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德尼太太的阁楼上发生这场骇人的变故时,巴蒂尔达看见德·阿芒得的窗子一直关闭未开,不免惊慌起来。她打开自己的窗子,首先发现的就是那匹拴在窗子护板上的灰马。然而,因为她没看见上尉走进德·阿芒得的房间,便以为那马是给拉乌利准备的,于是在旧的恐惧上又加上了新的担心。
巴蒂尔达站在窗前,四面张望,极力想从每个过路行人脸上看出,他是不是那件正在酝酿的事件的参加者,她凭自己的本能猜想,在这件事里起主要作用的是德·阿芒得。于是,她伸直了脖颈,心里怦怦直跳,一对茫然若失的眼睛左右张望,突然,她那惶惑不安的眼神落到了一点上,就在此刻,这个姑娘高兴得喊叫起来:她看见布瓦出现在蒙马特街角上。事实上,这正是那位当之无愧的书法家。他不时地左右顾盼,仿佛担心有人跟踪,腕上搭着根手杖,迈开短粗的双腿,尽量快步走着。
趁他走进大门登上昏暗的楼梯,在楼梯中间正要和自己的养女相会时,我回过头来说说他长时间离家未归的原因。我相信,他的失踪使读者感到的不安也不会亚于那位可怜的巴蒂尔达和善良的纳涅塔。
我们记得,杜布亚曾用严刑威胁布瓦揭发这场密谋,并且要他每天前去,为那些从假亲王德·里斯特纳手里弄来的文件誊写副本。因此这位摄政王的大臣已经接连获悉了密谋者的全部计划,并且通过逮捕德·维力鲁瓦元帅和召集国会粉碎了这些计划。
星期一早晨,布瓦象往常那样带着文件的新抄本来到杜布亚这儿,这些文件是德·阿甫朗面前一天交给他的。这是由马勒齐叶和蓬帕杜尔起草的宣言和布列塔尼最有名的贵族们的信件,我们已经知道,他们参加了这次密谋。
布瓦照例开始了工作,但是大约四点钟的时候,他站起身,正要回家,已经一只手里拿着帽子,另一只手握住了手杖,这时杜布亚来叫他,把他带到楼上的一个小房间里。杜布亚问他觉得这个房子怎么样。布瓦看到杜布亚问他的意见,真是受宠若惊,急忙答道,他认为这间房子非常舒适。
“那很好,”杜布亚说,“您喜欢这间房子,我很高兴,因为这就是您的房间。”
“我的?”布瓦惊讶地反问一句。
“是啊,就是您的。我想叫您在我身边,主要是,不让您这个重要人物离开我,这有什么奇怪的?”
“这么说来,我要住在保罗-卢雅尔宫了?”
“至少要住上几天,”杜布亚回答。
“可是,先生,请允许我先跟巴蒂尔达说一声。”
“问题就在于,巴蒂尔达小姐一点也不应该知道这件事。”
“可是您,起码要允许我先出去一次……”
“您住在这儿期间是不能出去的。”
“那么说,我是囚徒了?!”布瓦惊讶地叫道。
“您说得不错,亲爱的布瓦,是国家的囚徒。但是请放心,您的监禁不会太久,在监禁期间,您会享受法兰西拯救者应有的一切待遇。因为您拯救了法兰西,亲爱的布瓦先生,现在您不必再有什么怀疑了。”
“我拯救了法兰西?!”布瓦叫道,“可是我被监禁了,被锁起来关在栅栏里!”
