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从侍从伸过来的手镜中,倏忽瞟了一眼场外看热闹的人们。
他们没有一刻的安稳,维持秩序的绳子深深嵌入肚皮,一个劲儿只想挨近我,哪怕一寸也好。一些人伸着手臂,又笑又跳,以便引起我的注意。
不光女人,也挤满了年轻小伙子。在这五月的正午,他们懒得去上学上班,个个穿着我所创造的制服。那些人喜欢让我看到他们那一身打扮:时髦的镶着丝带的草帽,细腰紧身的条纹短袖衫(钉着肩章),在敞开三只纽扣的胸口闪光的挂坠,以及给人留下包屁股印象的细腿裤子,还有纯黑的袜子……这些都是我所创造、因我而流行的制服。他们一概和我同年,朝气蓬勃。他们无法对付贫穷和闲暇,向人夸示着难于处置的过剩的精力。
他们力求想做的人物、他们的“原型”就是我。我一直这么想,所以打算从侍从伸过来的手镜中窥探一下。镜子里映出一位健壮的青年的脸,然而那种健壮实在是借助油彩的缘故。因为脸上油腻腻的,所以稍许扑上些粉。可是,我很清楚,油彩下面的面孔根本不用扑粉,扑上白粉就没有光泽了。我骨骼粗壮,筋肉结实,不过早已失去往日的活力,所谓原型,经过无数次复制之后,必定很快变得冷却疲惫、干枯无味了。
我二十三岁,不管怎么蛮干,都是无往不利的年龄。但是,由于近半年来无休止的劳累和接连不断地熬夜,我的青春迅疾走向黄昏,对这一点我心知肚明。
这种认识尽皆来自“真正的世界”,因此,这种认识没有存在的必要,因而也就不会存在。就像那些无赖汉洗手不再干坏事一般,我已经同那个世界斩断了关系。我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做梦了。做梦,是那些在电影院里购买粗纸电影票的观众的特权,我没有那样的特权。
“做明星是怎样一番心情呢?”
后援会的一群毛丫头经常向我发问。
(奇怪的是,后援会的会员中,不知为何会有那么多丑女,有时还有残疾人。要到大街上搜集这么多丑姑娘,那一定很费力气。)不过,人们可以谈论自己的梦,但绝不能清楚地说明自己就是梦境本身这样的感觉。
“下次从哪里开始?”
“好像是 居民街一侧挤满了价格低廉的小饭馆和酒吧。午间,店铺全部关门,所有的窗户都挤满了朝外观望的居民。镜头不对着现场的当儿,可以自由参观。其他大部分布景,都被路边的绳索隔开来,居民们只好挤在绳子外头观看。
我敞开条纹衬衫的领子,将上衣搭在肩膀上,用手指头挑着。
电影宽镜头摄影机安装在木架上,镜头对着道路。
高浜导演一直守在摄影机一旁,弓着瘦长的身躯,蹲伏在那里。他长着极敏锐的长鼻子,小巧的嘴巴,面孔黝黑,充满不绝的酷薄的梦想。他习惯于嘈杂的环境下思考问题,一看到他那孤立、激烈和渴望的眼神(常人是不愿在别人面前表露的),我感到看见一种我不该看到的东西。他的双目使我想起被关进密室里的裸体儿童的眼睛。
“你先站在那里。”
他一只手拿着台本,懒懒地站起身来,声音低沉地说。
“用脚踢这个罐头盒。里面积水飞溅。镜头上摇。下边是什么台词来着?”
“嘁,连一片废纸都比我滚动得灵巧!”
“对,‘滚动得灵巧’,合着台词的语尾,电车轰然驶过,剧中人听到噪音,眯细着眼睛。就到这儿。”
排练开始,罐头盒里的水拍得不理想,助理导演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将倾斜的罐头盒扶正。这只白桃罐头盒翻转着锯齿状的圆形盖子,呈现出一种非常威严的物象。
仔细想想,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不仅这座市街,即使到山野里,我在拍摄现场也从未感受过“自然”。不论到哪里,摄影机所拍摄的场面,不外乎是满登登的物象的堆积。优美的森林,壮丽的佛寺,这一切都被解体为一个个各别的物体,不管走到哪里,都和垃圾场一样冰冷,或者阴暗,或者光亮,或者沉滞、杂沓,或者成为一种无秩序之物的堆积和难以收拾的混乱的立体。而且,其中总有一种蹩脚的、不合理的东西,犹如垃圾场啤酒瓶的碎片,突然放出光彩。
“排练期间,请不要用脚触及这个东西。”
助理导演说。
“向哪个方向踢呢?”
