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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_天使,望故乡

作者:托马斯·沃尔夫 字数:11399 更新:2025-01-07 16:07:32

6月快要结束的某一天,劳拉·詹姆斯对尤金说:

“下个星期我得回一趟家。”说完这话,她看见他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于是又加了一句:“只回去几天——不会超过一个星期的。”

“可是你为什么非要回去呢?夏天刚刚开始,你在那边要热死的。”

“没错,我也知道现在回去很愚蠢。但是我的家人希望我能回去过国庆节。你知道,我们家里人很多——几百个姑妈姨妈堂兄弟表姊妹的。每年我们都会举办一次盛大的家庭聚会——一个大型露天烧烤野餐会。对此我厌烦透顶。但是,我要是不回去的话,他们绝不会原谅我的。”

听了这话,尤金一下子慌了。他盯了她看了好一会儿。

“劳拉!你会回来的,对吗?”他平静地问。

“是的,当然了。”她回答道,“别说了。”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不敢再细问下去。

“别说了,”她低声说,“别说了!”她伸出胳臂把他搂在自己怀里。

一个炎热的午后,他送她到火车站去。大街上散发出融化的柏油气味。在吱吱作响的电车里,劳拉坐在尤金的身旁,不时捏一捏他的手指来安慰他,有时候还凑到他的耳边说:“一个星期就回来!只去一个星期,亲爱的。”

“我真不明白你这次回家有什么必要,”他抱怨着,“大老远地跑400英里的路,只为几天的聚会。”

他很轻易地通过了月台上那位独脚检票员的检查。手里提着她的行李,走进了闷热的普尔曼车厢,两个人并肩坐了下来,直到火车快开的时候才下车。车厢顶部有一只小电扇嗡嗡地转着,起不了多大作用。尤金看见一位熟识的少妇正在安顿崭新发亮的皮制行包。尤金向她打了招呼,对方优雅地回了礼,神情有些高傲,然后便把脸转向车窗,朝外张望着,愁眉苦脸地冲站在月台上凝视她的父母示意。几位富商穿着考究的皮鞋经过车厢的过道,在嗡嗡的电扇声中发出吱吱的响声。

“莫理斯先生,怎么着,你难道要离开这儿吗?”

“喂,是吉姆啊。不,我要到里奇蒙去待几天。”可是,即便如此单调的生活气氛,也难以平息这列炎热、即将东去的火车带给他的情绪。

“快开车了!”

他颤抖着站起身来。

“我过几天就回来了,亲爱的。”她仰起头,把他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戴的白手套里。

“你到家以后要给我写信,好不好?答应我!”

“好的,明天就写——马上就写。”

他忽然弯下腰,低声说:“劳拉——你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她转过脸,泪流满面。他又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她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好像抱了小孩一样。

“亲爱的,亲爱的!永远别忘了我!”

“永远不会。回来吧,一定回来啊。”

她咸咸的泪水和亲吻印在他的嘴上、脸上、眼睛上。他心里明白,分手的时刻已经到来,相聚的时光已经完结。火车已经启动了。他泪眼模糊地冲出车厢,大声地喊着:

“你一定要回来啊!”

可是他心里明白。她也随着他的声音大声地哭喊着,仿佛有人从她紧握的手里抢走了什么似的。

不到三天,他就收到了他所期待的信。在四页信纸的边缘全都印着小小的美国国旗。信中写道:

亲爱的:

我今天一点半安全到家了,疲惫极了,几乎不能动弹。昨天夜里我在车上没有睡好,一路前行,天气也越来越热。下车的时候,我情绪很难过,几乎哭了起来。小里奇蒙这个地方太热了,简直难以形容——一切都被烤干了,人们全都跑到山上或者海边避暑去了。我要在这里待一星期,怎么能受得了!(这就好!他心想。要是天气一直这样热下去,她可能就会早点回来了。)要是现在能呼吸到山里的新鲜空气,那我一定会开心得像在天堂里一样。你能不能再次找到山谷中我们待过的地方?(是的,即使闭着眼睛都能找得见,他心里想。)你一定要好好照顾那只受伤的手,让伤口尽快好起来。昨天你下车以后我非常担心,因为我忘了替你换一条干净的绷带。我爸爸见我回家非常高兴,他说决不允许我再次离开家了。不过,不用害怕,我到时候会想到办法的。我总能想出办法。回家以后,我谁都不认识了——男孩子全都入伍当兵去了,有的到诺福克船厂上班去了。我认识的大部分女孩子都在准备结婚,有的已经结了。其余的全是小孩子。(这句话令他心寒。她所说的小孩子也许比我还要大一些。)替我问候你姐姐巴顿夫人;告诉你母亲,就说是我讲的,不要在热烘烘的厨房里操劳过度了。下面那些画了×字的标记都是给你的。你猜猜它们代表的是什么?

劳拉

他读着这份平淡无奇的信,脸上的表情非常严肃,好像要把每个字都吞下去似的。他觉得自己读的是一首美妙的抒情诗。她一定会回来的!她一定会回来的!很快就会回来。

这封信的后面还附了一页。激动过后,他的情绪现在已经放松了许多。他继续读了下去,发现这张信纸字迹潦草,几乎难以卒读,但全都是她的真心话,好像要从前面信中故意做作的状态中解脱出来,终于把她要说的话吐了出来:

7月4日。

昨天理查德来了。他今年25岁,在诺福克工作。我和他订婚差不多有一年了。明天,我们就准备到诺福克简单地举行婚礼。亲爱的!我亲爱的!我没勇气告诉你这件事!有好几次我很想告诉你,但是我做不到。我不想欺骗你。除了这件事以外,我再没有骗过你。我是说我讲过的话都是诚心诚意的。假如你不是那么年轻。不过现在说这话又有什么用呢?我希望你能原谅我,但也希望你不要把我忘了。再见吧,上帝会祝福你的。噢,我的爱人哪,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简直就像在天堂里!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读完这封信以后,他又慢慢地、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然后把信折好,装进了贴身的衣服口袋里,然后走出了南都旅馆。他一口气走了40分钟,最后登上小城上面那个居高临下的山峡。现在正是夕阳西沉的时候。一轮血红的太阳搁在西边的大地上,大地上洒满了模糊的微粒。一会儿工夫,夕阳便沉入了西山。清新甜美的空气被夕阳渲染得金黄透亮。广袤的山峦渐渐地融化在紫色的孤寂之中,它们就像迦南的乐土和丰美的葡萄。峡谷地区的居民开着摩托车盘旋在马蹄形的山路上,一路吃力地爬上来。夜幕开始降临。小城里万家灯火闪烁。黑夜像露水一样笼罩了全城,将一天的忧伤和困惑洗得干干净净。从“黑人区”隐约传来阵阵呜咽的声音。

在他的头顶上方,高傲的群星在天空里闪烁着光芒,其中有一颗星星又低又亮,如果他爬上犹太富翁庄园所在的那座山头,他伸出手都能够得着。每颗星星就像一盏明灯,低低地悬垂在回家者的头顶上(噢,长庚星啊,你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带给了人间)。有一颗星放出光明,在露斯拜倒在波阿斯脚下的那天夜里向他眨着眼睛;有一颗星照耀着伊索特王后;还有一颗照耀着科林斯和特洛伊两个古城。夜深了,深沉无垠的长夜——孤独之母,把我们身上所有的污渍清洗得干干净净。夜晚就像大江,就像为人类赎罪的恒河一样洗清了他。他内心痛苦至深的创伤暂时被治好了。他仰首眺望天空,面对众多骄傲且温柔的星辰,他觉得自己既是天神,又是一粒尘埃,与永恒之美相友爱,同时尊死亡为慈父——只身一人,只身一人。

“哈——哈——哈!”海伦沙哑地大笑着,一边戳了一下他的肋骨,“你的女朋友跑去和别人结婚了,是不是?她把你给骗了,把你甩了。”

“什……么!”伊丽莎半开玩笑地说,“我的儿子——就像人家说的,”(她用手捂着嘴笑起来),“原来我的儿子在追女孩子呀?”她噘着嘴,假装出一副责备的样子。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他生气地咕哝着,“都是瞎说!”

