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月某日
“冒昧写信请见谅。我与你一模一样。不,不仅你我二人,青年的毫无个性、丧失自我,已是本世纪 (18) 的特征。以下,请务必一读。我在等待被刺杀的日子。(空一行。)某段期间,我曾躲在地下,参与阴郁的政治运动。没有月亮的夜晚,我一个人逃了。剩下的同伙,全都丧命。我是大地主的儿子。转向者 (19) 的苦恼?你在胡说什么。都已那样辜负期望了,事到如今,你以为还能被原谅?(空一行。)既是叛徒,就该表现得像个叛徒。我相信唯物史观。若根据唯物论的辩证法,哪怕是再小的现象,都无法把握。这是我十年来的信条。甚至,已经肉体化。十年后,也依然不变。但是,我对工人与农民向我们显示的憎恶与反弹,一点也不想缓解。因为我不愿例外被认同。正因我对他们的单纯勇气无与伦比地喜爱,正因我无与伦比地尊敬,所以对于我相信的世界观,我无法置喙一言半句。从我腐朽的双唇,说出明日的黎明,是不可饶恕的事。既是叛徒,就该表现得像个叛徒。‘工匠风格’,我咬牙切齿说,‘贫贱农民’我嗤之以鼻,然后,等待被刺杀的日子。我要再说一次,我相信工人与农民的力量。(空一行。)我穿着花哨惹眼的衣服。我以高亢响亮的语气说话。我离群独居。我刻意让人容易开枪射击我。这无心的傲慢拟态,想必也是为了方便枪手才刻意为之。(空一行。)不是出于自弃的心理。将我葬送,简而言之,是迈向建设的一步。若有人还怀疑我的诚意,那他简直不是人。(空一行。)我总是说真话。结果,人们却说我毫无常识。(空一行。)我敢发誓。我没有为我一个人行动过。(空一行。)最近,你略显奇特的作风,扭曲的讽刺画,备受人们重视,对此你不觉得有点落寞吗?——这是好友的来信。我看了那一张明信片,出门去看海。途中,来到麦子约长及一寸的麦田旁,突然间,鼻子一酸,然后就放声大哭。我哭着边走边想原来也有人理解我。活着真好。请别忘记我。而我,早已忘了你。(空一行。)那未能谋面的好友,纯粹的气恼,直接移入我的血管中。我回到家,立刻摊开稿纸。‘我不是无赖之徒。’(空一行。)请说得更具体一点吧。我到底给你添了什么麻烦?(空一行。)我并未借钱不还。我不曾无缘无故接受别人的饮食招待。我从未不守诺言。我没和别人的女人私下交谈。我甚至不曾背后议论说朋友。(空一行。)深夜,在被窝中,默默不动,四面墙壁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全是在说我的坏话。偶尔,甚至听到好友的声音。如果不伤害我,你们难道就活不下去吗?(空一行。)想揍就揍吧。想践踏就尽管践踏吧。想嘲笑就嘲笑吧。将来总有一天,你们会蓦然察觉,为之脸红。我一直在默默等待那一刻的来临。但我错了。所谓的小市民,往往是我越低头,他们就越得寸进尺。当我发现这点时,我仿佛脊椎骨遭到痛击,几乎再也爬不起来。(空一行。)最近,我梦见与亲人和解。算来我已有将近八年没有返乡。是不准我返乡。因为我搞政治运动,因为我与人殉情自杀,因为我娶了卑贱女子为妻。我不是那种背叛伙伴还活得下去的无耻之徒。我和对我有情的有夫之妇殉情自杀。因为我无法拒绝女人。后来,我娶了现在的妻子。我只不过是信守婚前的承诺。我从十九岁至二十三岁,有整整四年时间,每逢周六便与她见面,但我从来不曾与她发生关系。可是,亲人们不了解我。已经出嫁的姐姐,因我一而再、再而三露出丑态,害得她没脸见婆家的人,每晚哭着憎恨我。我的亲生老母,因为有我,在我那个继承亡父家业的长兄面前,每每大失颜面,常觉如坐针毡。还有,我的长兄,因为有我,据说被迫辞去家乡的名誉职衔,或正要辞去,总而言之,我听说家乡二十几名亲人,全都在求神拜佛祈祷我能洗心革面成为正常男人。但是,我不会辩解。此刻我更想相信血缘亲情。当我梦见长兄读了我的小说,我是多么欣喜啊。佐藤春夫的脸孔,若非与我的亡父如此相似,我或许再也不会去那个客厅。(空一行。)当我从与亲人和解的梦中醒后,半夜,很蠢的是,我忽然想尽孝道。那样的深夜,我苦心积虑一再试想,我该再写信给菊池宽 (20) 吗?我该投稿应征《Sunday每日》周刊的三千圆大众文艺奖吗?真希望能得芥川奖……诸如此类的念头涌现,但是随着黎明渐渐来临,那样的努力,不知何故,似乎只显得愚蠢空虚。‘终将死去的生命’,唯有这句话值得庆幸,那也只是无所事事地迎来然后就这么过完。但是——(空一行。)整天读书,就写研究发表。感冒躺了三天,就写病床闲语。旅行两小时,就像芭蕉 (21) 一样写旅途日记。以及,毫无趣味与快乐,根本不算创作的小说。这,似乎就是日本文坛的现状。不知苦恼的苦恼者数量之多何其惊人啊。(空一行。)迄今,谈论自己时,我似乎有点过于羞赧了。从今日起,我要照实诉说自我。就这么简单。(空一行。)不是说什么不语似无忧吗?我轻蔑言语。我曾以为使眼色便足矣。然而,那,在这愚昧的世间行不通。痛苦时,似乎还是得直接放声大叫‘好痛苦!’才行。只因我保持沉默,不知不觉,人们竟把我当牛马看待。(空一行。)我现在,在写无法挽回的事态。人们怀念我昔日含羞带怯的模样。但是,你那种叹息声,是虚伪的。一得一失,不已注定追随事物的成长吗?学着以长远的眼光看待事物的习性吧。(空一行。)不要引起无谓的流言,应该爱惜名声 (22) 。(空一行。)你们禁食的时候,不可像那假冒为善的人,脸上带着愁容(《马太福音》(23) 一样,这个雪女妻子怀孕了,怀胎十月生下孩子,然后这个孩子长大了,每逢下雪的季节,便会憧憬着母亲漫步积雪的山野,我相信,这个故事,绝对可以令世人如痴如醉。当我这么讲完时,瞧瞧,世人之一,我的前辈,不禁也面泛红潮异常兴奋,文艺沙龙的氛围变得非常热情,不知不觉,我已有问必答地开始叙述秘藏在我心中的那个不融于热水的雪女。
——年龄?
