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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_恋情的终结

作者:格雷厄姆 字数:6683 更新:2025-01-07 17:12:34

1

我同亨利一起度过了那个夜晚。那是我 我干吗要费事去扔钱币呢?我并不想见沃特伯里,当然我也不想让人写我,因为现在我对工作的兴趣已经到了尽头:谁也不可能通过赞扬来让我感到多高兴,也不可能通过指责来挫伤我的自尊心。开始写那部关于公务员的小说时,我对工作尚有兴趣。但当萨拉离开我时,我便看清了自己工作的真正面目——它是一帖无关紧要的麻醉剂,就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帮人消磨时间的香烟一样。如果死亡将使我们灵肉俱灭(我仍然在试图相信这一点),那么身后留下一些书籍同留下一些瓶子、衣服或者廉价首饰一样,又有多大必要呢?如果萨拉是对的话,那么艺术的所有重要性其实是多么的不重要啊!我想自己之所以扔钱币,实在是因为孤独的缘故。葬礼之前我无事可做,我想喝上一两口给自己打打气(我们会不再在乎自己的工作,但绝不会停止在乎社会习俗,人可不能在众人面前坍台)。

沃特伯里在托特纳姆宫路拐角上一家卖雪利酒的酒吧里等我。他穿了条黑色灯芯绒裤子,抽着廉价烟卷,身边有个姑娘。姑娘个子比他高许多,相貌也好看得多。她也穿着同样的裤子,抽同样的烟卷。她很年轻,名叫西尔维娅,看得出来她正学着一门很长的课程,刚刚从沃特伯里开始——她正处于模仿自己老师的阶段。我心里想:她容貌姣好,两眼机灵而和善,头发金灿灿的,她最后的归宿会是哪里呢?十年以后,她还会不会记得沃特伯里,以及托特纳姆宫路拐角上的这家酒吧?我为沃特伯里感到遗憾。此刻他是如此的自负,对我们两人一副屈尊俯就的态度,但他是处在看来要输的那一边。他正在就意识流这个话题发表一番特别愚蠢昏庸的见解,我则边喝酒边吸引着姑娘的目光,心想:瞧!即便是现在,我也能把她从他身边夺走。他写的文章是纸面装帧的,而我写的书籍是布面装帧的。姑娘知道,从我这里她可以学到更多的东西。可是,在她偶尔说出一句不带知识分子味儿的、平常人的朴素话语时,这个可怜虫竟然敢严厉地训斥她。我想告诫他未来之空虚,但结果并没这么做,而只是又喝下一杯酒,然后说:“我不能久待,我得去戈尔德斯绿地参加一个葬礼。”

“戈尔德斯绿地的葬礼,”沃特伯里惊叹道,“这多么像是你自己笔下的一个人物哇,而且还非得是戈尔德斯绿地不可吧?”

“地方不是我选的。”

“生活模仿艺术吗。”

“是个朋友吗?”西尔维娅同情地问道。沃特伯里觉得她乱打岔,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是的。”

我看得出姑娘心里正在揣度——那朋友是男的呢,还是女的?是什么样的朋友?看到她这样我很高兴,因为我对她来说不是一个作家,而是一个人:一个朋友死了而去参加葬礼的人;一个能感觉到快乐和痛苦,或许甚至需要安慰的人;而不是一个熟练的匠人,其作品引起的反响也许比毛姆先生的作品要大,不过当然啰,我们对其评价不能高到……

“你觉得福斯特【62】怎么样?”沃特伯里问。

“福斯特?呃,对不起,我正在想赶到戈尔德斯绿地得花多少时间呢。”

“得留四十分钟,”西尔维娅说,“你必须等埃奇韦尔线的地铁。”

“福斯特。”沃特伯里恼火地重复了一遍。

“从地铁站再坐汽车。”西尔维娅说。

“说实话,西尔维娅,本德里克斯上这儿来并不是为了讨论去戈尔德斯绿地该怎么走的。”

“对不起,彼得,我只是想……”

“数六下再想,西尔维娅,”沃特伯里说,“现在我们可以回过头来讨论E.M.福斯特了吧?”

“有这个必要吗?”我问道。

“这会很有意思,因为你所属的流派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福斯特属于哪个流派吗?我甚至连自己属于哪个流派都不知道。你是在写教科书吗?”