“见鬼,您看见锁和栅栏在哪里,亲爱的布瓦?”杜布亚笑着问道,“这扇门只有门闩,甚至没有锁孔,至于窗子,您看见了,它的外面是保罗-卢雅尔宫的花园,没有任何栅栏,因此您可以不受干扰地享受一下这里美丽的景色。您在这里享受的并不比摄政王本人差呢。”
“啊,我的房间,啊,我的凉台!”布瓦喃喃地说,颓然地坐到圈椅里。
杜布亚没有工夫去安慰布瓦,便走出去了,并在门外布置了警戒。
采取这样的措施是很明白的:杜布亚担心,那些密谋者一知道德·维力鲁瓦被捕,就不会不知道这一阴谋是从哪里暴露的了。他们一追问布瓦,他就会承认一切。这样一来,密谋者就会暂时停止自己的计划。可是,杜布亚现在已掌握了他们的一切企图,就想让他们声誉扫地,好能一劳永逸地消除掉这类密谋。
大约在晚上八点钟,天已经开始黑了,布瓦听见门外有很大的吵声,还有一种使他极为惶恐的金属碰撞声,他曾经听到过许多关于处死国事犯的故事,他全身哆嗦着站起来,向窗前跑去。在院里和保罗-卢雅尔花园里,人群熙熙攘攘,回廊里灯光通明,展现在布瓦眼前的整个景象洋溢着生机、欢乐和光明。当他想到也许他就要和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告别了,便不免长吁短叹起来。这时,房门开了。布瓦打了一个寒噤,扭回头看见两个身穿红色仆役制服的高高的侍从,抬来一张摆满杯盏的桌子。那种叫布瓦提心吊胆的金属响声,原来是银制餐具碰撞发出的响声。
布瓦的 哨兵已接到放行的命令,于是他在布尔纪尼昂陪同下趾高气扬地从哨兵面前走过去。布瓦跟在仆人后面穿过一条长廊,下了一段很长的楼梯,最后布尔纪尼昂打开一扇门,并通报布瓦先生来到。
布瓦来到一楼的一间房子里,这里好象是一个试验室。面前是位穿着非常朴实的人,年纪在四十二岁左右,他的面孔有一点熟。那个人躬身对着一只点了火的坩锅,在专心观察一种化学反应,看样子这个实验关系重大。这人发现布瓦后抬起头来,好奇地瞧了瞧他,问道:
“阁下,您是让·布瓦吧?”
“正是鄙人,阁下,”布瓦鞠了一躬答道。
“您呈送大主教的呈文,是您亲笔写的吗?”
“是我的亲笔,阁下。”
“阁下,您写一手好漂亮的字啊。”
布瓦微笑地鞠了一躬,笑容里充满一种谦恭的自豪感。
“大主教对我说过,阁下,您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大主教大人太仁慈啦,”布瓦嘟嘟哝哝地说,“这个何足挂齿。”
“怎么不足挂齿呢!不,布瓦先生,这太值得感谢了,见鬼,为了证实我的话不错,如果您对摄政王有什么请求,我可以转达给他。”
“既蒙您厚爱,阁下,我要向亲王殿下提出一项请求,劳驾请您转告殿下,如果他在财务方面不那么拮据的话,我恳请他吩咐下去,将欠款偿还给我。”
“什么欠款,布瓦先生?您想说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阁下,我有幸在王家图书馆供职,已经快六年了,每月都说国库没钱。”
“这笔欠款有多大数目?”
“阁下,我得有笔和墨才能给您算出确切数目。”
“嗯,大约多少。您心里计算一下。”
“如果不算零头,这笔款有五千三百多里维尔。”
“您是希望将这笔欠款还给您?”
“不必隐瞒,阁下,这会使我感到非常满意。”
“您要求的就这些吗?”
“就是这些。”
“嗯,凭您对法兰西的效劳,您不请求什么奖赏吗?”
“是的,阁下,我还请求允许转告我的养女巴蒂尔达,我不在家一定使她不安。请告诉她不必为我担心,我现在被监禁在保罗-卢雅尔宫。我斗胆滥用您的善意,阁下,我甚至想请求允许她来看我。但是,如果您以为这第二项请求太过分的话,那么我只要求第一项好了。”
“可以办得更好一些,布瓦先生。鉴于我们留您在此地的理由已不复存在,我们将使您恢复自由,您可亲自去看自己的养女了。”
“怎么,阁下,”布瓦说,“我不再是囚徒了?”