——十九岁。正好犯太岁。好像注定就会出什么事。真是不可思议。
——身材娇小吧?
——对,但是足以当模特儿。
——怎么说?
——全部都比人家小一号,如果把照片放大,肯定会表现出几近完美的协调感。双腿修长如花茎,皮肤冰冷得恰到好处。
——不见得吧。
——绝无夸张。关于那个人,我绝对不会说谎。
——毕竟以前被你骗得太惨了。
——这倒是意外。不过,的确如此。我在二十一岁那年的冬天系上窄腰带盛装打扮去银座玩。那晚,女人跟我回到我的住处,问我叫什么名字,那时候,旁边正好有海野三千雄这个人的创作集,于是我顺口回答:海野三千雄。女人似乎以为我三十一二岁,还以为是小有名气的人呢,她说着肩膀一垮,唉声叹气。我从未像那一刻如此渴望出名。喉咙干渴,几乎冒出黑烟燃烧般渴望有名。说到海野三千雄,有段时间在文坛号称最年轻,也写过不错的小说。自那夜起,我除了穿学生服时,其他时间无论去何处,都不得不坚称自己是海野三千雄。一度,因为当冒牌货,令我不安得彻夜难眠,可是,却又不肯停止扮演冒牌货,反而一心一意只想着如何成为无懈可击的完美冒牌货。真是不可思议。
——真有意思。你继续说。
——若只是春风一度的女人,充当海野三千雄倒也无所谓,可是一而再、再而三见面后,我开始感到憋屈,独自闷闷不乐。后来,女人似乎会浏览报纸的艺文版,还说什么:今天有你的照片呢,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你,你为什么要那样皱着脸?害我都被朋友笑话。
——是你以前在搞什么政治运动那时候的事吧?
——对,没错。文化运动不合我的性子,我认为没有比无产阶级小说 (24) 更天真的东西,因此我远离学生,专心做地下工作。有一次,我高等学校时代的老友,战战兢兢坐在某会议的末座,想到这一带所有的地区行动队长都要来,不禁亢奋得颤抖,就连出席那场会议的工读生们都有点兴奋,全场闹哄哄的。我那位以某个小地区代表身份出席的友人,恍如身在梦中,之后一秒不差地传来踩上楼梯的脚步声,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边打招呼边走进来,他的脸孔起先太耀眼,看不清楚,但是仔细一看,那个戴金边眼镜露出浅笑的男人,毫无疑问,就是我。对,就是这个我,他到现在还常说,难以忘怀当时的喜悦。他说简直乐得升天。当然那时,我们只是以眼色互表笑意,彼此都假装不认识对方。从事那种运动,每天被人追捕,忽然在自己的阵营意外发现老友的脸孔,再没有比这更欣喜的时刻。
——亏你没被逮到。
——笨蛋才会被抓。而且,就算被抓,只要一星期左右便有办法脱身。后来,我被指为间谍云云,令我心生厌倦,一心只想着逃离同伙。当时,每晚,我都住在帝国饭店。同样是以作家海野三千雄的名字。我还定做了名片,从此饭店给海野老师邀稿的电报、限时信、电话,全都是我自己发的。
——做那种事很不愉快吧?
——把本该严肃的生活,刻意丑化、玩弄,的确不愉快吧。你说得对,但当时,如果不那样做,我恐怕会因三十种以上的原因自杀。
——可是,就连那时,你也还是殉情自杀了吧?
——对,女人来帝国饭店玩,我随手给了五圆,那晚,女人就在我的房间过夜了。然后,那天深夜,我在不经意间脱口说出,除了一死了之,别无去处。就是那句话,似乎深深打动了女人,于是她说她也要死。
——听起来,那等于是你一吆喝她就回答一起死吧。领会得非常快。好像不只是你们才这样喔。
——好像是。我的解放运动,若说是身为运动先知先觉者为了自己的名誉而战也不能说不是,那样子,在渐渐出名后,也会比较有趣、有看头,但是出现了间谍说之后,不久我便失势了,总之,我灰心了。
——那个女人,后来,怎样了?
——女人在投宿帝国饭店的隔天就死了。
——啊,是吗?
