注)
[33] 潘蒂莱,位于英格兰坦布里奇维尔斯的一个景点。(译注)
[34] 塞萨利,位于希腊大陆的中部,周围环绕着高山,在北部与马其顿接壤,西部与伊庇鲁斯接壤,东部海岸线位于爱琴海上。(译注)
[35] 马尔马拉海是土耳其内海,土耳其亚洲和欧洲部分分界线之一段,东北经博斯普鲁斯海峡与黑海沟通,西南经达达尼尔海峡与爱琴海相连。它是黑海——地中海——大西洋的必经之地,是欧、亚两洲的天然分界线,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译注)
[36] 帕特农神庙,也称希腊神庙,是供奉雅典娜女神的最大神殿。(译注)
[37] 霍华德和安茹家族,均为古老的英格兰家族,前者为王族,后者是贵族。(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