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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巴斯克海岸餐厅_应许的祈祷

作者:卡波特 字数:15773 更新:2025-01-07 16:08:10

在新墨西哥州罗斯韦尔市的一家牛仔酒吧,无意中听见……牛仔一:嗨,杰德。怎么样?还好吧?牛仔二:好!真好。感觉太好啦,今天早上没手淫放炮,心脏就启动起来啦。

“我最最亲爱的!”她叫道。“我正要找你呐。午餐约会,那公爵夫人放我鸽子。”

“黑的还是白的?”我说。

“白的,”她说,一面拉着我在人行道上往回走。

白的就是沃丽丝·温莎,而黑公爵夫人则是朋友们给佩拉·阿普费尔多夫取的绰号,也就是臭名昭著的种族主义者,南非钻石工业家的巴西籍妻子。至于同样知晓这黑白区分的这位夫人,她的确也有着“夫人”这一爵位头衔——艾娜·库尔伯思夫人,一个美国人,嫁与一位英国化学药品大亨为妻,从任何一个方面看,都是位非同寻常的女人。艾娜身材高挑,比大多数男人还要高,是一个性格活泼,精力充沛的娘们儿,出生于蒙大拿州一座大牧场,并在那地方长大。

“这是她 据艾娜夫人讲,在过去一年左右的时间里,德尔芬·奥斯丁和波比·塞门能科两人如胶似漆,每天在巴斯克海岸餐厅、卢特斯餐厅以及艾格隆餐厅吃午餐,冬季去格施塔德与来佛礁旅游,滑水,游泳,可谓是尽情挥洒,尤其是考虑到他们的结合并非“寒冬变盛夏”式[3]的轻浮,而是当年的贝蒂·戴维斯催泪片如《黑暗的胜利》的翻版,可以给那种两场连映、威力无比、得备好三条手帕的电影作脚本:他俩都快死于白血病了。

“我是说,一个是见过世间百态的女人,一个是英俊年轻的小伙子,他们一同出游,死亡是他们共同的情人与伴侣。你不觉得亨利·詹姆斯本可以从中弄出点什么来吗?或者是威利叔叔?”

“不。对于詹姆斯这太过平淡,而对于威利·毛姆,又不够平淡。”

“噢,那你必须得承认,霍普金斯太太总能编得一个好故事的。”

“谁?”我说。

“站那边的,”艾娜·库尔伯思说。

那位霍普金斯太太。红发黑装;一顶缀着面纱的黑帽,黑色的梅因布彻套装,黑色的鳄鱼皮手袋,鳄鱼皮鞋。她站立着跟苏莱先生耳语,苏莱先生竖着一只耳朵在听;接着突然,所有人都窃窃私语起来。肯尼迪太太及其妹妹不曾引发这样的低语,洛伦·巴卡尔、凯瑟琳·科内尔以及克莱尔·布思·卢斯进来时也没有。然而,霍普金斯太太却另当别论:一个引发轰动的人物,让最温文尔雅的巴斯克海岸餐厅客人也变得躁动不安。当她俯首朝一张餐桌走去时,大家投给她的目光没有半点的遮遮掩掩。桌子边上已有一位陪客在等着她——一位天主教牧师,达西神父麾下一位饱读经学、营养不良的神职人员。一如其他神职人员,他也似乎总是在远离修道院,与显要富贵者混迹于葡萄酒与玫瑰花场中时,方才感觉最是自在。

“也只有,”艾娜夫人说,“安·霍普金斯才想得出来。以尽可能的公开方式,广而告之你在寻求精神‘指导’。一回婊子,终身婊子。”

“你认为那事儿不是意外?”我说。

“从壕沟爬出来吧,孩子。战争已经结束啦。当然不是什么意外了。她杀害了大卫,而且是有预谋的。她就是一个杀人犯。警察很清楚。”

“那她是如何逃脱惩罚的呢?”

“因为他的家人希望她逃脱。大卫的家人。还有,因为是发生在南威尔士的新港,老霍普金斯太太有能力摆平。你见过大卫的母亲吗?希尔达·霍普金斯?”

“去年夏天在南安普顿,我见过她一次。当时她在买网球鞋。我心里想这女人可真了不起,这大把年纪,肯定有八十了,还买网球鞋呢。她看上去像……一位非常苍老的女神。”

“她还真是。所以说安·霍普金斯犯下如此冷血的谋杀后,还能逃脱惩罚。她婆婆是罗得岛的一位女神。而且还是一位圣人。”

安·霍普金斯已揭开面纱,跟那位牧师在低语。那牧师一副奴颜婢膝又心醉神迷的模样,正将一杯吉布森鸡尾酒轻轻抹过他饿得发蓝的唇间。

“但有可能是意外啊。如果根据报纸上的报道来看。据我的记忆,他们刚去罗得岛瞭望山参加一个晚宴回家,分头进入各自的卧室。不是说那一段时间,附近发生过一系列入室盗窃案么?——因此她床边随时备有一把猎枪。突然,黑暗中卧室门被打开,她于是抓起猎枪,朝她以为的小偷开枪射击。结果却是她丈夫。大卫·霍普金斯。他脑袋被打了一个洞。”