当他的视线和姐姐的眼神相遇后,他愁眉不展的脸上绽出了一丝气愤的笑容。大家都笑了起来。

“算了,阿金,”姐姐严肃地说,“把这件事忘掉吧。你还只是个小孩子。劳拉已经是个成年女人了。”

“哎呀,儿子,”伊丽莎别有用心地说,“那个姑娘自始至终都在耍你。她只不过是逗着你玩玩而已。”

“噢,都别说了,拜托你们了。”

“高兴点嘛!”海伦热情地说,“你以后的机会多的是。不出一个星期,你就会把她忘掉的。天下的姑娘多的是,这你知道。你这次只不过是小孩子的青春期初恋罢了。你完全可以向她表明你是个胸怀宽广的人,对这件事毫不介意。你应该写封信给她,向她道喜才对。”

“嗯,说得对,”伊丽莎说,“我要是你,就把这一切当作闹着玩的,绝不会在她的面前表现出自己受到了什么影响。我会尽量以宽容的口气给她写信,把整件事一笑了之。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我就要——”

“噢,看在老天的分上!”他站起身,不耐烦地叹息着,“让我清静一会儿,好吧?”

他走出了家门。

不过,他最终还是写了信。信刚一投进邮筒,他就觉得特别羞愧。因为这是一封狂妄自大、自吹自擂的信,字里行间多处引用了希腊文、拉丁文和英文的诗词警句,牵强附会、文不对题,只是想表明自己的文笔多么机智,同时展示自己的才华和高深学问,让她明白失去他她将会蒙受巨大的损失,从而后悔不已!可是,在信的末尾,他还是忍不住把自己的心里话表达了出来:

……我只希望他能够珍惜你——他配不上你,劳拉;没有人能配得上你。只要他能珍惜自己的拥有,那就好了。他真幸运啊!你所说的关于我的话都非常正确——我的确太年少了。我要是再增加八九岁,那么即使砍掉我的胳膊我也心甘情愿。上帝祝福你、保佑你,我亲爱的、亲爱的劳拉。

我心里有千言万语要向你倾诉。我一直想说出来,但是我做不到。噢,上帝啊,能够说出来多好!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我现在迷失了!再也找不到归途了。看在上帝的分上,收到此信以后希望你给赐我数行。告诉我,你现在改姓什么了——以前你从来没有向我透露过他的姓名。告诉我你的新住址。别把我彻底丢弃了。求求你了,别丢下我,让我孤零零一个人。

他按她留下的地址把信寄了出去——那是她父亲家的地址。一个星期接一个星期过去了,从早到晚,每天他都在期待邮递员的到来,情绪也越来越紧张,然而并没有等来她的只言片语,这使他陷入了郁闷的泥沼。7月已经快要结束了,夏天也快过去了,但是她始终没有回信。

在黑乎乎的凉台上,等待开饭的房客们坐在那里又摇又笑,乐个不停。

房客们议论起来:“尤金的女朋友跑了。他现在不知道怎么办好,他的女朋友跑了。”

“哎呀,哎呀!那个大男孩的女朋友跑了吗?”

