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该死的危机过去了接着又他妈的来了一个。没必要把这句话印出来。不过,会印出来的。这是英语,这是份日报。
我经过我大地母亲的子宫来到这个世界,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像其他每个人一样说话写作,难道不是吗?
因为这部分会引起你的兴趣,老婆。这是一九四年的夏天,我无所事事,躺在格肖姆大街家中卧室里睡大觉,想游泳就去游泳;星期六晚上,与G. J. 、洛西、斯科奇奥和其他男生一起在穆迪街上游荡,悠闲地阅读杰克·伦敦的生平故事,把记不住的长词语用图钉钉出来,用大字母把它们写在一张张字条上,钉在我卧室四周的墙上,那样,早晨我一醒过来,这些纸条就会盯着我看,墙壁上一连串词汇:“无所不在”,“鬼鬼祟祟”,“生意”,“尿”。只是开个玩笑。洛厄尔凉爽的夏夜里,我只在半夜打开台灯,阅读托马斯·哈代。在乔纳森·米勒的影响下,开始撰写我自己“海明威式”的严肃故事,后来……后来,格肖姆街上有人召唤我,也许你知道,波塔基特维尔社交俱乐部就在这条街上,我父亲过去在这家俱乐部经营保龄球馆和台球房。老爸依然在那里打保龄球玩台球,但他不再是经理。不过,在老乔·福蒂埃的陪伴下,他隔着有回声效应的街区大声叫嚷,而老乔也扯开嗓子咒骂,梅里马克河里的岩石都留下了他们的叫骂声。一颗颗胖乎乎的大星星饱含忧愁,低头凝视着我,这使人们想起梭罗说过,当你手持放大镜近距离观察时,就会看见上等秋梨上出现的疱:他说秋梨疱“它们低声细语,议论幸福的星星”,而冬季粗皮红富士苹果只会呼喊太阳和它的红色。我四处闲荡,有人在屋外格肖姆大街上高喊:“杰——克——克——克!”我走出房间,朝楼下沿街门廊的十五个长长的台阶看去,那里站着一个长着黑色鬈发的男生,有种奇怪的熟悉感。“你是不是那个在我十二岁时在萨拉大街上高声喊我的家伙?”
“是的,沙比·塞亚基斯。”
“我在河滩认识你的?”
“是的。”
“你想干什么?”
“就想见见你,跟你谈谈。以前就一直想这么做了。”
“你想见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一直在注意观察你。”
“噢,现在我想起你了。希腊孩子,过去常常跟,嗯,楚塔库斯或者萨普廷一起玩,在河滩上,你是从罗斯芒特来的。”
“一九三六年洪水泛滥后,我们搬到史蒂文斯街去了。”
“噢,对,”我说起话来像威·克·菲尔茨 [1] ,在心里思索,“那……又怎样呢?”
他说:“他们叫我沙比,而实际上我的名字叫沙巴斯……事实上,我的名字叫克里特王子沙巴斯。”
“克里特王子?”
“是的,我认识你,你是巴伦·让·路易斯·杜洛兹。”
“这是谁告诉你的?”
“噢,我去过,嗯,菲比大街,跟古西·里戈洛波洛斯和你的其他一些朋友交谈过,开个玩笑,我只想跟你说说话,一直都想。”我们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你读萨洛扬 [2] 吗?”他说,“托马斯·沃尔夫?”
“没有,他们是谁?”
他说:“我想写剧本,当监制人,当导演,在这些戏剧里当演员;我想穿一件白色的俄国短袖束腰外衣,在外衣我心脏部位缝一个血红的心脏。今年夏天,我打算去波士顿戏剧学校学习。你能写剧本。”
“谁告诉你我写剧本?”
“古西告诉我,你在一次嘉年华上写了一首关于一位姑娘的美丽歌曲,哦,他还说了,我的意思是,他说你的信像诗歌一样。他说你说他的信也写得很好。”
“是的,我把这些信都保存着。”
“如果你愿意,我们出去吃点圣代,或者喝点啤酒,随便谈谈?知道吗,我过去也上巴特利特学校,我也认识韦克菲尔德小姐。其实,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去看看韦克菲尔德小姐,你认识龙尼·赖安和阿奇·麦克杜格尔吗?他们也都想见你,你和我最好的朋友约翰尼·卡扎拉基斯一起参加田径训练的,他也对我谈起过你,说你比赛结束后如何在波士顿四处散步,在高架铁道附近的希腊下等酒吧吃汉堡包,无所事事……你读书吗?读什么书?”