“那是她这样说的。那是她的律师这样说的。那是警方这样说的。也是报纸上这样说的……甚至包括《时代》。但事情却不是这样的。”艾娜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潜泳,接着说道,“从前啊,一个穿着花哨、一头胡萝卜色头发的小个子杀手,从惠灵或是洛根——西弗吉尼亚州什么地方——溜进了镇上。她当时十八岁,原是在什么乡下贫民窟之类的地方长大的,已结过婚又离了;或者如她所说,她跟一个水兵结婚后过了一两个月,因为那水兵消失不见了,她于是就和他离了婚(记住这个:一条重要线索)。她原名叫安·卡特勒,看长相非常像恶毒的贝蒂·格拉布尔。她在一名皮条客手下做应招女,这皮条客是沃尔多夫酒店的一名领班;她攒下钱,去参加声乐和舞蹈培训,后来成了弗兰基·科斯特罗手下一名讼棍最宠爱的床伴,这讼棍经常带她去埃尔摩洛哥夜总会。那是在战争期间——1943年——埃尔夜总会常常挤满了黑帮和高级军官。但一天晚上,一位普通的年轻水兵也来到了那里;只不过,他其实并不普通:他父亲是东部地区最古板的人之一——也是最富有的人之一。大卫性情温和,而且长得相当英俊,但他跟老霍普金斯先生真的没什么两样——一个肛门取向的圣公会教徒。吝啬。警觉。全然不是咖啡馆社交圈那种人。可他到底来到了埃尔夜总会,一位休假的军人,欲火中烧,还有一点儿醉醺醺的。温切尔的一条走狗当时也在,他认出了霍普金斯这崽子;他给大卫买了一杯酒,还说不管大卫看上哪个女人,他都可以帮他撮合,随便挑。这大卫,这可怜的蠢蛋,说那纽扣鼻、大奶子的红头发他喜欢。于是,这温切尔的走狗写给那女子一个便条,到拂晓时分,小大卫便发现自己在这老道的埃及艳后克利奥帕特拉的手心里死命挣扎,难以自拔了。

“此前大卫不过在私立中学跟室友有过一次肚皮摩擦,我肯定,这是大卫平生第一回体验到比那更原始的经历。他像发了疯,这倒也没什么好责备的;我认识一个叫库尔·博斯先生的人,老大不小了,一直也为安·霍普金斯神魂颠倒。她比大卫要聪明;她明白自己钓着了一条大鱼,尽管对方还只是个孩子,因此她放弃了当时的行当,在萨克斯百货公司找了一份卖女性内衣的工作;她从来不会吵着要任何东西,并且拒绝接受任何比手提包更贵重的礼物,而且在大卫的整个服役期间,她每天都给大卫写信,只言片语的短信,那么的暖意绵绵,那么的天真纯洁,犹如新生婴儿的衣帽被褥。事实上,她肚子已经给搞大了;的确也是大卫的孩子;但她一直没有告诉大卫,直到他第二次休假回家,才发现自己女友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了。这时,她展示了真正危险的毒蛇与无毒的锦蛇在毒性方面的分别:她告诉大卫说自己不想跟他结婚。无论何种情况,都不会跟他结婚,因为自己没想要过一种霍普金斯家族式的生活;她没有那样的背景,也没那样与生俱来的能力来应对如此的生活,而且她确信无论大卫的家人还是朋友,都永远不可能接受她。她说自己唯一的要求,就是一笔合适的孩子抚养费。大卫表示反对,不过倒也舒了一口气,尽管他仍不得不带着这故事去面见他父亲——大卫自己并没有钱。

“到这时,安才走出她最漂亮的一步棋;她那段时间以来做足了功课,对于大卫的父母,她了解了一切可以了解的信息;因此,她说:‘大卫,我只想提出一个要求。我想见见你家人。我自己从来就没啥家人,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偶尔跟爷爷奶奶有些接触。他们也可能会乐意的。’够巧妙,够邪恶,是吧?而且奏效了。倒不是说霍普金斯先生被蒙骗了。自打一开始,他就说这女孩是个荡妇,她永远也休想见着自己一个子儿;可是希尔达·霍普金斯却上当了——她相信了那一头华美的头发,相信了那双胡话连篇的蓝眼睛,相信了安抛给她的那卖火柴的小女孩式的故事。因为大卫是家中的长子,她又急着要抱孙子,所以她的举动被安一一押中:她劝说大卫娶安为妻,并且劝她丈夫,如果不能宽容,至少不要禁止。一度,霍普金斯老太太的举措似乎非常明智:每年她都会得到一个孙子的回报,直到两女一男共三个孙子;安的社交提速快得让人难以置信——她一路横冲直撞,全然不顾任何的时速限制。她显然掌握了基本要领,这个我得承认。她学会了骑马,成为了新港最爱骑马的马背女巫。她还学会了法语,请了一个法国管家,并同埃莉诺·兰伯特共进午餐,邀她共度周末,以此跻身最佳着装排行榜。她还向帕里什修女和比利·博尔德文讨教家具和布料织品方面的知识;小亨利·格尔德扎勒非常乐意去喝下午茶(下午茶!安·卡特勒!我的上帝!),并跟她谈论现代绘画艺术。

“但她取得成功的决定性因素,撇开她嫁与了新港一名门大姓这一事实不说,则在于这位公爵夫人。安意识到了某些唯有最精明的钻营者才有本事意识到的东西。如果你想要又快又安全地从底层爬到顶层,最可靠的办法就是盯准一条鲨鱼,像引水鱼那样依附在它身上。这在基奥卡克也同样适用,在那地方,你可以,比方说,讨好当地的福特经销商太太,在底特律也一样,你也可以直接讨好福特太太本人——在巴黎或罗马也都如此。可是安·霍普金斯既然借助婚姻,成为了霍普金斯家族的一员,而且又是如此了得的希尔达·霍普金斯的儿媳,为何还需仰仗公爵夫人呢?其原因是,她需要某位人们眼中的高标准人士的祝福,需要得到某位具有国际影响的人物的接纳,从而让那些讪笑的鬣狗闭嘴。因此,还有谁比这公爵夫人更合适的呢?至于公爵夫人,她对于那些富有宫女——账单永远是她们付——的阿谀奉承有着极高的耐受性;我在想,公爵夫人可曾付过哪怕一次账单?这倒不是说有啥大不了的。她值那样的花费。她这类的女人实属罕有,能跟另一个女人建立起真正的友谊。当然,她也是安·霍普金斯的一位非常了得的朋友。自然,她并没为安所蒙蔽——毕竟,公爵夫人是一位骗术高明的行家里手,她不可能看不穿另一个行家;但她又觉得,要是收了这个冷眼的扑克玩家,给她上点漆,抛抛光,培养一点儿真正的格调,然后再把她送回赛道,倒也是趣事一桩,于是这年轻的霍普金斯太太名声大噪——虽然不见有什么格调。霍普金斯家的第二个女孩的父亲是冯·波塔戈,或者说大家是这么讲的,而且上帝知道,她长相的确像西班牙人;但尽管是如此,安·霍普金斯仍是加足马力,义无反顾地一路向前狂奔,就像在跑国际汽车大奖赛。

