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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塔克特的亚瑟·戈登·皮姆的叙述_摩格街谋杀案

作者:爱伦·坡 字数:57858 更新:2025-01-07 15:50:39

前言

几个月前,我在南海和其他地区经过一系列的历险之后——关于历险的故事我将在下面讲述——回到美国,在弗吉尼亚的里士满偶遇了几位先生,他们对我在周游之地发生的事情很感兴趣,不断地敦促我把这段叙述公之于众。然而,我出于几条理由,拒绝这样做,其中有一些完全是隐私,与他人完全无关,还有一些就不是这样了。我不愿发表这些叙述的考虑之一是,我在外出的大部分时间都因为心不在焉而没有记日记,因此担心仅凭记忆无法写得连贯详细,无法使它显出本应具有的真实性,不免具有夸张的笔调,而当我们在详细陈述</a>那些能强有力地激发我们的想象力的事件时,有些夸张是自然而难免的。另一个原因是,要叙述的事件十分令人惊诧,而我的叙述又缺乏必要的事实佐证(除了一个目击证人,而他有一半的印 我叫亚瑟·戈登·皮姆。父亲是南塔克特一位受人尊敬的做海产贸易的商人,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我的外祖父是位颇为成功的代理人。他干什么都运气极好,在以前被称为埃德加顿新银行的股票投机上大大地赚了一笔。靠买卖股票和其他一些途径,他积聚了很大的一笔钱。我觉得,这世界上他最喜欢的就是我,我也期望在他死后能继承他的大部分遗产。我六岁时,他就把我送到利克兹老先生的学校去。那位老先生只有一条胳膊,脾气还特别的古怪——凡是来过新贝德福德的人,几乎没有不知道他的。我在他的学校里一直呆到十六岁,然后去了山坡上E·罗纳尔德先生的学院。在那里,我结识了巴纳德船长的儿子。船长通常受雇于劳埃德和布兰登堡公司开船出海,他在新贝德福德也很有名气,我肯定他在新埃德加顿一定有许多关系。他的儿子叫奥古斯特,差不多比我大两岁。他曾随父亲上了约翰·唐纳逊号船去捕鲸,还经常对我说起自己在南太平洋的种种历险。我经常和他一起回家,整天和他一起呆着,有时候还整夜在一起。我们躺在一张床上,他总是给我讲提尼安岛上土著人的故事,以及他旅行中在其他地方的见闻,让我整夜睡不着觉,直到天微微发亮。最后,我实在无法克制对他所讲的故事的兴趣,一点一点地,我产生了要出海的强烈愿望。我有一条帆船,名叫“爱利尔”,大约值75美元。帆船上有半个舱面,或者说有一间小舱,用单桅帆船的方式操纵——我忘了它的承重量是多少,不过船上装十个人也还不嫌拥挤。我们经常划着这条船去干一些疯狂的事情,现在想起来,我居然还活着,可真是莫大的奇迹。

我要讲述其中的一个冒险故事,作为后面更长也更壮观的冒险故事的引子。一天,巴纳德船长家里有个晚会,将近结束时,奥古斯特和我都有点醉醺醺了。像通常遇到这种情况时一样,我就躺在他床上,不回家了。我觉得他很安静地就睡着了(晚会是约摸一点才结束的),往日他喜欢的话题一句也没说起。差不多是我们上床后半个小时,我正要打盹睡过去,他突然猛坐起来,赌咒发誓说,西南方向有这么美妙的和风吹来,就算有基督世界的亚瑟·皮姆在,他也不愿睡觉了。我生平从未这么吃惊过,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以为他喝的那些酒让他完全失去理智了。他接着十分清醒地说下去,说他知道我以为他喝醉了,其实这会儿他可清醒着呐。他还说,他不过是觉得,夜晚这么美妙,在床上像狗似地躺着都躺烦了,他决定起床穿好衣服,驾船出去耍耍。我说不上到底中了什么邪,反正他的话一出口,我就感到浑身一阵激动和快乐的惊颤,觉得他那疯狂的主意是世界上最合理最令人愉快的念头。这时正刮着大风,天气很冷——已经是十月末了。我还是晕乎乎地跳下床,对他说我的勇气可决不亚于他,也同样厌烦了像狗似地躺在床上,同样愿意像南塔克特的奥古斯特·巴纳德那样出去找乐子耍耍。

我们迅速穿好衣服,走到船边。船停在潘凯公司原木仓库旁一处陈旧破败的码头边,由于不停地撞在原木上,船帮都有点破损了,舱里装着半舱的水。奥古斯特跳进船去,将水舀干。忙完之后,我们满满地扯起船艏三角帆和主帆,一头向大海驶去。

正如我刚才说的,强劲的风从西南方向吹来。夜色清朗,十分寒冷。奥古斯特掌舵,我站在舱面的桅杆边。船飞快地前进着——自码头边解缆启航以来,我俩一句话都没说过。这时,我问伙伴他打算走哪条道,还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回去。他吹了阵口哨,好大一会后才生硬地说道:“我要出海——你想回去就回去吧。”我朝他看看,立刻发现他的若无其事是假装的,背后藏着巨大的激动。借着月光,我可以十分清晰地看见——他的脸色比大理石还要苍白,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抓不住舵柄。我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立刻警觉起来。那时候,我还不会驾船,完全得依靠朋友的航海技术。随着我们飞快地驶离陆地,海风也突然增强了——不过我还是怯于流露出胆战的样子,便坚定地一言不发。然而半小时之后,我实在忍不住了,便对奥古斯特说我们应该回去。像上次一样,他过了差不多一分钟才回答我,或者说才注意到我的建议。“这就回去,”他终于开口说道——“时间够了——这就回家。”我期待的正是这种回答,可他说这些话时的语调里,有一些让我感到十分恐惧的东西。我再次仔细看看说话的人。他嘴唇青紫,膝盖抖动得厉害,几乎使他站不稳了。“上帝啊,亚瑟,”这时我真的害怕了,喊了起来,“你害什么病啦?——发生了什么事情啦?——你要干什么啊?”“事情!”他结结巴巴地说着,显然是大吃了一惊,说着他抓着舵柄的手一松,人就倒在了舱底——“事情——咳——哪有什么——事情——回家——你——你——你不懂吗?”突然间我明白了事实真相。我赶紧冲过去把他扶起来。他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他站不稳,看不见,也说不了话。他双眼像玻璃球那样浑浊无光。绝望之中我一松手,他便倒在我刚才抱他起来的积着水的舱底。很明显,晚会上他喝的酒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而他在床上的举动是高度酒精中毒的症状——那症状就像疯癫,经常能使受害人模仿神志完全正常的人的举止。然而,夜晚的寒风产生了惯常的效果——开始影响人的理智——而他当时的意识无疑十分混乱,认识不到自己所处境况有多么危险,这也进一步造成了现在不可收拾的局面。现在他已经完全失去理智,而且几小时内这情况也不可能有什么改变。

很难想象我这时候的恐惧心理。不久前酒精燃起的勇气之火已经完全消散,我现在是心惊胆战,犹豫不决。我知道自己根本就不会摆弄船只,而劲风大潮正把我们推向毁灭。看得出,我们的身后正聚集着一场风暴,而我们既没有罗盘也没有补给。而且,如果我们按目前的航向走下去,显然在天亮之前就看不见陆地了。这样的想法和其他一些同样可怕的念头,以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涌上我心头,一时间使我全身麻木,竟无法做出任何举动。船正以可怕的速度在水中行驶着——被风吹了个满帆——无论是艏帆还是主帆都收不起来——船头一上一下地在奔涌的海浪泡沫间前行。船没有突然横转简直是天大的奇迹——奥古斯特早就松开了舵柄,这我已经说过了,而我在慌乱之中也没想到去把它抓起来。然而幸运的是,船依然保持平稳,我的神志也渐渐恢复了一些。风力还在可怕的呼啸中增强,每当船头向下前冲后又高高抬起,后面的海水就横扫船尾,把我们泡得浑身透湿。我的四肢都麻木了,几乎完全失去了感觉。最后,我绝望中鼓起全部的力气,冲向主帆,迅速把它松开。不出所料,它飞掠过船,被海水浸得透湿,连桅杆一起擦着船帮掉进海里去了。这一意外事件倒使我逃过了一场灭顶之灾。这时,只剩下前帆依然被风吹得鼓鼓的,拖着帆船继续前进,间或来一阵大浪漫过甲板,但是不会立刻送命了,我多少放了点心。我抓起舵把,想到我们还有最后逃生的可能,呼吸也顺畅了许多。奥古斯特依然毫无知觉地躺在舱底,由于他随时有被淹死的危险(他倒下的地方水将近有一英尺深),我奋力扶起他的身体,让他保持坐姿,用一根绳子拴住他的腰部,一头绑在小船舱甲板的螺栓上。我不顾浑身冰凉心烦意乱,还是尽量把一切安排妥当,然后就把自己交给了上帝,决心用自己的全部毅力来承受无论会发生的什么情况。

我刚下定这样的决心,突然间,传来一阵长长的、像是从千百个魔鬼的嗓门里发出来的呼喊或尖叫声,传遍了整条船的上下四周。我这辈子永远也忘不了这时候感受到的极度恐惧,我毛骨悚然,只觉得血管里的血液在凝固,心脏完全停止了跳动,我没顾得上抬眼看看让我胆战心惊的声音到底来自何方,便一头跌在我那位倒在船舱里的同伴旁,失去了知觉。

苏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条开往南塔克特的大捕鲸船(企鹅号)的一个船舱里。我身边站着好几个人,奥古斯特脸色惨白,正忙着给我搓手。他见我睁开眼睛,高兴得大喊起来,感恩和快乐溢于言表,惹得在场的粗汉们又哭又笑。很快,我们能活下来的谜底就揭开了。我们是被这条捕鲸船撞上的,当时它正向迎风面,张着所有的帆,全速朝南塔克特驶去,结果其航道正好与我们的航向成直角。是有几个人在前部望,但都没有看见我们的船,等发现时,已不可能避免碰撞了——而他们发现我们时的高声警告,就是让我惊恐不已的那阵声音。我得知,大船瞬间就压了上来,就像大车碾过羽毛那样毫不费力,航行没遇上任何阻挡。而受害者的甲板上也没有传出任何惊叫——听到的只有混杂在狂风巨浪的呼啸之中一声轻轻的摩擦,那是被其毁灭者吞噬的这叶小舟一时擦到了大船的龙骨。但只此一声而已。船长(纽伦敦的E·T·V·布洛克船长)认为我们的船(必须记住它已经折断了桅杆)不过是被撞碎后漂在海上的几块垃圾,便把此事往脑后一丢,准备继续航行。幸运的是,有两个参加望的船员坚定地宣称看见我们的船舵旁有人站着,说还有可能把他救过来。众人议论纷纷,布洛克很是生气,过了一会儿他说他才犯不上一直这样去看那些碎蛋壳呢,还说船绝不能为这样的胡说八道停下来,即使真有人给压了,那也是他自己的错误——还不如淹死他,让他见×去吧,反正是诸如此类的语言。亨德森大副和其他船员一样,对这番卑鄙无耻毫无良知的话十分气愤,他见自己有其他船员的支持,便接过话头,对船长说,他认为他就是最该上绞刑架的人,还告诉他,哪怕自己一上岸就会被吊死也不会执行他的命令。说完他一把把布洛克船长(此刻他脸色煞白,没有回答)推到一边,大步走到船尾,操起舵把,用坚定的声音发出命令,背风航行!水手们迅速回到各自的岗位,船顺利地掉了头。这一切耗去了将近五分钟时间,一般认为要救人已经不大可能了。可是,正如各位读者所见,奥古斯特和我两人都获救了,我俩的获救似乎得归因于两次最最无法想象的运气,而聪明者和虔诚者则把此归于上帝的保佑。

当捕鲸船还在掉头时,大副就放下船上的小艇,和两个刚才说看见我掌舵的水手一起跳了上去。他们刚离开大船(月色依然皎洁),大船就开始沉重而缓慢地朝迎风面倾斜,与此同时,亨德森大副从座椅上跳起来,朝水手喊着倒舵。他什么别的都不说,只是急切地重复着,倒舵!倒舵!水手们尽全力把船往后倒去,但是这时候,尽管船上所有的人都在拼命地放下船帆,船头已经掉转,船正在全速前进。一见能够得着主锚链了,大副便不顾危险伸手把它紧紧抓住。船又一阵倾斜,右舷几乎完全露出水面,这时候,他的焦虑也显露无遗。他看见有一个人以十分奇特的方式贴在小船平滑光亮的船底(那是包着铜皮、用铜线紧固起来的),随着船的每一次起伏,重重撞击着船底。他们趁大船一次次倾斜进行了好几次努力,最后冒着小艇被倾覆的危险,终于把我从危急的境况中解救出去,抬上了大船——那身体真是我的。原来,船上的一根木栓撞破了铜裹的船帮,挡住了正在下跌的我,把我以极不寻常的姿势紧紧抵在船底。木栓的尖头刺透我身上的绿色厚呢夹克衣领,刺进我的后脖颈,在两块肌腱之间、右耳下方一点点的地方穿了出来。人们立刻把我抬上床——尽管生命似乎已经完全停止了。船上没有医生。但是船长给了我无微不至的照料——我想是当着船员的面,为他先前那种恶劣态度做点弥补吧。

与此同时,亨德森大副不顾已经刮起的台风,又一次离开大船。他没划多久,就遇上了我们那条小船的一些碎片,之后不久,和他同去的一个水手就说,他透过暴风雨听见有人在断断续续喊救命。这使得那些勇敢的水手不顾布洛克船长反复命令他们回船,也不顾在海上乘着那么单薄的小艇,每分钟都会遇上致命的危险,坚持又搜索了半个小时。真的,几乎无法想象,他们乘坐的小艇怎么能经得起大浪哪怕是一次的打击。它是用于捕鲸的,而且我有理由相信,是用气箱装备起来的,就像威尔士海边的救生艇。

在毫无结果地搜索了上述一段时间后,他们决定回大船了。他们刚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从艇边急速漂过,从那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喊。他们追了上去,很快赶上了。原来是爱利尔号整个小舱的甲板。奥古斯特就在近旁挣扎,显然是在痛苦地做着最后的努力。等人们把他拽住,才发现他是被一根绳索拴在了这块漂浮的木板上的。各位别忘了,这绳索就是我拴在他腰间,另一头绑在一处木栓上,当时是让他保持坐姿的。看来,我这么做竟然保住了他的性命。爱利尔造得不太结实,下沉时自然就散成碎片,小舱的甲板便不出所料地被冲涌进来的水流掀开,整个地脱离了船体,(毫无疑问,和其他碎片一起)漂到了水面——奥古斯特也和它一起浮了上来,由此逃过了可怕的死神。