——是的。在镰仓海边服药后跳海自杀。我忘记说了,那个女人,算是知识分子,很会画人物肖像画。她的心性高洁,因此画出远比真人美丽好几倍的脸孔,而且必定会添上几句带有秋风断肠那种惆怅的诗句。她的画精确捕捉到真人的特征,而且是高贵的。从今年正月起,我好像就染上这种爱哭的毛病,真是伤脑筋。之前也是,看了《佐渡情话》这出浪花节 (25) 电影,实在忍不住,终于放声大哭,隔天早上,在厕所看到那出电影的报纸广告,忍不住又失声呜咽,令家人惊诧不已,最后大笑,家人说以后再也不能带我去看电影。算了。还是继续往下说吧。那是十年前的故事。当时,为何我会选择镰仓自杀,长年来一直是我的疑问,昨天,真的是直到昨天,我才终于明白。我念小学</a>时,才艺表演会上,曾经朗读过镰仓的名胜景点,那时候,我一再练习,几乎已可倒背如流。那篇文章,叫作《七里滨的沿海》。想必年纪虽小,却已对那片风景心怀憧憬,烙印脑中,成了潜意识,所以才会以那趟镰仓之行的方式表露出来吧,想到这里,我对自身感到心疼。在镰仓下车后,我把身上的钱连钱包全部交给女人,女人窥看我豪华的钱包,哎呀,只有一张钞票?她小声嘀咕,我忘不了当时有多么羞愧。我变得有点胡闹,即便如此,我还是故意虚报五岁说:其实我二十六岁。女人说,才二十六?她那黑多白少的大眼睛瞪得滚圆,然后屈指细数,一边笑着说,糟糕,糟糕,一边朝我缩脖子,不知她那是什么意思,事到如今也已无从问起,但我始终耿耿于怀。
——然后你们就趁着天色还亮时跳海了吧?
——不。我们还是把名胜景点都逛了一圈,在八幡神宫前,还买了糖吃,那时我右边臼齿镶的两颗金牙就是这样坏掉了,至今也没处理,不过,有时会阵阵刺痛。
——我忽然想起来了,魏尔伦 (26) ,你知道吗?那个人,有一天,一溜烟跑去教堂说:我要忏悔,要告白,我要招认一切,听人忏悔的神父在哪里?快,快,我要说!于是他以非常激动的气势开始忏悔了,但神父清净的眉毛纹丝不动,只是看着窗外的喷水池,当魏尔伦号泣着说出种种犯罪史时,神父趁他停歇的瞬间,倏然插入的话语是:‘你有过和多少种××,交媾的经验?’据说魏尔伦大吃一惊,当下连滚带爬地冲到走廊上,拼命逃回。我实在不擅长听别人的忏悔。若套用现在流行的说法,我的心脏不好。看来我应该效法一下那位神勇的忏悔神父才对,你说是吧?
——我不是要忏悔,也不是炫耀丰富情史</a>,更不是在寻求救赎。我是在主张女人的美好。就这么简单。到此地步,我就索性一口气说完吧。当时女人边走,边以非常凝重的语气小声说:不回去吗?我可以当你的小妾。如果你叫我一步也不准出家门,那我就乖乖躲在家里。一辈子不见人都行。我听了,嗤鼻一笑。终究无法理解他人的诚实,只为了满足自己的自尊心,一将功成万骨枯,而且,依旧坦然自若的二十一岁,我是自矜的怪物,是打从骨子里虚荣的男子,对于女人久远的宝石、珍珠塔,独一无二的尊贵赠礼,我没有多瞧一眼,便随手扔进了路旁水沟,现在我的形貌,真的那么轻快吗?
——哈哈哈哈。今晚的你倒是滔滔雄辩。
——这可不是好笑的事。我正在试着做出那种奇妙的、‘仿佛琴盒比小提琴更重要的’、在那方面最严厉的反省。在江之岛的桥畔,有私营电车的广告牌,上面以每个字都有二尺平方大小的字体写着:至新宿三十分钟,至涩谷三十八分钟。我瞄了一眼,便匆匆过桥。木屐咔咔咔的清脆声音朝我追来,来到我背后,这才放慢脚步,女人说,我已决定了。已经没问题了,之前的我,就算遭人轻蔑也无可奈何。
——真是老实人。那才真的是沉默勤快。
——是的,是的。你懂了吧?告诉你果然是对的。请继续听我说。
——好。我洗耳恭听,你继续说。阿竹,送茶来。
——我们跳海之前先吃了药。是我先吃,然后我微笑着说,公主,与其被敌方的大胡子凌辱,还是和父亲一起死吧。赶紧吞下这毒药自杀吧。我们一边那样开玩笑,一边以从容不迫的态度服下药,然后,我俩并肩坐在某块平坦的大石头上,两脚悬空晃来晃去,静待药效发作。我现在,彻头彻尾,非死不可。昨天加上今天,已经连续玩了两天,因此,早已将超过十个以上的联络线切断。组织里想必已再次陷入难以收拾的大混乱,那是火灾与打雷都无法比拟的惨烈混乱。那些光景,对我而言,比放在手心观看更清楚明确。队长的背叛、逃走。再加上,假冒海野三千雄之事引起的轩然大波。若我能够向女人坦诚表白,若我是有那种本事的男人,二十一岁时肯定早已不用这样遍体鳞伤了。最后,女人解开腰带,她一边流畅地告白说:‘这条罂粟花</a>图案的腰带,是向我的朋友借来的,所以就先放在这里吧。’一边将那条腰带规规矩矩地折叠好。倚靠着背后的树木,我们以非常平和、温柔的心情,平静交谈,然后,举目眺望疑似城之岛那一带,忽明忽灭的灯塔灯光。我们聊了些什么呢?连我自己都忘了,我毫无节制地大肆吹牛,说女人爱我爱得要命让我很困扰,这种烂桃花的血统,起自我的祖父。