“一年夏天,她和大卫在费拉角租下一处房子(她正像虫子一样,想要钻出一条路,以图接近威利叔叔:她甚至学得一手一流的桥牌牌技;不过威利叔叔说,虽然她这样一位女子自己可能也乐意去写,但在牌桌上,却不敢对她有信任),从奈斯到蒙特,每一位过了青春期的男性都悉知她是果酱太太——她最喜欢的早点,是涂抹上头等邓迪果酱的热jiba。虽然有人告诉我说,实际上她最喜欢的是草莓酱。我并不认为大卫想象得到这些狂欢闹到了怎样的地步,但毫无疑问他非常地痛苦,后来不多久,他爱上了那位他原本该娶的女孩——他的二表妹玛丽·肯德尔,一个不算漂亮却很理性的女孩,很迷人,而且一直都喜欢他。她本来跟托米·贝德福德已经订婚,但后来毁了婚约,因为这时大卫求她嫁给自己。假如他能离婚的话。他也可以的;据安的要求,这只需花费他五百万美元,税后。大卫仍然是没有属于他自己的一个子儿,因此当他将此想法向父亲提出时,霍普金斯先生说休想!并说他从来就警告过安是什么样的人——一个龌龊的妓女,可大卫不听,结果如今成了他的一个包袱;只要他父亲活一天,她就永远别想拿到一枚地铁代币。之后,大卫雇了一位侦探,不到六个月,就掌握了足够的证据,包括一组宝丽来照片,拍的是她在萨拉托加让两个骑师一前一后同时操——这些证据足以让她进监狱,不仅仅是离婚了。但当大卫与她对质时,安却大笑,告诉他说,他父亲永远不可能由他把这样的丑事搬上法庭。她说的没错。这很有趣,因为在他们讨论这问题时,霍普金斯先生告诉大卫说,鉴于这样的情况,他不会反对儿子杀了自己的妻子,然后嘴巴闭紧就可以了,但大卫自然是不得跟她离婚的,免得授以报刊媒体这样的大便。

“当此之时,大卫的侦探突然来了灵感;很不幸的一个灵感,因为如果不是这个,大卫有可能还活着。然而,这侦探有了一个主意:他搜寻到了卡特勒的老家,在西弗吉尼亚——或是肯塔基?——并拜访了她在那里的亲戚。那些亲戚自从她去了纽约,就再没听说过她的音讯,也更不知道她华丽大转身,摇身变成了大卫·霍普金斯太太,他们只知道她是比利·乔·巴恩斯太太,一个海军陆战队锅盖头土包子的老婆。那侦探还从当地法院弄到一份结婚证明复印件,然后进一步追踪这个比利·乔·巴恩斯,发现他在圣地亚哥做飞机机械师,并说服他签署了一份书面陈述,声明他跟一个叫安·卡特勒的人为结发夫妻,从没跟她离过婚,也不曾再婚,并说自己从冲绳岛一回来,就发现她失踪了,但就他自己所知,她至今仍是比利·乔·巴恩斯太太。而事实上,她的确是比利·乔·巴恩斯太太!——即使最狡诈的罪犯也有其愚蠢的本质一面。于是大卫将这材料摆在她面前,对她说:‘够了吧,我们已用不着别的更有力的终极证据了,既然我们本不是合法夫妻,’我敢肯定正是这个时候,她才下了决心要杀害大卫的:作出这个决定的是她的基因,她身体里那个无法逃避的穷白鬼婊子,尽管她明知霍普金斯家族会把‘离婚’打理得体体面面,并会给她一笔丰厚的补偿金;但她同时也知道,如果她杀了大卫,并逃脱惩罚,她和她的孩子就将最终获得大卫的遗产,而如果大卫跟玛丽·肯德尔结了婚,另外组织了家庭,那就不可能了。

“因此,她假装默认,并告诉大卫,既然他显然是拿着了自己的把柄,也没什么好辩解的了,不过他能否还跟自己过一个月,好让她打理一下自己的一些事情?大卫答应了,傻瓜蛋;然后,她立即着手准备小偷的传闻——她两次报警,声称一个偷儿在院子里面;很快,她让仆人和大多数的邻居都深信不疑,觉得这周围到处都是小偷,而且妮妮·沃尔科特家的确还被撬过,据信就是窃贼干的,但是现在,即便妮妮也认定,肯定是安捣的鬼。你可能也记得,如果追踪整个案件,事情发生的当晚,霍普金斯两口子去沃尔科特家参加了聚会。一个劳动节晚宴舞会,有大约五十位宾客;我也在场,晚宴时我就坐在大卫旁边。他样子非常放松,有说有笑的,我估计是因为他觉得很快就可以摆脱那贱人,然后跟表妹玛丽结婚了;但安穿一件淡绿色连衣裙,似乎紧张得脸色发青——她喋喋不休地扯着,像只发了疯的黑猩猩,什么偷儿呀,窃贼啊,还说现在晚上睡觉,如何在床边随时都要放把猎枪。据《时代》报道,大卫和安离开沃尔科特家的时间是午夜后过了一小会儿,他们抵家后——仆人都放假走了,孩子们也都在巴港的爷爷奶奶家——就各自进自己房间歇息。安当时的说法是——现在也是——她进房就睡着了,但不到半个小时,卧室门被打开的声音把她吵醒:她看见一个黑影——偷儿!她一把抓起双管猎枪,朝黑暗中一阵乱射,将两支枪管里的子弹打了个精光,然后打开灯,哇,吓死人啦吓死人啦,她发现大卫瘫在过道里,人早已冰凉。但警察看到的大卫并不在过道。因为他并不是在那地方,也不是以那样的方式被杀死的。警方发现的尸体是在玻璃壁的淋浴间,全身赤裸。水还在流着,淋浴间的门被子弹打得粉碎。”