“这个……”
助理导演一时回答不出。
“向上!不是说好了要向上吗?否则水就洒不出来。好吧,排练开始!”
高浜导演已经焦躁不安了。刚才的废纸又在作祟吧。
排演期间,私营电车有好几次打头上隆隆驶过,听到声音我就眯起双眼,但表情不合导演的意。
“你那不是厌烦的神色,只是一副目眩的表情……不能这样。这样,就会闭上眼睛,不是叫你立即做瞎子,那样不行。眯细眼睛是因为有电车通过。这表情必须同前面的台词发生关联,你把电车给忘啦,电车!”
每逢这种场合,我总是处于一个演员的孤独的中心。但是,我的“角色”如透明的薄膜包裹着我,紧紧保护着我,如同身在坚固的城堡之中。“角色”构成我的精神和肉体的精密的外壳,飘渺如乙醚,遮断了我和现实的联系。即使导演发怒将我狠揍一顿,他的老拳也只能在虚空中游泳,绝不会落到“我”的头上来。这些我都很清楚。这种认识,绝对不是“真正的世界”的认识。
——正式排练之后进入正式拍摄,一切都与电车有关,而且,因为我背向电车,这是最难掌握住时机的演技。从排练期间开始,我屡屡注意电车从对面铁桥到头顶上声音的变化,捕捉最佳时机。
“下一班电车是几点?”
“三点十八分。到达J车站是十八分,通过铁桥的时刻是十六分三十秒。”
“好,电车一通过铁桥,同时开始正式拍摄。”
导演说道,助理导演用广播喇叭请群众保持安静。
“马上就要正式拍摄,请大家安静。”
加代捧着手镜走过来,那粗劣的黑裤子勉强包裹着肥硕的大腿和腰部,布满了横向的疙皱。我要过来手镜,倏忽瞅了一眼,又还给了她。加代又用检点衣服的眼神,朝我的脸上瞟了一下。
电车映着五月和暖的阳光,从远方小小地奔驰而来,头顶上的铁轨发出微微震动的声响。
“开拍准备!”
导演一声呼喊,助理导演打开用粉笔标示了 来到这里,远离银座杂沓的市声,隔着窗户传来酒吧的音乐,在那里跳舞的人们仿佛是遥远的另一世界的人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里,房内墙壁上的镜子,斜斜地映照着我的脸。我很在乎镜子,只要房间内某个地方有镜子,我就感到那镜子正热心地凝视着我。这座小小的杂乱的房间,仿佛是将银座这只麻袋翻个个儿一般。
其间,我又恢复了刚才奇妙的“互换”的感觉。我的手指慢慢触摸交织着银丝的德国产朴素的灰色社交领带,让它在手指之间不住卷绕着……镜子中我的歪斜的脸孔,全神贯注环视着屋里的各个角落。
然而,老板再次进来的时候,我又把一度塞进口袋的领带,干净利索地放回到原来的盒子里。因为我知道,即使自己干了这种事儿,也不会有人管我叫罪犯,老板会恭恭敬敬给我呈上一份账单,并向周围的人们宣传我这出商场行窃的恶作剧吧?
我身边新来了三位女演员,都和那个出奔的姑娘一样,一身乡间妇女的盛装。她们逐一遭到我的“陷害”。她们没有闲空儿听我开玩笑,一心一意阅读台本,一边颤抖着身子。
最初,我和A子被呼唤的时候,A子登上二楼道具简陋的楼梯,差点儿一脚踏空摔了下来。
“哎呀,小姐,当心脚下,东京是个可怕的地方啊。”
权君抚摸着A子的腰部说。开始表演床上戏了,照明组人员集中在布景四周,兴奋地开着玩笑,睁大眼睛瞧着。
“把A子横着抱起来,A子反抗,脊背紧贴着墙壁,台词。阿丰不管她,就那么站着,照着A子的肩膀,猛地将她推倒在被子上。A子躺在被子上哭泣,阿丰冷然地向下看着,解掉领带,脱去衬衫,接着是台词。就到这里。”
高浜导演吩咐道。
“好吧,A子假装反抗,实际上已经束手就擒了。”
他又加了一句。
A子表演不太成功,她性急地反复排练,场记板性急地响彻四周。这当儿,我以A子为对象,从容不迫地设计自己的演技。我想,当猛然扯掉领带的时候,再用食指夹住领带的一端,把解下的领带一手甩出去。第三次试镜时我这么一演,导演没说什么,我知道他很满意。
“喂,加代,给我几粒仁丹。”
排演的间歇,我向布景下边的加代招呼道。加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将台本摊在膝头,也不加入剪辑人员和宣传部门的人的闲聊,默默编织着一件浅蓝色毛衣。
“那件毛衣准备送给谁?”
