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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斯基为《托克维尔全集》中之《论美国的民主》所作的导言_论美国的民主

作者:托克维尔 字数:12020 更新:2025-01-07 16:55:44

当阿列克西·德·托克维尔和他的朋友古斯塔夫·德·博蒙于1831年4月动身去美国的时候,安德鲁·杰克逊就任美国总统刚刚二年出头。他们所去的美国,正处在深刻而广泛的变革时期。1787年结成联邦时只有东部13个州,现在又多了11个州,其中有两个州,即路易斯安那州和密苏里州,已经伸延到密西西比河以西。阿帕拉普亚山地和密西西比河之间的地区,这时已经开发得足以取得州或正式领土的地位。

1800年美国还只有500万人,到1831年便已超过1300万人,而且其中三分之一已经是定居在阿帕拉普亚山地以西了。

生活在这新开发地区的居民,具有拓荒者拥有的一切粗犷品质,他们自信,而且胆大敢为。他们狂妄自大,目空一切,不承认任何人对他们的主宰。他们蔑视一切清规戒律,而且大部分人认为文质彬彬是懦弱的表现。他们有炽烈的民族气概,而如果说他们是坚强的民主主义者,则这种民主主义主要表现在社会关系方面,而很少表现在政治关系方面。

他们大部分人是携家带口,迁到西部来躲避东部工业地区的日益艰苦的生活条件的。在东部工业地区,商业兴盛造成的资本主义的发达,意味着工资水平太低、劳动时间过长、工厂的生活条件恶劣、居住条件卑陋和经常有失业的危险。

教育设施远远不能满足需要,大概在1831年还有100万儿童不能入学,因为他们不得不到工厂去劳动。不仅大部分州规定欠债蹲牢,而且靠不住的银行组织还会使本来不多的工资减值,给人们存放在银行里的一点点积蓄的安全造成威胁。工人政党和工人报刊的出现虽然为时不长,但至少已经可以表达工人的愿望,促使工人成立工会。尽管一些著名人物,比如马萨诸塞州的丹尼尔·韦伯斯特和法官斯托里,弗吉尼亚州的詹姆斯·麦迪逊和联邦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马歇尔,都发表过一些忧心忡忡的警告,但除了直至1843年才勉强承认成年人选举权的罗得岛州以外,其余各州只是默认成年人有选举权。

在纽约州的最高法院首席法官肯特悲伤地预言成人选举权将使政权“落于对自己有权行使的权利的性质和重要性一无所知的人们之手”,声称这会使“穷人和败家子控制富人”的时候,他不过是以简单扼要的语言说明了老一辈人没有能力理解一个由财产决定法律的殖民地社会的选举制度,已经不能长期存在于以经常变化的规模不断扩大并使政治平等具有了自然规律所固有的原则的外观的社会。

安德鲁·杰克逊的胜利,使美国人生活的几乎所有方面呈现出新的气象,并促进了教育制度的改革,促进了新型大学的创立,促进了监狱制度的根本改善(其声誉已经传到法国),促进了全国和平信念的出现,促进了罗伯特·欧文思想的推广,促进了钱宁、伊莱亚斯·希克斯、约瑟夫·史密斯推行的真正的宗教改革,促进了詹姆斯·费尼莫尔·库珀和华盛顿·欧文等作家的成长和很快就被欧洲承认的具有本国特点的美国文学的发展。——这一切合在一起,可以称得起一次真正的文艺复兴。1829年, 事实上,如不了解美国人拥有的强烈的自信心和炽热的生命力,不了解哪些地方证明他们正在使人们的生活,尤其是使一般人的生活变得空前健全和圆满,谁也研究不好杰克逊时期的民主美国。毫无疑问,这个时期的美国仍有其阴暗面,而且南部各州的阴暗面还很突出。同样地,它也有悲观主义者,也有经济活动的停滞使人怀疑它能否不断增长的时刻。狄更斯10年以后初次访问美国时所写的东西,对1831年来说也同样真实。狄更斯写道:“这里的人民多情,慷慨,心胸开阔,好客,热情,心情舒畅,对妇女有礼貌,对所有的外国人都坦率真挚,乐于助人,很少有人们时常提到的那些偏见,经常表现得十分开化和文雅,很少有粗野或令人讨厌的举止。”