西尔维娅笑了起来,沃特伯里看到了她笑。我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会把他干自己那个行当使用的武器磨得快快的,不过我不在乎。漠不关心和傲慢自大看上去颇为相像,他或许会觉得我是傲慢自大。我说:“我真的该走了。”

“可你才刚到五分钟啊,把这篇文章弄对真的很重要。”

“我看不出怎么个重要法。”

西尔维娅说:“我自己要一直坐到汉普斯特德。我来给你带路。”

“这你从来没对我说过嘛。”沃特伯里怀疑地说。

“你知道的,我星期三总要去看母亲。”

“今天是星期二。”

“那我明天就不用去了。”

“你真是太好了,”我说,“我很喜欢有你陪我一起走。”

“你在自己的一本书里采用过意识流手法,”沃特伯里气急败坏、着急忙慌地说,“你为何要放弃这种手法呢?”

“哦,我不知道。人们为何要换房子呢?”

“你觉得那本书是个失败吗?”

“我对自己所有书的感觉都是如此。好了,再见,沃特伯里。”

“我会把文章寄一份给你。”他说话的口气就像是在表示威胁。

“谢谢。”

“别太晚了,西尔维娅。BBC三台六点三十分有巴托克【63】的节目。”

我们一起走到堆着瓦砾堆的托特纳姆宫路上。我说:“谢谢你把我们分开了。”

“噢,我知道你想脱身走了。”她说。

“你姓什么?”

“布莱克。”

“西尔维娅·布莱克,”我说,“这两个名字配得好,几乎是太好了。”

“那是一个好朋友吗?”

“是的。”

“是女的?”

“是的。”

“对不起。”她说,我感觉到她的话是发自内心的。在书本、音乐、穿着和谈吐方面,她有许多东西要学习,但她绝不需要学习什么是人道。她同我一块儿下了台阶,走进拥挤的地铁车厢。我们手拉吊环,并肩站着。我感觉到她靠着我,心里记起了什么是欲望。这样的情况现在免不了会出现吗?其实呢,那并不是欲望,而只不过是让人想到欲望的东西而已。在古吉街站,她侧过身子为一个新上车的人让道,我意识到她的大腿靠在我的腿上,就像我们意识到很久以前发生过的一件事情一样。

“这是我去参加的 亨利说:“你心里不再生什么气了吧,本德里克斯?我在你加入的那家俱乐部里对你发过火——是为那个人发火。不过现在这事还有什么关系呢?”

“是我错了。他只不过是个慷慨激昂、用自己的理论引起了萨拉兴趣的唯理派狂人。忘了这事吧,亨利。”

“萨拉很好。本德里克斯,人家说她长道她短,但是她很好。这个,我不能好好地爱她,这不是她的错。你知道,我太谨小慎微了,不是那种能做情人的人。她想要的是你这样子的人。”

“她离开了我,又继续往前走了,亨利。”

“你知道,我读过你的一本书——是萨拉让我读的。你在书里写到了一座房屋,房屋里的女人死去了。”

“《野心勃勃的主人》。”

“是叫这个书名。当时看来,书很不错,我想它写得合情合理。但其实你完全弄错了,本德里克斯。你描写了那个丈夫如何觉得房子里空荡荡的,很可怕;他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把椅子拉来拉去,想弄出点动静来,制造出一种房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的效果。有时候,他还会用两只酒杯来为自己倒酒。”

“我忘了,这听上去有点文学味儿。”

“你没写对,本德里克斯。问题在于,房子里看上去并不是空荡荡的。你瞧,过去经常是这样:我下班回到家,她出去了——也许同你在一块儿。我喊她,但是没有应声。那会儿,房子里是空荡荡的,我差不多在等着看到家具哪天会不翼而飞。你知道,我确实是在用我自己的方式爱着她,本德里克斯。最后那几个月里,每次回到家发现她不在的时候,我都害怕会有一封信在等着我。‘亲爱的亨利’……你知道他们在小说里写到的那种事情吧?”

“知道。”

“可是现在呢,房子似乎从来也不像那样空荡荡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因为她总是不在家,所以她也就永远不会不在家了。你瞧,她再也不会上别处去了。她不会在同谁一块儿吃午饭,她不会在同你一块儿看电影。除了家里以外,她不会待在别的地方了。”

“但哪儿是她的家呢?”我说。

“哦,我得请你原谅我,本德里克斯。我精神紧张,很疲倦——我睡不好觉。你知道,除了同她谈话以外,最好的事情就是谈论她了,而我只有同你才能谈谈她。”

“她有许多朋友。威廉·马洛克爵士、邓斯坦……”

“我没法同他们一块儿谈论她,就像我没法同那个帕基斯一块儿谈论她一样。”

“帕基斯!”我惊呼道。难道他已经猫在我们的生活里,永远也不走了?