一旦同她开起玩笑,她就摆出认真的面孔,翻了翻一直隐藏着的白眼儿回答。
“自己穿的毛衣,是趁着大减价买的,毛线很便宜。”
从楼上望去,浅蓝的毛线在黝黑而潮湿的地面映射下,看起来十分鲜明。人们带来的雨伞,在门口的泥地上湿漉漉地闪着光亮。
加代特地把毛衣织得很粗。她也许故意编织一件极不合身材,也不合时宜,落后于时代的毛衣吧。而且,到了大家都忘记加代夏季里热心织毛衣这件事情的时候,她就会在某一天,一边期待着别人的窃笑,一边穿着这件毛衣暗暗躲进布景后面吧?
我洞察了她的这种行为,所以从楼上俯瞰着那件毛衣的浅蓝色时,我就觉得那是加代隐匿着的恶意的色彩。
那确实是夏季的编织活儿。日子一天天接近夏季,其间,她的手指精妙地运动着,她似乎要把自然、季节,连同这个社会上的世俗习惯,暗暗作弄一番。
虽然这么说,但黑暗布景后面的毛衣闪现的一星浅蓝,毕竟是美丽的,看起来像清澄的水洼,像她虚伪的静静的水洼。
我在正式拍摄接吻的戏之前,都有嘴里含着仁丹的习惯。加代知道这一点,所以当我看到加代手拿仁丹飞奔而来的样子,总是暗暗感到高兴。
加代的神情是她的拿手好戏,不管从哪里接触,都感觉不到一丝嫉妒。加代始终是一张定型化的完美的职业面孔,我爱看她的这种面孔。
加代穿着粗劣的裤子,双脚顺着危险的楼梯跑上来,将银色的仁丹盒子伸到我面前。这种小盒子最好装在自己的口袋里,但照我的信条,不管多么微小的东西,一概不装在戏装之内。不论如何扁平的东西,都有可能对动作和服饰的线条带来微妙的影响,更何况动作激烈时仁丹会发出声响来。
我装束严整,精心地打着领带,卷起衬衫袖口,从纸盒里摇出的几粒仁丹,放在掌心里。这些散文式的银色的颗粒,是我职业上的接吻的象征。
但是,下面一场不是接吻戏。我说了一句无可无不可的话。
“我的喉咙管儿有些干。”
“哎呀,那就喝点儿茶吧?”
加代抬眼看了看我,似乎对我的话有些怨气,但转瞬间,她又在自戒决不能在摄影棚里显露出来。看样子,她心中暗暗对我又气又恼。可是,这在我却感到颇有意思。
“下回拍接吻戏前喝茶吧。”
我不怀好意地说。这时,权君正巧从身边穿过。
“嗬,那可真成老夫老妻啦!”
他发话了,所以一切都照原样不变。
导演发出“准备开拍”的声音时,A子已经开始哭了。
听到正式开拍的声音,一直半开玩笑望着床戏排练的照明部的成员,一下子紧张起来,互相高声喊叫开了。为了不使吊在竹竿尖头麦克风的影子留在画面上,为了防止一组光源的设定,造成两重影像映在墙壁上,给人一种虚假的印象,他们忙忙碌碌地调整着灯光。
在即将正式开拍前的吵嚷中,传来人们使劲用双足跺地板的剧烈的声响,宛如马戏团一群急切等待出场的野兽。
“可以开始了吗?照明组。‘还没好呢’,是吧?”