他被抬上企鹅号,过了一个多钟头才能开口讲讲自己的情况,才能听明白我们的小船到底遇上了什么样的意外。最终,他完全清醒了,讲述了自己落水后的种种感受。他刚开始恢复了一点知觉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沉在水下,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旋着转着,一根绳索在他脖子上紧紧绕了三四圈。随后,他立刻感到自己正迅速上浮,脑袋猛撞在什么坚硬的东西上,又一次失去了知觉。再次苏醒后,神志比先前更清醒——可还是搞不清周围的情况。这时他明白,出事了,自己落水了,尽管嘴巴还露在水面上,还能够呼吸。这时候甲板很可能是顺着风急速漂动,把仰面浮在水上的他拽向后面。当然,他只要保持这样的姿势,就根本不会淹死。突然间一个大浪打来,把他横着冲上那块甲板,他便拼命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趁此机会呼喊救命。就在他被亨德森大副发现的一刹那,他因精疲力竭,一松手掉进大海,听天由命了。在整个挣扎过程中,他一点都没想到过爱利尔,也没想过导致他这场灾难的原因。全部感知笼罩在虚弱的恐惧和绝望之中。最后被人救起来时,他已经浑然失去了知觉,如前所说,他被抬上企鹅号后,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完全明白自己所处的境地。至于我——我是——根据奥古斯特的建议——用在滚烫的油里浸泡过的绒布猛搓全身,才从死亡边缘被救活过来的(之前的三个半小时里,什么别的方法都试过了)。我颈部的伤口虽然难看,倒没造成任何后果,我很快就完全康复了。

企鹅号在经历了南塔克特外海一场少见的风暴后,大约在上午九点驶进港口。奥古斯特和我设法赶上了巴纳德先生家的早餐——很幸运的是,由于前夜的晚会,早餐迟开了一点。我看,在座的人们自己都满脸倦容,根本没注意到我俩精疲力竭的神情——当然啦,仔细一看就穿帮的。不过,小孩子蒙混过关的本事很大,我完全相信,听完那些水手的可怕故事,说他们在海上如何撞沉了一条小船,淹死了三四十个倒霉鬼,我们在南塔克特的朋友绝不会想到那和爱利尔,和我的同伴,和我,会有什么关系。此后,我俩经常谈</a>起那次经历——但是每一次都会后怕得浑身发抖。在一次交谈中,奥古斯特坦率地承认,当他在小船上发现自己醉得那么严重并感觉自己正因此而不省人事时,他体验到了生平最为痛苦的惊惧感觉。

当我们怀有偏见——无论是倾向还是反对——的时候,所做出的推论都不具有完全的肯定性,哪怕是根据最简单的资料做出的推论。人们可能推测,我刚才所叙述的那场灾难一定会有效地平息我初起的对大海的热忱。可恰恰相反,我们神奇获救之后的一周内,我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强烈执着的欲望,要体验海员所经历的充满疯狂冒险的生活。一周时间虽短,却足以消弭我记忆中的阴影,还使那次险象环生的意外事件处处显得令人激动,格外壮观。我和奥古斯特的交谈日见频繁和有意思。他讲关于海洋的故事(现在我怀疑其中有半数完全是他编造的),总能讲得对我的热情和虽然强烈却有点沮丧的想象力产生影响。奇怪的是,每当他讲起可怕的苦难和绝望,我反而更强烈地向往起海员生活来。对其美好的一面,我的兴趣倒很有限。我所憧憬的是沉船,断粮,死亡或被部落野蛮人俘虏,是在无人知晓无法到达的大海上,在某处灰暗荒凉的小岛上,在悲伤和泪水中了此残生。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确信,这样的念头或欲望——它们真的已达到了欲望的程度——在有忧郁症的人群中十分常见,而我这么说的时候,我只是把它们看作自己肯定要在一定程度上去经历的命运的一线预示。奥古斯特完全理解我的这种心理状态。真的,我们之间的亲密交流很可能使我俩的性格互换了一半。

爱利尔灾难发生后约一年半,劳埃德和布兰登堡(我觉得那家族与利物浦的安德比家族有某种关系)公司为又一次捕鲸开始修理和装备格兰帕斯双桅帆船。那是条老旧而笨重的家伙,即使对它尽了全力,也无法适合航海的要求。我弄不明白,船主有那么多的好船,为什么偏挑它不可——但偏就挑了它。巴纳德先生被任命为船长,奥古斯特和他同行。双桅帆船正整装待发,奥古斯特不时对我说,我想旅行的愿望,现在可有了绝好的机会去实现了。他发现我很乐意听他的话——不过事情没那么容易决定。我父亲虽没有直接表示反对,但我母亲一听我们提这件事就大发脾气。更糟糕的是,我原以为祖父会帮我说话,谁知他竟说,如果我再跟他提这件事情,他就要剥夺我的继承权。但尽管这些困难在阻止我实现愿望,对愿望本身却无异于火上浇油,我决计不顾艰险也要出海。我把自己的意愿告诉了奥古斯特之后,我俩便着手合计着怎么才能办成。与此同时,我对亲戚朋友绝口不提出海的事;我表面上仍然埋头日常学业,做出已经放弃了出海计划的样子。自那时起,我经常检讨自己在此事上的所作所为,感到既不愉快又颇为吃惊。我为推进自己的计划而利用一切机会口是心非——在如此长的时间里让一言一行都如此虚伪——这一切,唯有想到将要实现自己长久以来的旅行梦想时,才觉得可以忍受。

为进行欺骗,我不得不让奥古斯特负责大部分的事情,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格兰帕斯号上,在船舱和货舱里完成他父亲的指令。不过到了晚上,我俩准定会碰在一起,谈论着我们的希望。就这样过了差不多一个月,两人谁也没想出个能成功的好办法,他终于说该做的决定他都做好了。我在新贝德福德有一位叫罗斯先生的亲戚,我通常会不时地在他那里住上两三个星期。双桅帆船定于大约六月中旬(1827年6月)启航,我们决定,帆船启航前一两天,要让我父亲收到一封罗斯先生写来的短信,让我去和罗伯特和艾迈特(他的两个儿子)住上两个星期。奥古斯特会负责写信并让人把它送去。等我假装按计划动身去新贝德福德时,我实际上是去往我同伴那里,他会为我在格兰帕斯上找个藏身之处。他向我保证,那藏身的地方一定会改装得可以舒舒服服在里面呆上好几天,在那段时间里我不能露面。等双桅帆船走了很远的路,不可能再掉头回去了,我就能正式回到舒适的船舱里;至于他父亲,他明白了这个玩笑后只会哈哈一笑。路上会遇到很多过往的船只,可以让他们捎封信给我父母,向他们解释清楚。

终于,六月中旬到了,一切准备就绪。那封短信也写好送到,一个星期一的早晨,我便假装上路往新贝德福德去了。然而,我却径直往奥古斯特家走去,他正在一个街角上等我。我们的原计划是我得找地方躲到天黑,然后再悄悄溜上船去,但是这时正好起了大雾,对我们十分有利,我们便决定抓紧时间立刻上船藏起来。奥古斯特带路到了码头,我在他稍后一点跟着,身上裹着他带给我的一件厚厚的水手斗篷,以免让人一眼就认了出来。当我们转过 我立刻意识到,那纸条是奥古斯特写给我的,一定发生了什么无法说明的意外,使他无法让我从这窟穴中出去,便用这样的办法让我了解真相。我急得有些颤抖,再次寻找起火柴和蜡烛来。我模糊地记得自己睡着之前小心地把它们放在了某个地方,而且我刚才往暗门爬去之前还想起来存放的准确地方。可是现在怎么回想都想不起来了。我心绪茫然毫无结果地忙乎了整整一小时,寻找着失落的物件。那份撩人的焦虑和悬念,真是从来没有过。摸索中,我的头凑近了压舱沙袋,靠近柳条箱开口的地方,我发现从前舱方向闪烁着一线十分微弱的亮光。我十分惊奇,由于那光线看起来就在几英尺开外,我便设法朝它走去。可是我刚一动身子,立刻就完全看不见那线亮光了。我只好顺着箱子摸索着回到原来的位置,这才又看见了它。这次,我谨慎地左右移动视线,发现我得慢慢地、小心地沿着我刚才移动的相反方向移动,才能慢慢接近那处亮光而不会再次失去它。我(挤过无数狭窄的弯道后)很快来到它面前,发现那光是我的火柴碎片发出的,那些火柴落在一只底朝天的空桶里。我正纳闷火柴怎么会掉在那里,手却不经意间碰到了两三块蜡烛碎渣,它们显然被狗嚼过了。我立刻明白,狗一定把我所有的蜡烛都嚼了个遍,这下就根本别想能看清楚奥古斯特写给我的字条了。残余的碎片和桶里的垃圾混在一起,根本就派不了什么用场,我感到十分绝望,放弃了把它们拣出来的念头。至于那几片碎磷片,我尽量把它们拾了起来,又费了不少力带回到箱子,这段时间里,老虎一直呆在那里。

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船舱里一片漆黑,不管我把手怎么往自己脸前凑都看不见。那张白色的纸条几乎无法辨认,就是直举在眼前都看不清。我发现,眼睛稍微偏转一点——就是说,稍微斜着看过去,便能稍微看到一点。我的监房暗到什么程度,由此可见一斑,而我朋友的那张字条——如果真是他写来的字条的话——似乎只把我抛进了更深的麻烦,让我本来已经虚弱焦虑的心情更加不安起来。为了获得亮光,我脑子里转着无数荒唐奇想,结果什么都不行——这样的奇想,和吸过鸦片后睡着的人为达到同样目的,在不安稳的梦境里做到的完全一样。奇想一个接一个在睡梦者头脑里出现,每一个都随着理智和想象交替地主宰着思维,时而显得合情合理,时而又显得荒诞不经。最后,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这主意好像十分合理,以至于我纳闷刚才怎么就没想到。我把那张纸条平摊在一本书上,把我从桶里拾来的火柴磷片一起放在纸上。然后,用手掌很快地、很平稳地摩擦起来。整张纸面立刻泛起明显的亮光,我肯定,如果纸条上写着字,我准能毫不费力地看清楚。可是,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只是一片空白,让人心凉,令人于心不甘。几秒钟后,亮光消失,我的心也随之消沉。

我不止一次说过,在此之前,我的心智曾到过十分接近于白痴的状态。当然啦,也有过完全清醒的时候,偶尔甚至还十分活跃。但是这样的情况是少数。别忘了,我一直在这条捕鲸船的后下舱里呼吸着浑浊不堪的空气,肯定有好几天了,而且在这段时间的大部分里没喝上什么水。近十四五个小时内我根本就没喝过水——也没睡过觉。最令人口干舌燥的腌肉制品一直是我的主要食品,而且自从我丢了羊腿之后就成了我唯一的食品,除了一些航海饼干,而且,航海饼干对我来说毫无用处,它们又干又硬,我嗓子红肿上火,根本咽不下去。我现在正发着高烧,浑身难受。这也解释了这样一个事实:磷光实验失败后,我竟然过了很久才想起其实我只检查了纸条的一面。我不想描写当我意识到自己竟如此粗心时我的恼怒情绪了(我相信我这时候真的非常气愤)。那过失本身本来倒也没什么,可我自己的愚蠢和冲动却使它变得性命攸关了——字条上一个字没看到,失望之余,我孩子气地把它撕成了碎片扔了,而且也说不出扔在了哪里。

聪明的老虎把我从最糟糕的困境里解救了出来。我摸索了很久,摸到了一小片纸。我把它举到狗的鼻子面前,让它明白要他把其余部分给我找来。让我惊奇的是(因为我从来没把它这一族十分擅长的本事教给它过),它似乎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到处寻找不多一会,便找到了另一块较大的碎片。它把纸片带来给我,在我身边磨蹭了片刻,鼻子在我手上直擦,好像在等我对它的功劳表示赞扬。我拍拍他的头,它立刻又跑开了。这一次它过了一会才跑回来——不过这次回来时它衔着更大的纸片,这块碎片证明整张纸条已经凑齐——看来,字条只给撕成三片。幸运的是,我没怎么费力就找到了剩下的几块黄磷碎片——顺着还在闪烁的一两点微光就行。我经历了那么多的困难,学会了必须谨慎从事,于是我停下来想想下一步要做的事情。我想,字条上我没检查的那一面上很可能写着一些话——但是哪一面呢?把碎片拼起来也无法得出结论,尽管我相信所有的文字(如果有文字的话)肯定都完整连贯地写在同一面上。把这一点肯定下来十分重要,因为我将要进行的这次尝试如果再失败的话,剩下的黄磷就不够进行 正如我所料,帆船在奥古斯特把表留给我后约一小时便起航了。那是六月二十号。别忘了,此后我在下舱里呆了三天,在这段时间里,甲板上经常十分繁忙,需要跑来跑去的,特别是在主舱和卧舱之间,所以他没有机会来看我而不冒暗门被人发现的危险。他最后来看我时,我让他放心,告诉他我过得很好,所以之后的两天里他便没为我怎么操心——不过还是想伺机下来看我。可直等到 厨子离开前舱后好一会儿,奥古斯特万念俱灰,不指望自己能活着离开那个卧铺了。于是他决定,一旦有人来看他,就把我的情况告诉他。他觉得,与其让我在舱底死掉,不如让我落到叛匪手里试试运气——我被关在下面已经有十天了,而给我的那罐水还不够喝四天的。他正这么思量着,突然想到,也许能通过主底舱和我联系上。这么做极其困难和危险,换了个场合他根本连试都不会去试,但是现在他反正也没有活的指望,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于是便专心致志地考虑了起来。

首先想到的是手铐。起先,他觉得无法把它去掉,担心这样的话他做什么都会很不方便,可是再仔细一看,他发现只要把手缩紧一些,便可以毫不费力地从手铐里任意地滑进滑出——原来这副手铐根本无法锁住年轻人的手,因为他们手上较细的骨骼很容易挤压收缩。于是他解开绑在脚上的绳子,把绳子摆好,以便万一有人下来时,可以很容易地把脚重新套进去。然后,他查看了连接着下铺的舱壁。那里的挡板是软松木的,大约一英寸厚,他可以毫无困难地把它撬开,穿身而过。这时,从前舱升降梯口传来说话声,他刚把右手穿回手铐(他的左手没有脱出来),把绳索打了个活结套上脚踝,德克·彼得斯就下来了,身后跟着老虎。老虎立刻跳上床铺躺了下来。这条狗是奥古斯特带上船的,奥古斯特知道我很喜欢这动物,觉得我会很乐意在航行中有它在身边陪伴。他把我带进下舱后立刻去我家找它,但在给我带表来的时候忘了提及这件事。自发生叛乱事件以来,奥古斯特一直没见它,便以为它已经死了,已经被大副那一伙恶棍中的某个人扔到海里去了。后来才知道,它好像钻进了捕鲸小船下的一个洞里,怎么也动弹不得,无法脱身。后来是彼得斯把它放了出来,并出于某种善意——这样的善意,奥古斯特知道该如何感谢——把它带到前舱给他做伴,同时还留下一些腌牛肉、土豆和一罐水,然后就回身上去了,答应 这一段叙述的大致情况,是我们在箱子边时奥古斯特告诉我的。后来他才给我原原本本地讲了所有的细节。当时他担心有人会发现他不在前舱,而我则实在按捺不住要离开这可怕的监禁之地的心情。我们决定立刻到舷墙上挖出的那个洞边去,我暂时留在洞边,他出去侦察情况。我俩谁都不愿意把老虎丢在箱子里,可不这么做又该如何却是个问题。现在它似乎十分安静,我们就是把耳朵贴到箱子上也很难听出它的呼吸声。我认定它已经死了,便把箱门打开,发现它四肢伸展着躺在那里,显然是昏睡了过去,但还活着。虽然此时刻不容缓,我还是不忍心把这只两次救了我的命的动物就这样丢下而不做任何拯救它生命的努力。于是,尽管行动十分困难,而且身体也十分疲乏,我们还是奋力拖着它;途中,在不得不翻过那一堆堆积物的时候,奥古斯特还把这条大狗夹在自己胳膊下一起爬过去,而这样的举动我由于极度虚弱而无法完成。最后,我们来到了孔洞边,奥古斯特先钻了过去,然后把老虎也推了进去。一切平安,我们并没忘记向上帝表示真诚的感谢,感谢他把我们解救于即刻的危难之中。我俩商量一致,我暂时留在洞口边,这样我朋友就能方便地把他每日的供给送一部分给我,同时我也能呼吸到相对较干净的空气。