“如果您愿意的话,您可以从这里走啦。”
“阁下,我愿为您效劳。能向您表示我的敬意,我感到不胜荣幸。”
“对不起,布瓦先生,还有一句话相告。”
“请赐教,阁下,”
“我再说一遍,您对法兰西有很大的贡献,应当论功行赏。您写个呈文给摄政王,说明欠您的钱数,讲一下您的状况,如果您有什么特别的愿望,就大胆地提出来。我保证,您的请求是会得到尊重的。”
“您太好啦,阁下。我决不忘记采纳您的忠告。那就是说,我可以指望国库一有了钱……”
“……欠款就偿还给您……”
“阁下,我今天就给摄政王写呈文。”
“明天就会还您钱。”
“噢,阁下,您可好了!”
“去吧,布瓦先生,去吧,您的养女在等着您呢。”
“您说得是,阁下,她等没有白等,我给她带来这么令人欢欣的消息。我告辞了,阁下……啊,请原谅我冒昧,敢问,您尊姓大名?”
“菲力浦先生。”
“我告辞了,菲力浦先生。”
“再见,布瓦先生。请稍候,我要吩咐一下,叫他们放行。”
他一边说话,一边拉了拉铃,于是,一个仆人走进屋来。_
“叫拉凡来。”
仆人去了。过一会儿,一位年轻的近卫军军官走进房里。
“拉凡,”菲力浦先生说,“送这位好心人到保罗-卢雅尔宫的大门口。他想到哪儿就可以到哪儿。”
“遵命,殿下,”年轻的军官说。
布瓦惊呆了。他张开嘴,想间一下这位被称为殿下的人是谁,但是拉凡没有容他时间发问。
“走吧,阁下,”他说,“走吧,我等着呢。”
布瓦慌慌张张地看了看菲力浦先生和年轻的军官,拉凡不明白他惶乱的原因,再次催他跟自己出去。布瓦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着从额上流下的大颗汗珠跟他走了。
在大门口,哨兵想要阻拦布瓦。
“遵照摄政王殿下的命令,放这个人自由了,”拉凡说。
哨兵举枪行礼,放他们走了。
布瓦自以为是晕眩了,他两腿发软,为了不致摔倒,他把身子靠在墙上。
“您怎么啦,阁下?”送他的军官问道。
“对不起,阁下,”布瓦嘟哝说,“我刚才非常荣幸地同他交谈的那位先生,该不是……”
“是摄政王殿下本人。”
“这不可能!”布瓦叫了一声。
“一点不错,”拉凡答道。
“那么说,是摄政王先生本人对我说,我会得到全部欠款吗?!”布瓦喊道。
“我不知道他答应了您什么,但我知道叫送您的正是摄政王先生,”拉凡回答说。
“可是他对我说,他叫菲力浦。”
“是啊,菲力浦奥尔良公爵。”
“啊,对了,阁下,菲力浦是他的本名,谁都知道。看来,摄政王是位大好人啊。真是难以令人相信,竟有一些无耻的恶棍搞阴谋反对他,反对这位答应还我欠债的人!真的,阁下,这些人真该把他们吊死、车裂、砍掉四肢和脑袋,活活烧死!阁下,您也是这样想吗?”
“阁下,对于这种大事我没有看法,”拉凡笑着说,“我们已经来到大街上了。我很想多陪您一会儿,可是殿下半小时后就要到谢尔修道院去,因为他临行前还有事情吩咐我,非常遗憾,我不得不和您告别了。”
“这使我,阁下,也感到深为遗憾,”布瓦恭敬地答道,为了向年青人致意,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当他抬起头时,那人已经不见了。
现在布瓦可以随意到任何地方去了。他借此机会向胜利广场走去,从胜利广场再转到失时街。他拐到这条街上的时候,恰好是德·阿芒得用佩剑刺中罗克菲内上尉的那一时刻。在这同一时间,可怜的巴蒂尔达并没有想到邻屋会出什么事。却看见自己的养父,便下楼梯向他迎去。他们在三层与四层之间的楼梯上相遇了。
“啊,好爸爸,亲爱的爸爸!”巴蒂尔达叫起来。她搀着布瓦上楼,几乎每上一级都要拦住父亲亲他,“您到哪儿去啦?您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从星期一就找不着您了?我的天,我和纳涅塔可真是担心死了!您一定是出了什么想不到的事吧?”