高浜导演严厉的声调夹杂着玩笑,不过,这种蹩脚的玩笑没有引来任何人的笑声。
拍摄现场各个角落腾起的尘埃,经灯光一照犹如散乱的金箔随处飞舞。加代默默走来,将手镜递到我面前。我稍微瞥了一眼,对于化妆感到很满意。转眼之间,利用场间的间歇,又检验了一下表情。
我和A子被关在一家廉价旅社污秽的房子里,墙上贴着醒目的广告,写着:休息二百元,住宿(加早餐)七百元。门口的地板上装饰着汲取海水的博多小偶人,此外,还挂着写有鄙琐幽默短诗的长条诗笺。面积仅有三铺席大的狭小房间被一张床铺填满了,并排放着闪着红蓝光亮的缎子枕头。
A子对年长的我诉说着,请我关照。她穿着一件宽大的、胡乱打着许多襞褶的印花布连衣裙,给人的印象仿佛是乡下姑娘拼命模仿服装杂志而缝制成的,很符合A子她那高大的身材。看起来带有一种田园风情。A子一双纤腕素指,不住抚弄着榻榻米,眼睛斜睨着空中,嘴里一个劲儿叨咕着仅有一行字的台词。即便对女人,我也不愿去窥探他人的野心,立即转过了头。
“开始!”
导演大声吼道。助理导演敲了用粉笔写着“七十一段第三场”的场记板,铃声响了,于是,那种虚构的时间又流动起来了。
我斜着抱起了A子,她的身体在我的臂腕里像布丁一般颤栗。
她的挣扎没有什么力量,我用腕力使劲抵住她的反抗,随后腾出了双手。A子的背部紧贴着墙,此处的台词是:
“不,不,不要碰我。”
我的回答是:
“不会,不会,你不要动。”
“停止!”导演带着地面上最大的痛苦喊道,拍摄中断了。“意思完全弄反啦!这样怎么行。正式开拍前是我的责任,一旦开始拍戏,就是演员们的责任了。胶卷可不是不花钱白送啊!”
他发了一通牢骚。A子颤声地道歉:
“对不起。”
我对她并不抱有特别的同情,当我从容有余的时候,我总是放心地站在导演一边。此时,高浜导演的苦恼,远比新人女演员颤栗的声音更加壮大,像交响乐一样轰鸣。小小的挫折打乱了拍戏,对于他来说,就像自己制作的易碎的玻璃城悲惨地瓦解了,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像个阴郁的罪犯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拼接成了一桩完美犯罪,他在制造这桩命案的过程中,突然天棚上老鼠踢翻了一只铁盒子,发出巨大的声响。这虽然已成为现实,但他坚决否定这种现实,他是一位苛酷的敌手。
哪怕台词出现一点儿差错,演员表情不够充分,他就不得不放弃这一场戏。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是饶有兴趣地望着高浜导演那种过分苦恼的表情。这是他将一碗苦汁连同那不生不熟的现实一口气吞下去的表情。这种现实,也就是不理想的片子。
“准备,开拍!”
他又一次吼叫着。
场记板啪嗒一声,铃声响了。摄影棚内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
我再一次斜着抱起A子,A子挣脱我的双手,使出浑身力气将脊背紧紧贴在墙壁上。就像撞在偶人上,一瞬间,这种撞击使她白净的下巴颏儿急剧地上扬,又机械地点一下头,就像一件陶器,我听见牙齿“咔嚓”一声合上了。
“不,不,不要碰我。”
她在说出这句台词之前,我用脚尖憋足力气,悄然站立起来,挡住她的去路。摄影机从我和A子的侧面,拍下A子那张充满“期待和恐怖”、一边颤抖一边抬眼望着我的面孔。
我转向镜头,向A子的肩膀用力一按,A子的身子僵硬地斜着倒下,我没有看到这些,觉得仿佛不是按在女人的身子上,而是像作业员按在凝重的、干燥无油的水泵的把柄上。而且,我的腕子的动作必须显得干净、利落,果断有力。
A子倒在床铺上哭作一团(实际上这是不能接受的哭法),舞台变成我一个人的了。我只管按照自己的打算行动好了。
我低头望着哭倒在地的女人的身子,扭动一下嘴角。上半身的演技是允许这样夸张的。我涂着自己唇膏的上下嘴唇湿漉漉的,感到稍有些歪斜地停在恰到好处的地方。然后稍微向上掠一掠头发,运用试拍时早已熟练掌握的一手漂亮的解开领带的方法,那动作不可操之过急,要分作三个阶段,必须通过慢动作,使得松解领带的过程中,充满着饱尝女体快乐的预感。
但是,我的表情不能太像一个恶人。不管哪种时候,都必须保持一个鲜明的美男子的形象,脸上不可剥掉本来的纯洁无垢的面影。我脱去衬衫,动作必须尽可能粗暴而又迅速。接着,我已经感到一副精心打扮的琥珀色强健的胸脯,在摄影机前闪现着光辉。
我在脱掉衬衫右边的袖子的时候开始说台词。
“不要哭啦,我不是很喜欢你吗?”