对于我讲述中谈到的帆船上的堆积物,一些曾见过正规装载的读者可能会觉得有些费解,在此我必须说明,在格兰帕斯号上,由于巴纳德船长的疏忽,如此重要的职责竟然完成得如此糟糕,实在很丢人现眼,他受雇的航行任务十分危险,需要一位谨慎小心和经验丰富的水手,可是这两者他却都不具备。草率随意是无法把货物堆放整齐的,在我自己有限的经历之中,就见过因对这方面的问题疏忽或无知而发生的许多灾难性事故。在近海航行的船只,由于经常忙着装货卸货,最容易因</a>忽视正确堆放货物而发生事故。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哪怕船在猛烈晃动,也要绝不允许货物或压舱沙袋有移位的可能。为此,不仅要注意装进来的货物的体积,还得了解该货物本身的性质,以及船是满载还是半载。大多数货物在装舱时都需要压紧。因此烟草或面粉通常都被紧紧地压进下舱,结果在卸货时就会发现,那些大大小小的桶都给挤扁了,得过一会儿才能恢复原状。不过,这样的堆挤主要是为了在下舱腾出更多空间,因为满载了烟草面粉这样的货物,是不可能发生位移的,至少不会因此造成什么麻烦。这样的堆挤的确造成过一些严重事故,但其原因与货物位移完全不同。例如,一条满载着棉花的船,其货物在某种情况下发生膨胀,从而造成沉船事故。毫无疑问,要不是装运烟草的圆桶上有缝隙的话,发酵过程中的烟草也可能出现同样的情况。

只有在船不是满载时,位移才可能造成真正的危险,必须针对这样的情况采取各种预防措施。只有那些遇上过风暴的人,或经历过船在风暴后海面突然平静时产生颠簸的人,才能明白那对松散堆放的货物能产生如何巨大的推撞,以及由此而来所产生的可怕的冲击力。在这样的时候,未满载时的谨慎装货之必要性就更为突出。当逆风停船时(特别是艏帆较小的船),船造型不当的船常常会倾斜到横梁几乎垂直于水面的程度;这样的情况甚至会平均每十五或二十分钟发生一次,不过只要堆放得当,仍然不会产生严重后果。然而,如果没有严格按要求把货物堆放好,船在 7月10日——与一条从里约热内卢驶往诺福克的双桅帆船打过招呼。有薄雾,东面吹来风向不定的轻风。今天哈特曼·罗杰斯死了,死因是8号那天喝了一杯掺水烈酒后痉挛发作。这个人是厨子一伙的,也是彼得斯要依靠的主要帮手。他对奥古斯特说,他觉得是大副给他下了毒,并告诫我朋友,如果不注意提防的话恐怕很快就得轮到他了。现在厨子帮只剩下彼得斯,琼斯和厨子自己,而对方则有五个人。彼得斯和琼斯说起过从大副手里夺过指挥权的事,但对方反应不太热情,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也不好去对厨子说什么了。事实证明,还亏得他这样谨慎从事,因为当天下午,厨子也表示要站到大副一边,而且正式地走了过去,而琼斯则找茬和彼得斯吵了一架,还暗示说要把他煽动夺权的计划告诉大副。很明显,得立即动手了,彼得斯表示,只要奥古斯特愿意出手相帮,他就甘愿冒险把帆船夺过来。我朋友立刻告诉他,他愿意参加任何以此为目的的行动,同时,他认为时机已到,便把我在船上的事情告诉了他。那混血人一听惊喜万分,因为他认为琼斯已属于大副一伙的,无论如何也靠不住了。两人立刻下来,奥古斯特喊着我的名字,彼得斯和我立刻相互认识了。三人一致认为,应当一有机会就把帆船夺过来,而根本不把琼斯考虑在我们的计划之内。如果成功,我们就把这条双桅帆船开进最近的港口,把船交出去。由于同伙的背弃,彼得斯无法实现去太平洋的计划——没有了一班人马,这一计划便无法完成,他只好指望在法庭上以精神失常为理由要求免于处罚——他十分严肃而决断地说,他在协助叛匪时一定精神失常了;但如果被判有罪,他只好仰仗奥古斯特和我的申辩来争取赦免。我们正在讨论着,突然听到一阵喊叫:“全体收帆”,彼得斯和奥古斯特立刻跑上甲板去了。

水手们和往常一样,差不多都酩酊大醉,还没来得及把帆收好,一阵剧烈的狂风袭来,把帆船一头高高掀起。为躲开风头,船往右一侧,已经满满地灌进了水。危险刚一过去,又一阵狂风袭来,紧接着又是一阵——倒还没造成什么损害。肯定是遭遇强风了,剧烈的风正从西北两个方向怒气冲冲地吹来。船上做好了一切抵抗风暴的准备,我们按惯常的做法用被风面收缩到最小程度的前桅下帆顶风停船。随着夜色加深,风也愈加强烈,海浪汹涌。这时,彼得斯和奥古斯特一起来到了前舱,我们又继续讨论下去。

我们都认为,因为谁也不会想到我们会在这样的时候采取行动,目前的机会可谓千载难逢。由于帆船已做好一切抗风准备,正处于滞航状态,无需操纵,可以等我们的尝试成功后,释放一两个水手,就可以帮助我们把船驶进港口去。主要困难在于人数差别太大。我们只有三个,而舱里有九个人,而且,船上所有的武器都在他们手里,除了彼得斯藏在身边的两支小手枪和他经常挂在宽松外裤腰间的一把大水手刀。从某些迹象看——比如通常放在各自位置的斧子和铁杆都不见了——我们觉得大副已经心存疑虑,至少是对彼得斯,而且一有机会肯定会把他干掉。很明显,我们要做的事情已是刻不容缓。但形势对我们还是很不利,采取任何行动都必须十分谨慎。

彼得斯提议,他上甲板去和望员(埃伦)聊天,找个机会,不出一点响动,看准机会顺手把他推到海里去,然后,奥古斯特和我也上去,在甲板上尽可能找到几件武器,大伙一起冲过去,趁他们还没做出任何抵抗便占领升降梯。我反对这一提议,因为我觉得大副(他在一切方面都相当的精明狡诈,除非事情和他的迷信偏见有关)不会这样轻易束手就擒的。单凭甲板上安排了一个望哨这一事实,就足以证明他已经有所警觉——因为船只在遇风滞航期间通常不会这么做,除非需要实行严格的纪律。由于我的读者即便不全是也主要是从未出过海的人们,我不妨在这里说一说处在这种境遇下船上的具体情况。停航——或用航海术语说“封帆”——是一种适用于多种目的的手段,实施方式也有多种。正常天气时,决定停航往往只是为了等候另一条船,或其他类似的目的。如果船在满帆时停航,通常的做法是把部分帆翻转过来,让风把它们吹得紧贴船桅,这样船就会慢慢停止。但我们现在说的是顶风停航。这时风是在船的前方,其猛烈程度不允许船扯起风帆,因为那样就会有倾覆的危险。有时虽然是顺风,但海浪汹涌,船也无法扬帆航行。这时候如果让船顺风飞驶,通常会有大量海水涌溅上船尾,或者船在前进中船艏会向下猛冲,这都会使船只遭受损坏。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到十分必要的时候很少顺风行船。当船只漏水时,通常是让船顺风航行,哪怕海浪十分汹涌,因为滞航时船体会产生强烈的扭曲,裂缝会被撕得更开,而顺风前进时情况就不会那么严重。当风力特别强劲,要撕破用来保</a>持船头顶风的那块帆篷时,或者因船体造型不当或其他原因,用上述手段停不稳船的时候,也都需要让这样的船顺风行驶。

遭遇强风的船只实行停航因其结构不同而有多种方式。有的船是用前桅下帆顶风停得最稳,我相信,此帆在这种情况下是用得最多的。大型方帆船有用于速停的帆,叫风暴支索帆。但偶尔也单独使用船艏三角帆,——有时候三角帆和前桅下帆并用,或用被风面收缩了一半的前桅下帆,用后帆顶风的情况也很常见。前桅上帆经常比其他种类的帆能更好地完成此项任务。格兰帕斯顶风停船时一般是用被风面收缩到最小程度的前桅下帆。

当一条船顶风停住时,通常先要让风恰好能正面吹向船头,使顶风帆吃满背风,这时再稍微调整帆朝船尾绷紧的方向,也就是使它与甲板表面成一条对角线。这样一来,船头就与风的来向形成几度锐角,迎风的船艏自然就承受住海浪的冲击。在这样的情况下,一条好船可以不进一滴水,也不需要水手另外再注意什么,就能安全度过暴风期。通常把舵紧紧捆好,但这么做根本没必要(除非是因为松开后它会产生噪音),因为顶风停船时舵根本派不上用处。事实上,最好还是让舵松开而不是把它紧紧捆住,因为如果不留下晃动空间的话,舵很可能会让汹涌的海浪给折断。只要船帆完好无损,建造良好的船只就一定能保持状态,躲过任何惊涛骇浪,就像是自有生命和理智一样。但如果风力强到要把船帆撕成碎片(通常情况下只有真正的飓风才能做到),那船就立刻会有危险。船会偏向下风,侧舷向海,完全听天由命了:这时唯一的办法是赶紧地把船调向顺风,让它顺风疾驶,直到能支起其他的帆来。有些船什么帆不用也能顶风停住,但在海上可千万不能指望这么做。

言归正传。大副从来没有在顶风停船时在甲板上安排望的习惯,而现在他安排了望,那些斧子铁杆也不见了,这些事实使我们完全相信,那些水手已经警觉,我们不可能按彼得斯的办法给他们来个突然袭击。但是总得采取行动,而且越快越好,因为既然已经对彼得斯产生了怀疑,一有机会他就会送命,而这样的一个机会在暴风袭来时肯定会被发现或被制造出来。

这时奥古斯特提议,如果彼得斯设法用个什么借口把压在暗门上的锚链搬开,我们也许能从下舱突然冲上去发动袭击,但是再一想,船晃得那么厉害,这么做肯定不成。

幸运的是我想出个办法,在大副因迷信而起的恐惧和良心谴责上做文章。别忘了,一个叫哈特曼·罗杰斯的水手两天前因喝了掺水的烈酒,一直痉挛不止,在上午死了。彼得斯曾对我们说,他认为这人是给大副毒死的,而且他这么想是有无可辩驳的理由的,只是我们怎么问他都不肯把实情告诉我们——这种固执的拒绝和他一贯的特殊做派完全一致。但是,不管他怀疑大副的理由是否比我们的更充分,我们立刻对他的怀疑表示同意,决定要采取相应的行动。

罗杰斯是大约上午十一点左右全身剧烈抽搐死的,死后不久的尸体模样是我最毛骨悚然的记忆。他胃部鼓胀,像一个落水后在水底淹了好几个星期的人。双手也是同样的情况,而脸部则皮肤皱,凹陷下去,一片惨白,除了两三块像染上丹毒后发出来的猩红色斑块,其中一块斜着延伸过整个脸部,简直像一条红绷带蒙住了一只眼睛。中午时分,这令人作呕的尸体被抬上甲板,准备扔进海里去,大副正好看了它一眼(这是他 借着一盏应急提灯的微光,我对着挂在舱里的一面镜子碎片看看自己,想到要假扮的那个家伙的可怕命运,不禁暗暗对那形象有些害怕,心也剧烈颤抖起来,几乎无法下决心继续扮演下去。但必须果断行事,彼得斯和我便一起上了甲板。

我们三人发现一切无事,便贴着舷墙爬到舱口升降梯旁。门半掩着,还在楼梯顶部放了几块木柴,以免门被人从外面推上。我们透过枢轴处的缝隙,轻易地看清了整个舱内的情况。现在看来,我们幸好没采纳对他们实行突然袭击的主意。他们十分警觉,只有一个人在睡觉,而且就睡在升降梯底部,身边还架着支火枪。其他的人分坐在几个从舱铺里拿来随便扔在了地板上的坐垫上。他们正全神贯注地商量着什么,从散落着的两只罐子和几个锡酒壶看,他们一直在饮酒作乐,但尽管如此,他们并不像先前那样酩酊大醉。所有的人手上都拿着尖刀,一两个还有手枪,附近一张舱铺上放着好几支火枪。

到目前为止,除了让罗杰斯突然起死回生,使他们失去抵抗能力,我们还没有做出任何具体的决定,因此,在做决定之前,我们先听了一会他们的谈话。他们正在谈论做海盗的计划,我们能听清楚的只是,他们打算和另一条纵帆船大黄蜂号的水手合伙,如果有可能的话,把那条帆船也夺过来,准备实行更大的计划。至于细节,我们谁也没能听清楚。

其中一个人提到了彼得斯,大副回答他时声音很低,听不清楚,后来他又补充了一句,声音稍微大了些,“我搞不懂他为什么对留在舱里船长的那小子那么亲近,我觉得那两个家伙越早扔下船去越好。”对此没有人应答,但我们毫不费力就能感觉到,众人都明白他的暗示,特别是琼斯。这段时间里我变得十分不安,当我明白无论是奥古斯特还是彼得斯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就更焦虑了。但是,我决心自己丢了命也要多干掉几个,决不向任何胆怯低头。

风带着巨大的咆哮掠过绳索,海水一遍遍地洗刷着甲板,除在间歇安静的片刻之中,我们无法听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然而就在一次静风时,我们清晰地听见大副关照一个水手“到前面去,把那两个该——的笨蛋叫到舱里来,好让我看着他们,我不愿意船上有人鬼鬼祟祟的。”还好这时候船颠簸得十分厉害,他的指令没能立刻得到实行。那厨子站起身来找我们,正好一个浪头打来,力量大得我以为要把桅杆都打断了,那厨子一头撞向左舷卧舱,砰地撞开了一扇舱门,引得众人一阵慌乱。幸运的是,我们三人都没被甩离自己的位置,还来得及立刻退回前舱,赶在传信人到达之前——或者说在他从升降梯口探出脑袋之前,因为他并没有上甲板来——急急商定行动计划。厨子在升降梯口无法注意到埃伦是否还在那里,便扯着嗓子重复着大副的命令。彼得斯用假声喊道“哎,哎”,厨子立刻就下去了,一点都没觉察到那里并非平安无事。