在托克维尔访问美国的1831年,美国报纸的声音非常低沉,人们对于批评过分敏感,并且总是喜欢批评那些主张实行所谓私生活权利的欧洲惯例的来访者。在狄更斯访问美国的1842年,这种情况仍然没有改变。我们还应当指出,在南北战争前访问过美国的欧洲人,即使他们也象狄更斯和哈里斯·马蒂诺那样表现得和蔼仁厚,也可以说大部分人都不得不一致作出如下的两点结论。 随着在旅美途中的深入考察,托克维尔对这种观点又不断增添了新的内容。他坚信,设在华盛顿的中央政府或各州的中央政府权力不大,有两大好处:一方面可以避免过分的统一,另一方面又可以对每个地方的本身利益提供强有力的刺激。但是,他同接待他的美国人的交谈,尤其是他同艾伯特·加勒廷和纽约州立法机构的克林顿集团首领约翰·坎菲尔德·斯潘塞的交谈,表明他对报纸的种数的众多,对两院立法制的存在,对临时更换陪审员和律师的规定,以及对大量的不同教派的共存,都相当满意。他原以为,这样多教派的林立,必然强制人们去维护自己所信的教派,但他看到的和谐的道德风尚,又使他消除了这种怀疑。

托克维尔还进行过其他一些暂短的会见。他从这些会见得出的结论,表明他的直观推理能力非常敏捷。他和博蒙一同在荒漠中度过的难忘的两星期,使他确认美国当时的西部边疆与其说是一个停脚点,不如说是一条使人们很快就能达到太平洋的大路。这条道路虽然只能使他依稀看到拓荒者当年留下的建设痕迹,但无论如何它是后来政治和社会革新的基础。他认为,印 显然,他到美国后不久,就抓住了这个题材,否则你就无法解释他为什么在收集必要材料时能有那样孜孜不倦的精神。同样地,不知道托克维尔一开始就掌握了经过长时期的深思熟虑而准备出来的参考材料,也无法理解他的这项研究。

囿于家庭出身和宗教信仰的封闭社会的时代。已随大革命和拿破仑时代的到来而结束。从此以后,文明的性质将由随着特权的不断消失而日益主张平等的社会思想所决定。金钱,才干,领导权,无所不在的法律权威,对以多数的法律为指导原则的政治制度的影响,都随着贵族在1789年的没落及其无法再抬头,而转移到另一些人手里。一个“新的社会阶层”掌握了国家的最高权力;它将以不同的方式,在某些地方慢些,在另些地方快些,去建立适合它要求的各项制度。托克维尔看到这个后果是不可避免的,因为社会本身希望保持安宁。托克维尔之所以要到美国去,是因为他确信在那里可以看到这些后果出现后产生的变化。他把所见所闻写出来,是希望不仅能够说服同胞看到本国未来的一般特征,而且可以向他们指出未来的光明前景和可能发生的危险。他对美国发生兴趣,主要的不是因为美国好,而是因为那里有可以使文明、尤其是使法国文明摆脱束缚的哲理。