“换句话说——”我插话道。

“换句话说”——艾娜夫人接过话头,却又打住,等着一个领班在老爱冒汗的苏莱先生的监督下,将福斯坦堡蛋奶酥用一把长勺舀出来——“安讲的没一句话是真的。天知道她指望别人相信的是什么鬼话;而实际上,他们到家后,大卫脱掉衣服去洗澡,她持枪尾随其后,透过淋浴间玻璃门,把他给杀害了。也许她想要说是小偷偷了她的猎枪,将他给杀了的。那样的话,为什么她不给医生打电话,不报警?相反,她却给她律师打电话。没错。然后她律师给警察打的电话。而又在那之后,他才给在巴港的霍普金斯老两口打电话。”

那神父在豪饮又一杯吉布森鸡尾酒;安·霍普金斯则脖子往前伸着,继续向他轻声忏悔。她光洁的手指在胸前轻轻地捻动着,好似在数着念珠,手指上没有涂指甲油,除了一个干巴巴的黄金婚戒,也没饰戴其他什么东西。

“但如果警方知道真相——”

“他们当然知道。”

“那么,我就不明白了她是如何逃脱惩罚的。难以理解。”

“我给你讲过,”艾娜尖刻地说,“她之所以能逃脱惩罚,是因为希尔达·霍普金斯想要她逃脱,是因为那些孩子:失去了父亲已经够悲剧了,如果母亲再被控谋杀,其结果会怎样呢?希尔达·霍普金斯,也包括老霍普金斯先生,都想让安免受惩罚;霍普金斯家族,在他们的地界上,有本事将警察洗脑,重新编织记忆,将尸体从淋浴隔间挪到过道里来;有本事操控审讯——审讯不足一天时间,大卫就被宣布为死于意外。”她抬眼望着安·霍普金斯和她的同伴——后者的教士额头因了那两杯鸡尾酒,已变得一片殷红,此时也没再听他主顾的叨叨哀鸣,而是目光呆滞而狂热地盯着肯尼迪太太,似乎随时可能发起癫来,抓起一张菜单求她签名。“希尔达的行为实在非同一般。简直无懈可击。任谁也不会怀疑说她并不真是一位充满爱怜,满怀悲情的保护者——对于这位刚经历了丧亲之痛的,绝对合法的遗孀而言。她举行任何晚宴,都要叫上这遗孀。我唯一想知道的,也是每个人都想知道的是——当她们独处的时候,就她们两个人,她们会谈些啥?”艾娜从自己的色拉中挑出来一叶比布生菜,将它穿在叉子上,透过黑色的眼镜,仔细地研究着。“至少在一个方面,那些有钱人,非常有钱的人,的确有别于……其他的人。他们懂得蔬菜。其他的人——噢,任何人都会烤牛肉,烤上好的牛排,烤龙虾。但你是否注意过,在非常有钱的人家里,不管是莱特曼夫妇家还是迪龙夫妇家,兔兔家还是女郎家,他们总是上最漂亮的蔬菜,而且品种繁多?青豌豆,极细极细的胡萝卜,米粒柔嫩得跟刚出生的婴儿似的玉米棒子,比老鼠眼睛还细的利马豆,还有鲜嫩的芦笋!比布生菜!生的红蘑菇!密生西葫芦……”香槟开始在艾娜夫人身上起作用了。

马陶太太和库珀太太慢慢悠悠地滤着咖啡。“我知道,”马陶太太低声分析着一名午夜电视丑角/主角的妻子,“婕恩太爱出风头啦:那么多的电话——上帝呀,她可以给应愿热线打电话,一聊就是一个小时。不过她很聪明,反应很快,如果你想想她都要忍受怎样的事情。她告诉我的最后这件事:真让人恐惧。嗯,波比放假一周,不参加演出——他太累了,他告诉婕恩说他想就这样待在家里,整星期都穿着睡衣在家里消磨,婕恩听了简直欣喜若狂;她买了成百上千种的杂志、书籍和最新的唱片,还从格拉斯之家买回来各种各样好吃的。噢,这将会是怎样美好的一周啊。只有婕恩和波比,睡觉,上床,吃鱼子酱烤土豆早餐。可是才一天他就人间蒸发了。晚上既不回家也没个电话。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帝呀,可婕恩还是急疯了。但她又不能报警;不然这就闹大了。又过了一天,还是没一个字的音信。婕恩有四十八个小时都不曾合眼。大约凌晨三点钟,电话响了。波比。醉醺醺的。她说:‘上帝呀,波比,你在哪儿?’他说他在迈阿密,她气急了,说,你他妈怎么去的迈阿密,他说,哦,他去了机场,坐飞机去的,她说去他妈做啥,他说只因为想要一个人待着。婕恩说:‘你真就一个人吗?’波比这个人,你看他笑得跟越橘似的,内心里却十足一个施虐狂;他这时说道:‘不。还有一个人躺这儿。她想要跟你聊聊。’紧接着,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用过氧化氢漂白过的小细嗓子,在那边战战兢兢地咯咯傻笑:‘真的呀,真是巴克斯特太太吗,嘻嘻?我原以为波比是在逗我玩儿呢,嘻嘻。我们刚才听收音机上说纽约那边在下雪——我是说,你该跟我们一起来这里,这儿九十华氏度呢!’婕恩说——每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我病得太厉害,恐怕没法出远门。’这过氧化氢声音里飘动着满满的忧虑:‘哦,哎哟喂,听到这我真难过。怎么了嘛,宝贝儿?’婕恩说:‘我患了双倍的梅毒,还加上以前的淋病,这一切都是拜那个伟大的喜剧演员,我的丈夫波比·巴克斯特所赐——如果你不想也染上这些,我奉劝你从那地方滚蛋。’”然后她挂断了电话。