一个小小的胖女孩在他身边蹦来蹦去。她的母亲是一对胖姐妹房客之一,父亲则受雇于查尔斯顿旅馆。小女孩跳着缓慢的舞步,穿着短袜的胖腿上端露出了棕色的皮肤。她边跳边唱:

“跑了女友!跑了女友!尤金,尤金,跑了女友。”

胖女孩来来回回地蹦跳着,最后又跳到胖妈妈面前讨好。母女两个自鸣得意地相视而笑,咧开满腮肥肉的大嘴。

“别让他们拿你寻开心了,大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嘛,是不是有人把你女朋友给抢跑了?”面粉推销员海克先生问他。他是一名衣着十分得体的青年,面容瘦削,前额朝外凸出,圆圆的脑袋上只剩下一圈稀疏细黄的头发。他非常爱抽大雪茄。他的母亲年过50了,已经和丈夫分居。她的身体又肥又大,面容和印 他没有钱给她:她需要的也不多——每次一两枚硬币就足够了。她说,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原则问题。从她的话里,他明白了一些道理。

“因为,”她说,“我如果为了钱,就不会和你搞在一起了。每天都有男人想带我到外面去玩。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小城里最有钱的富翁之一(泰生老头)就开始追求我了。他说,我如果愿意和他一起坐车外出兜风,就给我10块钱。我并不需要你的钱,但是你必须给我一点什么东西,我并不在乎东西的多少。你要是什么都不给我的话,我就会觉得很没面子。我和上流社会那些荡妇可不同,对于这种事,我的自尊心可强着呢。”

所以,尤金只好拿自己的奖章来代替钞票了。

“你要是不把它们赎回去,”布朗小姐说,“我回家以后就把它们送给我的儿子。”

“你有儿子吗?”

“是的,今年都18岁了。他的个头几乎和你一样高了,但是体格比你还要壮一倍。所有的女孩子都很喜欢他。”

他猛地把头转向一侧,觉得既恶心又害怕,脸色变得煞白,他感到自己干了乱伦的勾当。

“就这样吧,”布朗小姐命令式地说,“回到你自己的屋子里睡觉去吧。”

但是她同烟草镇上他初次接触的那个女人不同,她从来不把他叫“孩子”。

“可怜的蝴蝶,她是那么爱——爱他——

“可怜的蝴蝶,她的心都碎——碎了——”

艾琳·玛拉小姐更换了花厅中小留声机的唱针,然后把那张磨损严重的唱片翻了过来。留声机里开始传出乐曲《卡廷嘉》沉稳的节奏来。她站在那儿,亭亭玉立,脸上带着笑容,身材苗条而优美。她正在等尤金。尤金一到,她便高高举起两条修长、漂亮的玉臂,像展开翅膀一样拥抱了他。她开始教他跳舞。劳拉·詹姆斯跳起舞来姿势真是优美极了,以前,他看见别的男子把她在揽在怀里,昂首挺胸跳舞的时候,往往会气得不得了。现在,他小心翼翼地迈开左脚,笨手笨脚地跳了起来。他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拍子。“一、二、三、四!”艾琳·玛拉在他笨拙的带动下也开始滑步、转身,体态就像轻烟一样轻盈。她的左手就像小鸟一样轻轻地落在他干瘦的肩头,另一只手上凉爽的纤指则牢牢紧握在他发烫的大手里,一上一下地摆动着。

她长着一头橡木色的浓密头发,在头顶的中央分开;她的皮肤就像珍珠一样晶莹剔透、娇美细腻;她的下颌丰满浑圆,肉乎乎的——这张脸很像“前拉斐尔派”画里的美人。她修长苗条的身体显得挺拔、秀丽,性感中微带脆弱和疲倦的意味。她有一双紫罗兰色的迷人眼睛,永远带着倦意,但也充满了惊奇和温存。她就像鲁易尼壁画中的圣母,将圣洁与诱惑、崇高与世俗糅合在一起。他小心、虔诚地抱着她,生怕将这尊神圣的雕像弄碎了。因此,他也不敢靠得太近。她身上飘散出来的幽香侵入了他的身体,好像附在耳边的奇妙低语,邪魅而神圣。他不敢碰她——他发烫的掌心渗出了汗水,弄湿了她的手指。