因此,1835年出版的这本书的 至于第2卷,(没有象第1卷那样成功),恕我直言,不但写得很抽象,而且笔调也很低沉。在这卷里,美国已退为远景,使人看起来有些模糊不清,而且托克维尔所叙述的,大部分是追求物质财富和当时的平均主义思潮的文明的一般特点,但这种追求使他更加害怕文明将来真会毁灭。我认为,作如下的评价既不过分,又不荒诞:在第2卷里我们听到发表议论的,是身为路易·菲利浦的法国议会议员的托克维尔;是站在以梯也尔和基佐为突出形象的资产阶级君主制度的前排的托克维尔;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贵族制度的时代已经结束,但对取代它的资产阶级推行的金融寡头政治又没有信心的托克维尔;是看到在金融寡头政治下越来越多地进入工厂的群众的悲惨生活,比如象在1834年的里昂可怕动乱当中表现越来越不满的群众的悲惨生活的托克维尔。再者,我认为以下的猜测并非没有根据:托克维尔在发表其著作的第2卷时,他对“中庸政府”治下的法国的作为感到失望,迫使他有意无意地扮演了珈桑德拉的角色。法国政局的变化,使这位热爱自由的人,使这位认为提高文化水平是预防平等带来的危险的必要措施的政治哲学家,使这位感到要想使一个民族不陷入平庸的唯物主义的泥潭、宗教就得拥有广泛而深刻的驾御作用的半信半疑的宗教信徒,不得不经常忧心忡忡。他的健康不佳,在竞选众议员时遭到暂时失败(1837年落选后,1839年又当选),以及心情忧郁,也可能在这方面发生了作用。我们永远不会完全弄清托克维尔的观点,但我们可以毫不隐讳地指出,他虽然部分地由于他的名声,部分地由于他对人诚恳而取得了农村选民的善意支持,但政治雄心很大的托克维尔,却没有一点在以议会辩才为主的制度下取得成功所需的才能。

除了亲人知己以外,他对人冷淡和拘谨。他不善于辞令,一点没有迅速适应辩论气氛的能力,看不到已经到了应当妥协或作战略大转移的时刻,而且没有作为一个大议员既能委屈婉转,又能灵活答辩的天资。他过分要求自主,以致永远不能成为真正的党人。他过于坚持原则,好高鹜远,不为了在当时的制度下达到团结和平衡而参加不光彩的阴谋诡计。

他悲观地认为,要达到这种团结和保证其实现的平衡需要花很高的代价。选民的人数缩小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出版自由和结社自由受到严格的限制。抗议的行动遭到残酷的镇压。政治派系倾轧的丑闻一年一年增加,尤其是在1834年以后。如果说工业的腾飞和发展造成了巨额财富,那也很难看出这给群众带来了什么好处。对于托克维尔这样一个渴望发挥重大作用,并象他对自己的妻子所说的那样感到“有无限希望……有无法形容的开展活动和显露激情的需求”,但欲使自己的监狱改革引起人们的注意都无能为力的人来说,可以想见在和他的朋友古斯达夫·博蒙把他们的理想同现实比较的时候,世界对他们就显得有点阴沉了。

不错,托克维克在本书的第1卷出版之后,立即博得很大的声誉。他的同国人鲁瓦伊埃—科拉尔,尽管身居高位,也出面称赞他是孟德斯鸠的当之不愧的继承人。英国的著名人士约翰·斯图尔特·穆勒和拿骚·西尼尔,立即联名声称他的著作是经典性的。但是,他本想在第1卷出版之后得到两项收获。第一,他希望他的同胞承认他是一个了解他们处境的人,从而使他立即取得高官的职位;第二,他希望利用这个职位在法国推行他从美国得来的经验。他的这两个希望都落空了。他的文学观点立即得到承认。鲁瓦伊埃—科拉尔和基佐,夏多勃里昂和圣伯夫,也立即评论其他的著作的第1卷,而对其中的关于政治哲学的论述,评论得最为热烈。毫无疑问,他对所取得的这些成就深感高兴,但这仅仅是他希望得到的满足的一部分。他本希望他在书中表现的政治智慧会赢得政治领袖的地位。他终于明白,尽管他的才华横溢,然而不但距离成功还远得很,而且在政治战场上还不能同那些被他在《回忆录》里轻蔑为没有道德和学问的人进行较量。当这种希望成为泡影的时候,他在第2卷中通篇流露出某种程度的悲观甚至绝望的语调,就决不足为奇了。第2卷里充满了预测性的描写,他预言要出现真正的危机。但当我们客观地分析局势时,既没有看到凶兆和危机同时出现,又没有看到它们各自单独发生。关于凶兆和危机的预言,至少是托克维尔的内心失望的表白,使他不得不在他想扮演主角的一场戏里充当一个观众。