“他告诉我说,他曾经参加过我们举行的一个鸡尾酒会。萨拉会挑选一些奇怪的客人。他说你也认识他。”

“他到底想从你这儿弄到些什么?”

“他说萨拉对他的小男孩很好——天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当时那孩子病了。他好像想要一点萨拉的什么东西做个纪念。我给了他一两本萨拉过去看过的儿童读物。这样的书她的房间里有好多本,上面全用铅笔涂过画过。这是处理这些书的好办法。我总不能把它们送到福伊尔书店【71】去吧?我觉得这样做并没什不好,你说呢?”

“是没什么不好。你说的那个人就是我安排去跟踪萨拉的侦探,是萨维奇侦探社的。”

“天哪,我要是当时知道的话……不过他好像真的对萨拉有好感。”

“帕基斯很通人情,”我说,“他爱动感情。”我环视了一下自己的屋子——亨利来的那个地方萨拉的痕迹不会更多,也许还更少,因为她在那里会被冲淡的。

“我会来同你一起住,亨利,不过你得让我付点房租。”

“我很高兴,本德里克斯。不过房子是我自己的,你可以付你那份地产税。”

“你如果重新结婚的话,要提前三个月通知我,好让我再找地方住。”

他对我的话很当真:“结婚我是再也不想了,我不是那种适合结婚的人。我同萨拉结婚对她来说是个很大的伤害,这点我现在算是明白了。”

6

这样一来,我就搬到了公共草坪的北边。我浪费了一周的房租,因为亨利要我马上就过来。我花五镑钱叫了辆运货汽车,把书和衣服运过去。我住进了客房,亨利把一间堆放废旧杂物的屋子收拾成了书房,楼上有一个卫生间。亨利搬进了同他们卧室相连的更衣室,他同萨拉一起住过的那间有一对单人床的卧室留给从未来过的客人住。几天以后,我开始明白亨利说的那句房子从来也不是空荡荡的话的意思了。我每天在大英博物馆里工作到关门,然后便回去等亨利。通常我们一块儿出去,在庞蒂弗拉克特徽章酒馆小酌几杯。有一次,亨利到伯恩茅斯去开会,几天不在家。我找了个姑娘,带她回来,但是没用。我马上就知道了:自己不能人道。为了不伤她的感情,我告诉她说:我答应过一个自己所爱的女人,绝不同别人做这件事情。她很温柔,对此表示谅解——妓女们十分尊重感情。这回我心里一直没有出现过报复的念头,而只是为不得不永远放弃自己曾如此享受其乐趣的某件事情而感到哀伤。过后我做梦梦见了萨拉。在南边我原来住的那间屋子里,我们又成了情人,但最后还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是这一回,梦见她这件事并未让我感到伤心。我们两人很快乐,没有什么感到遗憾的地方。

几天后,我拉开卧室里一个柜子的门,发现了一堆旧时的儿童读物。亨利一定已为帕基斯的儿子洗劫过这个柜子。里面有几本安德鲁·朗格【72】写的包着彩色封皮的童话书,有许多贝娅特丽克丝·波特【73】的书——《新森林的孩子们》《北极的黑脸娃娃》等等,还有一两本比较老的书,有斯科特船长【74】的《最后的远征》和托马斯·胡德【75】的诗集,后者套着学校里用的那种皮书套,上面贴了张标签,标签上写着:此书奖给萨拉·伯特伦,以表彰她优异的代数成绩。代数!人的变化是多么大啊!

那晚我无法工作。我抱着那些书躺在地板上,试图在萨拉生活中的那些空白处至少追踪到几个特别吸引人的地方。有时候一个情人会很想兼做父亲和兄弟:他会对自己没能分享的那些岁月感到嫉妒。《北极的黑脸娃娃》很可能是萨拉藏书中最早的一本,因为书上左一道右一道地布满了用彩色粉笔作的毫无目的的、破坏性的涂鸦。在贝娅特丽克丝·波特斯的一本书里,萨拉用铅笔拼写出了自己的名字,但是其中的一个大写字母写错了,结果SARAH(萨拉)看上去成了SAЯAH。在《新森林的孩子们》一书里,她一笔一画地写下了这样一句话:“萨拉·伯特伦她的书。不经允许,不能借出。偷窃此书,后果严重。”这些印记是每一个孩子都会留下的,它们就像冬日里人们看到的鸟儿留下的爪痕一样缺少个性特征。我把书合上时,它们就像流水般逝去的时间一样,立刻失去了踪迹。

