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他计划好了八点钟和安吉丽娜碰面,然而,就在约定时间的半个小时前,他却得到巴利的消息,说有要紧事相告,八点在罗马涅等他。类似的邀请,他拒绝过多次,觉得这只是让他远离安吉丽娜的托辞,但这次,他决定抓住机会,以推迟约会为借口拜访她家。他想观察她周遭的事和人,以此继续了解这个在他生命中扮演如此重要角色的人。虽然只要是和她相关的事,他都觉得是好的,然而,在某种程度上,他还是保有自己的判断力。
安吉丽娜的家在小镇边上,距法比奥·赛维渥几码地。房子很高,有点像军营,独自坐落在田野里。门卫的房门紧闭,艾米利奥直接上了二楼,因为不确定门卫会怎样接待自己,他心里多少有点忐忑。“看起来也不豪华。”他大声地自言自语,来给自己添点儿自信。楼梯似乎仓促建成,石工的完成,也有敷衍的迹象,楼梯的扶栏,用粗糙劣质的铁做成,墙上刷着白色颜料。脏倒是谈不上,但的确比较卑劣,处处透着贫穷的气息。
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女孩儿开了门,她穿着长长的网状衣服,不甚合体。她和安吉丽娜一样好看,但眼睛没有生气,面色发黄,看起来死气沉沉。见到新的面孔,她一点儿也不惊讶,只是把手举到胸前,抓紧那件又旧又小、扣子掉光的夹克。“晚上好,”她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她接待他的礼节极为正式,和她外表的孩子气形成了鲜明对比。
“安吉丽娜小姐在家吗?”
“安吉丽娜!”刚好从走廊尽头走过来的女人喊道,“有位先生找你。”她一定是个好母亲,安吉丽娜被梅里吉抛弃后,一直渴望投奔的好母亲。她上了年纪,穿得像个仆人——曾经颜色鲜亮的衣服,如今已褪了色。她戴着宽松的蓝色围裙,系在头上的手绢也是蓝色的,颇具农民时尚。她风韵犹存,脸型让他想起了安吉丽娜。但她脸型偏长,面无表情,黑小的眼睛透着一丝怯意,就像动物在警惕地躲避着棍棒的击打。“安吉丽娜!”她又喊了一次,然后用极其礼貌的口吻说,“她马上就来。”又重复了好几遍。但她说话时,从来不看他:“请到里面等她。”她说话时鼻音太重,很难给人留下好的印象。每说一句话,她就要犹豫一下,就像口吃患者刚开始演讲那样。而一旦开口,所有的话都一气从她嘴里喷涌而出,不带丝毫的温情。
安吉丽娜出来了,她从走廊的另一头跑了过来。看她的穿着,是打算出门。看到他,她立马笑了起来,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哦,是艾米利奥先生。真是惊喜!”她不太正式地向他介绍,“我妈妈,我妹妹。”
所以,那真的是她以前提起的好母亲!艾米利奥很高兴他们这么友好地接待自己。他立马伸出了手,而这位上了年纪的女士,一点儿也没料到他会这么屈尊俯就,伸出手时,动作不免有些缓慢。她不知道他想从自己这儿得到什么,她那双不安如狼的眼睛盯着他,带着明显的不信任。她母亲和他握手之后,小妹妹也伸出了手,同时还在用左手小心地拽紧胸部以上的裙子。接着,从他那儿得到极大的恩惠之后,她郑重地说:“谢谢你。”
“来这边。”安吉丽娜说。她匆忙跑到走廊尽头的门口,打开房门。
当发现自己和安吉丽娜单独相处时,艾米利奥喜出望外,因为她母亲和妹妹客气地请他进屋后,就一直待在门的另一边。门一关上,他就把自己只想做个旁观者的决心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一把将她拽到怀里。
“不,”她抗议道,“我爸爸就在隔壁睡觉,他身体不太好。”
“我亲你,不出声就行了。”他解释道,接着把嘴唇压向她,她的嘴唇成了阶下囚,而她还在不停地反抗。这样一来,他的吻便化成上千个碎片,甜蜜地分散在她温暖的呼吸里。
最后,她还是挣脱了,筋疲力尽地跑去开门。
“你乖乖坐着,他们能从厨房看见我们。”她还在笑着,后来再回想,他觉得那神情像个调皮又快乐的孩子,刚刚在自己最爱的人面前耍了把戏。像往常一样,他摩挲着她的脑袋,她额前的头发全被弄乱了。他一边用胳膊摩挲着她美丽的秀发,一边睁大眼睛看着。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始打量这个屋子。墙纸有些陈旧,但和楼梯、走廊以及她妈妈和妹妹穿的衣服相比,这屋家具倒是异常华丽。一整套卧室家具都是核桃木做的;床上铺着宽阔、带流苏的床单,屋内一角放着一个很大的花瓶,插着好看的假花;花瓶上方的墙上,挂着精心排列的照片。事实上,这个房间相当奢华。
他开始看这些照片。有个年龄稍大的男人,颇具政治家风范,胳膊放在一堆文件之上。艾米利奥忍不住笑了。“那是我的教父。”安吉丽娜解释道。还有一个衣着讲究的年轻人,看起来像是度假的工人,带着渴望的表情,脸上写满了个性。“那是我妹妹的教父,这个是我弟弟的教父。”她指着另一个年轻人的画像,他体格较小,长相却更为精致。|||||