她还不时地轻咳几声,脸上带着微笑,拿起揉成一团的镶有蓝绲边的小手绢捂住了嘴巴。

她到山上来住,并不是为了她自己的健康,而是为了照顾她生病的母亲。老夫人已经65岁了,衣着陈旧。她年迈多病的脸上带着一种怨气十足、脾气不佳的神态。她患有哮喘病和心脏病。母女二人是从佛罗里达来的。艾琳·玛拉是位能干的职业女性,现在在阿尔特蒙一家银行担任记账员。每天晚上,银行行长伦道夫·辜葛尔总要给她打电话。

艾琳·玛拉用手掩着电话听筒,有些讽刺意味地望着尤金笑了笑,恳求地向上翻着眼睛。

有时候伦道夫·辜葛尔先生开车前来,叫她一同出去。他一来,尤金就会不高兴地走开了。那个银行家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很不高兴。“他向我求婚了,阿金,”艾琳·玛拉说,“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他老得都可以当你的祖父了。”尤金说。“他头顶上连一根毛都没有,嘴里的牙齿全是假的,其他的更不用说了!”他气愤地说。

“他特别有钱,阿金,”艾琳笑着说,“你别忘了这一点。”

“那你就嫁给他吧!快去吧!”他满腔怒火地大声说,“是的,快去吧,嫁给他吧。你这样做没什么错。把自己卖了吧。但是别忘了,他是个老头子!”他故意透露出难以置信的语气。其实伦道夫·辜葛尔还不满45岁。

可是他们俩仍然在黄昏灰暗的光辉里缓步跳舞。这种光辉让人感到痛苦、令人美丽,犹如海底消失的亮光。他就是失落的人鱼,行游其间、怀念流放的那段时期。跳舞的时候,她——这个他不敢碰的姑娘——竟然紧紧地贴着他,在他的耳边轻言私语,纤指紧捏着他火热的手掌。她——这个他不能碰的姑娘——就像一束麦秆,依偎在他弯曲的手臂里,仿佛一剂救世良药——庇护着所有面孔中失落的那一个,变成了医治劳拉带给他创伤的镇痛剂——各种各样美带给他一种安慰和快乐。痛苦、荣耀、死亡的伟大和壮观在黄昏中忽隐忽现,把他的悲哀幻变成孤独的喜悦。他曾经失落,可是人生的历程就是失落:短暂的拥抱,一瞬间的离合,千姿百态的奇形鬼影,天空里星星的激情和忧伤。

天黑了。艾琳·玛拉牵着他的手,把他领到了外面的凉台上。

“在这里坐一会儿吧,阿金。我有话要对你说。”她的声音很严肃,嗓音很低。他顺从地和她一起坐在秋千椅里,预感到她就要教训他了。

“我这几天一直在观察你,”艾琳·玛拉说,“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指的是什么?”他含糊地问,心儿怦怦直跳。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艾琳·玛拉严厉地说,“你是个很好的孩子,阿金,你和那个女人胡搞在一起肯定会断送自己前程的。谁都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和我母亲一起谈论过这件事。像她那种女人会把你这一个少年毁掉的。你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他咕哝道。他感到又害怕又耻辱。她抓起他颤抖的手指放在自己清凉的手心里,直等到他镇定下来。但是他遏止了自己,她的美丽可爱让他踌躇不定,和劳拉·詹姆斯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她看起来很高尚,他不敢用任何淫欲来冒犯她。他不敢亵渎她的身体,但是他并不害怕布朗小姐。他现在已经厌烦了那个女人,而且不知道该拿什么东西去偿付她了,因为她已经把他所有的奖章都拿走了。