四大家知道,托克维尔使用“民主”一词时有些含混。这既影响了他本人,又影响了读者。他在自己的脑海里,对“民主”这个词没有形成一个统一而准确的概念。事实上,他经常用这个词表达好几个意思。他基本上是把“民主”这个词看成是社会的各个方面走向平等的趋势的同义语,认为这个趋势是法国大革命的最重要的和不可逆转的结果,并把他的注意力几乎全部用到这一方面。但是,有时他也用这个词指代议制政府。在某些场合下,他又赋予这个词以人民,特别是散漫的群众的意义。他还用这个词指普选,指社会日益走向可以清扫一切特权,而主要是可以清扫政治制度方面的一切特权的平等的演变。他在脑海里所以产生这种混乱,是因为他去美国是为了寻找他在欧洲已经看到的正在发展中的趋势的后果,而实际上他却认为自己在美国找到了走向民主的趋势。因此,就出现了两种不同的理解,使托克维尔和他的读者都陷入歧途。他完全没有及时地发现,他的思想所依据的原则在他开始以为冷静地和沉着地审查他从美国得来的经验时就已经形成。他也没有恰当地理解,他在研究这些经验时,其中的事实就是基于他在旅行中得到的主要原则而确定的。圣伯夫一针见血地指出:“他还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就已开始思考了。”

因此,托克维尔的这部著作的大部分叙述所带的色彩,就是充满了臆测。首先,他对美国殖民地时代的历史几乎没有兴趣,所以他不能恰当地了解那些看来是新鲜的东西事实上早已深深扎根于1776年以前的历史。他特别爱用贵族阶级的词汇来考察当时的英国,所以他不能及时地发现,英国的制度实际上就是美国的第一批移民从母国带来的制度的原版。

他过分相信他所听到的东西(比如:关于杰克逊的评论,关于美国没有政党的说法,关于分权的好处的说法,并由此得出结论说,强大的联邦政府就意味着暴政,而普选就在促进强大的联邦政府的出现),相信关于卓越人物日益不愿意担任公职的趋势的说法(安德鲁·杰克逊当选总统就是这一趋势的征兆)。他过分担心多数的暴政,而在他写第2卷的时候才终于明白,普选实际上是十分容易同一个有影响的少数派政党共存的。他过高地估计了作为群众政治教育的主要方法之一的“陪审制度”的作用,但目前已经很少有人认为法官还能影响临时同他一起执行公务的陪审员的思想方法和性格了。人们也不难发现,他对于选举司法官员制度的猜测主要是从他那惧怕群众的成见出发的,而不是以在现场对美国司法问题进行认真调查为基础的。他大错而特错地认为,宗教可以作为防止唯物主义的有力措施而发生作用;而且据他说,唯物主义是由于民主过于追求物质享受而造成的。他在确信自由结社的原则是防止革命的措施时也走得太远,因为他没有看到自由结社经常造成的后果——出现由力图保住民主的人也反对的某种特权人物所大力组织和资助的压力集团,而只认为自由结社是防止立法暴政的自发性措施。

因此,尽管他的精确观察和对读者提供的现场报道有一部分是很好的,但他却给自己的所见所闻规定了一个不但总是扩大推论的范围,而且往往是很少有事实作根据的论述提纲。这种现象在第1卷里表现最为突出。当然,这并不是说这种提纲的存在阻碍了他表现惊人的洞察力和非凡的预感天才。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表现出了这些气质,并能战胜先入之见,才使他的书具有了永久的价值。最为重要的是,他能清楚地看到并果敢地指出平等原则还牵涉到许多大大超出政治范围的问题。他认为,美国的联邦有能力在实质上就是一个大陆的广袤土地上制造一个可以实行共同的经商原则的地区,是它保持安定的重要因素之一。他看到一个国家的边界能够向四外移动的重要意义,认为这是防止人民的主动精神受挫的手段;而在欧洲那样的已经无法向四外发展的大陆,人民的主动精神一旦受挫,就会遭致不满和引起革命。在欧洲,阶级结构的固定不变,是设在天才的发展道路上的障碍。