“还有别的教父吗?”艾米利奥轻声问道。然而,笑话还没出口,便已僵硬。因为在其他照片里,他突然看到了两个认识的面孔:莱亚尔迪和索尼阿尼!索尼阿尼即使在照片里也显得冷酷,面目狰狞。即便挂在墙上,他似乎也还在说着安吉丽娜的坏话。莱亚尔迪的照片最好看。照相机充分实现了它的功能——完美地复制了每一束光、每一个影。莱亚尔迪帅气的照片,似乎源于生活的自然色彩。他站得自然而然,没有依靠桌子,戴着手套的手微微伸向前,像是要去小姐的闺房密会。他以自我防卫的姿态俯视着艾米利奥,这与他年轻、帅气的脸庞正相匹配。艾米利奥不得不转移视线,以掩盖他的嫉妒和怒气。
安吉丽娜没反应过来,她不明白艾米利奥为何突然眉头紧锁。这是他 一天,她告诉他,她不得不去她们家的熟人——德路易吉家里工作。德路易吉女士待人友善,是安吉丽娜的朋友,她丈夫年龄偏大,他们家有个女儿,没有男孩。他们一家人都喜欢她。安吉丽娜说:“我很喜欢去那儿,因为在那儿比在自己家高兴。”艾米利奥说不出反对的话,只好委屈自己,只有晚上才能见她。从那以后,他们见面的次数比之前少了,因为她常常工作到很晚才回家,不能再出来一趟。
这么一来,他发现自己晚上又有了很多空闲时间,他可以多和朋友还有妹妹相处。他还在试图骗他们——关于这次冒险的重要性——就像他骗自己一样,他甚至想让巴利相信:他很高兴安吉丽娜有时晚上有事,这样他就不用每天陪她,但当巴利用那平静而洞察一切的眼神看他时,他一下就脸红了。他不知道该怎么隐藏自己的感情,只好开始打趣安吉丽娜,给巴利讲他观察到的关于安吉丽娜的那些事,但事实上,这一点儿也没减弱他言语间对她的那种温柔。他发自内心地为自己的妙语大笑,而巴利,因为对他太了解,一眼就看穿了他话语里的伪装,由他自己笑去了。
她以前曾试着说托斯卡纳方言,但在这种做作的态度下,她的发音更偏向于英语,而非托斯卡纳语。“总有一天,”艾米利奥说,“我必须改掉她的习惯,这让我很烦。”她一直习惯脑袋往左肩膀倾。“据高尔所说,这是自大的表现,”艾米利奥评价道,然后又带着科学家做实验时的那种严肃,补充道,“谁知道高尔的观察是不是真的比大家通常以为的更准确?”他说,她贪心,她喜欢有很多吃的、很多喝的,她必须吃好。他同情任何要养活她的人!在这一点上,他简直是在恬不知耻地撒谎,因为他喜欢看她吃东西,就像他喜欢听她的笑声一样。他刻意嘲笑了她身上那些他格外喜欢的小缺点。有次聊天时,说起一些很丑又很有钱的女人,安吉丽娜激动地大喊:“有钱!那她就不丑!”这让他深为感慨。她的美貌自是无须多提,然而她却让美貌拜倒在了其他东西的脚下。“粗俗的女人!”现在他可以和巴利一起大笑了。
渐渐地,艾米利奥同巴利讲话和同安吉丽娜讲话时,变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他们肩并肩地静静生活在一起,他也从没试过让两者合而为一。最起码他对巴利和安吉丽娜都没撒谎。他永远也无法对自己承认,他喜欢说话只是因为喜欢说话本身,这带给他的安全感,就好比鸵鸟以为只要不看猎人就可以避免被捕。但是,每当和安吉丽娜独处时,他就完全释放了自己对她的感情。为什么他要压抑自己强烈而愉悦的爱呢?爱上她又会让他有什么危险呢?为什么他要阻止自己的爱?他对她不仅仅是渴望,更多的是爱。一想到她那么弱小,又那么没有依靠,像那些娇弱的小动物一样,他甚至产生了父爱般的感情。缺乏智慧,是她的一大致命缺点,也正是如此,他才对她格外温柔、格外保护。|||||
他赶到马尔兹广场见她时,她正恼火于没看到他在那儿等她,打算离开。这是他第一次让她等他,但是他凭借自己手腕上的手表向她证明,他一点儿都没来晚。等她气消了,她承认那晚她比以往都急着想见他,所以去得比较早。以前也有过这样奇怪的经历,她恨不得一口气全告诉他。她温柔地靠着他的肩膀。“我今天哭了好多次了。”她擦着泪,然而,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她说等到了露台,再告诉他发生了什么,黑暗里,他们手拉着手爬着那条通往露台的长长的大道。他一点儿也不着急。她要讲的消息不会太坏,因为这个消息让安吉丽娜比以往更温柔。他停下好几次,冷不防地亲她一口。
到达顶端后他让她坐在矮墙上,她一只胳膊杵着膝盖。外面的倾盆大雨一连下了好几个小时都没停,他撑着仅有的伞给她避雨。
“我订婚了。”她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些伤感。然而,她很快就忍不住,突然大笑了起来。
“订婚!”艾米利奥重复着。开始他不敢相信,他马上去想她到底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他凝视着她的脸,虽然在黑暗里,但他还是感受到了她声音里一闪而过的感伤。那么这就是真的了,要不然她为什么要对他撒谎?所以他们终于找到了他们需要的第三个人!