“嗯,我在读哈代、梭罗、艾米莉·狄金森、惠特曼……”
沙比·“这么说来,还相当扎实。”
我暗自说:“好吧,我就迎合一下这个古怪的希腊人,去看看他是个怎样的人。”我对他高声说:“等我穿上衣服,我们一起去闹市区走走,看看周围有没有quiff [3] 。”
“Quiff?那是什么?”
我很想说:“女人呀,你这个笨蛋!”但是,我啥也没说,因为毕竟甚至到今天,谁知道“quiff”是什么玩意,甚至在洛厄尔、劳伦斯、黑弗里尔、康科德、曼彻斯特、拉科尼斯、弗兰科尼亚、圣约翰斯伯里、圣梅戈格或者哈得孙湾,或者南面西面任何一个方向,或者我要不要大胆说,东面?二
不管怎么说,老婆,我就是这样终于与你的兄弟开始交谈,他说他是克里特王子,也许他曾经是克里特王子,不过只是最近才是斯巴达或马尼阿蒂的后裔。
高大的个子,鬈鬈的头发,他认为自己是个诗人,我们成了好朋友之后,他开始教我对文学产生兴趣(在墨西哥,他们说interesa)的技巧和仁慈的艺术。我(说我主要)把他放在有关哥伦比亚大学的这一章里叙述,因为他确实属于那个时期:预备学校青春期之后,严肃认真的学习开始了。
在上帝给我的礼物之中,有着与沙比·塞亚基斯的友谊。
我用简明的诗体文告诉你其中的缘由:不论我们在过桥,还是在酒吧,还是坐在我家门前的台阶上或者下高地他父亲家门前的台阶上,他都大声给我歌唱《重新再来》 [4] 。他会对我高声朗诵拜伦的诗句:“那我们就不再游荡,夜已经这样深了……”这倒不是因为他战死疆场,在安齐奥 [5] 登陆场受伤,在北非阿尔及尔一家医院里死于坏疽,或者也许伤心而死,因为许多其他朋友也死于[11] 有几次较好的持球跑动进攻……守卫队员中表现出色的新生是马斯登(警察局局长的儿子)、朗斯特德特以及杜洛兹,杜洛兹也许是赛场上的最佳后卫。”
于是,在 “您是什么意思?”
“我与你比赛跑到淋浴房;训练结束了!”他站在那里,六英尺三的个子,笑容满面,身着教练裤、防滑鞋和运动衫。
“好吧,”我说完就像小鸟一样开跑了。上帝知道,当我们朝球场尽头的边线冲去时,我领先他五码,但是他长着羚羊一样的长腿,尾随我而来,就在球门柱下超过了我,领先我五码,在淋浴房门口站住,双手叉着腰说:
“怎么,你跑不动啦?”
“嘿,见鬼,您腿比我长!”
“你会很出色的,孩子!”他轻轻拍了拍我说,随后哈哈笑着离开,“明天见!”他回头道别。
这是迄今为止我在哥伦比亚遇到的最令我开心的事情,因为我当然也高兴不起来:我还没有阅读《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约翰·穆勒 [13] 、埃斯库罗斯 [14] 、柏拉图、贺拉斯 [15] 以及其他一切老师布置我们阅读的不为人们所熟悉的书籍。七
与“圣本笃”队的比赛来临了,一大帮装腔作势的家伙,从来没有见过!他们让我想起一年前在高中我们对阵过的可怕的布莱尔队,还有那个莫尔登队,球员个子高大,模样凶恶,眼睛下方抹了油脂,防止太阳的强光;他们穿着难看的棕红色的统一运动服,与我们有点傻乎乎的(如果你要问我的话)印着深蓝色号码的淡蓝色服装形成鲜明的对比。(“Sans Souci”是哥伦比亚校歌的名字,意思是“无忧无虑”,哼!)(还有橄榄球战歌名为“吼叫吧,雄狮,吼叫” [16] 。听上去更像那么回事。)我们进了赛场,在球场里排成一行,我看见边线上站着陆·利贝尔教练,他终于在那里认真看了我一眼。他一定已经听说了有关与罗格斯队的比赛情况,他得考虑明年的守卫队员。我想,他已经知道我来自马萨诸塞州,是个有点疯狂的法国孩子,不太懂橄榄球,不像他特别钟爱的那些来自曼哈顿的了不起的意大利孩子,这些人此时已经是校队的明星了(陆·利贝尔的真名叫吉多·皮斯托拉,他来自马萨诸塞州)。
圣本笃队开球。他们摆好阵容,我按照指令深入到球门线附近的中卫位置,我自言自语:“妈的,我要让这些孬种看看,来自洛厄尔的法国男生是如何带球进攻的,让克利夫·巴特尔斯和整个球队瞧瞧,站在克利夫·巴特尔斯身边的那个老家伙是谁?嗨,朗斯特德特,克利夫·巴特尔斯身边那个穿外套的家伙是谁?靠近水罐的那个?”