“哦,是的,完全想不到的事,”布瓦说道。
“啊,我的上帝,您讲讲吧,好爸爸!先说说您是从哪儿回来的?”
“从保罗-鲁雅尔宫。”
“怎么,从保罗-卢雅尔宫?您在保罗-卢雅尔宫谁那儿呢?”
“在摄政王那儿。”
“您,在摄政王那儿?!您在摄政王那儿干什么?”
“我当了囚徒。”
“囚徒?您吗?”
“国家的囚徒。”
“可是,究竟为什么?您成了囚徒!”
“因为我拯救了法兰西。”
“啊,我的上帝,好爸爸,您不是发疯了吧?”巴蒂尔达惊慌地大声叫道。
“没有,不过差一点,若不是象我这样稳重的人,那真会发疯了。”
“请您说说,我求您。”
“你想想看,竟有人策划阴谋反对摄政王。”
“哦,我的上帝!”
“而我竟被卷进去了。”
“您?”
“是啊,可以说,卷进去了又没参与……你不是认识德·里斯特纳这个亲王吗?”
“怎么样?”
“是个冒牌的亲王,我的孩子,是冒牌的亲王!”
“可是您为他抄写的那些文件……”
“宣言,传单,挑拨性的呼吁书,全面暴乱……布列塔尼,诺曼底……总部……西班牙国王……这一切我都揭发了。” “您吗?!”巴蒂尔达惊骇地叫起来。
“是的,是我。摄政王殿下刚才称我为法兰西的拯救者,还答应把欠的债还给我呢!”
“爸爸,爸爸,您讲了那些密谋的人吗?”巴蒂尔达问道,“您知道这些密谋者是谁吗?”
“首先是杜孟公爵,你想想看,这个可怜的低能儿竟要阴谋反对摄政王殿下!还有什么拉瓦尔伯爵,什么德·蓬帕杜尔侯爵,什么德·瓦勒夫男侯、德·赛拉马尔亲王,还有这个倒霉的布里戈神甫。你想想看,我把这个名单抄了下来……”
“爸爸,爸爸,”巴蒂尔达说道,激动得声音也不连贯了。“在这个名单里,您碰到……拉乌利·德·阿芒得……骑士……的名……名字吗?”
“怎么没有!”布瓦叫道,“拉乌利·德·阿芒得骑士是这次阴谋的头头。摄政王知道所有的人。今天晚上他们都会被捕,而明天就会被吊死,车裂,活活烧死。”
“哦,不幸的!”巴蒂尔达把手一扬叫起来,“您害了我心爱的人!我以死去的母亲名义向您起誓,他要是死了,我也去死。”
巴蒂尔达想到,此刻将拉乌利面临的危险告诉他也许为时不晚,她丢下惊愕的布瓦向房门奔去,宛如长了翅膀,顺着楼·梯飞了下去,三步两步就跨过大街,几乎脚不踩楼梯就飞也似地跑上五层。这时她己是气喘吁吁,使尽力气,累得要死。她推一下德·阿芒得没有锁好的门,一推就开了。她看见那具伸·开四肢躺在地板上血泊中的上尉的尸体。
这个场面对于巴蒂尔达来说太意外了,她已顾不得去想自己可能使心上人身败名裂,便呼喊着救援向门口奔去,可是,不知是因为她已精疲力竭,还是由于在血泊中滑了一跤,她刚刚跑到一块空地,便发出一声吓人的吓叫,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邻居们应声赶来,发现巴蒂尔达已昏厥过去,她倒下去时撞在了门框上,头部伤势很重。
人们把巴蒂尔达送到德尼太太家里,德尼太太忙着看顾她。
至于罗克菲内上尉,在他口袋里找的那个信封已被他撕破点燃烟斗了,而在他身上又没发现任何证实他的姓名和住处的文字,人们只好把他的尸体送到陈尸所,在那里放了三天,后来被诺曼脱卡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