库珀太太被逗乐了,不过也不尽然;她很是有些疑惑。“怎么有这样逆来顺受的女人呀?换作我会跟他离婚。”

“你当然会。不过,你有两样东西是婕恩所没有的。”

“哦?”

“其一:票子。其二:身份。”

· · ·

艾娜夫人又叫了一瓶水晶香槟。“怎么啦?”见我关切的神情,她凶巴巴地质问道。“放心好啦,琼斯儿。你不用扛我回去。我就喜欢这感觉:把一天敲打成金色的碎片。”于是,我想,她这是要告诉我她既想说,又不想说的事情了。然而非也,还没到时候。她说的却是:“你要不要听一个真正龌龊的故事?真正够恶心的故事?那你往你左边看。坐在贝琪·惠特尼旁边的那头母猪。”

她的确有点像头猪,肉滚滚的健壮身形,一张在巴哈马群岛晒红的雀斑脸,一双斜眼睛透着自私的光;看样子她似乎穿粗花呢奶罩,经常打高尔夫。

“州长夫人?”

“州长夫人,”艾娜点了点头,一面用忧郁又鄙夷的神情望着那相貌平平的野兽——前纽约州长的合法配偶。“信不信由你,不过真有一位在这世间所有穿裤子的人当中魅力值名列前茅的朋友,曾经每次看见那长得像头牛的拉拉,就那东西翘得老高。西德尼·迪龙——”那名字,从艾娜嘴里发出来时,嘶嘶如爱抚。

没错。西德尼·迪龙。企业集团领袖,多位总统的顾问,凯特·麦克劳德的旧情人。我记得曾顺手捡起一本销量仅次于《圣经》和《罗杰谜案》的书,那是凯特的最爱——伊萨克·迪内森的《走出非洲》;书页中掉出来一张宝丽来照片,上面一个游泳者,站在水边——一个瘦高结实、体型匀称的男人,毛茸茸的胸脯,一张坚毅的犹太人的脸庞,亮晶晶的,开心地笑着;他游泳裤卷到膝盖,一只手性感地撑在跨侧,另一只手在泵着一根深黑硕大,让人垂涎欲滴的jiba。照片的背面有一行说明文字,是凯特那男性化的笔迹:西德尼。加尔达湖。去威尼斯途中。1962年6月。

“迪尔和我常常是无所不谈。他跟我做了两年情人,当时我刚走出大学校门,在《时尚芭莎》上班。唯一一件他特地求我不要重提的事,就是关于这位州长夫人的事情;跟你说这些我也真是发贱,也许我本来不会说的,要不是我酒杯里这些升腾的幸福泡泡——”她举起手中的香槟,透过那些快活的气泡,眯缝着眼盯着我。“先生们,这问题是:为什么一个受过良好教育,活力四射,又那么有钱,裆里夹着那么大一根老二的犹太人,会为一个四十号尺码,穿平跟鞋,用薰衣草香水的白痴新教徒发疯呢?尤其是他还娶了克丽奥·迪龙这位在我看来世间最最美丽的人儿,她一直都是,只是在十年前的嘉宝之后(碰巧,昨天晚上我在巩特尔家见着了她,我得说,那整个的造型都给人一种饱经风霜的感觉,看上去干裂又漏风,像一座废弃的庙宇,像遗失在丛林里的吴哥窟;不过,如果你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里都只爱自己,而且还爱得三心二意,其结果便是这样)。

“迪尔现在六十多了;他仍然想要哪个女人都不会有问题,然而这么多年来,他却一心迷恋着那边那头猪。我敢说他从来没真正弄明白这种超级变态的心理,没明白其中的缘故;或者即使他明白,也从来不会承认,哪怕是面对心理分析师——这也是一点!迪尔看心理分析师!像那样的男人,从来就没法分析的,因为他们认为没有第二个男人能与他们匹敌。至于州长夫人,对于迪尔而言,她不过是一个活的集合体,囊括那将他拒之门外的一切,那任他使尽浑身解数,任他如何有钱,却因为他是犹太人而将他排斥在外的一切:网球俱乐部,赛马俱乐部,高尔夫俱乐部,怀特绅士俱乐部——所有那些地方,他永远也别想在一张双陆棋桌子边坐下来,所有那些高尔夫球场,他永远也别想碰一下球——大沼泽,塞米诺尔,少女石,圣保罗,圣马克,如此等等,这些神圣的新英格兰私立小学校,他的几个儿子也永远别想进得去。不管他承认不承认,这就是为什么他想要操那个州长夫人,拿那洋洋得意的猪下体为自己复仇,想搞得她大汗淋漓,像猪一样嚎叫,爹爹爹爹直叫他。不过,他保持着适当距离,从不表现出对那女士有任何兴趣,而是静候时机,等待所有星宿都在各自所属的星座上就位。机会来得突如其然——一天晚上,他去考利斯家参加一场晚宴;克丽奥去波士顿参加婚礼去了。晚宴上,州长夫人坐在他旁边;她也是一个人来的,州长去什么地方竞选去了。迪尔插科打诨,妙语连珠;她则坐那里一对死猪眼,面无表情,可是迪尔拿腿跟她的腿蹭,她却似乎一点不觉得意外,而且迪尔问是否可以送她回家时,她只是点点头,并未表现出多大热情,不过那种决意的态度却让迪尔觉得,无论自己有什么提议,她都已做好十足的准备。