“他们告诉我那是来自军队的教练,厄尔·布莱克 [17] ,他只是在消磨下午的时间。”
哨声响了,圣本笃队开球。球摇摇晃晃从空中飞入我的怀抱。我抓稳橄榄球,朝着箭头指引的方向,沿着赛场直愣愣冲了过去,不躲闪,不顾盼,也不低头,而是对准每个人直接冲了过去。他们都聚集在中场那里,扎堆凶猛阻截和推挡,因此他们能够这样或那样突破防线。一些穿红色球衣的本笃队员突破防线,从三个有利角度直接向我冲来,但是角度非常窄小,因为在我像箭一样直冲中场核心时,已经确保达到这种效果。所以当我到达中场时,十一个大个子在那儿等着狠揍我一顿,再把我压得喘不过气;不过,我完全不看他们一眼,依然径直朝他们冲去:他们手臂靠拢,想窒息我:这是心理上的。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我头脑里盘算的是突然(我就是这样做的)飞奔,或者溜掉,一忽溜转向右边,把他们全撂在那里傻乎乎地喝西北风。我竭尽全力飞奔,尽管我穿着沉重的橄榄球运动衣,我还是能疾驰如飞,我已经说过,因为我的腿很粗,又有径赛运动员的速度,眨眼间我已经独自一人抵达边线,赛场上其他二十一名运动员都站在中场懵了,于是转身随我而来。我听见边线上响起阵阵欢呼声。我冲啊冲,铆足全力一直到达三十码线、二十码线和十码线,我听见身后愤怒的喘息声,回头一看,有个同样腿长的老边锋赶了上来,像克利夫·巴特尔斯一样,像去年那个家伙一样,像纳舒厄球赛里那个家伙一样,当我到达五码线时,他的大手抓住了我的颈背,将我按倒在地。我持球跑动进攻九十码!
我看见陆·利贝尔和克利夫·巴特尔斯,还有我们的教练罗尔夫·菲尼高兴得直搓手,在边线上像小希特勒一样跳起了舞。看来圣约翰队没有机会对阵圣本笃队了,因为此时此刻,很自然,我不管怎么说已经上气不接下气,那个愚笨的四分卫想让我独自持球触地得分。我实在是力不从心。我想质疑他的指令,可我不能那样做。于是,我气喘吁吁地冲进对方的防线,结果被压倒在五码线处。然后,朗斯特德特尝试持球进攻,结果圣本笃队的强大防线把他压倒在地;紧接着,我们也失去了最后一次持球进攻触地得分的机会,在三码线处,所以不得不后退让圣本笃队踢悬空球。
到了此时,我已经恢复了体力,做好了再奔跑一次的准备。但是那个飞向我的悬空球是那么的高,旋转着,非常棒,我看这个球要花一个小时才能落在我的手中,我真应该举起手臂,争取合法接球,然后将球触地,让我们球队从那里开始进攻。但是,我没那样做,爱虚荣的杰克,尽管我听见身后两个前场运动员几乎在说:“来,一起上!”我感到他们的四只大手像老虎钳一样夹住我的踝关节,每边各有两只手,我高傲地喘着粗气,狠命地扭动整个身子,试图摆脱他们的钳夹,然后继续往前奔跑。可是,圣本笃他们的钳夹已经将我死死锁定在那里,我仿佛像一棵树,或者像一根铁柱插在地里。我全力做了个翻转身体的动作,只听见噼啪一下响亮的声音,我的腿断了。他们让我仰面躺倒,将我轻轻放在草地上;他们看着我,观点达成一致:“对付他 ,只能这样,不能错过 这个机会(大意如此)。”
我在别人的帮助下一瘸一拐地离开赛场。
我进入淋浴房,脱了衣服,训练员帮我按摩右腿肚,说:“噢,只是扭了扭,不碍事,下周与普林斯顿比赛,我们会让他们再次尝尝完好如初的数一数二的小伙子杰克的厉害!”八
可是,老婆,是一条腿断了,胫骨裂了,就像爆裂了一根铅笔大小的骨头,但那根骨头因为毛线裂纹仍旧粘连在一起,也就是说,如果你愿意,你只要用两个手指轻轻一扭,铅笔就会裂成两半。但是,没人知道这种情况。那整整一个星期,他们一直说我太孱弱娇气,要我打起精神,四处奔跑,别再一瘸一拐的。他们有搽剂,各种各样的,我试着跑起来,我奔跑,训练,奔跑,但一瘸一拐越来越严重。最后他们把我送进哥伦比亚医学中心,拍了X光片,发现我右腿的胫骨已经断裂,我拖着断了骨头的腿奔跑了一个礼拜!