祖父年轻时,高空走钢索的知名女艺人来到村子,三个女艺人,在祖父取下头巾后,全都对着他的脸蛋看呆了,她们一手拿伞,失声惊呼,然后再次从空中俯视祖父,走到一半,重重自空中摔落,惹得杂耍团的团长抱怨,最后甚至引发全村大打出手,等等,我随口瞎扯,想起现实中的祖父那张红黑色、毫无气质宛如罗汉的国字脸,差点扑哧笑出来。女人信以为真,还说,那样子,她等于遭到八个女人嫉恨。(其实一个人也没有。)啊啊,我真幸福。我是‘胜利者’。她如此陶醉地呢喃,抬头仰望星空。突然间,药效发作了,女人发出类似草笛的咻咻声,嚷嚷着好难受,好难受,吐出清水似的东西,趴在岩石上四处爬行,我觉得留下那种污秽的呕吐物死去,不管怎么说,都会很遗憾,于是拿斗篷的袖子到处擦拭。不知不觉,我的药效也发作了,踩在潮湿滑溜的岩石上一再滑倒,变成黑漆漆的四脚兽,仿佛被赤热的铁制火筷捅进喉咙五寸甚至六寸深处,最后,那根恶鬼的铁棒戳到胸口,戳到腹部,到了那时,已只是两具会动的尸骸,是漆黑的四脚兽在缓缓走动。我们弯身重叠,自岩石上摔落,扑通一声被海水吞没,起初互相依偎,一瞬之后,彼此猛然踢开对方,立刻分开,女人用细如蚊蚋的声音说:‘海野先生。’那是十年前的师走,正好就是在现在这个季节发生的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喂,阿竹,拿伏特加来。
——太宰先生,你可别装蒜。我这个故事,要怎么完结?这当然不是你的遭遇。全都是我的遭遇。但是,当我发表这个时,杂志社一定也会盘算。比起我这种不知算哪根葱的无名小子的告白,他们肯定更想当成虽然不过尔尔好歹现在很出名的小说家太宰先生的忏悔情史来宣传。请买下我这呕心沥血的创作。同样文章的备胎,我这边还有三册。三册,才五十圆,很便宜。太宰先生,你很惊讶吧?全是骗你的。只是吓唬一下。你吓到了吗?这个故事,不是很久以前你在跟我喝酒时亲口告诉我的吗?今天适逢周日,又是下雨天,实在无聊,身上又没钱,也不能去找你,只好把对天气的不满向你爆发,如何,你稍微愣住了吗?看样子,我或许也能成为小说家。起先的感想文,是我从杂志上抄来的,岩石上的那段场景是我自己写的。算是令人屏息的杰作吧?接下来,我要好好考虑一小时,是否要成为文人。失陪了。请保重身体。下周日再去找你。老家寄来了苹果,请到我家来拿。清水忠治笔。叔父大人收。”
某月某日
“谨启。敝人确信文学之道毋庸焦急。仰望天空,心无杂念。与阳光嬉戏,切勿短视。愚见以为健康(27) ,十五钱。山茶花切枝两枝,十五钱。眼科医生,八十钱。《歌德与克莱斯特》 (28) 《序说》 (29) 《歌行灯》 (30) ,三册,七十钱。百目 (31) 鸭肉,七十钱。葱,五钱。札幌黑啤酒一瓶,三十五钱。柠檬,十五钱。澡堂,五钱。六年没有如此富裕。没花完,口袋里,还有很多钱。之后过了一年多,虽只见过两三次却忘不了太宰治的身影,我一边怀想历历分明闪过脑海的见面回忆,一边继续不知 如果一直休息,周日也不再值得期待,晚上睡觉,也不会有‘过完一天’的切实感受,只感到‘还有明日’的疲惫。终日只盼健康。现在,光是虚弱已不算生病。怜惜宛如老人的皮肤,夜里裸身做牛奶浴。思忖有无方法得到青春。我自知此信非常失礼,文体也暧昧不清,很抱歉。但我松了一口气。若等到明早不想寄就糟了,所以我决定立刻就寄。有空时,也盼能收到你的回信。请保重身体。斋藤武夫拜。太宰治先生收。”
“来信已阅。钱的事,未能如你所愿很抱歉,但一时之间实在筹不到钱。坦白说,去年出马参选县议员因此每月都有大笔债款要还已不堪负荷。选举时飞岛定城君寄了五十圆给我。虽知唯独这笔钱一定要尽快归还,却至今无力偿还。区区五十圆的钱都无能为力实在羞愧之至,但要我再去借钱,我恐怕办不到。贵兄是深信小弟的友情才开口,对此只能再次致歉。但是做不到的事还拖拖拉拉实非我愿,因此才立刻写这封信。请勿生气。小弟如今,已暂时疏远文学,对于贵兄的活跃也不甚了解,但我对贵兄的力量寄予厚望,想必贵兄正在文坛大展身手。再次致歉,前述事项还请明察后谅解。不过,受贵兄如此委托,如果能与朋友商量凑钱或许还有一丝可能,却又怕此举对贵兄失礼……如上草草。松井守。太宰兄收。”
“写信如果不说几句就不是你。啊啊,好友啊。做妻子,有点于心不足,做情人又嫌面貌丑陋,若做妻妾,态度粗杂声如鸦啼。啊啊,不足矣,不足矣。月啊,汝,为天地之美人。叹月惹愁思 (33) 。吉田洁。”
某月某日