发财致富的远景日益扩大,工业逐渐在广泛的范围内取代原先由小手工业占据的地位。托克维尔从分析美国的资本主义得出的结论,是19世纪的人所作的直观预言的最光辉范例之一。因为他注意到以分工为基础的工业得到发展,所以他指出:“当你追溯到源头的时候,就觉得有一个贵族集团好象依靠一种自然力从民主社会中产生出来了。”

但是,新旧贵族之间的差别是很大的,甚至是命中注定的。“某些工业在今天的广泛民主之下形成的若干贵族小集团,仍象从前的贵族大集团一样,使少数人极其富有和大多数极其贫困……

不仅富人之间没有牢固的联系,而且可以说穷人和富人之间也没有可靠的联系。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不是永远不变的。工人一般是依靠厂主的,但并不依靠某一个厂主……

厂方要求于工人的只是他的劳动,而工人期待于厂方的则只是工资。厂方没有庇护工人的义务,工人也没有保卫厂方的义务。他们在习惯上和职责上也无永久的联系。……

这样组成的贵族阶级并不能对其雇用的人拥有强大的权力。”“……我们今天的厂商贵族,使他们雇用的人贫困和愚昧之后,在危机发生的时候就把他们推出大门,让他们靠社会救济过活。……

工人和厂主之间虽然经常往来,但没有真正的结合。……

我们今天亲眼看到其发家的厂商贵族,是世界上从未有过的最残酷贵族之一。……

爱好民主的人应该不断密切注视的正是这一方面,因为有一天身分的永久不平等和贵族制度又进入这个世界时,我们可以预言它们一定是从这扇大门钻进来的。”

如果可以说我们在这里看到了托克维尔的直观预言的最高范例,并从今天的角度来看认为它最引人入胜,这也不过是他的许多范例中的一个和最高超的方法之一。这种方法首先在于通过深思熟虑得出一个假定,然后再把深思熟虑的结果用于所掌握的事实,最后当事实似乎可以证明他的想法是正确的时候,就把假定变成原则,以便不仅对研究进行总结,而且为行动提供指南。任何人都不能不发现,托克维尔在写这部书的时候,越是往下写越是感到必须为行动提供这一指南,以便检查自己的论断。托克维尔在去美国的时候就已确信,贵族制度的时代即告结束,并将逐渐为一个以身分平等为时代特征的时代所取代。由于有这样的明确认识,所以他在美国访问的时候就极力想勾勒出一个平均主义社会的面貌,写出它对旧世界特别对法国将会发生的教益。不过我猜想,随着他研究的深入,特别是1835年以后,而日益觉得自己的最迫切任务,首先是提醒他的同时代人避免新旧势力的盲目交锋。因此,我们不难理解,他在当选众议员后发表的重要讲话为什么要竭力证明:如果不听他的警告,就避免不了灾难。我认为,如果读完《论美国的民主》再读他的《回忆录》,特别是再读二月革命即将发生之前他在议会发表的著名讲话,必将承认他的这个结论是有其逻辑的连贯性的,所以他的所有讲话几乎都可当作《论美国的民主》的附录来读。

五托克维尔对于人性都有一些什么看法呢?他的这些看法又是以什么为根据的呢?鲁瓦伊埃—科拉尔有一句名言,说他是一个承认失败的贵族;但和大部分讽刺话一样,这句话只含有部分真理。显然,托克维尔决不是一个民主主义者,也很难把他看成是一个真正的自由主义者。也同样显然,他的信念并不是贵族的信念,因为他一生从来没有试图与贵族的等级制度妥协的表现。他的《回忆录》清楚地表明,他不是社会主义者,并对当时的社会主义政党不够尊重。