“那时候,迪尔和克丽奥住在格林威治镇;他们卖掉了自己在江山多娇的别墅,只在皮埃尔酒店有一个两室的歇脚处,就一间客厅加一个卧室。从考利斯家出来后,他在车上建议去皮埃尔酒店歇一会儿,喝杯睡前小酒,他想也听听她对自己新买的博纳尔画作的意见。她说她很乐意发表自己的看法;那白痴为什么就不能有看法呢?她老公不是现代艺术博物馆理事会成员么?她在看画的时候,迪尔说给她倒杯饮料,她说她想喝白兰地;她小口地抿呀抿,隔着咖啡桌与迪尔面对面坐,他们之间啥事儿也没发生,只是她突然变得像个话包子——她说起萨拉托加的马市,还有她在来佛礁跟霍尔登医生一个洞接一个洞地打高尔夫球;她说起琼·培森打桥牌赢了她多少多少钱,她自小姑娘时的牙医如何死了,如今她都不知道拿自己牙齿怎么办;哦,她喋喋不休直说到将近两点钟,迪尔不住地看手表,不仅是因为他已经累了一整天,而且心中着急,还因为他预计着克丽奥可能乘坐早班飞机从波士顿回来:她说过要赶在他去上班前,在皮埃尔酒店见着他。因此,当她继续叽里咕噜地说着牙齿根管治疗时,终于,迪尔直接打断了她:‘对不起,亲爱的,不过你想上床不想?’贵族到底是贵族,即使是最最愚蠢的,他们骨子里也有着某种优雅格调;因此,她耸耸肩——‘唔,行吧,我想可以’——就好像一位女店员问她是否喜欢一顶帽子的款式。面对那熟悉老套,厚颜无耻的犹太式强行推销,她仅仅是勉强妥协了而已。

“在卧室,她叫迪尔不要开灯。她态度非常坚定——从后来发生的情况看,你还真不好指责她。他们摸黑脱了衣服,她动作之慢,似乎一辈子也脱不完——解纽扣,解系带,拉拉链——整个过程没说一句话,除了评论了一句迪龙两口儿显然是同睡一张床,因为屋里就只有一张;迪尔告诉她说的确如此,说自己依恋性比较强,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没什么柔软的东西依偎着,就睡不着觉。州长夫人却既不依偎,也不亲嘴。亲吻她吧,据迪尔讲,就像是同一头腐烂的死鲸鱼玩索吻游戏:一点不假,她的确需要一位牙医。任迪尔招数用尽,也激不起她一点热烈的反应——她就那样躺着,一动不动,就像一名传教士,让一帮汗流浃背的斯瓦希里人一个接一个地强奸那样。迪尔高潮不起来。他感觉好似在一个奇怪的小水塘周围扑腾,四周太滑,他的手怎么也抓不住。迪尔心想也许不如给她来个口活儿吧——但正当迪尔要有此举动时,她一把揪住迪尔头发,把迪尔拎开:‘不不不不,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这样!’迪尔只好放弃,他翻滚起身,说:‘我猜你不想给我来口活儿吧?’她懒得回答,于是迪尔说行,好吧,就帮我手淫搓出来,我们就算两讫了,好吗?但她已经从床上起来,她告诉迪尔请他不要开灯,求他了,她说不要,不必送她回家,叫迪尔待在原处别动,自己睡觉。迪尔躺在床上,听着她穿衣,一面伸手去抚弄自己的下身,他感到……感到……他猛地跳起来,啪地打开灯。他那整个行头感觉黏糊糊的,一种怪怪的感觉。似乎上面覆满了血。确实如此。床上也是。被单上满是巴西果大小的斑斑血迹。州长夫人刚好拾起手袋,打开门,迪尔说:‘这他妈什么东西?你怎么能这样子?’但他马上明白为什么了,不是州长夫人告诉他的,而是因为州长夫人关门时向他投过来的那一瞥:就如卡里诺——老埃尔默餐厅那位残忍的服务生领班——领着一个蓝套装,棕鞋子的大老粗[4],前往位于西伯利亚的一张餐桌。她戏弄了迪尔,并惩罚他那犹太人的自以为是德行。

“琼斯儿,你不想吃啦?”

“这于我的胃口没多少助益。这话题。”

“我警告过你的,这故事有点龌龊。而且我们还没讲到最精彩的部分呢。”

“行。我准备好啦。”

“不,琼斯儿。要是让你恶心,就不讲啦。”