在夏天即将过去的这一段日子里,他常常和艾琳·玛拉一道外出散步。晚上的时候,他们漫步在凉爽的大街上,周围传来树叶慵懒的沙沙声。他们一起去过大饭店的屋顶花园,并在那里跳过舞;后来,“阿伯”莱因哈特友好、笨拙且又不好意思地来到他们的桌前,浑身散发着马儿的气味,他们坐在一起开始喝酒。自从离开伦纳德学校后,“阿伯”曾在一所陆军学校里待过几年,原本想把他扭曲的脖子训练得挺直一些,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仍然古怪、冷峻、幽默。尤金看着眼前这张善良、羞涩的面孔,不禁想起许多逝去的岁月和忘却了的面容。一想起那些逝而不返的日子,他的心中就充满了忧伤。8月就这样结束了。

9月终于到来了,大家的心儿就像长了翅膀一样期待着早日离开。整个世界都在道别。战鼓声到处可闻。青年们即将奔赴战场。本恩又一次被征兵处的人拒绝了。现在,他打算到别的地方寻找差事。卢克已经放弃了他在俄亥俄州代顿市的一家兵工厂的差事,加入了海军。他在去罗得岛新港海军学校受训之前,曾经请假回家小住了几天。当他迈着罗圈腿大步走在大街上的时候,蓝呢水兵制服难看、粗大的裤管迎风飘摆着。他满脸堆着笑,一头浓密、卷曲的乱发压在水手帽下。他就是美国海军的卡通写照。

“卢克!”地产拍卖人弗赛先生大声喊着,一把拉着他进了伍德药店,“我的老天,小子,你这下真的为国出力了。想喝点什么吗?”

“来一杯果汁吧,”卢加说,“上校,我敬你了!”他举起那只结了霜的饮料杯子,手指剧烈地抖动着,镇定自若地立在柜台前,对面的人都笑着。“四——四——四十年前,”他声音沙哑地说起来,“我可能会拒绝,上帝助我!我不——不——不能拒绝!”

甘特的老毛病又犯了,而且越来越严重。他的脸又黄又瘦,他的四肢疲乏无力,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大家经过商量,决定必须送他到巴尔的摩接受治疗。海伦准备陪他一同前往。

“甘特先生,”伊丽莎好言相劝,“为什么不把事情都丢开,好好地享受晚年时光呢?你现在的身体状态很不好,已经不能再开张营业了;要是换了我,我索性就退休不干了。你的铺子不费多大劲就能卖两万块钱——我手头要是有这样一笔钱,完全可以让它升值两三倍。”她得意地点着头,眨着眼睛,显得非常精明。“两年内我会让它升值两三倍。倒腾地产的时候,动作一定要麻利。这样才能赚到钱。”

“我的天哪,”他呻吟着,“那个铺子可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藏身处了,你能不能饶了我?我求求你了,你就让我清静一会儿吧,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等我去了以后,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但是现在请让我清静一会儿吧。看在耶稣的分上,我求求你了!”他假装难过得又是擦鼻子又是抹眼泪的。

“别胡说了!”伊丽莎说,想要鼓励一下丈夫,“其实你什么病也没有,一半是你自己胡思乱想得来的。”

他又呻吟了一声,把头偏向一侧。

夏季在群山之中渐渐地消逝了,所有的树叶仿佛都长上了红色的锈迹,夜晚的街道上充满忧郁、模糊的声音。尤金躺在凉台上,迷迷糊糊的,整夜只听见秋天奇特的声响。那些蜂涌来这里度假的快乐游客们仿佛在一夜间神奇地消失不见了。他们都返回辽阔的南方老家去了。全国各地都笼罩在紧张的战争气氛中。在他的周围,在他的头顶上方,萦绕着一种严峻的行动。他感觉到了喜悦的死亡,但是内心却摸索着欲望和荣誉。战争的狂热已经在全国蔓延开来,整个国家变成了战争机器——变成了撰写和出版仇恨与谎言的机器,变成了煽动荣誉的机器,变成了束缚和消灭反对行动的机器,变成了严密组织和训练队伍的机器。