热爱自由的信念,是贯穿在他的一生活动中的一条红线。

这种自由可为人们的社会活动造成良好的精神气氛,而保护这种气氛则是托克维尔的全部努力的中心。他知道,从1789年起,这种自由已不再是少数贵族的特权;但他也看到,这种自由有被浑浑噩噩的群众的盲目行为破坏的危险,因为这些群众在以其坚决一致的个人主义态度抵制自由,而自由正是他要不惜一切代价保卫的人格的唯一无二特点。他以一个不怕面对最坏结果的思想家的清醒头脑确信,新产生的文明的种种趋势,都在向消灭人格的这一唯一无二特点的方面发展。因此,他要全力以赴的目标,是保护这种自由,并反对他认为是平均主义原则所造成的令人讨厌的单调一致。他害怕习惯势力,担心追求物质生活的安逸会窒息人们对伟大思想的兴趣。他担心财富的积累会造成以金钱来衡量人的地位。

他也担心追求物质生活的安逸会扩大分工,以致使普通公民在安逸当中完全无法培养自己的能够以广阔而十分冷静的眼光评价生活,并且既能热爱丰富的精神生活又能使物质需要得到充分满足的人格。

因此,我认为他终生如此热心寻求预防措施的性格就来源于此。这也就是他为什么宁愿要一个代议制政府,而不愿意要一个独裁政府的原因,他认为代议制政府有可能不让“多数的暴政”施虐。这也就是他为什么不得不认为一个民主社会必须有宗教信仰来防止永无止境地追求物质享受的原因。这也是他为什么确信分权十分重要的原因,因为分权是使国家的公共目的变成公民个人生活的一个有机部分的途径。他对结社自由和言论自由的坚决拥护,是与他为分权进行的热烈辩护分不开的。结社自由、言论自由和分权是公民的行动的保证,并为防止那种践踏人类尊严的独裁的官僚统治提供了手段。在美国,他赞美公民有自信心,有安全感,有创造成就的热情。美国人不承认地位低下是命中注定的。他们既强烈反对人们轻视自力谋生,又强烈反对人们依靠与职务不相干的出身和财势去发号施令。他也赞赏美国人在社会阶梯上能上能下的气质,自由发表意见的勇气,以实践为基础的习惯,拒不作传统的俘虏的决心。不过,他承认这一切收获也使他们积累了宝贵的经验。普选的当选人,比如象美国总统这样的重要人物,也不敢挫伤普通人的意见。集中精力追求财富,不仅使最有能力的人自外于政界,而且也缩小和贬低了野心的标的。物质方面的成就可能使人逐渐降低所追求的目标,高瞻远瞩的人也必须迁就群众的习惯。美国人的水平是比较高的,但在群山之中高峰并不太多。美国人是一个讲求实际的民族,不大善于思考。他们凡事考虑眼前的利益,而不大追求长远的利益。他们所重视的,是够得到、摸得着、切实存在并能用金钱估价的东西。此外,他们追求安逸舒适的热情,或许会使他们遭到金钱制造工业贵族的危险。

这种贵族虽然非常强大,但责任感比较小。这种贵族一旦出现,它的法律的严酷程度将是无法忍受的。这种危险很可能导致激烈的内战,其规模将比希腊和罗马的最惨悲剧还要大,直到有一个新凯撒出来扼杀自由的理想为止。

在过了一个多世纪以后的今天我们再回顾托克维尔的政治哲学时,很难对这位哲学家的直观推理才能作过高的评价。

如果想到托克维尔毫不理解杰克逊改革的意义,想到他一点也不知道政党的重要性,尤其是想到他很少或根本没有考虑到工业生产的剧增的意义及其使初兴的美国就不断出现大城市的效果,这样来评论他就显得更为合适了。其实,说他所描绘的美国甚至在他写书的时候就正在消失,而为他提供主要材料的人不是大部分也是小部分在当时就已批评或十分怀疑他所坚持的论点,也不算夸大其词。为他提供材料的人,无论是贾雷德·斯帕克斯还是斯托里,无论是约翰·斯潘塞还是爱德华·埃弗雷特,都很少有平均主义的民主观点。对于高傲、性格严肃而有点忧郁、生性热情、怀有雄心壮志的托克维尔来说,不但能战胜他家庭出身和所受教育的影响,而且能以充满想象力的冷静头脑去观察这个他不大同情并不抱太大希望的社会演进,真是难能可贵。很有可能象皮尔逊所说的,托克维尔从观察到得出结论所走过的道路,只有一小段是建筑在科学方法上的。毫无疑问,大部分结论是深思熟虑的直观的结果,但这种直观的魅力却使《论美国的民主》进入19世纪最著名的社会学成就之林。