“停止!”
我的台词一结束,就响起导演的声音,像平时一样,心中极不情愿地闹起了别扭。
“OK!”
导演口中吐出了这个词儿。
四
我在家门口的墙壁上张贴新制作的等身大的招贴画,不知何时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我每天一回家,第一个见到的就是我自己。
这部电影的制作即将完成,关于作品的各种招贴画也逐渐准备齐了。例如,等身大的彩色宣传画送来了。这上面的白底上必定印着我一人独自站立的彩照,各地的电影院要把这张宣传画贴在白铁板上,按照我的体形用钢丝锯切割下来,竖立在电影院的入口旁边。刮大风的日子,在远郊的小屋前,我看到栽倒在地的自己的身影,心中很不是滋味。
这回的单人独立像穿着一身普通的西装,里面是大红的短袖衫,敞开的前胸闪耀着纯金的骷髅项链。这照例是静像摄影师的杰作,可厌的是,为了突现下肢的修长,还要扬起衣襟从下面仰拍,然后反复进行微妙的修正,特别是面孔,必须获得宣传部的认可才行。我就是如此带着一副绯红的面颊,笑嘻嘻地站在那里的。
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中,一眼看到自己这般明朗的容颜,多多少少获得些力量。因为我很清楚,我在拍广告画的时候确实很累,这副愉快的笑容,完全是故意装出来的。
翌日早晨,大雾弥天。我在家门口没有等到一直准时前来的签约出租车,正在为迟到感到焦急的时候,雾中走来一群女学生,我被她们团团围住,突然大腿被谁挠了一下。我不由发怒了,于是海军蓝的白线四散着消失在大雾之中。
那天拍最后一场戏,外景预先选在上野的不忍池,因为天气恶劣,改在摄影棚里进行,两天之后再回到外景地。这场戏的内容是,练子死死拉住对她毫无情面的我,为了让我断绝黑社会的工作,她只好对我挑明久久藏在心中的秘密。我们坐在池畔的椅子上,练子谈到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原来,我坐牢是因为练子那位她最敬爱的哥哥的密告。这样,那帮因为别的原因杀死她哥哥的家伙,结果却为我报了仇。于是,我从一时糊涂的黑社会工作中愕然醒悟过来,明白了练子对我的一片痴情,我让她乘上小船,划起桨来。她一再给我吃口香糖,有两三次我都执拗地回绝了,最后还是接受下来。当我带着目眩的表情正要咬住口香糖的当儿,池面上出现了小小的结束记号。接着,池畔出现一位便衣警察的背影,他手中藏着一张因为强迫卖淫的罪状而被通缉的我的照片,一直凝视着小船上的两个人。据说他那黑色的脊背如黑云般充满整个画面时,结束记号扩展到最大而终结。我认为这样的结局并不坏。一种主张幸福瞬间即逝的哲学,不论是不幸的人或幸福的人,它都具有使他们获得美好心情的力量。
午休时走进外景地附近的寿司店,正在大口大口吃着寿司的时候,一名高级妇女杂志电影栏目的记者,分开门口看热闹的群众,前来采访我。这位神气十足的戴眼镜的知识妇女,最后叹了口气,冒出一句:
“我以为你很可怜。”
中这种圈套的明星有的是。因为对于憧憬和羡慕早已厌弃,一旦有人同情,就感到获得了理解。不过,我不是这样。我在她面前,乐于扮演一个无知的满足于自己名声的青年。她一离开,在一旁大嚼寿司的加代,用一种非常巧妙的咳嗽方法,向她刚离去的方向喷出两三颗饭粒。
公司已经忙着准备下一部片子了。完成这部电影的第二天起,又要开始下一部电影的拍摄了。
下部电影是反映上流社会悲恋的故事。所长打算叫我了解一下上流社会,结束外景地的拍摄之后,带我参加旧式公卿家所举办的宴会。眼下已经变成酒店的旧御殿,由那里原来的老房东主持,每月举行一次宴会,请那些旧华族和有头面的人物,带着家眷前来出席。
所长对每一位见到的人毕恭毕敬,他把我介绍给他们,可是我从未出席过这种遭人冷遇的集会。谁都摆出一副不知道我的名字的架势,年轻的小姐们都装着没有看过我演的电影。而且,我一被介绍给他们,他们就又立即回到同朋友们的谈话中去。