这时,我的两个伙伴大胆地走下去进了船舱,彼得斯照原样把门推回去。大副挤出一副诚恳的样子,对奥古斯特说,由于他一直很听话,现在可以到他的舱里来占个位置,日后他们就是一伙的了,说着还为他倒了半碗朗姆酒,让他把它喝了。门一关时,我就跟着来到门边,躲在刚才的位置,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耳边。我把那两根水泵把手带过来,其中一根我放在升降梯口,以备不时之需。

这时,我尽量稳住身子,好把舱里发生的情况看个清楚,还不住给自己打气,准备一旦彼得斯按计划发出暗号,就立刻下到那伙叛匪中间去。此时,他设法把话题引到了血腥的叛乱上,还一点一点地诱使他们谈起了在水手中流传极为广泛的各种迷信说法。我并不能听清楚每一个字,但是能明白地看出,所有在场的人脸上都已反映出了这场谈话的效果。大副明显露出焦虑神情,当有人讲起罗杰斯的尸体如何可怕时,我觉得他几乎要晕过去了。这时,彼得斯说,看着尸体在排水孔里甩来甩去的实在太恐怖了,问他是否觉得最好还是立刻把它扔到海里去。听他这么一说,那恶棍大口直喘粗气,头慢慢朝同伙转了一圈,似乎在寻找愿意去完成这一任务的人。可是,谁都没有动弹,很明显,所有人的神经都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彼得斯向我发出信号。我立刻推开升降梯门,一言不发地走下去,站在人群中间。

考虑到当时这样的情况,鬼魂突现所产生的激烈效果并不难以想象。通常情况下,在场的人心里总会对眼前所见之真假存着一丝怀疑,多少心存着哪怕是十分微小的希望,即自己是什么骗术的受害者,而那鬼魂并不是从幽灵国来的访问者。我们完全可以这么说:每次鬼魂出现,这样的怀疑都会在人们心底闪现,而有时——哪怕是在最极端的、人们经受最可怕的惊吓事例中——所造成的极度恐惧,并不是因为人们坚信在现实生活中的确有鬼魂存在,而是出于心中有鬼,惟恐这一次鬼魂出现也许是真的。但是在眼下的情况中,人们立刻就能发现,这些叛匪的内心中不存在一点可以产生怀疑的因素,他们根本没有怀疑,这个出现的罗杰斯实际上是那令人作呕的尸体的重现,或至少是灵魂出窍。这骗术看上去像是真的,还由于帆船本身与外界隔绝,加上遭遇强风,外人也完全无法接近它,这就把骗术限制在一个十分狭小有限的空间,使叛匪们觉得一眼就能把什么都看个清楚。再说,全体水手——至少是船上他们有丝毫理由加以怀疑的水手——都聚集在客舱里,除了做望的埃伦,而埃伦身高马大(有六英尺六高),他们十分熟悉,心里根本不会产生这鬼魂出现就是埃伦这样的念头。另外还要考虑到,海上风暴令人生畏,彼得斯挑起了那段谈话,上午尸体的惨状在水手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我的装扮十分逼真,更由于他们看见我的时候,舱里的灯正剧烈摇晃,灯光恰好把我可疑的身影映得一闪一灭,这一切,无疑使这场骗局的效果大大超出了我们的预想。大副从躺在其上的垫子上一跳而起,一句话没说,向后倒在客舱地面上,僵死过去,帆船重重地一摇,把他像段原木似地朝下风处掀去。剩下的七个中只有三个人开始时还没有完全懵了,那四个像在地板上扎了根似地死死坐在那里,一脸绝望,恐惧万分,样子十分可怜。我们遇到的唯一抵抗来自厨子。可以算上约翰·亨特和理查德·帕克,不过他们的抵抗有些犹豫,十分软弱。前两个被彼得斯当场开枪打死,我则用随身带着的水泵手柄照着帕克的脑袋一家伙结果了他。此时,奥古斯特从地板上抄起一支火枪,对着另一个叛匪(威尔逊)当胸一枪。只剩三个了:但这时候,他们开始苏醒过来,也许发现自己是上了骗术的当,愤怒地拼命反抗起来,要不是彼得斯力大无穷,还真可能最终占了我们的上风。这三个人是琼斯,格利里和埃布萨隆·希克斯。琼斯把奥古斯特摔到了地板上,对着他的右胳膊连刺几刀,要不是一位我们都未曾料想到的朋友的及时援助,他很快就能把奥古斯特给结果了(由于彼得斯和我都一时无法摆脱各自的对手)。这位朋友就是老虎。只听它一声低吼冲进客舱,就在奥古斯特千钧一发之际,朝琼斯扑了上去,立刻把他紧紧压在地板上。可是,我朋友此时受伤很重,无法来支援我们,而我则因为穿着这身伪装而无法发挥更大的作用。那条狗死咬住琼斯的脖子不肯松动——那剩下的两个根本不是彼得斯的对手,要不是客舱空间狭窄,船又在剧烈摇晃,彼得斯不费什么工夫就能把他们都打发了。这时,他正好抓到了散落在地板上的几把厚重的小凳子中的一把,眼见格利里要朝我开枪,他顺手一砸,把他的脑浆都砸了出来,紧接着帆船一晃,他又撞上了希克斯,他死劲掐住后者的脖子,力气之大,竟然立刻把他掐死了。这样,在比我这番叙述所费要少得多的时间里,我们已经成了这条帆船的主人了。

我们的对手中唯一还活着的是理查德·帕克。还记得吗,这家伙是我在行动开始时用水泵手柄打倒的。此时他还一动不动地躺在一片狼藉的卧舱门边,但当彼得斯用脚踢了踢他时,他开口说话了,求我们饶他一命。他只是头部破了一点,其他地方并未受伤,只是被一击打昏了过去。这时他站起身,我们暂时把他反绑了起来。那狗还在冲罗杰斯叫,但我们过去一看,他已经死了,血从颈部一处很深的伤口处涌出,那无疑是老虎尖利的牙齿干的。

这时大约是凌晨一点,风依然刮得很猛烈。帆船显然颠簸得十分厉害,有必要立刻采取措施让它稍微平稳一点。船差不多每次朝下风处颠簸,海水就会涌过全船,而在刚才的混战当中,由于我在下舱时没关上舱门,好几次有部分海水灌进了主舱。左舷的整片舷墙,还有船上厨房和船艉工作艇,也都被冲走了。主桅杆嘎吱直响,这表明它快断裂了。当初为了给后舱腾出更多的储藏空间,主桅杆桅脚的基座被安在两层甲板之间(无知的造船工有时会这么做,完全应该受到谴责),因此,我们正面临着主桅从基座脱落的危险。但更糟糕的是,当我们测量水泵舱的进水深度时,发现那里至少积着七英尺深的水。

我们把几个水手的尸体留在主舱内,立刻动手处理水泵的事情——当然啦,我们把帕克放了,让他帮着干活。我们尽量把奥古斯特的胳膊包扎好,他也尽其所能帮着干一点,不过干不多。可是我们发现,让一只水泵不停地抽水,也只能保持漏进来的水不再上涨。由于我们一共才四个人,这活就特别严峻,但我们还是奋力保持高昂的士气,一边焦虑地盼望着天亮,那时便可以砍掉主桅杆,减轻帆船的载重。

就这样,我们度过了极其紧张疲乏的一夜,当天终于放亮时,强风不仅没有减弱一丝一毫,也没有一点要减弱的迹象。这时,我们把几具尸体拖上甲板,把它们扔进海去。接着,就考虑如何扔掉主桅杆。一切准备就绪,彼得斯劈砍起桅杆(他从主舱里找到了一把斧子),而其余的人全站在桅索和帆索边。等帆船顺风向前猛烈一冲时,他立刻下令砍掉上风一方的支索,一斧下去,整根木杆带着绳索哗地完全脱离了帆船,飞跌进大海,没有给帆船造成实质性损伤。这时我们感觉到帆船行进起来不像先前那样颠簸,但情况依然势若危卵,尽管我们竭尽全力,不同时开动两台水泵,还是无法减少透过裂缝涌进船舱的水。奥古斯特所能给我们的那点帮助实在是微乎其微。更使我们雪上加霜的是,一阵大浪袭来,把帆船撞得偏离风向,还没等船调回原位,又一个大浪滚过全船,船倾斜得连横</a>梁末端都触到了水面。压舱沙袋一古脑地全压到了船尾(这些沙袋已经翻来滚去地有一会了),一时间,我们以为船是翻定了。然而,船身很快又部分恢复了原位,但那些沙袋还压在左舷,使船侧倾得厉害,根本就不用再考虑开动排水机了,事实上,我们也不可能再干下去了,因为我们的双手都因过度的劳动而皮肤粗糙开裂,血流不止。

我们没听帕克的建议,反而准备把前桅也砍掉,由于我们处境艰难,一阵费劲竭力之后,终于成功地砍断了前桅。前桅掉进海中去时,还捎带上了船艏斜桅,整条帆船就只剩下一具躯壳了。

到此刻为止,船上的大艇在数次浪击中还没有受到任何破坏,对此我们有理由感到十分高兴。但好景不长,因为前桅砍掉了,当然帆船用以保持平稳的前桅下帆也随之而去,这样,海上每一排巨浪都重重砸在全船,不到五分钟时间,整个后甲板就被一扫而去,大艇和右舷舷墙全给掀掉了,连起锚绞盘都给砸成碎片。真的,我们的境况的确悲惨之极。

中午时分,强风似乎有了一丝减弱的迹象,然而我们很可悲地让它给骗了。风势只平缓了一会儿,就变本加厉地猛烈起来。下午四点钟时,面对着劲风人几乎无法站直身体,到夜色苍茫,我根本就不指望这帆船还能撑到 幸运的是,我们四个人都把自己紧紧地用绳索绑在了起锚绞盘的残余部件上,尽可能地平躺在甲板上。就凭这一措施,使我们幸免于难。结果,倾倒我们身体上的海浪重量极为巨大,而且直到我们快精疲力竭才四散流开,我们都被海浪打晕了。我刚一能呼吸,便呼喊起伙伴来。只有奥古斯特回答了:“我们没救了,上帝啊,可怜可怜我们的灵魂吧!”其余的人一点一点地能够说话了,他们劝我们要鼓起勇气,希望还在。从装载的货物来看,船不大可能翻沉,而且强风很可能到早晨就平息下去了。这些话让我产生了新的活力,尽管装满了空油桶的船显然是不会沉的,可说来也怪,我脑里一直乱做一团,竟完全把这一点给忽视了,还一直以为船最大的危险就是翻沉。心里又有了希望,我利用一切机会来加固把我拴在绞盘残体上的那道绳索,同时发现,其他伙伴也都在忙乎着。夜色漆黑,想把我们周围那一片发出凄厉声的黑暗和混乱描绘出来也是白费力气。船的甲板几乎和海面持平,更确切地说,我们被一圈喷吐着白沫的水墙包围着,每时每刻,那水墙的一部分就从我们身上漫过。完全可以这么说,我们的脑袋,每三秒钟里只有一秒钟是露在水面上的。尽管我们相互挨得很近,却根本无法看见对方,就是我们躺在其上、任凭风暴把我们甩来甩去的那条帆船,我们也什么都看不清。每隔一会儿,我们就相互喊着名字,以此使伙伴们保持希望,并给最需要的人带去安慰和鼓励。奥古斯特身体十分虚弱,因此便成了我们众人安慰的对象,更由于他右胳膊被砍伤,无法把捆着自己的绳索再绑紧一点,我们真担心他随时都会被卷进海里去——可是却根本无法给他任何帮助。幸运的是,他的上半身就绑在被打剩的那部分起锚绞盘下面,海浪撞在绞盘上碎成浪花,威力就减少许多,所以他的情况比我们其余任何人的都更为安全。要不是这样的情况(他开始是把自己绑在一处比较敞开的地方的,后来被海浪冲到了那里),他肯定不到早晨就没命了。由于帆船正顺风滞航,侧倾得很厉害,我们都比在其他情况下更不容易被抛下船去。如我所说,船是向左舷倾斜的,大概有一半的甲板经常没在水里。因此,把我们冲向右舷的海浪经船舷一挡,其威力大大减小,我们仰面躺在船上,落到我们身上的多是些碎浪,而从左舷打来的浪通常被称为逆水浪,我们卧躺的姿势正好使它无法对我们起作用,没有足够的力量拉脱捆绑在我们身上的绳索。

我们就在这样可怕的情况下一直躺到天亮,看清了周围这片令人恐惧的景象。帆船已成了一段朽木,听凭海浪起伏翻腾,风势要说有变化,那就是还在增强,刮起了真正的飓风,我们这些常人的眼里,看不见一丝能跳出苦海的希望。好几个小时,我们一言不发,担心着身上的绳索随时都会松开,残存的绞盘随时都会绷裂落海,或者随时会起一道巨浪,从四面八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把这笨重的家伙深深地砸到水下,没等它回出水面,我们就全给淹死了。然而,全凭着上帝的慈悲,让我们幸免于眼前的危难,中午时分我们看见了宝贵的阳光,情绪兴奋起来。没过多久,我们就觉察到风力明显减小了,这时,奥古斯特自前一夜后半夜以来 此后不久就发生了一件事情,每当我回想起来,都不免要来一次情绪大波动。事件中充满了最让人震惊、而且在多数情况下让人最未曾料想、最难以想象的细节,它所唤起的先是极度欢乐继而极度恐惧的情绪,比后来长长九年时间里我所经历的千百次遭遇所唤起的,还要强烈得多。当时我们正躺在升降梯边的甲板上,争论着是否还有可能进到卧舱里去,我看了一眼和我面对面躺着的奥古斯特,发现他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煞白,嘴唇直哆嗦,样子有说不出的古怪。我感到十分紧张,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没有回答;我看看他的眼睛,发现他两眼圆瞪,好像在看着我身后的什么东西,我觉得他是不是突然发什么病了。我一转身,看见一两英里之外,有一条大帆船正朝我们驶来,一阵令人晕眩的狂喜立刻涌进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那种体验我一辈子都难以忘怀。我像被一颗火枪子弹击中般跳将起来,朝那条船张开双臂,以这样的姿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彼得斯和帕克也同样狂喜起来,尽管方式有些不同。前者像个疯子似的在甲板上直跳舞,满嘴的胡言乱语和祈祷求诉,后者则涕泪交加,像小孩子似地哭了好大一会。

眼前的这条船是一条大型的荷兰造双桅帆船,漆成黑色,船头立着一个俗丽的包金人头像,帆船显然经历过不少风雨艰险,而且也在给我们造成了那么多灾难的那场强风中吃了不少苦头。只见它的前桅上帆没了踪影,右侧舷墙也被撕掉一大块。我们初看见它时——我刚才说了——它在我们上风两海里远,正朝我们开来。微风温和,让我们感到惊讶的主要是,帆船上除了前桅下帆、主桅主帆和一块斜桅三角帆外,其他的帆都没有支起来。当然,船行驶得很慢,我们不耐烦得几乎要大发其火了。还有,行船的方式十分笨拙,尽管我们见了船很激动,但这一点还是注意到了。帆船偏航得厉害,有一两次我们都以为船上的人看不见我们,或看见了我们的船,以为上面没人,就准备转向航行。于是,每当那条船似乎要掉转船头时,我们就扯起嗓子向它高声呼喊,于是它似乎又改变主意,再次转舵向我们驶来。帆船那古怪的行为重复了两三次,我们认为,除了舵手喝醉了以外,没有别的理由可以解释了。

