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现在比您要我喊醒您的时间晚了一点儿啦。先生,您不像平常那样醒得那么快。”
这个声音是我仆人索耶的声音。我霍地从床上直坐了起来,向四周张望着。我是在地下室里。每当我睡在室内,我总点着一盏灯。这时,它吐出柔和的光芒,照亮了我所熟悉的墙壁和摆设。索耶站在我的床边,手里端着一杯雪利酒。这是皮耳斯伯里医生开方配制的药酒,要我在催眠刚醒来时便喝下去,用来恢复麻痹了的生理作用。
“您最好马上把这喝下去,先生,”他看见我望着他发呆,便说道。“您的脸好像有点发红,先生,您需要把这酒喝下去。”
我把药酒一口气喝干,才开始明白我的所见所闻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当然很清楚。一切关于二十世纪的事情只是一场梦。我只是梦见了那个进步的和无忧无虑的人群,以及他们匠心独具的简单制度;梦见了壮丽的新波士顿,它的圆屋顶、高耸的塔尖、花园和喷泉,以及一片安乐景象。我所熟悉的那个可爱的家庭、我那和蔼的主人和老师——利特医生、他的太太以及他们的女儿——我的未婚妻,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自己站立在特雷蒙特大街一处大楼的石级上观看军事检阅。一个联队走过去了。在那个惨淡的日子里,这还是 以后的情形我一点都记不清了,直到后来,我发觉自己站在共和国大街上我未婚妻家的堂皇住宅的雕花石级上。在那一天混乱的思想中,我几乎一点也没有想到她,此刻却在潜意识的支配下,不觉顺步来到她家门口。仆人告诉我:她们全家正在晚餐,传出话来,请我进去和她们一起吃饭。我发现除了她家里的人以外,在座的还有几位我熟悉的客人。桌上满是光彩夺目的餐具和贵重的瓷器。妇女们衣着奢华,珠光宝气,打扮得像王后似的。眼前是一片堂皇幽雅和奢侈铺张的景象。这些人兴致勃勃,真是一片笑声,诙谐百出。
对我来说,这正像我在灾区徘徊以后,看到了那些景象而感到愤慨,内心充满了痛苦、怜悯和失望的时候,突然在林间一块空地上遇到了一群欢乐的闹饮者。我坐着一言不发,后来,伊蒂丝看到我忧郁的眼神,开始撩拨我,问我哪里不舒服。其余的人也跟着加入取笑,我变成了他们揶揄和戏谑的对象。我到过什么地方啦?究竟看见了什么东西,使我变得这样呆头呆脑的?
“我到过各各他①,”我终于回答。“我看见人类被钉在十字架上!难道你们没有一个人知道太阳和星星在这个城市中看到的是什么景象,因而只是考虑和谈论别的事情吗?在你们隔壁,就有无数男男女女,你们的至亲骨肉,他们从生到死所过的生活只是一场痛苦,难道你们不知道吗?听吧!他们就住在附近,只要你们停住笑声,就可以听到他们的哀叹,听到婴儿饿得凄惨地啼哭,陷入绝境的几乎失去人性的男人们的粗声咒骂,许多女人为了面包出卖自己时的讨价还价的声音。你们用什么办法堵住了耳朵,使自己听不见这些悲惨的声音呢?至于我,我听见的,全是这些声音。”
①各各他,基督被钉死的地方。——译者
接着是一阵沉默。当我说话的时候,一种怜悯的感情使我激动起来,但是我环顾四座,发现他们竟毫无所动,大家脸上带着一种淡漠而冷酷的惊讶神色,伊蒂丝的脸上还露出极大羞辱的样子,她的父亲则满面怒容。女士们交换着眼色,仿佛是受了诽谤而感到丢脸。有一位绅士戴上眼镜,带着科学研究的好奇神情察看着我。当我发觉我感到那么难以忍受的事情,丝毫不能感动他们,而我内心异常激动地说出来的那番话却引起了他们的愠怒,我最初是大吃一惊,接着不禁感到十分难过和失望。如果这些有头脑的男人和温柔的妇女都不为这类事情所动,那么那些可怜的人们以及整个世界还有什么希望呢!后来我又想到,这一定是因为自己措词不当,无疑地是自己对问题的提法没有考虑周到。他们大概以为我在责骂他们才恼怒起来的。这真是天晓得,我只不过想到这种情形可怕,并没有什么追究责任的意思。
我抑制自己的感情,尽量平静地、有系统地说下去,以便改正这种印象。我告诉他们,我的意思并不是指责他们,仿佛认为他们,或一般说来,有钱的人,应该对社会的贫困负责。事实上,他们所浪费的奢侈品,如果能另作别用,倒也确实可以大大减轻人们无穷的痛苦。这些精美的食物,芳醇的酒浆,华丽的丝绸和灿烂夺目的珠宝,可以维持许多人的生活。如同在一个灾鸿遍野的国家里随意挥霍的人们那样,他们确实也并不是没有罪的。可是,所有富人的一切浪费如果都节省下来,对于整个社会的贫困,也不会有多大改善。能够分配的东西如此之少,即使富人和穷人平分,每人所得也只不过是一份普通口粮而已。尽管那时由于兄弟之情,这份口粮吃得很香。
造成世界贫困的主要原因是人类的愚蠢,而不是他们的冷酷。人类的遭遇之所以如此不幸,不能归罪于个人,也不能归罪于任何一个阶级,而是由于一种令人痛心的错误,一种使得世界变得黑暗无光的严重过失。于是,我告诉他们,怎样由于相互争夺以及工人之间缺少组织和协作,社会上五分之四的劳动力完全浪费掉了。为了很好地说清道理,我把干燥不毛之地作为比喻。如果要使土地长出人们赖以活命的庄稼,只有细心地引水灌溉。我指出,在这类国家里,政府最重要的职责,应该是防止水源不致由于个人的自私或无知而被浪费掉,否则就会发生灾荒。为了这个目的,对水源的使用需要严格管理并加以系统化。不许私人擅自任意阻塞或移用,或以任何方式加以干预。