“你现在高兴了吧?”她用那种哄骗的语气说。
她根本猜不到他心里在想什么,而他,虽然话在嘴边,却羞于开口。但无论如何他也装不出她想要的那种高兴。他太痛苦了,整个人几乎石化了。她提醒他说,之前听她说起他们之间的计划时,他从不介意。虽说只是个计划,但安吉丽娜的话语却似乎把整件事变成了爱抚,而他也没有认真考虑这个想法。他梦想着整件事变为现实,并期待所有能随之而来的快乐,但哪次他心里的想法在现实中留下过痕迹呢?一生中,他曾想过行窃、谋杀和强奸。他幻想过罪犯的勇气、力量和不正当的欲望,他甚至幻想过自己犯罪的后果,不管怎样,他总能避免惩罚。但后来,他在沉醉于自己的梦中和发现他想毁坏的东西依然完好无损中,得到了一种双重满足,这么一来,他的感官得到了满足,而良心无恙。他实施了犯罪,却没造成任何有害的结果。但现在,他一直梦想的和一直希望的,真的都实现了,他却万分惊讶,仿佛这个梦从来不属于他,他甚至不能承认这是自己的,这和他所了解的太不一样了。
“你难道不打算问问我和谁订婚了吗?”
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很快让自己振作起来:“你爱他吗?”
“你怎么能这么问?”她生气地大喊。她唯一的回答是亲吻那双为她撑伞的手。
“那么就别嫁给他!”他命令道。他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很明白。她已经是他的了,他没想着她会属于别人。难道只是为了完全拥有她,他就要把她让给别人?看到她越来越生气,他试图和她争辩。“和你不爱的人在一起,你永远也不会快乐。”
她完全不懂他的顾虑。这是她第一次跟他抱怨自己的家庭。她的哥哥们没有工作,她父亲病着,他们家的开支从哪儿来呢?他们家的气氛也不快乐。他看见的那次是很不错的时候了,因为哥哥们都出去了。他们只要一回家就开始吵架,还故意挑母亲和妹妹的毛病。如果有更好的选择,她当然不会选那个叫沃尔皮尼的裁缝做丈夫。虽然他已经四十了,但他依然是个体面的男人,善良而温柔,她觉得自己早晚会慢慢喜欢上他的。她还能奢望自己遇见更好的人吗?“我知道,你爱我,对吧?但你从来没说过可能娶我。”听到她暗示他的自私自利,却又没有一点儿怨恨,他非常感动。
也对,可能她这么做是自己最好的选择。他一向不喜欢过多抵抗,当他发现自己无法说服她时,他最后选择了说服自己。
她告诉他,她是在德路易吉家认识沃尔皮尼的。他长得又瘦又小。“他只到我这儿。”她指着他的肩膀大笑着说,“这个小个子男人很好玩。他说他虽然个子小,但他的爱很博大。”她担心艾米利奥可能会嫉妒——虽然在这种情况下担心得毫无理由,便赶紧补充道:“他丑得吓人。他的头发像稻草的颜色,长得挡住了脸。他的胡子长到了眼睛,都快到眉毛了。” 沃尔皮尼在阜姆港做生意,但他告诉她,等他们结婚后,他允许她每周在的里雅斯特待一天。等到那时,反正他大部分时间也不在,他们可以继续悄悄地见面,就像从前那样。
“但我们必须非常小心,”他强调说,“格外小心。”他重复着。如果这对她真的是件好事,那么立马和她彻底断绝往来不是更好吗?这么一来,就绝对不会影响到她了。他觉得只要能让自己不安的良心平静下来,他可以做出任何牺牲。他握着她的手,放在他的前额,在这样充满爱意的动作里,跟她说了自己心里的全部想法:“与其让你因我受到伤害,我宁愿彻底放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