“太宰治先生。抱歉再次让你看到拙文,请见谅。一则是因为我们的同人杂志《春服》快要一塌糊涂,颇为伤感。再则是,我自己的疲劳性神经衰弱所致。最后,因为你对区区在下表达善意,昨晚松村这位《春服》同人的来信已转达,再加上我生来厚脸皮,明知给你添麻烦,还是冒昧写信。友人松村这个人,与盐田嘉承、关多治、大庄司清喜这三人一同去您位于船桥的府上拜访时,向您请教对拙作的意见,事后三人又将听来的如数转告于我,又,您在《日本高迈俱乐部》十二月号也有关于拙作的感想,《加冠》一月号刊载的贵作中,让一名少女讴歌《春服》等,可见您的用心。今天,我立刻跑遍街上五六家书店,搜寻这两本杂志,但是每间书</a>店的《加冠》都卖完了,《日本高迈俱乐部》似乎尚未送来。我并不是要写信向您道谢。若是我的身份只要道谢便可了事,那是多么痛快。但,我是有话想对您说。我想征求您的意见。希望您能帮我。只顾着说这些自私的话,实在可耻。您或许已向嘉承问过我的经历背景。但,嘉承八成……毕竟他是个热爱宣传的男人……不过,这不是对嘉承的恶意,是我的自我辩解。我幼年时身体虚弱,曾因白喉和赤痢昏厥两三次。八岁时,大人买了《毛谷村六助》 (34) 给我,从此立志做文学青年。我父亲当时似乎有小妾。我所敬爱的母亲当时被男人胁迫一同私奔去箱根。但我母亲改名新子又回来了。在我记事时,我父亲好不容易从贫穷官吏暂时脱身喘口气,却因罹患肺病,举家迁往镰仓。父亲在以前,曾是惊倒一世的历史家。二十四岁当上报社社长,又因股票失去,也曾在陋巷搜罗史书,靠一支笔糊口。好像也写过小说。与大町桂月 (35) 、福本日南 (36) 等人交往,痛骂桂月,说他炫仙炫奇,同时受到某伯爵、某男爵、某子爵等人的知遇之恩,成为热烈的皇室中心主义者,是个顽固的官吏,孤高狷介,嗜读书,终其一生也是个不知厌倦的史家、坏脾气的父亲。那年我十三岁。在那两年前,小学六年级时,我的老师是镰仓大佛殿的和尚。受其影响,我不再以别墅小少爷的身份任性胡闹,成为偏执的宗教家、神秘家。我在现实中看到神。另一方面对袖珍本的热情也病入膏肓,搜集的长篇讲谈故事比我的身高还高。作文课时被老师指名朗读。以‘报纸’为题,写出卖晚报的故事令全班感动哭泣。我写的俳句也曾登上地方报纸。我这幼小的文艺爱好家还创办了供大家传阅的杂志。当时,有志成为诗人的高中生兄长为了上大学一度返乡,指出我美文 (37) 式形式主义的谬误,劝我看子规 (38) 的《竹里歌话》,还让我在《赤鸟》 (39) 写自由诗。当时我写的一篇《波》得到白秋氏 (40) 激赏,日后,获选刊登在ARS出版社的《日本儿童诗集》。父亲过世那年,兄长在某中学执教鞭。父亲固然是死于肺病,但自土佐国接来奉养的祖父死于地震,还有,接祖父来时发生口角,导致叔父上吊,以及堂弟的发疯(这也是叔父的死因之一)等或许也是原因。兼之,或许也为成了社会主义者感到心痛吧。事实上,兄长把我留在中学宿舍,举家前往东京,自己成了某某组织的书记长,在学校罢课发动抗争,母亲等人逃回镰仓后,他依然自牢中从事知识分子的活动。兄长的同志之一来到我家,将自宿舍归来的我与姐姐感化,使我们对兄长心服口服。三一五事件 (41) 发生后兄长转向结婚,之后婆媳关系失和,兄长夫妇留下我们迁居东京。或许是因为我这个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感伤的文学少年,数学欠佳的学生有严重自渎的毛病,我在学校毫无朋友,孑然一身,与姐姐、住在附近的W大生、小学时代的好友,再加上兄长夫妇,影印杂志《素描》持续了两年。因兄长参与运动,花光了父亲的财产,镰仓的别墅只好租给外人,一家重返东京,兄长夫妇也搬来同住。中学毕业开始打网球的我,拜网球之赐仿佛每夜长高二寸,高大、肥胖,在W高等学院消耗了自渎的一年后,进入W大学划船社。一年后我成为主力社员,两年后,以(52) 做秘书的那种形式,或者仿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种方式等待水与米、别林斯基 (53) 的出现,总之我想做点什么。不过,我是卑鄙的家伙,回到东京后如何堕落,我都无所谓,但我母亲——受不了。不过,话说回来,这边的空气我也受不了。想必,我的心愿是自私自利支离破碎的奢望吧。然而,如果继续这样一个月都保持同样的商人生活,我觉得我要不就是自杀,要不就是会放弃文学,别无选择。或者可以继续。我想继续——但是,我现在写的,是难以忍受的心情。我快要窒息了。把窒闷的呼吸吹入气球,让它飞上青天,死心吧,我心里这么想。但是,我还是想改变生活,我想听听您对此的意见。我已经不行了。就算回东京,也不可能光靠文学糊口。不如干脆去当锣鼓宣传队或游民,生活经验可能还会变得比较丰富。但,我妈一口气寄来四张女孩子的照片让我挑老婆。现在《春服》已无望当作我的地盘。十月寄的百张稿纸的小说不知到哪儿去了。索性,撕破也好。索性,去应征悬赏文学奖吧。保持沉默方为明智吧。然而,太宰治先生,如果可以,请写信鼓励我。