可是举国上下随处可见某些真正令人惊奇的东西——远方战场上的炮火照亮了这里广大的平原。堪萨斯州的年轻人正打算远赴法国的皮卡第省去赴死。异国他乡的地底下埋藏的铁矿,到时候都会变成谋杀他们的凶器。死亡和命运的神秘清晰地写在那些人的生命中,写在自己不再觉得神秘的脸上。正是这种平凡和奇迹的统一才使我们觉得惊奇不已。

卢克已经到新港训练学校受训去了。本恩和海伦送甘特到巴尔的摩接受镭放射治疗。就在入院之前,甘特又大发了一次酒疯,弄得他们只好慌忙把他从一家旅店搬到了另一家,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呻吟不止的老人安顿在床上,在那里他还大声地诅咒上帝。其实只要让他尽情享用海鲜牡蛎、猛灌啤酒威士忌,这些狂话自然就会停止。他们三个人都喝了很多酒,只是甘特喝过了头,都快把女儿逼疯了,本恩也愁眉不展、厌恶地咒骂着。

“你这个该死的老家伙!”海伦抓着烂醉如泥、倒卧在脏床上的甘特的肩膀使劲地摇晃着,“你非要把我们折磨死才罢休!你根本就没什么病!我花时间和精力服侍你这么多年,你根本就没有病,生病的是我!等我死了,你仍然会活得好好的,你这个自私的老头!真把我给气死了!”

“哎哟,宝贝啊!”他的双手在空中乱舞,大声喊叫起来,“上帝保佑你,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啊。”

“别叫我‘宝贝’!”她大声嚷道。

但是第二天等他们驱车到医院去的时候,她却紧握着父亲的手,想以此来安慰他。老头子难过地转过头,回望着一路驶过的市区。

“我小时候就是在这里度过的。”他嘀咕着。

“不用担心,”她说,“我们会把你的病治好的。哎呀,治好了病,你就返老还童了!”

她挽着父亲的手走进医院的候诊大厅。这里弥漫着一种死亡和恐怖的气氛,到处都是忙碌的护士和平静、严肃、目光锐利的医生,他们稳健地穿行在残弱的病人之间。大厅里还有一尊耶稣基督的塑像——正高抬双手,做出无限悲悯的姿势——比甘特亲手雕刻的最大天使还要大好几倍。

尤金探望过伦纳德老师好几次。玛格丽特看起来体弱多病,不过正因为如此,她内心的光彩反倒愈加明亮照人。尤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切身体会到她的安详和耐心,感受到她伟大而健康的精神状态。在她的光彩照耀下,他所有的罪过、所有的痛苦、所有灵魂深处的烦恼都被清洗一空,人生的混乱和邪恶就像腐臭、破烂的披风一样,从他的身上褪落下来。他好像穿了一件明亮的无缝天衣。

但是他却无法尽情坦白心事。他海阔天空地畅谈了大学的功课,除此以外再没什么可讲的了。他心事重重,恨不得把一切都吐出来,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说出来,即使说出来了她也不会理解的。她很聪慧,但是除了拥有坚定的信念以外,对其他东西都难以理解。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想谈一谈劳拉的事。他刚刚勉强地说了几句,她就开始大笑起来,他只好打住了。

“伦纳德先生,”她对丈夫说,“很难想象这个小家伙居然交上了女朋友!算了吧,孩子!你还不懂得爱情是怎么一回事哩。去你的吧,再过10年再谈也不迟。”她温柔地笑了笑,眼睛却出人意料地模糊起来。

“小阿金交上女朋友了!可怜又倒霉的姑娘啊!上帝呀,我的孩子!还早着呢,你应该感谢老天爷啊!”