直到船离我们还剩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我们才看见甲板上有几个人。三个人,从他们的衣着来看,应该是荷兰人。其中两个靠在舱近旁的旧帆上, 当天剩余的时间里,我们一直傻傻地发呆,盯看着那条越漂越远的船,直到黑沉沉的天空遮住了视线,我们这才略微恢复了一点神志。饥饿和干渴的痛苦又回来了,使我们无法顾及其他考虑。然而,天亮之前我们什么都干不了,只好尽量把自己绑好,抽时间小睡一会。这方面我倒是做得比预期的好,一觉睡到天亮,那些运气不太好的同伴把我喊醒,我们再次设法从船舱里弄些补给出来。

此时海面上一片死一般的静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平静的大海——天气温暖宜人。那条帆船已经不见了踪影。我们开始行动,先费力地从前锚链又拧下一环,把两条链子都捆在彼得斯腿上,他再次尝试摸到那道舱门去,觉得只要能迅速去到门前,就有可能把它打开。由于船体此时比先前平稳得多,他希望这次能成功。

他顺利地来到门边,从脚踝上退去一环铁链,奋力想用它把门砸开,可是没有结果,门框比预想的结实得多。他在水下呆了那么长的时间,已经是筋疲力尽了,必须让我们中的其他人把他替下来。帕克立刻表示愿意去,可试了三次都没成功,连门都没能走到。奥古斯特手臂上的伤使他下去了也派不上任何用场,因为即使他能走到门边,也无法用力将门打开,因此,拯救大伙的任务自然就要由我来出力完成了。

彼得斯刚才把一环铁链留在了通道里,而我下水以后发现,身体无法平衡,无法在水下站稳。于是我决定 在此之前,我也曾设想过我们被逼到这最后的极端地步的可能,并暗下决心,无论以什么形式或在什么情况下,我宁愿去死也不能走这条路。即使在目前这样的极度饥饿状态下,这一决心也未曾有过半点动摇。帕克的提议,彼得斯和奥古斯特都没有听见。于是我把帕克拉到一边,心里暗暗向上帝做着祈祷,希望他给我力量来劝说他放弃这一可怕的念头。我用尽各种方式劝了很长一段时间,还以他奉为神圣的一切东西的名义求他,用在如此极端的场合中我所能想到的各种观点劝阻他,要他放弃这念头,别对那两位说出来。

他听着我所说的一切,没有要反驳的样子,我开始抱有能说服他按我的话去做的希望了。可是等我一说完,他就回答说他知道我说的一切都没错,还说这条路,的确是人所能设想出的最为可怕的一条,但他现在已经撑到了人的天性所能支撑的极点,此时死一个人就有可能——很有可能——把其余的都拯救出来,就没必要让大家都去死,还说我这样劝他放弃还不如不说,因为他早在那条船出现以前就下了决心,只不过刚才看见了船,没有早一点把这主意说出来。

此刻我就恳求他,即使我说不动他放弃这主意,怎么说也得再等一天,也许会有船来救我们,我再次用上了所能设想的一切论点,以为多少能感动一下他那粗人的天性。可他回答说,他是熬到了最后关头才把话说出来的,再没有吃的,他一天也活不下去了,再等一天,他的这个主意就太迟了,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

我发现用温和的口吻无法说动他,便换了一种口气,告诉他得明白,我们几个人中,我是受难相对最轻的,因此,我的身体状况和力量在此时要比他强得多,也比彼得斯和奥古斯特强,总之,如果我觉得有必要,就能凭强力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如果他胆敢把如此血腥的禽兽念头告诉其他两个,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扔到海里去。他一听便掐住我的脖子,抽出一把刀向我肚子刺来,可因为他身体实在太虚弱,刺了几次没刺成。此时,我腾地怒火直冒,把他推到船边,真想把他扔到海里去。可是,彼得斯赶来把我们分开,问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还没来得及拦住他,帕克就全说出来了。

他这番话所产生的效果,比我想象的更为可怕。似乎奥古斯特和彼得斯两人早已暗暗藏下了这一吓人的念头,只不过帕克是 7月24日——今天上午,我们神奇地恢复了精神和体力。我们依然未脱险境,虽然知道离陆地很远,但并不清楚自己到底身处何方,船上的补给怎么省吃俭用最多也只能延续两个星期,而淡水几乎没有了,破船孤零零地在海上漂流着,听任风颠浪打,更糟糕的是,我们虽然刚刚在上帝的帮助下逃过了疾病和危难,可前面还会有更多更可怕的疾病和危难。想到这些,我们觉得目前正在忍受的不过是通常的苦难——严格说来,说不上好,也说不上糟。

日出时分,我们正打算再次潜到储藏室去捞点东西,突然一场阵雨,还打起了闪电,我们便转而设法用此前用过的那张床单去接水。我们别无他法,只能往床单中央放一环前锚链,把雨水引到那里,再渗下去灌进水罐去。我们差不多要灌满一罐时,从北面猛地刮起一阵暴风,船体剧烈颠簸起来,我们站立不稳,不得不停下,然后跑到船前部,像先前那样把自己紧紧捆在残存的绞盘上,那安详的心情,是通常遇上这样的情况时远远不可预计,也超乎想象的。到中午,风力强到航行时只应该收一半帆的程度,到夜晚,则变成强风,同时海水也涌得厉害。不过,我们已经从过去的经验中学会如何把自己捆好,所以尽管几乎每一刻身体都要被海水泡一回,让我们担心会不会被冲下海去,这一晚过得还算安全。幸运的是,天气很暖和,被海水冲着反倒让人感到有些快意。

7月25号——今天早晨,强风减弱成一股十节微风,海浪也小了许多,我们在甲板上也不会弄湿衣服了。然而使我们十分伤心的是,尽管我们那么仔细地把食物捆绑好了,还是有两罐醋汁肉卷,以及那整只火腿,都被冲下海去了。我们决定暂时还不杀那只海龟,每人吃一点醋汁肉卷,喝一份水当早餐,我们在水里掺了等量的酒,喝下去后觉得舒畅了许多,力气也恢复了一些,并没有出现上次喝了红葡萄酒后那种痛苦的酒精中毒现象。海水依旧汹涌起伏,我们无法再次下到卧舱去打捞补给。白天时,升降口里浮上来几件没什么用处的东西,立刻就被冲到海里去了。我们也注意到,现在船体侧倾得厉害,我们不把自己拴牢就一分钟都站不稳。就这样,我们度过了阴郁而难受的一天。中午的太阳似乎就在头顶,我们坚信,船被一连串北风和西北风吹到了赤道附近。傍晚时我们看见了几条鲨鱼,其中特别大的一条还奋力朝我们冲来,使大家吃惊不小。有一次,船身猛地一倾斜,把甲板深深地抛到了水下,这可怕的家伙竟然顺势朝我们游过来,在升降口上扑腾了几下,尾巴还狠狠地砸到了彼得斯。幸亏一排大浪袭来,把它卷回海里,使我们都松了口气。要是风浪不那么大的话,我们也许就把它给逮住了。

7月26号——今天早晨,风势大减,海面平静了下来,我们决定再去卧舱看看。忙死忙活累了一整天后,发现不能指望从这地方再找到什么东西了,舱室的隔板在夜里被击穿,舱里的东西都给冲到底舱去了。这一发现自然使我们满心绝望。

7月27号——海面几乎完全平静了,只有一阵轻风,还是从北方和西方吹来的。下午的时候,太阳十分炽热,我们便忙着晒衣服。我们还跳到海里去洗澡,这倒让我们减轻了不少干渴的感觉,还让我们觉得舒服了许多,不过,白天我们看见几条鲨鱼一直在船边游动,这让我们感到十分害怕,因此十分谨慎。

7月28号——还是好天气。帆船现在侧倾得十分严重,我们都担心它最终会翻过来底朝天。我们尽可能为此险情做好准备,把海龟、水罐和剩下的两罐醋汁肉卷紧紧绑在上风面,放在船体外侧的主锚链下。海上整天都十分平静,几乎没有风。

7月29号——继续同样的天气。奥古斯特受伤的胳膊开始出现组织坏死的迹象。他老是说犯困和极度口渴,但没感到剧痛。除了用肉卷罐里倒出来的一点醋给揉在胳膊上以外,别无他法,而即使这样,也看不出一点有效的迹象。我们尽一切可能为他减轻痛苦,给了他三倍的淡水份额。

7月30号——极其炎热的一天,无风。整个上午,一条巨大的鲨鱼一直紧跟在船体近处。我们试图用套索去抓它,但没能成功。奥古斯特病情恶化,既有伤又缺少营养,状况显然不行了。他不停地祈祷,恳求别让他再遭罪了,他只求一死。今晚,我们吃完最后一点醋汁肉卷,还发现水罐里的水臭得不掺些酒就无法下咽了。决定明天一早把海龟杀了。

7月31号——由于帆船严重侧倾,我们度过了极度焦虑疲乏的一晚,醒来后便动手杀了那只海龟。尽管它没伤没病,但比我们想象的要小得多,所有的肉加起来不超过十磅。我们计划尽可能久地留起一部分来,便把它切成小块,把肉块塞进三只空的醋汁罐和那只酒瓶里(所有的瓶瓶罐罐我们都没扔掉),然后再把醋倒进去。这样,我们存起了大约三磅的龟肉,准备把外面的吃完之后才去碰它。我们计划着每天大约消耗四盎司肉,这样便可维持十三天时间。黄昏时分,一场骤雨袭来,还夹杂着雷电,但持续时间太短,我们只接到了半品脱的水。大家一致同意把它全给了奥古斯特。看来他已濒临绝境了。他只能凑在我们接水的床单边缘来喝水(他躺着,我们把水举在他脸部上方,直接倒在他嘴里),因为我们没有盛水的容器了,除非把大玻璃瓶里的酒倒掉,或把罐子里发臭的水倒掉,而如果阵雨不停的话,这办法两者必用其一。

受难者喝了水似乎没有一点好转。他的胳膊从手腕到肩膀呈现一片黑色,两脚冰冷。我们觉得他随时都会咽气了。他极度消瘦憔悴,尽管离开南塔克特时有一百二十七磅重,此时的体重最多不过四十到五十磅。他两眼深深陷入脑壳,几乎都看不见了,脸部的皮肤松松地耷拉着,使他在咀嚼任何食物,甚至在咽水的时候都十分困难。

8月1号——继续同样的无风天气,热辣辣烤人的太阳。干渴难忍,罐里的水完全腐臭,游满了虫。我们还是往里面掺了些酒,尽量喝了几口,但对干渴几乎没起什么作用。倒是在海里洗澡使我们多少感觉好一些,但由于不断有鲨鱼出没,只能每隔一段长时间下去一次。我们明白,奥古斯特是没救了,他已经濒临死亡。他正经受着巨大的苦痛,而我们却无法为他稍稍减轻一点。十二点左右,他一阵剧烈的抽搐,死了,这几天来,他没说过一句话。他的死使我们产生了阴郁的预感,精神受到很大刺激,整天坐在尸体边一动不动。直到天黑之后,我们才鼓起勇气把尸体扔进海里。那尸体的景况十分凄惨,而且极度腐烂,当彼得斯试图把它抬起来时,他抓着的那条腿竟然脱落了下来。这一团腐肉从船边落进海水时,就着它周围立刻泛起的磷光,我们看清有七八条大鲨鱼,那可怕的牙齿铮铮作响,纷纷撕扯着它们的猎物,那声音一英里外都能听见,而我们则恐惧得蜷缩成一团。

8月2号——同样可怕的静风和酷热。破晓时分,我们精神沮丧,体力耗尽。罐子里的水现在已呈厚厚的胶状,黏滑的物质里爬满了可怖的虫子,根本无法饮用了。我们倒掉了罐里的东西,用海水洗了洗罐子,又从腌海龟肉的容器里倒了点醋冲洗一遍。这时我们唇干舌燥,竟妄想用酒解渴,结果只是火上浇油,而且更加狂躁。然后我们试着往海水里掺酒,可这立刻让人感到极度恶心,所以以后再也没这样试过。整个白天,我们焦急地等待着可以下海洗澡的机会,但一直没有,因为帆船周围此时已游满了鲨鱼——毫无疑问,它们前一晚饱餐了我们可怜同伴的尸体之后,随时都期盼着能有下一顿。这一情况使我们产生了极其沮丧和悲惨的预感。我们曾经从洗澡中获得过难以描述的轻松,因这样可怕的情况而无法继续,让我们感到难以忍受。另外,我们自己也担心随时会遇上危险,鲨鱼不停地顺风朝船冲来,我们只要一失足一跌倒,就会被扔进这凶恶的鱼群中。无论我们怎样喊叫或奋力用斧子砍钩杆捅,对它们似乎都不起作用。一条很大的鲨鱼甚至被彼得斯的斧子砍中了,受伤不轻,可它依然跟着船不依不饶的。黄昏时分涌上一团乌云,可没让雨点落下就飘走了,让我们感到极为痛苦。真的很难想象我们此时所忍受的干渴煎熬。既受干渴折磨,又担心鲨鱼袭击,我们就这样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8月3日——毫无解救的迹象,帆船侧倾得越来越厉害,我们在甲板上根本无法站立了。忙于加固酒瓶和海龟肉,以免在翻船时把它们也丢了。从前锚链上取下两根粗壮的尖头铁钉,用斧子把它们钉进迎风那面的船体上,离水面两英尺左右的地方,这地方离龙骨不远,而我们的横梁几乎垂直于水面。我们把自己绑在这两根铁钉上,这比先前绑在锚链下要安全些。整天干渴难忍——担心一直在周围跟着的鲨鱼,没下海洗澡。根本无法入睡。

8月4日——天亮前不久,我们感觉到船体正在翻转,赶紧打起精神,以防被船的翻动掀下海去。起先,船是慢慢地翻着,我们采取了预防措施,把绳索挂在先前为此目的打进去的铁钉上,设法安全地爬到向风一边。但是我们没把翻转的动力加速计算足,船尾翻动的速度惊人,我们根本赶不上,我们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发现自己被抛进了大海,巨大的船体覆盖在我们头顶上,而我们则在水下几英寻处挣扎。

掉下水去的时候,我不得不松开抓住绳索的手,发现自己已完全没在水下,而且几乎没有一点力气,我基本放弃了求生的努力,听任自己在几秒钟内死去。可是我想错了,没考虑到船体会朝向风处自然反弹。当船体半翻转回去时产生的涌浪把我举出水面,其力量比把我掀下去时更大。露出水面后,我发现自己离船体大约有二十码的距离。船的龙骨朝上,正剧烈地左右摇摆,四周的海水也汹涌起伏,形成一个个急速的旋涡。我怎么也看不见彼得斯。离我几英尺处漂着一只油桶,从船上掉进海里的各种东西四处散落。