“让我试试看,”我说。

肯尼迪太太和她妹妹已经离去;州长夫人正往外走,苏莱满脸笑容,朝着她宽屁股的背影频频点头哈腰。马陶太太和库珀太太还在,不过都很沉默,她们正竖着两只耳朵听我们说话;马陶太太正捏揉着一瓣掉落的黄玫瑰花瓣——当艾娜重拾话头时,她手指突然僵住了:“可怜的迪尔还没意识到他麻烦的严重程度,直到把被单从床上扒下来,才发现没干净的可换。克丽奥,你知道,用的是皮埃尔酒店的被单,她自己的一样也没带过来。此时是凌晨三点钟,他没理由叫客房服务:他怎么说,他如何解释在这个时候被单不翼而飞了?更糟糕的是,再过几个小时,克丽奥就将乘飞机从波士顿回来,无论迪尔如何设法遮掩折腾,他也永远难保不留下一些蛛丝马迹,不被克丽奥发现;他真的非常爱她,上帝呀,要是克丽奥看到床上的样子,他如何解释?他冲了个冷水澡,想看看能否给哪位老伙计打个电话,请他赶紧过来帮忙换一下被单。其中当然有我;他信任我,可我当时在伦敦。还有就是他的贴身老男仆沃德尔。沃德尔对迪尔非常痴迷,二十年里委身为奴,就为每次迪尔洗澡时能给他抹香皂;但沃德尔老了,患了关节炎,迪尔不可能从格林威治镇打电话给他,叫他大老远一路开车进城里来。然后,他又想到自己的一百个朋友,可这些人都非知己,不是半夜三点可以给打电话的那种。在他自己公司,他雇有六千多个人手,但所有这些人都只敢叫他迪龙先生。我是说,这老兄感到自己好不可怜。于是,他倒了一杯纯正浓烈的威士忌,开始在厨房里翻箱倒柜找洗衣皂,可是什么也没找到,末了,只好拿了一块法国娇兰阿尔卑斯之花香皂——拿它洗被单。他将被单泡在滚烫的浴缸里。搓啊搓。洗了又搓,搓、搓、搓。就这样,这位强大的迪龙先生双膝跪地,像一个西班牙农民,在河岸边捶打着被单。”

“五六点钟,他全身大汗淋漓,感觉就像陷在桑拿室里;他说第二天他称了一下体重,降了十一磅。待被单终于白得让人放心时,天已大亮。可还是湿的。他心想是否挂到窗外会有些帮助——或者只会招来警察?最后,他想到用厨房烤箱烘干。那是一只宾馆用的那种很小的烤箱,但他还是把被单塞了进去,将温度开到一百五十度,开始烘烤,被单的确给烘了起来,老弟:又是冒烟,又是蒸汽腾腾——那狗杂种将被单从里面拉扯出来,手又被烫了。此时已经是八点,已经来不及了。因此,他认定了此时已经无计可施,只能把热气腾腾、湿漉漉的被单铺在床上,然后钻进去祈祷。在他打鼾的时候,他真的是在祈祷。他醒来时,已是中午,梳妆台上有克丽奥留下的一张字条:‘亲爱的,你睡得那么沉,那么香甜,所以我踮着脚尖进屋来,换了衣服,就去格林威治镇了。快回家来哦。’”

库珀和马陶两位太太已听了个尽兴,扭扭捏捏地准备离开。

库珀太太说:“亲—亲爱的,下午在帕克·伯内特有一个最精—精—精彩的拍卖会——卖哥特式挂毯。”

“我跟这哥特式挂毯,”马陶太太问道,“有什么鸟关系?”

库珀太太答说:“我是想可能会很好玩的,像在海滩上搞野炊那样。你知道,把它们一件件摆在沙滩上。”

艾娜夫人从手袋里取出一个白珐琅做成的宝格丽梳妆盒,上面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小片钻石,让人想起雪花片片。她开始用一个粉扑往脸上扑粉,从下巴开始,到鼻子,接着,我看到,她正往那副黑眼镜的镜片上扑粉。

于是我说:“你这是干吗,艾娜?”

她说:“该死!该死!”然后取下眼镜,用餐巾抹眼镜。一滴眼泪滑落下来,像一粒汗珠驻留在鼻尖上——这可不雅观;还有她的眼睛也是——红红的,因为没睡好再加上哭过,布满了血丝。“我正要去墨西哥办离婚。”

真不曾想这个会让她不开心;她丈夫是英国最为端庄高贵的讨人烦,这是一项雄心勃勃的成就,如果你想想这竞争之激烈的话:德比伯爵,马尔伯勒公爵——仅列出此二人便已足够。艾娜夫人肯定就是这样想的;不过,我还是能理解艾娜嫁给他的理由——他很有钱,从技术上来讲是个活人,还是一杆“好枪”,并因此在狩猎界——亦是讨人烦的瓦尔哈拉——坐拥头把交椅。而艾娜……艾娜四十出头,离婚无数次,因为跟罗思柴尔德有过一段情事,而罗思柴尔德却只意在待她为情人,觉得她不够庄严体面而没想与她结婚,艾娜因此心灰意冷。因此,当艾娜从苏格兰狩猎归来,并与库尔伯思伯爵订婚后,她的朋友们都舒了一口气;是的,那人一点没幽默感,毫无趣味,像倒出来太久的波尔图葡萄酒那样酸不溜秋的——不过,任你怎么说,这到底是个金主。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艾娜说此话时,已更是泪水涟涟。“要是我能妥善处理好这事情,就该恭喜我了。我不否认库尔很难处。就像跟一副盔甲生活在一起。但我的确……感到安全。平生第一次,我感觉自己找到一个不太可能失去的男人。换了谁还会要他呢?然而我现在终于明白了,琼斯儿,你且听好了:总会有人虎视眈眈盯着别人的老男人。总会有。”一阵由弱渐强的打嗝声打断了她的话:苏莱先生噘着嘴,正从隐匿的远处往这边观望。“我太粗心了。太懒了。可我的确是受不了苏格兰那边潮湿的周末,还要听着子弹在四周嗖嗖地飞,因此他开始一个人出去了,而没过多久,我就开始注意到他每去一个地方,埃尔荙·莫里斯也必定跟着去——无论是去赫布里底群岛打松鸡,还是去南斯拉夫猎野猪。甚至去年十月,佛朗哥举办大型的狩猎会,她也腆着脸跟着去了西班牙。但我并没有很在意——埃尔荙有一手好枪法,但她也是一枚冷冰冰的四十岁老处女;我至今仍想不明白,库尔怎么想要往这样锈迹斑斑的内裤里钻。”