当然不要忘记,尽管托克维尔有突出的创造性,但他仍然没有超出19世纪法国社会哲学的主要传统。这个传统并不单纯。正如圣伯夫很久以前所指出的,它在每个时代的浪漫主义运动中都有其流派。这位大评论家暗示说,托克维尔是“一个研究世纪病,即维持病或勒内病的青年人”。虽然在治学方法上他属于基佐学派,但他又时时注意,决不把所遇到的问题研究到他要与自己的过去完全决裂的地步。他提出了一些重大问题,但又无意解决问题所包括的一切难点。特别是在问题涉及到所有制在美国所占的地位时,情况更是如此。对于他为宗教势力与金钱势力和解所做的努力,几乎也可以这样说。尽管托克维尔竭力表示他唯理是从和决不自弃,但他从来没有完全承认自己为使他明知行将寿终正寝的旧秩序与他认为正在上升的新秩序和解所做的努力彻底失败。他看不起由于贪图权势而容易变为资产阶级君主国的新金融寡头政治的工具的梯也尔之流的人物,但他并没有设法认识,更没有比较认真地去理解被这个金融寡头政治的金钱压榨得喘不过来气的法国人民的事业。1841年托克维尔在写给穆勒的一封专谈这个问题的信中说过,他希望资产阶级的法国变得伟大;但他又清楚地说明了自己的观点,即认为资产阶级国家的所作所为根本不能保持他所要求的伟大。他相当清楚地看到,基佐时代人民的贫困和制度的腐败必将引起革命。他十分明确地指出,人民知道他们的政府是不值得信任的;但在当时的法国,却很少有人能象他那样迅速而清楚地看到,当统治阶级把自己的财富和幸福建筑在工人受压迫和受贫困的基础之上时,没有良心的金融寡头政治固有的危险就要表现出来,而社会也要为此长期付出代价。

圣伯夫有一段生动的描写谈到这个情况。他写道:“在这里,我们请来一位优秀、高尚和宽宏的人,并向他说:再也没有比胃更值得尊重的东西了,而呼喊的声音再高也高不过贫苦的声音,大多数人的揭竿而起并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活命和生存。当前的问题就在这里,对于看来不太高贵和不太适于在政党里混事的人来说,这个问题就不能不是重大的和神圣的事业了。”

圣伯夫又进一步拿1847年的托克维尔的洞察力与其鲁东的洞察力对比。他说普鲁东是“纯无产者”,尝过贫困的痛苦,毫无托克维尔那样的优越条件。圣伯夫说得非常正确,托克维尔之接受民主是“理性与必然的结合,而决不是理性与爱好的结合”。在托克维尔求助宗教来号召人们追求精神方面的东西的时候,那也主要是出于他对作为民主根源的平等的担心,而不是因为他相信宗教能够激发。

群众。他指望教会发挥使自由免遭平等所带来的危险的作用。

正如他在1852年向蒙坦朗贝尔所说的,但愿他所希望的“有节制和合法的”自由能使人民各得其所。我们还必须指出,托克维尔虽然非常讨厌路易·波拿巴的政变,但对卡芬雅克破坏群众举行二月革命的理想的残酷手段却毫无反感。