这时我最主要的恐惧是担心出现鲨鱼,我知道它们就在近旁。为尽量阻止它们向我游过来,我边向船体游去,边使劲用双手双脚拍打着海水,溅起大团大团的泡沫。我丝毫不怀疑,正是由于这样看似简单的方式我才得以保住性命,因为在翻船之前,四周游满着这些魔鬼之鱼,我要游回去,一定会——也确实——撞上其中的几条。还好,我凭着无比的运气安全游回到船边,可刚才那一阵猛烈的动作使我疲乏不堪,要不是彼得斯及时援助,恐怕连船都爬不上去了。彼得斯是从船另一边被掀上龙骨的,他的出现使我万分高兴;他扔了根绳子过来——就是我们拴在铁钉上的那几根绳子中的一根。

我们九死一生逃过险境,注意力全集中到立刻要发生的下一个可怕情形——即绝对饥饿。尽管我们把最后一点食物小心绑好的,还是被冲下海去了。我俩意识到根本没可能再弄到什么食物了,都陷入了绝望,孩子般地放声大哭起来,谁也不想给对方以任何安慰。很难相信人会这样软弱,在那些从未经历过这样情景的人眼里,这无疑有违天性,但别忘了,我们长时间地陷在困苦和恐惧之中,神志早已混乱了,在这一阶段里,不能把我们看做是有正常理智的人。在后来差不多同样——如果不是更严重——的危难情况下,我坚忍不拔地挺了过来,而彼得斯也凭着斯多噶哲学式的坚忍挺住了,那坚忍就和现在孩子般的愚蠢一样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是精神力量造就的不同。

事实上,翻船本身,即使把损失了酒和海龟肉也算进去,还不足以使我们的形势变得那么悲惨,可要命的是那张我们一直用来积雨水的床单和盛雨水的罐子都不见了。原来我们发现,船的整个底部里面从离腰板两三英尺的地方到龙骨处,以及龙骨本身,都厚厚地蒙着体形硕大的藤壶[3],那是一种十分可口的食物,营养价值极高。因此,让我们万分担忧的翻船事件从两个重要的角度看倒成了一件好事,而并未造成任何损害。一方面,它向我们敞开了充足的补给,如果正常消耗的话,一个月里怎么都吃不完;另一方面,翻船使我们所处的位置比先前更令人感觉舒坦放松,危险也小了许多。

然而,获取淡水的难题使我们根本没有想到位置改变带给我们的好处。为能利用任何可能降下的阵雨,我们脱下衬衣,像利用那张床单那样使用——当然啦,就是在最顺利的情况下,一次最多也只能指望弄到两品脱的水。白天没有云的迹象,干渴的痛苦几乎让人难以承受。晚上,彼得斯睡了大约一小时,睡得很不踏实,而我则连眼皮都没合一下。

8月5号——今天起了一阵微风,把我们吹过很大一片海藻水面,我们幸运地在其中抓到十一只小螃蟹,让我们美美地吃了几顿。海蟹的壳很软,我们把它全吃了下去,发现这比藤壶给我们的干渴造成的刺激要小得多。在海藻中我们没看见鲨鱼,便壮起胆子跳下去洗澡,在水里泡了四五个小时,两人都觉得干渴感减轻了许多。精力大大恢复,晚上比前几天好过多了,两人都小睡了一会。

8月6日——今天我们有幸遭遇了一场急雨,一直从中午下到天黑以后。我们为损失了罐子和大玻璃瓶后悔万分,因为尽管我们用以接水的东西并不怎样,灌不满两个也至少能灌满一个。可现在,我们只好让衬衫全部湿透,然后绞着它,让这给人带来愉悦的液体淌到我们嘴里,以此安抚极度的干渴。我们就这样一直忙了一整天。

8月7日——就在天亮时分,我俩同时看见东面有一条帆船,而且显然正向我们驶来!我们一阵狂喜,冲着这一辉煌的景象发出虽然虚弱但却经久的呼喊,尽管那条船现在离我们至少还有十五英里的路,我们立刻开始打起我们所知的一切信号,高举着衬衫拼命挥舞,拖着虚弱的身体尽量高高跳起,甚至还鼓起全部的力气朝那方向吼着打招呼。那船继续向我们驶近,我们觉得,只要它不改变航向,就一定能驶到足够近的地方看见我们。在我们发现它约一小时后,能清楚地看见那船甲板上站着的人了。那是条狭长稍矮、船体轻快的双桅纵帆船,它的前桅上端装有两块横帆,上帆上印有黑球图案,看来是配全了水手。这下我们有些紧张了,因为我们怎么也不相信它没看见我们,同时又担心它是想丢下我们,让我们自生自灭——这样的野蛮行径虽然似乎难以想象,却在海上时有发生,发生的情景和我们现在的十分相像,当事人被认为是和我们一样的人类。可这一回,在上帝的慈悲关怀下,我们犯的是个欢喜错误:没多一会,我们就隐约听见了陌生船只甲板上传来一阵喧嚷,对方立刻升起英国国旗,转向迎风,照直朝我们驶来。半个多小时后,我们已坐进了它的船舱。它是利物浦来的简·盖依号,船长盖依,正去南太平洋猎捕海豹并做贸易。

简·盖依是一条十分漂亮的双桅纵帆船,载重一百八十吨。船艏特别的尖,是我所见过的在温和有风天气下航行最快的帆船。但作为能在恶劣天气航行的海船,它的质量还不算太好,根据它此次载运的货物看,吃水太深。一般来说,运这样特殊的货物,最好用体形更大,吃水相对较浅的船为好,比如说三百到三百五十吨的。船应该装有三桅,其结构从各方面都与通常在南部海区航行的船不一样。它绝对应该装备精良,比方说,应该有十到十二门十二磅船炮,两三门长管十二磅炮,还应配有短枪,船两头各有一个防水的武器箱。它的锚和绳索应该比装运其他货物的船更为坚固,更重要的是,船上必须有众多能干的水手——就我上面所描述的船来说,不少于五六十名身强力壮的汉子。简·盖依号上除了船长大副之外有三十五人,个个是身强力壮的水手,但它的武器装备,在熟悉这类航运所能遭遇的困难和危险的航海者看来,就不够好了。

盖依船长是一位很有城里人风度的绅士,对南部海域航行也相当有经验,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度过。不过,他精力不够充沛,因此就缺乏那种干这一行所必不可缺的奋斗精神。对现在他正执掌的这条船,他只是半个船东,有权在南部海域什么到手方便就运送什么。像通常一样,这次船上装的有珠子、望远镜、火绒、手斧、短柄小斧、锯子、扁斧、刨子、方凿、圆凿、手钻、锉刀、幅刨、粗锉、锤子、钉子、小刀、剪刀、剃须刀、针线、陶器、印花布、小装饰品,以及其他类似的东西。

这条纵帆船7月10日从利物浦起航,25日在西经20度处越过北回归线,于29日到达佛得角群岛中的萨尔岛,装上了盐和其他航行必需品。8月3日,它离开佛得角向南进发,朝巴西海岸驶去,以便在西经28度和30度子午线之间越过赤道。这条航线通常是从欧洲到好望角或经此往东印度群岛去的船走的。这样走,他们就可以避开海上的静风天气和几内亚沿岸常见的强逆流,同时,这也是最近的航路,因为此后就有西风把船一路送到好望角。盖依船长的意图是在克尔格伦岛作首次停留——我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我们被救上船的那天,帆船的方位在圣罗克角外海西经31度,因此,我们被发现的时候,已经从北到南漂了不少于五度二十分的距离!

在简·盖依号上,我们受到了善意款待,这正是刚刚跳出苦海的我们所需的。此后两个星期的时间里,船一直向东南方向航行,微风柔和,天气晴朗,彼得斯和我都从最近的困境和可怕的灾难中完全恢复了,渐渐地,发生的事情成了我们记忆中可怕的噩梦</a>,而不是在严肃赤裸的现实中发生的事情,我们则很开心地从这梦境里醒来了。我发现,出现部分遗忘的情形,通常都伴随着境况的突然改变——无论是从欢乐到悲伤还是从悲伤到欢乐,而遗忘程度则与境况转变的差异度成正比。因此在这样的情况下,此时的我觉得无法完全理解在那条大船上度过的悲惨日子。能想起发生了什么,却记不得事件发生时的感受。我只知道,那些事件真的发生了,当时的我以为人再也无法忍受那样的痛苦折磨了。

此后连续几星期我们就这样航行着,除了偶尔遇上几条捕鲸船,较频繁地遇上黑鲸或叫做露脊鲸,以区别于抹香鲸。露脊鲸多见于南纬25度以南的海区。9月16日,纵帆船到达好望角附近,遇上了自离开利物浦以来 12号,我们从圣诞港起航,向西沿旧路折返,克罗泽群岛中的玛丽安岛在我们的左舷。随后,我们经过了左面的爱德华王子岛,稍稍向北转去,十五天后到达了西经12度8分南纬37度8分的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

这一现已十分有名的群岛包括三个圆形岛屿,最早是葡萄牙人发现的,1643年荷兰人去过,1767年法国人又去过。三座小岛坐落呈三角形,每两个之间约相距十英里,船只可以自由出入。岛上陆地高耸,特别是特里斯坦达库尼岛。那是群岛中最大的一座,周长十五英里,岛上陆地之高,天气晴朗时远在八九十英里之外都能看见岛的轮廓。岛北端的一部分陆地从海平面陡直而起,高达一千英尺。在这样的高度上,有一片平坦的高地一直向后延伸到岛的中心,高地上像特内里费岛[5]上那样隆起一座圆锥台。圆锥下部密布着高大的树木,但圆锥上部却是光秃秃的岩石,经常云雾缭绕,一年中大部分时间白雪皑皑。岛的四周并无沙洲或其他的危险,海岸线十分明显,水很深。西北部有一处港湾,一道黑沙滩,如果起南风的话,用小船就可以轻易地上岸。这里还能获得大量水质优良的淡水,用鱼钩和网就能捕获到鳕鱼和其他鱼类。

按大小排在其后、同时也是群岛中地处最西端的那个被称为因那克塞西波尔[6],其准确位置在西经12度24分,南纬37度18分,周长七八英里,全都是悬崖峭壁,让人望而却步。它的顶部十分平坦,整个岛屿荒芜不堪,除了少数矮灌木之外什么都不长。

夜莺岛是最小、地处最南端的岛屿,在西经12度12分,南纬37度26分。在其最南端外的海里,矗立着一排礁岩小岛,形状类似的小岛在其东北外海也能见到。岛上土地起伏不平,草木不生,中央有一道峡沟将其一分为二。

在适当的季节,这些岛屿的沿海地区有大量海狮、海象、粗毛海豹和海狗出没,还有各种各样的海鸟。其附近鲸鱼也不少。由于猎取这些动物十分容易,这一群岛被发现迄今已经多次有人来过。荷兰人和法国人是最早的常客。1790年,来自费城的帕顿船长驾驶着勤奋号到达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在那里停留了七个月(从1790年8月到1791年4月),收集海豹皮。在这段时间里,他总共收集到五千六百张,还说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在三周内装满一船的油。他到达该岛的时候,上面除了少数野羊外没有别的四蹄动物,而现在那上面到处可见各种家畜,那都是后来的航海者带去的。

我认为,在帕顿船长去过不久,科尔克胡恩船长驾驶着美国的贝西号双桅帆船抵达了群岛中最大的岛屿作中途休息补给。他在那里种植了洋葱、土豆、卷心菜及很多其他蔬菜,这一切现在长势旺盛,到处都能看见。

1811年,一位在海神涅柔斯号上的海伍德船长到了特里斯坦岛,发现上面住着三个美国人,正在那里备制海豹皮和海豹油。其中一个叫约那森·兰伯特,自称是该地的君主。他开辟出了大约六十英亩的土地,把注意力转移到了种植咖啡和甘蔗上,这一举动受到了美国驻里约热内卢公使的资助。不过,这一移民点后来还是被遗弃了,1817年英国政府占领该岛,为此目的还从好望角派了一支特遣队。可是他们也没有在那里呆多久,但是,在英国放弃对该岛的控制权时,有两三个英国人家庭没同英国政府商量便占据了原先居民的住所。1824年3月25日,杰弗瑞船长驾驶的伯维克号在从伦敦开往范迪蒙岛的途中到了这个地方,他们在这里遇见了一个名叫格拉斯的英国人,那人以前是一位英国炮兵下士。他声称自己是该岛的最高总督,手下管着21个男人和3个女人。他大肆宣扬说那里的天气有益于健康,土壤丰饶肥沃。岛民们主要从事收集海豹皮和海象油,再卖到好望角去,靠的是格拉斯拥有的那条小小的纵帆船。在我们抵达该岛时,总督还住在那里,但他那小小的社区人口已经翻番,特里斯坦岛上有56人,夜莺岛上还有个7人移民区。我们毫不费力就获得了几乎想要的所有补给——各种各样的绵羊、猪、牛、兔子、鸡、山羊和鱼,蔬菜更是应有尽有。我们把船停在离大岛很近的锚地,那里水深18英寻,可以非常方便地把我们所需的东西搬上船去。盖依船长也从格拉斯那里买了五百张海豹皮和一些象牙。我们在那里呆了一个星期,那段时间里的风,主要是从北边和西边来的,天空经常有点蒙蒙薄雾。11月5号,我们起帆向西南开去,目的是仔细搜寻被称为奥罗拉群岛的岛屿。关于这一群岛是否真的存在,人们众说纷纭。

据说这一群岛早在1762年就被人发现,发现者是三桅帆船奥罗拉号的船长。而据属于皇家菲律宾公司公主号帆船的船长马努埃尔·德奥亚维多说,他的船在1790年时在这几座岛之间直接穿行过。1794年,西班牙轻巡洋舰阿特勒维达号航行到那里,决心查明这几座岛屿的确切位置,在马德里皇家水图协会1809年出版的一份文件中,就这次行动有这样的描述:“轻巡洋舰阿特勒维达号自1月21号到27号,在那些岛屿附近的海区实施了一切必要的观测,用经线仪测量了这些岛屿和马尼拉的索莱达港之间的经度差。一共有3个岛屿,差不多处于同一经线上;中间的那个地势较低,而另两个在九里格之外都能看见。” 阿特勒维达号上观测认为下面的结果就是每一岛屿的精确位置。最北端的是南纬52度37分24秒,西经47度43分15秒;中间那座是南纬53度2分40秒,西经47度55分15秒;最南端的那座地处南纬53度15分22秒,西经47度57分15秒。

1820年1月27号,英国海军的詹姆斯·维德尔船长从斯塔腾岛起航,也是去寻找奥罗拉群岛的。他报告说,他们经过极其努力的搜查,不仅驶过了阿特勒维达号的船长所指出的确切地点,还在该地点附近各个方向上奋力搜寻,可就是什么岛也没发现。这些相互矛盾的说法使得其他航海家也去那一海区搜寻,可说来也怪,有些船在那些岛屿该在的地方细细航行过每一英寸的海区,可就是无法发现它们,但也有很多人坚定地声称自己亲眼看见,甚至还航行到过离海岸很近的地方。而盖依船长的目的就是要尽他所能地解决这一引发了如此奇怪的争论的问题。