四日上班过了五日,我恐怕就已腐败透顶了。今晚我不想写信。明晚和后天想必更不情愿。既然已经说了任性的话,干脆就说个痛快吧。请骂我一下。啊啊,请对我说,赶快回东京!骗人!请介绍我认识我喜爱的作家尾崎士郎 (54) 、横光利一 (55) 、小林秀雄 (56) 。骗人!我从本月起,想把记忆所及写成自传。但,《春服》一塌糊涂让我很悲观。在《春服》重新振作前,能否介绍您所熟知的同人杂志,每个月让我刊登五十张稿纸的文章?我会付同人费。多事!多写一点,去报名文学奖也是个办法,却又觉得那多半得靠运气不太情愿。况且,字迹这么丑的稿子,人家肯定也不会看。意志薄弱的我眼看无法刊登的作品越来越多实在忍不住,索性一开始就撕掉——骗人,骗人,怎样都好。如果这封信您肯看到这里,光是这样,我已万分感激。请写信给我。这样的话,我会再重写。这封信请撕破扔掉。拜托拜托请原谅我。与这同样内容的信,我一共写了六封寄给六位作家。不管怎么说,您都是拥有自我世界的作家。坦白讲,很自大,我有点蠢吧。我无法热爱您的世界。我不认为您聪明。然而,您是近代知识阶级分子,有不安的面貌。我不能再乱写了。您是《黄表纸》 (57) 的作者,也是Eureka (58) 的著者。《被殴的那家伙》 (59) 对您而言不过惹来浅笑。您操弄的人生纸雕工艺,如同大南北 (60) 作品改编的拉洋片鲜血淋漓。我不会再啰唆多话。瓦莱里 (61) 看起来之所以庸俗是您的《逆行》《卑俗性》读后感。不过,在此有近代青年的‘关于失去的青春的一片抒情,关于我们真实环境的幽灵的自我证明’。然而,我是昏暗、荒芜的辽阔草原。到处都有日光照亮吧。绿色生意盎然,但,其中也乱生着菁菁杂草。该从哪儿割除才好,我胡乱从脚下去处拨开草丛往里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要报告——什么呢。我很迟钝。不是那样。不过,我希望自己野蛮又强壮。现在我热爱的世界任何作家都没有。我最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请不要轻视我的平凡。我决定今年一定要写些什么。但是,小说,人生,究竟有何意义。根本没有意义。我要像吃饭一样写小说,就连那么憎恨实务精神的舍斯托夫,都留下了作品全集,所以用力点应该也可以吧。无论是谁都行,我只要收到名人的信,就会写这种莫名其妙厚颜无耻的宣传文。不,只有在这之前,收到北川冬彦 (62) 氏五六行的明信片时。不过,其实,有生以来,我 “敬覆。盼你自重自爱。你应自觉,唤起高迈精神完成你的天赋才能,乃是天下人赋予你的天职。切勿在梦中徒悲泣。应努力严肃完成五十张稿纸。五百圆于你应已足够。八十圆,用于买新斗篷,二百圆可买一套全新的衣裤与白足袋,打造出总计二百八十圆的豪华版拜年贺客。一早,我将立门而待。致太宰治先生。佐藤春夫。”
“谨启。久未联络,不知过得可好。谨致问候。两三天前一再收到明信片与电报,要求寄送二十圆稿费给太宰君,但敝社稿费只能给六圆五十钱(两张半稿纸),敝人现今阮囊羞涩,好不容易在今日向友人借到十圆。承蒙四度重写,万分同情,因此总计只能寄十五。除夕在即,恐怕他还是会照样不当回事地大肆挥霍,因此钱还是由您保管,再视情况适度转交。本想寄更多钱,但我也生活拮据实在无法。曲町区内幸町武藏野新闻社文艺部,长泽传六。太宰治先生尊夫人。”
某月某日
“腊月严冬的夜半,霍然坐起,提笔摘记。一、我并不低劣。二、但,我是独自创作。三、有人在看。四、‘我也彻底贫穷了,是吧。’五、不该如此。六、蛇身清姬 (71) 。七、‘对你惊鸿一瞥,是不幸的开始。’八、这时候,不知太宰是睡是醒。九、‘惜哉,才能!’十、筋骨发达型。十一、玉不琢,不成器。(络绎不绝,思绪的队伍,万紫千红百面亿态。)抓住一条做笔记时,已错失三十倍乃至四十倍、成千上百的言语。S。”
某月某日
“前略。此前料想您必然在疗养正感安心,却风闻贵兄最近只求借由药品注射寻求片刻安稳。我认为此举极为不妥。关于药品注射的可怕后果,想必贵兄早已明白,无须我现在重申。但那如同对恋人断念必须痛下决心,殷切盼你能断念。佛典有云‘勇猛精进’,我认为正可表现这方面的决心。其实本该登门拜访当面申述,但贵兄也已是一家之主,不是稚龄幼儿,我相信即便写信说明你也能理解,因此以书信告之。不妨找个温暖的地方或去温泉区静静思索。或与青森的令兄商量亦可,请原谅我如此多事。或者你已做好去温泉区的准备。如果去了温泉区还请告知。在下想与青柳君一同拜访,也在那附近的旅馆逗留一阵子。代向尊夫人问好。顿首。井伏鳟二。津岛修治先生收。”