我说,人类的劳动力是使大地适于人们生活的唯一丰富的水泉。水源原来就不充裕,如果要使人们得到充分的供应,那就需要按照一定制度加以管理,使每一滴水都能发挥最大的作用。但是,实际上却并无任何制度!每个人随意浪费这种宝贵的流水。他们只是由于同样的动机,让自己的庄稼长大,毁坏别人的庄稼,以便自己的东西可以卖到更高的价格。也许是由于贪心,也许是由于恶意,有些土地被淹没了,有些土地却干裂了,一半水泉被浪费掉了。在这样的国家里,虽然少数人用暴力或阴谋享受到奢侈的生活,但大多数群众的命运必然贫困,而那些弱小者和愚昧者却陷入极端的困苦,终年饥饿。
只要饥荒遍地的国家能把忽视了的职责担当起来,为了公共利益把这条与人民生命攸关的水泉管理起来,大地上就会像一个花园那样百花盛开,谁也不再会缺少任何美好的东西了。我描述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所有的人都会身体健康,精神开朗,道德高尚。我热情地谈到那个富裕、公道而又充满友爱互助精神的新社会,固然,我只梦见过这个社会,但也不难使它真正实现。我本来期望,四周这些人的脸上这时一定会露出像我那么激动的神色,可是他们的脸色甚至变得更阴沉、更恼火、更傲慢了。这些人毫无热情,女士们只露出了厌恶和惧怕的表情,而男人们却用斥责和轻蔑的喊声,打断了我的话。“疯子!”“讨厌的家伙!”“狂热病!”“社会公敌!”他们有些人这样喊着。刚才带起眼镜看我的那一位喊道,“他说我们不会再有穷人啦。嗨嗨!”
“把这家伙赶出去!”我未婚妻的父亲喊道。他这一喊,那些人便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向我扑来。
当我发现自己认为是那么清楚而又十分重要的事情,在他们眼中却显得毫无意义,而我又无力使之改变,我几乎心痛欲裂。我的心是那么炽热,我原以为它的热力可以融解冰山,结果却发觉自己的身体被这不可抗拒的严寒包围住了。当他们推拥着我的时候,我对他们的感情不是仇恨,而只是怜悯这些人和这个社会而已。
虽然我已经感到绝望,我还不能就此罢休。我仍旧和他们斗争着。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情绪激动,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呼吸急促,我哭泣,我呻吟,随即发现自己直挺挺地坐在利特医生家里的床上,早晨的阳光从敞开着的窗子照射进来,耀人眼目。我气喘吁吁,眼泪从脸上直流下来,浑身发抖。
我发觉,我重新回到十九世纪只是一场梦,而此刻处身于二十世纪却是事实。这种感觉,恰如一个越狱的囚犯梦见自己重又被捕,被带回到那黑暗污秽的地牢里去,但睁开眼睛时,却看到头上是青天。
我刚才在幻境中曾亲眼见到并能用我前生的经历来证实的那些悲惨景象——唉!虽然它们一度确实存在,而且必然永远会使那些慈善心肠的人们在回顾之余流下泪来,——现在,感谢上帝,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压迫者和被压迫者,预言者和嘲笑者,都早已不在人间了。多少世代以来,穷和富的字眼已被人们遗忘了。
但是就在此刻,正当我怀着无法形容的感激心情,沉思世界获得挽救的伟大意义以及我能够荣幸地亲眼目睹这些事实的时候,我突然感到羞愧、悔恨和无可名状的自疚心情产生的一阵苦痛,使我心如刀割,低下头来,恨不得能和我那些同时代人一起钻入坟墓,不见太阳,因为我原是属于前一时代的人啊。对于现在我所欢庆的这个社会的来临,我曾有过什么贡献呢?我曾在那些冷酷的、残忍的日子里生活过,可是对于结束那种日子,我究竟出过什么力量呢?我完全和我同时代的人一样,对于自己同胞的悲惨境况漠不关心,对于美好的事物怀疑嘲笑,是一个冥顽不灵的、崇拜混沌世界和黑暗时代的人。就个人影响而论,我对于当时即将来临的人类解放,是阻碍多于赞助。对于这种应该使我受到谴责的解放,我有什么权利欢呼呢?当这个时代的曙光出现时,我曾加以嘲笑,现在又有什么权利高兴呢?
“你最好还是,最好还是,”有一个声音在我内心喊道,“把这场恶梦当作真的,把这个美丽的现实作为梦境。对你来说,与其在这里喝着别人掘出来的井水,把种树人用石头砸死以后吃着他树上的果实,那还不如去向嘲笑你的那一代,替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类进行辩护更好一些。”我的灵魂回答道,“真的,那样更好一些。”
我终于把低垂的头抬了起来。当我向窗外望去,像清晨那样清新的伊蒂丝已经在花园里,正在采摘花朵。我赶忙下床朝她走去。我跪在她的面前,把脸伏在地上,流泪忏悔;我是多么不配呼吸这个黄金时代的空气,更是多么不配在胸前佩戴这一世纪最美的花朵啊。像我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人,终于找到了这样一位慈悲的审判者,那该是多么幸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