我们一直按西南航线走,天气多变,直到当月20号,我们来到了那片争议纷纭的区域,南纬53度15分,西经47度58分,这就是说,差不多就在被认为是群岛最南边的那个岛上了。我们什么陆地的迹象都没发现,便继续向南纬53度线以西航行,直到西经50度。然后转而向北,直到南纬52度,再折向东,并利用早晚测得的双重地平纬度以及各大行星和月球的地平经度使我们保持沿52度纬线航行。这样一直向东抵达穿过南佐治亚岛西海岸的那条经线,然后沿这一经线南下,直到我们开始航行时的纬度,然后在我们航行过的海域上做对角航行,在桅顶随时注意观测,在三个星期里极其仔细地重复着我们的试验。这段时间里,天气相当晴朗,没有一点雾霭。当然,搜寻的结果也让我们心满意足:无论以前任何时候在这一海区曾经存在过什么岛屿,现在已经踪迹全无了。回家之后我发现,同一处海区在1822年又被人两次搜寻过,同样的仔细搜寻,一次是美国纵帆船亨利号船长约翰逊,另一次是美国纵帆船瓦斯普号船长莫雷尔。两次的结果都和我们的一样。

盖依船长在弄清楚奥罗拉群岛的问题后,原来是打算航行穿越麦哲伦海峡,沿着帕达戈尼亚的西部海岸向北进发,可是在特里斯坦达库尼亚岛上收到的消息使他转而向南,希望能遇上据说散落在南纬60度西经41度20分一带的几个小岛。他计划着,如果没能找到那些岛,只要天气允许,他就向极地方向推进。于是,在12月12号那天,我们就朝那个方向驶去。18号,到达了格拉斯所说的那个地方的附近。在周边海区航行了三天,没发现他所提到的那几个岛屿的任何踪迹。21号的天气格外晴朗,我们再次向南航行,决心按这样的航路尽可能走下去。有些读者可能未曾对这一海区探索的进展给予足够的关注,因此,在进入我这一部分的叙述之前,还得简单谈谈到那时候为止人们为到达南极都做过什么样的努力。

库克船长的探险是有明确记录的 我们放弃了寻找格拉斯所说的那几座岛的企图,一连四天都向南航行,没有遭遇任何浮冰。26日中午,我们到达南纬63度23分西经41度25分。在这里,我们看见了几座很大的冰岛和一片漂浮的冰原,不过它们分布的范围并不广。风主要从东南方或东北方吹来,不过相当柔和。西风很少见,但一刮就会带来一场雨飑。每天或多或少都要下雪。27日的温度计上显示华氏35度。

1828年1月1日。我们发现自己完全被浮冰包围,看来前景不容乐观。整个上午西北风一直很猛烈,大风卷起大块浮冰猛烈地撞击着船舵和船尾,令我们担心会出现糟糕的后果。黄昏时分,狂风还在怒吼,幸好前方有一大块冰原破裂,我们便拉起满帆闯过较小的浮冰,驶进一片开阔水域。接近那片水域时,我们开始收帆,完全摆脱冰区后便用收起了背风面的前桅横帆迎风停住船。

1月2日。天气不错。中午时测得方位南纬69度10分、西经42度20分,我们已经越过了南极圈。尽管身后到处是大块浮冰,但朝南方望去却没看见多少冰块。这一天,我们用一个容积二十加仑的铁桶和一根长度为二百英寻的绳子做成一个探测装置,测出海流向北,流速约为每小时四分之一英里。此时气温为华氏33度左右。我们发现此处的地平经磁偏角为东14度28分。

1月5日。一直向南行驶,一路未遇大的障碍。但上午时分,在南纬73度15分西经42度10分处,我们又被一片巨大的坚冰挡住了去路。但我们看到南方海面非常开阔,并坚信最终能到达那片海域,便沿着浮冰的边缘向东行驶,最后发现了一条约一英里宽的通道。日落时分,我们终于穿过那条弯曲的通道驶出浮冰。这时,只见海面浮满了岛状冰山,但没有冰原,我们继续向前航行。虽然降雪频频,偶尔还有猛烈的冰雹,但气温似乎并没有降低。那天还有大群的信天翁从东南方向西北方飞过帆船上空。

1月7日。海面依然开阔,向南的航道通行无阻。我们朝西边望去,看到了几座大得让人惊讶的冰山。下午,我们从一座冰山附近驶过,发现冰山顶端至少高出水面四百英寻,底边周长约四分之三里格,几股涓涓细流从山腰的裂缝往下流淌。随后的两天里,我们一直都能看见那座冰山,不过后来起了雾,便再也看不见了。

1月10日。一大早我们就不幸失去了一名水手。他是在纽约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叫彼得·弗雷登贝格,是船上最出色的水手之一。他在向船头走去时不小心一滑,结果跌进两块浮冰之间,再也没能冒出水面。这天中午我们到达南纬78度30分西经40度15分。此刻天寒水冷,我们不断遇上从北方和东方袭来的冰雹。朝东望去有几座更大的冰山,东方的整个地平线似乎都被重叠高耸的大浮冰堵住了。傍晚时分,一些浮木从船边漂过,还有大量海鸟从头顶飞过,其中有大海燕、海燕和信天翁,还有一种羽毛蓝莹莹的大海鸟。这里测得的地平经磁偏角比我们越过南极圈时更小。

1月12日。向南航行的前景再次显得渺茫起来,因为朝南极方向望去,只能看见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原,再远处是层峦叠嶂的茫茫冰山。到14日为止我们一直在向西航行,以期发现一条通道。

1月14日。上午,我们航行到挡住去路的那片冰原的西端,安全地绕过它,进入一片无冰的开阔海面。我们探测到,在水深两百英寻处有一股向南流动的暗流,流速为每小时半英里。那里的气温是华氏47度,水温34度。这一次,我们一帆风顺地向南航行了整整两天,16日中午到达南纬81度21分西经42度,并在这里再次进行探测,发现一股仍然流向南方的暗流,流速为每小时四分之三英里。地平经磁偏角变得更小,天气温暖宜人,气温高达华氏51度。这时海面上一块浮冰也没有。船上所有人都认为我们肯定能到达南极。

1月17日。多事的一日。无数海鸟成群由南向北飞过我们头顶,水手们开枪打下好几只,后来发现有一只鹈鹕般的鸟味道格外鲜美。中午时分,桅顶望员发现船的左前方有一小块浮冰,冰上好像有一头大动物。由于天清气朗,风平浪静,盖依船长便派两艘小艇去弄清那到底是什么。彼得斯和我跟着大副上了较大的艇。靠近浮冰时,我们发现那是一种像北极熊一样的巨大动物,不过个头远比最大的北极熊大。我们自恃全副武装,便无所顾忌地立刻向它攻击,几支枪同时开火,大部分枪弹显然击中了它的头部和身体。但这似乎并不管用,那巨兽从浮冰上跳进水里,张开大口朝彼得斯和我乘的那艘小艇游来。这意想不到的情况一时令我们惊慌失措,谁也没能迅速进行 1月18日。早晨继续南下,天气依然温暖宜人。海面平静温和,暖风从东北方向吹来,水温华氏53度。

这时,我们再次做好探测装置,在放下一百五十英寻测绳时发现一股暗流,它正以每小时一英里的速度向南极流去。风向和暗流始终朝南,这一情况在船上不同岗位的船员中引起了猜测,甚至引起了程度不等的恐慌,我也清楚地看出,这一情况对盖依船长多少也造成一些影响。但他这个人对嘲笑特别敏感,所以我用笑声成功地驱除了他内心的忧虑。磁偏角此时已经很小。在当天的航行中我们见到好几头巨大的白鲸,还有数不清的信天翁成群掠过船的上方。我们还偶然捞起一株结满山楂样红浆果的灌木,以及一具模样奇特的陆地动物的尸体。这种动物身长三英尺,可身高却只有六英寸,四条腿非常短,脚上长着色泽鲜红质如珊瑚的长长的利爪。毛很直,而且光滑洁白;尾巴尖尖的,像老鼠尾巴,长约一英尺半;头部形状像猫,但耳朵除外——它的耳朵像狗耳朵一样下垂。牙齿和利爪一样都红得发亮。

1月19日。今天,在南纬83度20分西经43度5分(这里海水的颜色深得异乎寻常),我们又从桅顶看到了陆地,经过更仔细的观察,发现那原来是一组很大的群岛中的一座。岛的沿岸显得险峻峭拔,内陆则林木葱茏,这番情景使我们欢欣鼓舞。约四小时后,我们把锚抛在离岛五英里外水深十英寻的沙质海底,由于拍岸的浪太高,加上岛周围水面涌起回浪,我们不敢贸然靠近。这时,我们放下了船上最大的两艘小艇,一队全副武装的船员(其中有我和彼得斯)出发,到似乎环绕海岛的暗礁中去寻找通道。一阵搜索之后我们找到了一个入口,可正要驶进去,只见四只很大的木划子从岸边向我们划来,划子上坐满了手持武器的人,我们便等他们靠拢来。他们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划到了能与我们相互喊话的距离。此时盖依船长把一方白手巾系在一支桨上高高举起,那些陌生人立刻停下划子,一齐扯开嗓子哇啦哇啦地叫着,话语急促,声音含混,还不时发出阵阵呐喊</a>,我们能听清的字眼只有“阿纳穆—穆!”和“拉玛—拉玛!”他们这样大喊大叫了足足半个小时,我们便趁机好好把他们打量一番。

在那四只长约50英尺、宽约5英尺的木划子上,共有一百一十个野蛮人。他们的身材和普通欧洲人差不多,但体格比欧洲人更健壮结实。他们皮肤黑亮,一头浓密的头发,又长又乱,身穿一种不知来自什么动物的黑色毛皮,多毛而光滑,剪裁还算合体,除了领口、袖口和脚踝处,皮衣的毛都向内翻着。他们的武器主要是木棍,用一种显然是很重的黑木做成,但也有人手持长矛,矛头是尖状燧石的,另外,还有一些投石器。四只木划子的船底装满了鸡蛋大的黑石头。

等终于结束了演说(因为他们那番急促含混的叫喊显然是在演说),他们中一位像是酋长的人便站到他所乘的那只划子的船头,打起手势,招呼我们把小艇靠近他身边去。但我们觉得最好还是尽可能和他们保持距离,毕竟他们的人数比我们整整多上四倍,于是就假装看不懂他的手势。那酋长看出了我们的心思,便让另外三只划子留在原处,自己乘的那只则向我们划来。他靠近后便纵身跳上我们最大的那艘小艇,径自坐到盖依船长身边,还用手指着纵帆船,嘴里不住重复道“阿纳穆—穆!”和“拉玛—拉玛!”我们便退向纵帆船,那四只划子隔着一小段距离紧随其后。

划子靠上大船舷侧时,酋长显得非常惊讶和高兴,不住地拍着手掌、大腿和胸部,并呵呵地发出刺耳的笑声。他身后那帮家伙也和他一起乐着,喧骚鼓噪声一时震耳欲聋。等嘈杂声平息下去后,盖依船长为防患于未然,下令把小艇和大船铰接在一起,然后设法让那位酋长(我们很快就发现他的名字叫太精)明白,我们一次只能允许二十个他手下的人上我们的大船。对这样的安排他似乎很满意,便向木划子发出命令,一只划子应声驶来,其余的则停在约五十码外。二十个野蛮人登上大船,显得非常随便地在甲板上四处走动,在绳具间攀上爬下,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打量每一样东西。

显而易见,他们以前没见过任何白种人——实际上白人的肤色似乎令他们畏缩。他们以为“简·盖依号”是一头活的动物,小心翼翼把矛尖向上竖起,生怕伤了它。酋长的这番举动使我们的船员觉得非常有趣。当时我们的厨师正在厨房边劈柴,一不小心斧子砍在甲板上,砍出了一道深深的裂口。酋长马上冲过去,粗鲁地把厨师往边上一推,半哭半叫地大吼大嚷,以为纵帆船遭受了巨大的痛苦,想以此表达他的深切同情。他用手在那道裂口上又拍又抚,还从旁边的一个桶里倒出海水来为它清洗。对这样的愚昧无知大伙儿都没有心理准备,而我则禁不住认为,这样的愚昧无知实在有点像在装疯卖傻。

当甲板上的一切充分满足了参观者的好奇心后,他们被允许进</a>入船舱,这时,他们表现出的惊奇让人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们在舱内走动时几乎鸦雀无声,只是偶尔发出低声惊叹。我们的枪引起了他们种种猜测,因此,我们便允许他们随意触摸,仔细观看。我迄今仍然认为,他们当时对枪的真实用途没有丝毫概念,看到我们对枪支轻拿轻放,看到我们密切注视他们摆弄枪支时的一举一动,他们以为那些东西是偶像。大炮使他们更觉得不可思议。走近大炮时,他们都面露敬畏,不过我们没让他们细看。主舱里挂着两面镜子,这使他们惊讶到了极点。太精酋长 村子离海岸少说也有九英里,道路蜿蜒崎岖,我们差不多走了三个小时才到达。我们在路上走着走着,太精酋长的队伍(原木划子上那一百一十个野蛮人)不断壮大,因为在好多转弯处都有一支人数或三三两两、或六七成群的小分队加入我们的行列。这看上去似乎事出偶然,但这种偶然太有规律,让我不禁心生疑窦,并把我的担心告诉了盖依船长。但当时已来不及返身,我们只能决定,最好的安全措施就是对太精酋长的诚意表示出绝对信任。于是我们边继续行走,边密切注视那些野蛮人队形的变动,不许他们插进来把我们的人分开。就这样,在穿过一个险峻的山谷之后,我们终于到达了据说是岛上唯一的那个村落。村落进入我们视野时,太精酋长不断大声重复着“克罗克—克罗克”;我们猜想这可能是村落的名字,也可能是泛指村庄这个概念。

村民的住所十分凄凉,令人难以想象。那些式样不同的栖身处比人类所知的最不开化的种族所住的窝棚还不如。岛上较重要的人物——被称为“旺普”或“央普”的——他们的住所用一棵树和一张黑兽皮搭起来,树在离根四英尺处被砍去上部,再把一张硕大的兽皮罩在树桩上,兽皮皱皱地垂到地面,主人便在兽皮下安身。另一些窝巢用还挂着枯叶的大树枝建成,树枝以四十五度角斜搭在土坡壁上,没有固定的形式,一般堆有五六英尺高。还有一些住所则是在地上垂直挖出的洞穴,洞口用同样的树枝遮盖,主人进洞时把树枝移开,进洞后又将其重新盖上。有少数窝巢搭建在树干的分杈处,窝巢以上的枝桠都被砍折,使它们能耷拉下来形成遮风避雨的屏障。但大多数的住处是又小又浅的窑洞,窑洞显然是挖在一种看上去像是漂泥的黑色岩壁上,村子的三面都被这种陡峭的黑色岩壁包围。每一个这样的原始洞穴旁边都有一块小岩石,主人离洞外出时会小心地把岩石放在洞口。我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石块的大小还挡不住洞门的三分之一。