“我只筹到三十圆。听到‘赌上性命’这种话我很担心,不知究竟如何。其实直到九日为止,我一直在等着,以为兄长或许会详细通知。(空一行。)这样分开后对彼此的生活都有太多认识不足之处,想必也会遇到种种困难。你说是赌上性命,因此才寄钱给你。但我的生活也绝不宽裕,只能预支薪水(而且,能预支的不多)。(空一行。)不是在吊你胃口。也不是在奢华度日。身为教师,并非如普通人想象中那样生活。犹记当年,你和我应该都曾做过燃烧青春热血的工作。(不是指文学喔。)就是那个,是为了那个。况且,小孩出生后,太太得肺病,我也得肺病(当然症状轻微),已焦头烂额。(空一行。)所以,三十圆,请你将就一下。可以的话,记得还给我。因为我可是赌上性命。(空一行。)透过文坛的小道消息,你在小说之外其他方面的生活态度如何我大抵知道。但是,我不愿相信那是你的一切。(空一行。)打起精神来!什么赌上性命……要自杀的……天底下有那种人吗!气质泽猛保。”
“恶习应除尽。本乡区千驮木町五十番,吉田洁。”
某月某日
“虽觉非说不可却终究说不出口。我决心等到暑假再写信。我想写信。明明觉得非写不可为何却写不出来,我在想这是怎么回事。虽然你说:‘人不该嘲笑人。’但我至今还是写不出来。信决定了我。我决心写信。从明日起我要画一张画。并且更加坚定决心。大约一周即可完成画作。然后去茑 (72) 写信,如果没写信就不回东京。不管怎样,都要等写信之后再说。《青鞭》创刊号已收到。我要起而实行。我没有创造任何东西,只想画这种画,只想得到您的认可,却未实行的自己,令我心焦如焚。自船桥归来当天,想到对自己的彻底绝望,我很悲伤。您的话,现在尤其给我绝对必要的力量。我实行了毕加索与马蒂斯换个看法皆可被付之一笑的事。我最近画的画不是实行是借口。我想写很长很长的信。我说无懈可击的信‘这种信很难做到’,但我这番话似乎被鳍崎君误会了。我努力直到发誓要写信的日子。从那天起对你说话再不需努力。我想写可以看上一整晚的长信。我不是鼬鼠。我有时感到自己沉重如苹果树。也不想与他人说话。唯有在你面前什么事都能说。如果你不相信这封信,我会死。敬四郎拜上。”
某月某日
“拜启。突然提出冒昧请求请原谅,不知您能否收我当弟子?我看了《卑俗性》,现在还在阅读。我现年十九岁。去年自京都府立京都(73) 。我想我大概腕力超强。我的爸妈,有时会生我的气,狠狠甩我耳光。但是,爸妈都很弱小,我压根儿没想过报复。父亲是现役陆军中校,一点也不胖,可笑的是,身高永远都是五尺一寸。只会越来越瘦。想必很不甘心吧。他会摸着我的头哭泣。说不定,我是很不幸的孩子。我是和平主义者,昨天也在五坪大的室内独自盘腿而坐,四下打量半天,清楚可见房间角落,人,再也没有比不擅长打架更伤脑筋的事。内山十三。”
“您似乎很痛苦,但大家都是忍受与您现在同样的痛苦活着。您的创作,这半年来,没有一家杂志愿意刊登。这是作家迟早必经的低潮。这是基于记者之间的默契,没办法。随信附上二十圆。这是我暂时先垫的,兴致来时哪怕是三四张旅行日记也好,请寄稿给我。建议您用这笔钱做个五六日的贫穷之旅。即便只剩我一人,仍然相信您。大阪沙龙编辑部,高桥安二郎。春田被开除了。是我那样处置的。”
“根据尊夫人的报告,您似乎已戒烟、戒酒。相对地,一天要吃二十根香蕉,每日咬烂三十根牙签,弄得尖端散开如棕榈叶,并且边走边随意乱吐,没什么原因就钻出被窝,四处打转,把电灯的灯罩戴在头上,弄坏了三顶,得知这一切,难怪尊夫人只能叹息‘一难方去,一难又起’,但这并非太宰一个人的错。是大家一起起哄,把你当成笑柄,为此,我甚至对两三人萌生恨之欲杀的愤怒。太宰,没什么好羞耻的。抬头挺胸大步走吧。黑。”
“太宰先生,好久不见。欣见您的文名一日比一日隆盛,纵使骂我这是多余的奉承,对于您的小小斥责,亦不足为惊。前不久,《盲草纸》又是压倒性杰作,我每月拜读您写的《思想的芦苇》,只盼能以此为严格修养之资。目送年轻人一点一滴稳健地出人头地的背影,我怀抱着对于人世最尊贵光芒的崇敬心情,昨日,打扫了神坛,并且祈求吉田先生的飞黄腾达。想来实在是不可思议的缘分。太宰先生一整年只订了三百张稿纸,而且一直端正放在桌上,一旁还有钢笔,无论我几时去,稿纸都不见减少,您只是与井伏先生默默下象棋,或睡午觉,对我来说,堪称最坏的顾客,但是,每当我去附近的作家那里送货归来,必定会顺路拜访,一边喝茶,一边悄悄期待必然出现的人。您从不背后议论他人,即便我谈起他人消息,您也看似兴趣缺缺,只是热心研究我的生意。我的眼光果然没错,昨日我也在某知名剧作家面前,谈起这项自豪之处,大获成功。即使被您责骂,也莫可奈何。我保证今后绝不会在别处议论,只限此次,还请宽恕。没想到会在尴尬的地方大失误。话说回来,您吩咐的稿纸,这个月初刚送了五百张,您又订了五百张,令我大吃一惊。昨晚已送出千张。请默默收下。