回来的车子上,所长立即变成一位民主英雄。
“这些破落的华族!这帮家伙在家里一定是把沙丁鱼干当饭吃。电影都是虚构出来的,你用不着以这帮人作参考,只要凭一副清静的好心情演好贵公子就行。”
我一边倾听这番意气风发的演说,一边回忆起刚才所长没有介绍我的职业,只说出我的名字来的时候,有一位美丽的小姐,微微歪着头注视我的情景。那是一种不合乎任何礼仪的表情,假如她真的不知道我的名字,从道理上应该立即抑制住那种歪着脑袋的动作。她那般不很明显而颇为优雅地歪着头的姿势,说明我一定被她精妙地意识到了。她生就一副古代偶人般冷俏而纤巧的鼻官,樱桃小口,仿佛用吸管点注的一滴艳红的胭脂水。
“她那种歪着脑袋的样子,可能是故作姿态吧?”我又换一个角度想。
但是,我决不上她的当。看来,她一定觉得,对于我最具杀伤力的语言就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中这类圈套的明星也有一大批。不过,我是不会的。不认识我,不知道我的名字,就意味着我不存在。爱上一个不存在的男人,没有比这种女人更傲慢的了。自己既然不存在,又以为被人家爱上了,我可不是那样的幻想家。对于我来说,到头来我只有加代。
拍完终场戏之后,每天忙着补拍平时落下的细节以及录音制作,费了不少时辰。值得夸示于人的富有波澜起伏的戏一场也没有。某日,留下的第七段打电话那场戏,集中在一天中拍完。打电话打得我疲惫不堪,摄影机变换各种角度,拍摄一个青年毫无变化地一个人独自打电话的姿势,我被这样的程序折腾得苦不堪言。何况,高浜导演对于这种将铃声和电话机加以特写的陈旧表现手法,也感到厌烦。
一次,我出了摄影棚,走进初夏时节明丽的阳光里。这时候我发现,这座犹如工厂一般无趣的建筑物的对面,所长室所在的那栋楼房的尖塔上,飘扬着公司深蓝色的旗帜。这旗帜无疑是一直飘扬在那里的,只是我第一次才看到。
旗帜在轻柔的风里漫卷自如,忽儿垂挂下来,忽而又急剧地扬起,光影离合,闪烁飘忽,极不安定,眼看就要挣脱旗杆的羁绊,向远方飞翔而去。不知为何,当我看到那面旗帜时,从外表到内心,被无边的寂寥所袭击,真想自杀。这是一种怎样的死法啊!
在正门传达室前,又被一些观众紧紧围住,要求签名留念。我实在累了,连写惯的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好了。那些脸皮厚的人,又在别人最先伸过来的签名本上叠放自己的签名本。我胸前的签名本渐次增多,一直高及下巴颏儿。这时,我看到一只将签名本拼命伸到最上边的女人的手,有一半布满了黑色的痦子。顺着那只手臂寻去,原来是一个小头小脸、人高马大的女人。她颇为自豪地将那只长满黑色痦子的手臂,几乎触到我的脸上来了。
我又陷入深深的疲劳,想到了死。要是能死,这一瞬间会感到很舒服。我以为,比起快乐来,尖锐的感觉上的厌恶更能有效地助我死去。我将用自己的双颊抵在道旁死猫的尸体上而死去。
当晚,我面对加代,说出了我的这种莫名其妙的对于死的冲动。
“是呀,要是那样,倒不如跳进这台电扇里死的好啊!”
加代用手指指电扇说。天气闷热,晚上第一次使用了电扇。
“别开玩笑啦。”
我望着那台才买的漂亮的淡绿色电扇说。
不过,我对电扇打着青色漩涡的冷静的旋转抱有好感,它支配着这座小屋的空气,好似那种真正的虚构的时间,可以说,为我创造了最亲切的时光的河流。我身在其中,可以自由呼吸,无所恐惧地谈论死,毫无痛苦地死去。
我躺在沙发椅上,加代总是侧着身子坐在一旁的地板上,闪耀着银齿,痴痴地望着我。
“那么,你的死是很自然的,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没有任何理由……也许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对吗?”