他猛地低下头,紧闭双眼。哦,我可爱的圣人啊!他心里想。你曾经和我这么亲近,我宁愿劈开脑子让你来看,愿意把心掏出来给你看呀!我是多么孤独啊,永远都会这样。

夜暮降临了,他与艾琳·玛拉漫步在街头。由于游人大多已经离去了,所以这个小城变得寂寥而阴沉。三两个行人匆匆走了过去,好像被秋风吹落了一般。他被她那种微妙的倦怠气质深深地吸引住了:她给了他某种安慰,但是他却从来没有碰过她。他只会向她倾诉自己的心里话,这时候他会浑身颤抖、情绪兴奋。她坐在他的身边,抚摸着他的手。直到多年以后,当他再次想起她的时候,他才明白自己一直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南都旅馆的房子几乎全都空了。晚上,伊丽莎认真仔细地为他整理好了皮箱,数了数叠好的衬衣和袜子,露出了心满意足的样子。

“瞧,你有这么多又暖又好的衣服,孩子。你一定要爱惜着穿啊。”她把甘特给的支票放进了他上衣的内部口袋,然后用别针别好。

“要当心你的钱,孩子。谁也不知道在火车上会不会碰到小偷之类的人。”

他精神紧张地在门口晃荡着,真想化作一股轻烟消失不见,这样就不必向母亲正式道别了。

“你好像连一个晚上都不愿意待在家里和妈妈相处一会儿。”她抱怨着。接着,她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她嘴唇颤抖、自怨自艾地苦笑起来:“你听我说,这一切似乎很可笑,是吗?你跟我在一起连五分钟都待不住。但是,一看见其他女人,马上就会站起来跟她去了。算了,算了,我不怪你。看来我只配给你烧饭缝补衣服、帮你收拾行李上路。”她的眼泪开始簌簌地落了下来。“看起来这是你唯一用得着我的地方了。整个夏天,我几乎连你的影子都见不到。”

“说得对,”他痛苦地说,“因为你一天到晚只知道照应那帮房客。妈妈,别以为到了最后这几分钟还可以说服我的感情,”他大声嚷嚷着,其实内心已经被说服了,“流眼泪很容易,但是你要是能分出一点时间给我,那么整个夏天我都会待在这里的。哦,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别再这样折腾下去了!即使不这样折腾,一切都糟透了!为什么每次我出远门,你都要这样?你是不是想让我和你一样痛苦、难过才肯罢休?”

“那么,你听我说,”伊丽莎立刻擦干眼泪,充满希望地说,“我要是再能做成几笔生意,一切发展顺利的话,明年春天你回家的时候,或许会发现我已经住进一幢漂亮的大房子里,正在等着你回来呢。我已经挑好了一块地皮。前几天我还考虑这件事呢。”她继续说着,同时轻快、会意地点着头。

“啊——哈!”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怪叫声,一边用手拉扯着衣领,“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说了!”两个人都沉默了。

“好吧,”伊丽莎神情严肃地挠了挠下巴说,“我只希望你能做个好孩子,好好地读书,孩子。要当心管好自己的钱——我希望你能吃好、穿暖——但你不能胡乱花钱,孩子。你爸爸的病已经花掉了不少钱。眼下家里只有出没有进。谁也不清楚下一块钱该从哪里挣呢。所以你一定要省着用啊。”

又是一阵沉默。她想要说的全都说出来了,她已经尽己所能地亲近了儿子,但是忽然间,她觉得已经无话可说了,好像被挡在门外,难以进入他痛苦、孤独、隐秘的世界。

“我不想看着你离开,孩子。”她平静地说,音调很低,包含着一种说不出的忧伤。

他忽然高高举起双臂,做出痛楚且无法达意的姿势来。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上帝啊,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伊丽莎的眼睛里含满了痛楚的泪水。她抓起儿子的手,紧握在手中。

“我希望你能快乐,孩子,”她泪流满面,“你要想办法让自己快乐起来,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没有人了解你。你还没有出生之前,”她慢慢摇着头,然后又带着哭腔,嗓音嘶哑地重复着,“你还没有出生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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