您的(75) 的名义,分送荞麦面或寿司,吃了寿司后再听师傅表演新作,结果很不可思议,听起来果真相当好听。我这么讲应该没错吧。谦哥才不是尊敬你。如果那样自以为是,会惹出大麻烦喔。谦哥对你的小说哪一处,是以什么方式谈论的,了如指掌,我觉得谦哥的这番心意太可贵,真想录音下来寄给你听听。不管你要在什么杂志写文章,或者另外还有多少个读者,对谦哥而言,那丝毫不是问题。谦哥的人品,绝对比你好太多了,你自己没注意的地方,他都细心注意到了,甚至还替你掩饰。如果你能替我们两年后的家庭幸福稍微着想,就请你以后不要再寄那种卑鄙的东西给谦哥了。那每次都会引发我们的争吵。如果你多少还有一点人性,今后,我确信你会改变态度。做梦也不容怀疑。我就挑明了直说吧,我对你和你的小说,都很不喜欢。心情就像钻过有毛虫的青叶下方。只想尽快摆脱永不再见。太宰治老师收,平河多喜。给不认识的人偷偷写信,想必,会是我此生唯一的一次。藏在腰带的信,一下子取出,一下子藏起,我伫立原地,苦思良久。”
“你就那么想要钱吗?今早,我又在报纸的广告版,发现某个男人(想必是你),朝某个男人(想必是我)发出求救信号,真是不好意思。说来可笑,昨天看起来还神采飞扬的男人,一旦发出要钱的求救信号后,顿时令人兴味索然,不忍卒睹,这究竟该怎么说呢?不知你到底有没有念诵吃芋头那段疯子的咒语。念那段咒语时,你是什么表情?你自称是通晓最高级与最低级两方意识的大家,为了一百圆,居然向我这种住址与身份不明的小人物俯首听命,像狗一样乖乖听话,我很想知道你当时的表情,下次你写散文在哪家杂志发表时,不让其他读者看懂没关系,记得在文章某处为我一个人写上百言感想吧。这是X,是Y, (76) 而且最重要的,是一百圆,玩弄人的金主上。致作家太宰治。太宰治君,别以为无人知道就乱来喔。劝你自重。”
某月某日
“太宰先生。再过一两晚之后我也要二十五岁了。我会自二十五岁起写小说,在三十岁走红,然后,分到一点家产,之后便与乡下早已定亲的近视姑娘结婚。先生儿子,再生女儿,然后又是儿子、儿子、儿子、女儿。依此顺序生孩子,四男会从感冒转为肺炎,在五岁夭折,之后,我会顿时苍老许多,即便如此,一年还是固定写两篇小说,在五十三岁死去。我的父亲,也是死于五十三岁,大家都对家父赞不绝口。想必那是最恰当的年纪。老早之前您提过《历史文学》邀稿的小说,已完成送交杂志社,我现在就对那作品充满期待。想必会是杰作吧。”
“前略。小说完成。可喜可贺。受到如雷喝彩,而且可看出威胁我们同业生活的企图。恭喜。虽是寄给《历史文学》,其实你应该投稿到稿费较高之处。不过,除夕,正月新年,就算吃亏个一百圆也无妨,只想尽快拿到现金的心情,这点,无论是我们三流作家,或你们这种纯文学者,似乎都一样。祝新春愉快。”
某月某日
“前日(二十八日左右),依令堂大人所嘱,寄了新年用的年糕及腌咸鱼一包、黄瓜一坛,据您信上所言,黄瓜未收到,麻烦前往贵地的火车站查询后告知,以上请转告尊夫人。以下,尚有两三感言,过完年算来相识已有二十八年,身为出入津岛家的穷商人,不学无术,容我僭越,明知现在不是唠叨抱怨的时候,还是汗颜伏地,恳请暂时容忍,听我细述逆耳忠言。根据传言,最近,您的借钱恶习又犯了,甚至对未曾谋面的名士开口借钱,而且像狗那样哀求,遭到对方峻拒也不以为耻,还振振有词说</a>借钱有哪点不对,只要按照约定在他日还钱,对方也不会困扰,我们自己也可救急,这样有哪点不好。之前,甚至因此向尊夫人丢掷火盆,砸破两扇玻璃,我听到一半已暗自垂泪难以遏止。贵族院议员、功勋二等的显赫家世,对您这种文学者而言没有任何骄傲之处,想必已是老古董,但是为了令尊大人过世后只剩天地一人的令堂大人着想,容我替您保留一点颜面,‘把我一个人当坏人,将我逐出家门除籍,赶出家乡后,现在越发得寸进尺,将我一人抹黑,好像这样才能摆平四面八方’,从这种种言辞,可看出您的恨意。现在您暂时扬名家庭和谐后,对于令兄、令姐,或许会举出条条罪状讨伐,但那种曲解必然无用。之前,嫁至山木田家的令姐菊子女士,也曾衷心哀叹,容我以戏剧比喻,等于是接下政冈 (77) 这种重要角色,若是自己讨厌的人,哪怕是看主家的面子,也懒得多费功夫,不仅是我,令姐菊子女士亦然,为了照顾你,明知会在婆家立场艰难,还是勉强牺牲奉献。因此自今日起请务必、务必打消向他人借钱的念头,万不得已时,请直接通知我,最好还是尽量忍耐一下,此事若被令兄大人得知我会很麻烦,因此这次由我暂时垫款之事,还请保守秘密,容我再次强调,若真是讨厌的人,我也不会啰唆这么多了,这点盼您能理解,请善自养生,善自珍重,端此敬颂。青森县金木町,津岛会治。太宰治先生收。末笔顺祝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