我怀疑胡德的诗她到底有没有读过,因为书页就像女校长或者哪位尊贵的访客把书交给她时一样洁净。就在我要把书放回柜子里的时候,一张印刷品掉到了地上——很可能是哪个颁奖仪式的节目单,上面用我能认出来的书体(就连我们的书体都是早早成了形的,这张纸上的字带着那个时代所特有的陈腐的涡卷形状)写着一句话:“真是废话。”我可以想象到女校长在家长们恭敬的掌声中走回自己的座位时,萨拉写下了这句话,并且亮给自己的邻座看。不知为什么,看到这句含着不耐烦、不理解以及过分的自信的女学童的话时,我脑子里浮现出了另外一句话:“我是个冒牌货、骗子。”此处,在我的手掌下面,洋溢着一派天真。然而,在经历了二十年的生活之后,她对自己所抱的却是这样一种感觉,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冒牌货、骗子——这是不是我发怒时用来形容她的词呢?她总是把我的批评记在心上,而唯有我的赞扬会像雪花一样从她那里滑落。

我把纸片翻转过来,读到了一九二六年七月二十三日一天的节目安排:王家音乐学院邓肯小姐演奏韩德尔的《水上音乐》;比阿特丽斯·柯林斯朗诵华兹华斯的诗《我像云儿一样独自飘荡》;学校合唱团演唱《图德·艾尔》;玛丽·皮皮特小提琴独奏肖邦的《降A大调圆舞曲》。二十年前那个悠长的夏日午后将它的影子向我伸展过来,我痛恨那改变我们,把我们弄糟的生活。我想:那年夏天,我刚刚开始写自己的 我想起了那次同他一起回到家里的情景。当时他情绪低落、心事重重地坐在这座绿色的《掷铁饼者》雕像旁。不过此刻看着他时,我心里却既没有妒嫉,也没有快乐。

“去喝一杯,亨利?”

“对,对,当然。我只是要换换鞋。”他有在城里穿的鞋和在乡下穿的鞋,公共草坪在他眼里是乡下。他弓着身子正在系鞋带,鞋带上有个结解不开——他的手指总是不大听使唤。他解得不耐烦了,便把鞋子从脚上拧了下来。我拾起鞋,替他解开了鞋带。

“谢谢你,本德里克斯。”或许就连这么小小的一个伙伴情谊之举也给了他信心。“办公室里今天出了件很不愉快的事儿。”他说。

“给我说说。”

“伯特伦太太打电话来。我想你不认识伯特伦太太吧?”

“噢,认识的,那天我见到过她。”那天——这真是个奇怪的字眼,听上去就好像除了那天以外,所有的日子都一模一样似的。

“我们两人始终不大合得来。”

“她告诉过我。”

“在这件事情上,萨拉一直处理得很好,她让她母亲走开。”

“她是来借钱的?”

“是的。她想借上十镑——原因还是那老一套:今天上城里来,买东西,钱用完了,银行又关门……本德里克斯,我并不是小气鬼,可是我对她这种没完没了的样子很恼火。她自己每年有二千镑的收入,同我挣的差不多一样多。”

“你给她了吗?”

“噢,是啊,我们总是会给的。问题在于我克制不住,还是说了她一顿,结果就把她给惹火了。我问她已经借过多少次了,又有多少次是还的——这么一说,还钱的事倒是破天荒 “我老是期盼着我们黄昏时分的散步。”亨利说。

“是啊。”

我思忖着:明早要给医生打个电话,问问他信仰疗法【84】是否可能,但转而一想,又觉得还是不打为好。只要不知道实情,我们就可以想象无数种疗法……我用手扶住亨利的胳膊。为了我们两人,我现在得坚强起来,他还没到真正担心的时候呢。

“我现在唯一真正期待的事情就是它了。”亨利说。

在本书的开头,我曾写道:此书所记述的是恨。此刻,在同亨利并肩前去喝一杯晚间啤酒的路上,我找到了一句同冬日里的情调似乎很相称的祷告词:噢,天主啊,你做的够了,你从我这里抢走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我太疲倦,也太衰老,已经学不会爱了。永远地放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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