她的手摸索着伸向自己的香槟杯,却没抵达目的地,而是在中途颓然落下,像一个醉汉,突然一头瘫倒在街头。“两周前,”她开始说,语调沉缓,蒙大拿口音也愈加明显,“当时库尔和我正飞往纽约,我就意识到他一直死死地瞪着我,像,嗯—,蛇蝎一样紧绷着脸。通常他的样子都像一只鸡蛋。当时才是上午九点;不过,我们却已在喝飞机上那种令人作呕的香槟了,而且我们喝完了一瓶,我发现他还在看着我,像要……杀人……的样子,我于是说:‘有啥烦心事吗,库尔?’结果他说:‘没什么,只需跟你离婚就可以治好。’想想他这有多恶毒!在飞机上冒出这样的话!——而你们两个人却要黏在一起几个小时,不能转身走开,不能大喊大叫。而且双倍恶毒的是,他明知道我特怕坐飞机——他明知道我服了好多的药片,喝了好多的烈酒。就这样,现在我要去墨西哥了。”终于,她的手寻回了那杯水晶香槟;她叹了口气,那声音萧索如秋天里翻飞的落叶。“我这类的女人需要一个男人。不为做爱。哦,我喜欢痛痛快快地做梦。但我已经做得够多的了;没那个我现在也能活。但没男人我活不了。像我这样的女人没什么别的兴趣焦点,没其他办法来安排我们的生活方式;即使我们恨他,即使他是铁脑袋棉花心,至少也强过这样脚下没根的单身日子。自由可以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但太过于的自由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我现在处于一个不饶人的年龄,我无法重新去面对那一切,那漫长的狩猎,通宵达旦坐在埃尔摩洛哥夜总会或安娜贝尔夜总会,跟某位肥佬浸泡在鸡尾酒的海洋里。所有那些姊妹伙兄弟伙都叫你去参加他们那些一本正经系上黑领结的宴会,但他们并不真想要一位多出来的女宾,还得处心积虑地考虑上哪儿能为艾娜·库尔伯思这样人老珠黄的娘们儿额外觅得一位‘合适’的男人。好像在纽约真有什么额外的合适男人似的。或者伦敦。或者蒙大拿的比尤特,如果要较真的话。他们全都是同志。或者应该是同志。我告诉玛格丽特公主说,她不喜欢同志男可就太不幸了,因为那意味着她晚年将非常的孤独难熬,我说的就是这意思。唯一对历经世事的老女人好的,就只有同志男;我喜欢他们,我一直如此,可我并不真有心全职做某个男同志的姘头;我宁愿是要女同志。

“不,琼斯儿,那个从来不曾在我的剧目单上,只是我能看出,它对于我这年龄的女人的诱惑,对于那种忍受不了孤独,需要安慰与仰慕的女人的诱惑:一些女同志很擅长这一手。没什么比一个精致小巧的女同巢穴更让人觉得舒适或安全的了。我记得当时在圣达菲看到了安妮塔·霍恩斯宾。我真是好嫉妒她。不过我从来都嫉妒安妮塔。在莎拉劳伦斯学院,我大一时,她已经大四。我觉得没有人不为安妮塔着迷。她不漂亮,甚至也不乖巧,但却是如此聪慧,如此的大无畏,如此的纯净——她的头发,她的皮肤,她看上去总是像地球上的第一个早晨。要不是她如此的让人迷恋,要不是她那钻营的南方母亲一直推着她往上爬,我想她可能会嫁给一位考古学家,快乐一生,在安纳托利亚挖掘瓶瓶罐罐。但干吗要去掘出安妮塔不幸的过去呢?——五任丈夫,一个智障儿,崩溃了几百次,体重九十磅,这时她简直废人一个,被她的医生送往圣达菲。你可知道,圣达菲是美国的女同志之都?一如圣弗朗西斯科之于男孩,圣达菲亦是碧丽缇丝[5]的女儿们之天堂。我想是因为这里那些扮男人的女同志喜欢脚蹬马靴,身穿牛仔衣的缘故。那里有一位可人的女子,梅根·奥米根,安妮塔一遇见她,乖乖,就对上了眼。她唯一需要的就是有一对母亲一样的奶子可以吧嗒。如今,她跟梅根住在山麓丘陵地带一套布局凌乱的土坯房里,她看上去……双眼明澈,几乎跟我们一起上学时一模一样。噢,这小日子有一点儿平淡——松木炉火,印第安图腾人偶,印第安小地毯,两位女士在厨房里,为家制的玉米面卷和‘完美’的玛格丽特鸡尾酒大呼小叫。可任你怎么说,这却是我所曾见过的最最温馨的家庭之一。好幸运的安妮塔!”

她猛地向前一蹿,像海豚要冲破海面,将桌子往前推开(弄翻了一只香槟杯),抓起手袋,说:“马上回来。”然后歪歪斜斜地向巴斯克海岸餐厅那门上装有玻璃镜框的化妆室冲去。

虽然牧师和那杀手还坐在他们餐桌前,仍在一面低语,一面慢慢地抿着酒,但餐馆房间都已空了,苏莱先生也退场了。留下来的,只有那位衣帽间的女服务生和几个不耐烦地掸着餐巾的男服务生。餐馆服务员在复位桌椅,打理花朵,以备晚间客人光临。那是一种华美的倦怠气息,像一朵成熟、花瓣凋落的玫瑰,而等候门外的,唯有纽约那渐渐凋残的午后时光。<hr/>

[1] 厄尔巴岛是拿破仑战败后的流放地,外赫布里底群岛是苏格兰西部大洋中的几座荒芜岛屿,鲜有人烟。

[2] 有传闻说玛格丽特公主的丈夫斯诺登是个双性恋。

[3] “寒冬变盛夏”是一部三十年代爱情喜剧片的流行插曲。

[4] 在英美文化中,正式场合下蓝色西服不能搭配棕色皮鞋,而应当配黑皮鞋。

[5] 《碧丽缇丝之歌》是一部以女同性恋为主题的情色诗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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