“是的,不需要任何理由。”
我像死尸一般躺在沙发椅上,十指交叉在胸前,略显几分深沉地回答。
“你二十四岁了,美男子,又是人气陡升的电影明星,不会有贫穷的亲戚,也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老毛病……死的条件都很齐备。要是死去,也许世界很快就会将你忘却,或者,你虽说不是詹姆斯·迪恩,但你的名声会越来越引起轰动,到你坟墓上献花的人们将会络绎不绝……不论哪种情况,不都是很好吗?”
“是的,两种情况都很好。”
夜间播送的爵士乐,夹杂在房间一部分被电扇缓慢而有规律地搅动的空气中随处飞旋,犹如喧闹的金头苍蝇。我很困倦,弄不清是想睡还是想死。
“我懂了,你想死是非常人性的。你要是死了,我不写悼词,而要发表长篇大论,说服世界能理解你。到那时候,我也可以摘掉‘侍从加代’的假面具了。”
“那真叫人高兴啊,我可以从墓穴里窥看世人惊讶的面孔。”
“不过,”——加代只穿一件衬裙,盘腿坐在地板上,露出雪白的双腿,这是从白天的加代身上,谁也难以想象的肥硕的大腿。她一边揉搓着,一边自言自语,“我只有大腿才是年轻的。”
“可是,”加代改换盘腿而坐的姿势,顺着地板爬过来,靠在沙发椅上,静静抚摸着我只穿一件内裤的大腿。
“只有大腿同你的相称。”
“算啦,我都想死了。”
我撒娇地说。
“当然啦,过着这样的日子,不想死,还会怎么样呢?所以还是死的好。但这只限于事故,偶发的事故,完全不带有你的意志……要是想死这种心情稍微被人发觉了,那还是不死的好。你是否被自己常说的‘认识真正的世界’这种想法所毒害?你不是想把自己当成个人儿吗?这种陈词滥调还是不谈为好。所谓‘真正的世界’,其实很明显,就是希望你死呀。我多半也会这么死的……这才是真正的世界的使命。从这个世界上,清除掉不同于自己认识的东西,使世界变得清洁起来,这也是一种使命啊。
“你为什么活着?这个问题很简单。你的‘外观’百分之百忠实于真正世界的认识,很符合对方的要求。以此为条件,对方才勉强答应为我们保守秘密,决不对任何人说,允许我们热心的虚伪以及对虚伪的信仰。之所以会这样,那是因为对方看得很清楚,那最纯粹的、似乎十分真实的外观,只不过是这种恶劣信仰的产物。
“明星永远是个外观的问题。不过,这种外观是世间‘真正认识’的唯一有形的标本,表现于唯一一种形状的标本。这一点,对方也很明白。即使整个社会也都清楚,认识的泉水最终必须从我们所信仰的虚伪的源泉中汲取。只是这种泉水,必须罩上一层绝对使大家放心的假面具,否则就糟了。这种面具就叫明星啊!
“不过,另一方面,真正的世界不断期望明星的死亡。因为始终罩着同一种面具,泉水总有一天会被人识破。因此,新的假面具是永远需要的。
“对啦,为了永远保持一副新的假面具,可以照我说的去办,按照我的秘密指示,始终认真地诅咒和嘲笑真正的世界,信仰虚伪。对于人的语言,可以一概不去接触。
“从我开始看到你的时候起,就觉得你这个人很有耐心,你这个人……”
加代确实说了这些话,我都听见了。不过,我只模模糊糊听到这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五
今天是入夏以来阳光最酷烈的日子。影片最终完工的一天,正碰上我的小小的节日。按照我向来怪僻的习惯,那天我提早赶到摄影棚,又去了理发店。
加代到宣传部联络工作,我一个人径直向古老小屋似的理发店走去。强烈的朝阳照耀在摄影棚庭院宽广的草地上,留下斑斑驳驳的阴影。一边停驻着几辆外景地巴士,集合着众多的群众演员。
“竹中班现在出发去都内外景地,请有关人员到巴士旁边集合。”
扩音器反复播送着难以听清楚的呼叫。群众演员们穿着盲流的衣衫,一齐朝我这里张望。
我一步一步走在朝阳下面,对站在车边的竹中导演打招呼:
“早上好!”
我对周围的工作人员,也同样高声问候道:
“早上好!”
我一边呼喊,一边望着摄影棚外的森林上面,拖曳着的尚未彻底醒来的迷离的朝霞。
我是一位谦虚、开朗,受到大伙喜爱的明星。照明部的权君走了过来。
“早上好!”
“哎呀,好早啊,外宿的?”