对这事我并不怨恨,老婆,只是陆·利贝尔教练一直说我装腔作势,让新生教练们别信我“喊痛”,逼我“把痛感跑掉”。你是没法把断腿跑好的!就在那时,我发现陆出于某种我永远没法理解的原因,对我耿耿于怀。他总暗示我是个没用的人,我长着两条粗腿,他应当把我安排在对阵开球线上,把我培养成为一个“充满魅力的后卫球员”。
然而(我想现在我知道是何缘故了),就在那年夏天,我忘了提一下,弗朗西斯·费伊请我到波士顿学院的体育场把我彻彻底底测试了一番。他说:“你真的一定要到BC [18] 来,我们这里有一种体系,圣母大学体系,我们起用像你这样的后卫,在赛场上用优秀对阵开球队员为他开辟自由的活动空间。在哥伦比亚那边,陆·利贝尔让你从侧翼绕圈子进攻,你得猛跑二十码,然后卷入一场混战,他那一套KT79逆向打法多么的愚蠢!你最多也许能设法躲开对方的边锋,但是对方 [11] the Morningsiders,可能指到老院长位于莫宁赛德大道府上吃过饭的那些球员。
[12] Cliff Battles(1910—1981),美国职业橄榄球前卫运动员。
[13] John Stuart Mill(1806—1873),英国哲学家、经济学家和政治评论家,主要著作有《逻辑体系》、《政治经济学原理》、《论自由》、《功利主义》等。
[14] Aeschylus(前525—前456或455),古希腊悲剧诗人,与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一起被称为是古希腊最伟大的悲剧作家,有“悲剧之父”的美誉。
[15] Horace(前65—前8),奥古斯都皇帝时期杰出的拉丁抒情诗人和讽刺作家,著有《歌集》、《书札》等作品。
[16] “Roar Lions Roar”,由著名音乐家罗伊·韦伯(Roy Webb)于1925年在哥伦比亚读本科时,为哥伦比亚橄榄球“雄狮队”创作的战歌。
[17] Earl ik(1897—1989),美国橄榄球选手、教练、美国军队官员。
[18] 即Boston College,波士顿学院。
[19] Fran,费伊的昵称。
[20] Sibelius(1865—1957),芬兰作曲家,作品具有民族特色和艺术独创性,主要作品有交响诗《芬兰颂》等。
[21] Tom Wolfe,即托马斯·沃尔夫。
[22] Mr. Schwartz,是托马斯·沃尔夫小说《天使望故乡》笔下的一个人物。
[23] 法语,让我伤心。
[24] Michèle Morgan(1920—),法国女演员。
[25] Harry Baur(1880—1943),法国男演员。
[26] Raimu,法国男演员朱尔·奥古斯特·米雷尔(Jules Auguste Muraire,1883—1946)的艺名。
[27] Phi Gamma Delta fraternity house,1848年在华盛顿杰弗逊学院成立的大学兄弟会,成员遍及美国和加拿大。
[28] Charlie Ba(1913—1991),美国爵士音乐家,萨克斯管演奏家。
[29] Jan Valtin(1905—1951),德国共产党人,苏联间谍,后投奔美国,写过《逃出黑暗》等多部小说。
[30] Low Library,全称应该是Low Memorial Library,1895年哥伦比亚大学校长塞思洛(Seth Low)为纪念其父亲出资100万美元建造的。
[31] Barnard,可能指Barnard College,1889年建立的女子学院,附属哥伦比亚大学。
[32] How you hung?也可译成“你想如何上吊?”hung有很多意思,这里与后面的“hung(上吊)”系谐音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