上述的一切并不等于说,托克维尔只是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没有伟大理想、从而没有形成伟大政治动力的社会的资产阶级的狭隘观念的危险性。他也多次提到群众政府的危险性,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即胃战胜脑和心带来的危险。那么,他的观点实际上是以什么为根据的呢?一般说来,他是反对个人主义的,但也不能忽略他在《回忆录》中对社会主义所持的怀疑态度。他确认平等是不可避免的,但又认为没有自由的平等是无法忍受的。显然,他反对任何形式的独裁政府,但又对一切支持人民参加政府管理工作的制度的发展表示不安。他害怕由金钱掌握一切大权但又逃避政府职责的独裁制度。他也担心分工的无限扩大会妨碍工人完成公民义务和处于只顾物质享受而甘作行政管理的单纯对象的地位。他瞧不起梯也尔之流的玩弄阴谋的政客。他决不原谅路易·波拿巴践踏自由而建立自己的帝国。他也以同样的理由摈弃无政府主义和革命,但他好象更讨厌不关心国家大事的人。他懂得“人们所说的必要的制度,往往就是人们已经习惯的制度;而在社会制度方面,可能做出的选择要比生活在每一个社会的人所能想象出来的选择广泛得多。”

在出身于贵族而能平等待人的托克维尔身上,有一种东西好象总在抵制他的情感和精神。托克维尔生性冷漠而忧郁,但却雄心不小,很想出任高官。但是,正如梅耶所正确指出的,他决不是只因为爱权而想得权。他反对马基雅维里和霍布斯的政治哲学。他认为政治家的艺术首先在于:竭尽一切努力,使人相信只有自由的人才有人的尊严,并以此作为崇高的社会意识的一个不可缺少部分。他在美国时感到高兴的是:他看到了一个尊重自由的社会本身在如何发挥它的作用,尽管这个社会实现平等的原则已比任何欧洲国家都更完善,但它仍注意采取广泛的措施来保卫自由。除了在1848年二月事变以后几天他由于性格易于激动而曾身不由己发怒以外,他对普通人都有一种尊重的感情,而这种感情也是他对事物进行判断的基础。

关于人的看法,他在1848年1月3日写给一位知己欧仁·斯托费尔的信中表达得最为清楚。他写道:“一般说来,人既不太好,也不太坏,都平平凡凡……人有劣行,有缺点,也有美德,集好、坏、高、低、正、邪于一身。但总的说来,人还是地球上最值得研究、关心、可怜、亲近和赞美的生物;既然没有天使,我们就只能与最伟大的和最值得我们效忠的同类亲近。”

如果我们再稍微深入地认识一下托克维尔,那就不能怀疑他在这里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表达了他的整体思想。

他一心想使政治学变成一门研究美德的科学,并认为从自由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美德才是持久的美德。在他看来,爱自由要见诸行动。这就不仅要憎恨奴役他人的行为,而且也要憎恨想从奴役他人当中得到物质好处的意图。这本身就是一种必须“历经千辛万苦”

去追求的善。他在其《旧制度与革命》中写道:“谁要想从自由中寻找非属于自由本身的东西,那他就去伺候人好了。”

托克维尔就是以这种精神写《论美国的民主》的。正如伯克的名言所讲,对托克维尔来说,“真理的殿堂”是“建筑在高台之上的。”

不错,他的理想远远超过与他一起进行同样斗争的人的理想,从而不难理解他为什么往往感到自己在同时代人中甚为孤单。他的同时代人约翰·斯图尔特·穆勒以及属于他下一辈的阿克顿,可能是用与他的语言相同的语言表达与他的理想相同的理想的仅有的两个人。这两个人象他一样深深地爱上了的那个理想,可以说同托克维尔的理想具有相同的来源:都来自他们所处的时代的制度造成的动荡不安、深刻的矛盾和强烈的抱怨。如果说这两个人谁都没有找到他们想要找到的成功秘诀是有目共睹的,那末说他们谁也没有得到他们最需要得到的或者说对他们报酬最大的东西,也是言而有据的。这两个人都想寻找一个新的世界。他们二人都认为他们所处的世界可怕得无法生存下去。正因为如此,他们才爱上了在他们的时代正沿着展现在他们面前的一条大道寻找通向结束人剥削人的社会组织形式的出路的社会主义哲学。《论美国的民主》一书是一位想在新世界发现能够照亮和复兴旧世界的建设原则的思想家的奋斗结晶。这部书之敢于宣告它所追求的崇高目的,也不失为它的一大优点。凡是认为建筑在平等大厦上的自由才是唯一能使自己分享人类的永恒遗产的手段的人,都不能不对这部书的作者表示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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