“真过分,请看我的眼睛,这是处男的眼睛啊。”
我故意睁大眼睛给他看。走到理发店前边,我同权君告别了。
我深深坐在理发店破旧的椅子上,白布围裙明亮的反光映满镜面,一旦裹上我的前胸,那位对我的发型心中有数的不爱言语的老爷子,即刻抄起发剪,转到我的背后去了。
我听着“咔嚓,咔嚓”的剪刀的声音,又感到困乏起来。转眼一看,朝阳洒满休息室的椅子,上面胡乱摆放的报纸,显现出新鲜的边角儿。
因为没有别的需要考虑的事情,于是我便想到了加代。
加代眼下应该在宣传部里。加代虽然应该待在那儿,谁又能证明她确实是在那里呢?
为了战胜困倦,思考随之变得朦胧起来。
加代待在宣传部这件事实要是无法确定,果真就能说明加代是确实存在的吗?其实,哪里也不存在加代,不是吗?宣传部没有她,摄影棚没有她,整个人类世界都没有她,不是吗?如果加代的存在只有我才能看到,那么,大家为何都装作能够看见加代呢?不,人们装作能看到加代,说不定是我的错觉吧?因为谁也不把加代当回事儿,所以也都看不见加代,事情难道不是如此吗?
我半睁半合的眼前,剪下的一绺头发,如黑色鸟影一般,“飒——”地飘落下来,模模糊糊,十分暧昧,加代存在的问题,使我大伤脑筋。
……加代如果不存在……假如这是真的,我又怎么能安然存在呢?那么,我也就不会存在了,不是吗?这样一来,如今在这里,在早晨的摄影棚,在理发店的椅子上昏昏欲睡的男人又是谁呢?
想着想着,我似乎沉人昏睡之中。
……
“小仓先生来啦!”
耳畔响起的话音立即将我惊醒,说话的是加代。只见对面隔着的一张椅子坐着一位永恒的美男子、公司的顶梁柱、明星中的明星——小仓爱次郎,两位随员恭恭敬敬伺候着他。
我连忙从椅子上腾地跳起来打招呼。
“先生,早上好!”
“早上好,年纪轻轻,挺能睡的啊。”
他眨巴一下颇带性感的一只眼睛,好意地应合着。
我透过镜子装出不在意地朝那里望去。我不知道他真实的年龄,不过,从无声电影时代就名声远播这一点看,小仓爱次郎确实超过五十岁了。他依然显得貌美无双。男性的刚毅和优柔、自恃和甘美、严峻和抒情……这一切,都集中在他的一张面孔上了。他是跨越好几个时代的女人们梦寐以求的俊男的典型,他是令十五岁到七十岁的全部女性,夜夜在寝床上辗转反侧、饱受梦魇所苦的人物。
然而,如今从朝阳映射的理发店的镜中眺望,小仓爱次郎的罪过历历在目。他是神,他是美的化身,不论干些什么,都不会成为罪犯,只是他犯了一桩大罪——他毕竟上了岁数了!
尚未化妆的肌肤只留下明显的轮廓,失去力量的衰退显而易见。他通过超拔的化妆技术,以及精湛的摄影角度和照明方面的知识,虽然能一时瞒过观众的眼睛,但眼睑下面密布的皱纹,看上去很难掩盖。美丽的大眼睛里自远方漂来暗淡涟漪般的细浊的波纹。嘴角松弛,必须时刻用力绷紧,否则,下唇就显现不出青春的线条。
他的那张脸已经变成安置美丽容颜的黝黑的台座。他只是在那上面,小心翼翼地镶嵌着早已失去的另一个美丽的面孔。
……我不知何故为恐怖所袭击,眼睛转向自己面前的镜子。
理发师傅被小仓那里所吸引,离开我的身边。于是,镜面上闪光的白布里凸显着我的充满青春朝气的脸膛。
加代的身影靠近了。这正是现实中的加代,存在着的加代。低垂的发髻,未饰白粉的面孔挨近我的耳畔,在镜子里微笑,嘴角里清晰地闪耀着银齿的光辉。
加代显得十分诡秘,她凑近我的耳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但却饱含热情地小声说:
“哪怕你到六十岁,我还会称呼你是漂亮的王子。”<hr/>[28]日本特有的染色技巧。?[29]原文“茶吞み友達”,既有“茶友”的意思,也有“老夫老妻”的意思。此处为一语双关。?[30]James Dean(1931-1955),著名美国电影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