那村子——如果这地方称得上村子的话——地处一条幽深的山谷,只能从山谷的南边进入,其它所有方向的通道都被我刚才提到的陡峭岩壁挡住了。谷中淙淙地淌着一条小溪,溪水就是我前面描述过的那种魔水。我们在那些住所的周围看见一些陌生的动物,它们看上去已被完全驯化。最大的一种动物在体形和口鼻方面都像我们通常的猪,但尾巴却是毛茸茸的,四肢细得像羚羊腿,行动起来非常笨拙缓慢,一点儿也看不出有奔跑的意思。我们还注意到几头形状与其相似的动物,但身体要长得多,而且身上覆盖着黑色软毛。村里到处都有各种各样的家禽跑来走去,它们似乎是村民的主要食物。令我们惊讶的是,家禽中竟还有完全被驯养的黑信天翁,它们定期到海上觅食,但到时候总会回到村里,孵卵季节则到离村子最近的岛南面的海滩去,在那儿与它们的朋友企鹅同住,但后者却从不跟着它们到村子里来。其它家禽还有一种与我们的北美野鸭差不多的鸭子、一种黑羽塘鹅、一种形似红头鹫但并非食肉类的大鸟。那里的鱼品种特别多。访问期间我们见到大量晒干的鲑鳟角、石斑鱼、蓝鳅、鲭鱼、隆头鱼、鳐鱼、鳗鲡、银鲛、鲻鱼、鳎鱼、鹦嘴鱼、鳞、鲂、海鳕、鲆鱼,以及其它不胜枚举的各种鱼类。我们还发现,大多数的鱼与南纬51度线上奥克兰勋爵群岛附近海域生长的鱼十分相像。加利帕戈龟的数量也特别多。但我们没看见多少野生动物,看见的也个头都不大,没有一种是我们熟悉的。曾有一两条模样可怕的蛇从我们走过的路上窜过,但土著人对此并不怎么注意,我们想它们应该是无毒的。

我们跟着太精酋长和他的队伍走进村子,村里涌出一大群人来迎接我们,他们高声喊叫着,我们能听清的只是那不绝于耳的“阿纳穆—穆!”和“拉玛—拉玛!”我们万分惊奇地发现,除了少数村民外,其余的全都赤身裸体,兽皮衣看来是只有木划子上的人才穿的,全岛的武器似乎也全都被他们所拥有,因为村民手中几乎看不见任何武器。人群中有许多妇女儿童,那些女人绝不缺少也许可以被称为人体美的特征。她们身材修长,体形美妙,仪态端庄,具有文明社会里找不到的那份优雅自在的风韵。但她们的嘴唇和岛上男人的一样厚重笨拙,笑的时候也绝不会露出牙齿。她们的头发看上去比男人的更光洁。那些赤身裸体的村民中,大约有十一二个人和太精酋长的手下一样,身穿黑色兽皮,手举长矛棍棒。这些人在村民中似乎有很大的权势,总是被人尊称为旺普。他们也是住在那些黑皮宫殿里的人。太精酋长的宫殿坐落在村中央,建造得比其他同类的住所更大更好。作为支柱的那棵树在离地约十二英尺处才被砍掉,而且剩下部分的顶端还留着几根桠枝,桠枝使顶篷朝四周延伸,从而不至于垂下来贴着树干。顶篷由用木针缝在一起的四张很大的兽皮做成,兽皮的四角也被木钉牢牢钉在地上。顶篷下面的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干树叶作为地毯。

我们被隆重地引进这座帐篷,身后簇拥着无数岛民。太精酋长在树叶上坐下,并示意我们也按他的样子做。我们坐了下来,但很快就感到惴惴不安,虽然还说不上是如坐针毡。我们十二个人席地而坐,另有四十个野蛮人紧紧围着挤坐在我们身边,如果真要出什么事,我们连武器都没法使用,甚至连站起身也许都来不及。不仅帐篷里挤得水泄不通,帐篷外也是黑压压的人群,说不定岛上的所有人都聚集到这里来了,只是因为太精酋长不断挥手呐喊,人群才没有挤进来把我们踩成肉酱。我们主要的安全保障只是酋长本人就在我们中间,我们决心紧紧贴在他身边,一旦发现对方表现出敌意,我们首先就把他干掉,自己则趁机逃离险境。

人群好不容易安静下来,酋长开始对我们发表长篇致辞,这致辞听上去和我们刚遇见木划子时听到的差不多,只是“阿纳穆—穆”这个词现在比“拉玛—拉玛”出现得更频繁,更坚决。我们一声不吭,洗耳恭听他结束了这番长篇大论,然后,盖依船长致答谢词,他向酋长表示了我们永远不变的友情和真诚美好的祝愿,还把几串蓝色的珠子和一柄折刀送给酋长作为礼物。令我们惊讶不已的是,酋长对那些串珠不屑一顾,可折刀却使他感到十分欢喜,他马上下令设宴待客。几名仆人把饭菜顶在头上送进帐篷,内容却是一堆还在蠕动的内脏,取自一种我们尚不知名的动物,大概是我们刚进村时看见的那种细腿猪。酋长见我们不知所措,便率先动口为我们示范,他津津有味地把猪肠一截截吞下肚去,见我们实在无法忍耐,明显表现出恶心反胃的样子,他才停止吞咽,脸上露出的惊讶神色只比他在船上看到镜子时稍逊一点。但我们仍然拒绝品尝摆在面前的美味,并竭力让他明白我们一点儿也没有胃口,因为在遇到他们之前我们刚刚饱餐了一顿。

等酋长吃完饭,我们便开始想方设法向他提问,希望能发现该地区主要出产些什么,以及那些物产是否能让我们有利可图。最后他似乎明白了我们的意思,答应陪我们一道去海边的一个地方,并向我们保证那里有多得数不清的海参(边说边指给我们看那种软体动物的标本)。我们很高兴能有机会尽快摆脱人群的重重包围,便表达了想去海边看看的急切愿望。于是我们离开帐篷,在全村人的陪同下跟着酋长来到离我们停船之处不远的岛的南端。我们在岸上等了大约一小时,才有几个野蛮人把那四只木划子划到我们面前。我们十二人上了一只划子,划子沿着前面提到的那圈暗礁向离岛更远的另一圈礁岩划去,我们在礁岩丛间看到的海参真是不计其数,我们中年纪最大的水手在纬度更低的以盛产海参而闻名的群岛边也没见过这么多。我们在礁丛间没能久留,刚确定必要时可以轻易装满十二船海参,我们就被送回到纵帆船边。临别时,太精酋长许诺说,他将在二十四小时内为我们送来满满一划子鲜鸭和加利帕戈龟。在这次冒险访问的整个期间,除了在去路上酋长的队伍曾有规律地逐渐壮大之外,我们没看出土著人的行为有任何可疑之处。

酋长说话算话,很快就为我们送来了大批新鲜食物。我们发现,送来的龟与我们所见过的最好的龟一样棒,而那些鲜鸭肉鲜嫩多汁,味美可口,比我们最好的野禽还好。当我们让那些野蛮人明白我们的愿望之后,他们又送来了许多褐芹和辣根草,还有满满一划子鲜鱼和干鱼。芹菜的确是一种难得的美食,而辣根草则对我们那几个有坏血病症状的船员大有裨益:船上很快就不再有病号了。我们还得到了许多其它的新鲜食品,其中值得一提的是一种软体动物,它看上去像贻贝,可吃起来却是牡蛎的味道。送来的褐虾与龙虾数以千计,信天翁和其它禽类的黑壳蛋更是数不胜数。我们还收到了大量我前面提到过的那种猪肉。船上大多数人都觉得那种肉好吃,但我觉得它有一股讨厌的鱼腥味。为了答谢土著人的这番慷慨,我们回赠给他们蓝珠项链、铜饰、钉子、折刀和红布,他们对这样的交换感到万分欢欣。于是,我们在船炮射程内的海滩上摆了一个正规市场,进行以物易物的交易。从各方面看,双方都充满诚意,交易井然有序,而这些野蛮人在“克罗克—克罗克”村里的表现没能让我们对此有所指望。

一连几天,交易都进行得相当平静,其间土著人曾三三两两登上帆船,我们的船员也经常成群结队地上岸,远足深入到岛心腹地,并未受到任何骚扰。由于岛民表现得相当友善,盖依船长觉得很容易就能让他们帮忙采集海参,而且很容易就能采到能装满一船的海参,于是他决定同太精酋长协商,要在岛边建一些加工房和库房,以作为他和他的部落尽可能多地采集海参的必要设施,而船长本人则准备趁天气晴朗,去完成既定的南极航行。当向酋长提出此事时,酋长似乎非常乐意地接受了这个建议。于是很快达成了一项使双方都满意的协议,根据协议,在完成诸如划定地界,建起部分房屋和其它一些需要我们全体船员共同完成的任务之后,纵帆船即启航继续南行,只留三个人在岛上监督实施计划,指导土著人烘晒海参。至于交换条件,则视我们离去期间土著人努力的结果而定。等我们返航归来,他们加工好的每担海参将换到一定量的蓝珠项链、折叠小刀和红布等。

这种名贵海产品的特征及其加工方法也许会引起读者们几分兴趣,而我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机会向诸位介绍一段关于海参的叙述。以下这段详细描写摘自一部到南半球海域去的现代航行史。

“产于印度洋诸海的那种软体动物因在贸易中以法语谐称b&ograve;uche de mer(海洋美味)而闻名。如果我没完全弄错的话,著名动物学家居维叶认为它是‘腹足纲肺螺亚类软体动物’。这种软体动物在太平洋诸岛屿也被大量采集,尤其是为中国市场采集,它在那里可卖出高价,其售价之高也许相当于中国人津津乐道的燕窝,而燕窝可能就是某种燕用从这种软体动物体内衔出的胶状物筑成的巢。这种软体动物无壳无腿,除了吸收和分泌器官外再没有其它明显的器官;但它们凭着伸缩灵活的触手,能像鳞翅目幼虫或蠕虫那样爬到浅水区域,这样在退潮的时候它们就会被燕看见,燕的尖喙插入它们的软体内,衔出含胶的丝状物质,这种物质快干时即可筑入燕窝坚固的巢壁。由于上述生理特征,它们被称为‘腹足纲肺螺亚类软体动物’。

“这种软体动物呈椭圆形,大小不一,体长三英寸到十八英寸,而我曾见过一些体长不下两英尺的;身体近乎圆形,一面稍稍扁平,就是贴近海底的那面;厚度通常为一至八英寸。每年特定的季节它们爬到浅水区,也许是为了交配繁殖,因为我们常常发现它们成双成对。当阳光直射水面并使水温升高,正是它们接近海岸之时;它们经常进入很浅的水域,碰上退潮便被留在那里暴露在烈日之下。不过它们从不把幼崽带入浅水,因为我们从没在浅水中发现过它们的幼崽,却常见成熟的海参从深水处爬出。它们主要吃能造珊瑚的植物形动物。

“海参通常是在三四英尺深的水下采集,然后把它运上岸,用刀将其一端切开,切口最好为一英寸或稍长,根据海参的大小而定。海参的内脏便从这个切口挤出,其形状与深水小动物的内脏十分相像。然后把参体洗净,放进锅里,小心控制好火候,煮到一定程度,再把它们在土中埋四个小时,接着再稍煮片刻,随后便用火烘或日晒进行脱水处理。晒干的海参更值钱,但晒干一担(133.33磅)海参耗费的时间和人力可烘干三十担海参。海参一旦按正确方法加工成干制品,便可在干燥处存放两至三年而不变质;不过每隔几月须开仓检查,比如说一年检查四次,看看它们是否受潮。

“如前所述,中国人视海参为珍贵食品,认为它具有强身健体、补血安神之神奇作用,能恢复因纵欲而虚空的身体。上等海参在广州售价极高,每担可卖到九十美元;二等货每担售价七十五美元;三等货每担五十美元;四等每担三十美元;五等二十美元;六等十二美元;七等八美元;八等四美元。小批量货在马尼拉、新加坡和巴达维亚往往能获得更为丰厚的利润。”

协议达成后,我们立刻把平整地基和搭建房屋所需的工具和材料搬上岸。我们选中了靠近海湾东岸有许多树木和充足的淡水的一大块平地,离要采集海参的主要礁群也很近。我们认真地开始干活,让岛上的野蛮人惊讶不已的是,我们很快就砍下了足够多的树木,削去枝皮,把它们分别做成柱梁檩椽,又过了两三天,房屋的框架已成形,这时我们觉得剩下的活完全可以交给留下的三个人去做。那三个人是约翰·卡森、艾尔默雷德·哈里斯和彼得森(我想他们全是伦敦人),他们全都自愿留在岛上。

当月最后一天,我们已做好了出发的一切准备。但我们曾答应过要去村里做一次正式的告别访问,太精酋长也固执地要我们遵守诺言,我们觉得冒着惹怒他的危险而拒绝去访问显得不够明智。我相信,当时我们中谁也不怀疑那些野蛮人的诚意。他们的举止行为始终显得礼仪周全,帮我们干活时既快乐又敏捷,不时无偿地给我们送来各种食物,而且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曾偷过我们一件东西,尽管我们船上的货物在他们眼里具有很高的价值——这从他们收到我们回赠的礼物时表现出的欣喜若狂中便可看出。他们的女人在各方面也都显得谦和有礼。总而言之,当时要是对那些待我们如此友好的人抱有丝毫怀疑,我们说不定才是人类中最不值得信任的族类了。可时间很快就要证明,这种表面上的敦厚仁慈,不过是他们精心策划的要消灭我们的计划的一部分,我们过于尊重的那些岛民,原来是玷污了这颗星球的那些败类中最凶残、最狡诈、最嗜血的败类。

我们上岸去村里进行告别访问是2月1号。尽管如刚才所说,我们丝毫不抱怀疑之心,但还是出于谨慎做了些适当的安排:留下六个人看守帆船,要他们在我们离船期间一直呆在甲板上,不许任何野蛮人以任何借口靠近。还张起了防攀网,大炮里填装了双倍的榴霰弹,旋炮的滑膛霰弹也都上了膛。帆船锚链垂直地泊在离岸约一英里的海面,任何木划子想从任何一个方向接近它都会被发现,并立即暴露在旋炮的火力之下。

除六人留在船上,我们上岸的一共是三十二人。个个全副武装,配备有滑膛枪、手枪和单刃剑,此外每人都有一把长长的水手刀,这种刀多少有点像现在我们西部和南部地区普遍使用的猎刀。一百名黑皮武士在岸边迎接我们,陪我们一道进村。但我们不无惊奇地注意到他们这次全都没带武器。我们就此事问及太精酋长,他只是回答说“Mattee non we pa pa si”——意思是“皆为兄弟何须刀枪”。我们在很大程度上信了他的话,并随他们一起上了路。

我们走过前面说过的那股泉水和那条小溪,正进入一条穿过皂石山脉的狭窄山谷,那个村落就坐落在这皂石山间。山谷嶙峋,道路崎岖,我们上次去那“克罗克—克罗克”村就走得非常吃力。山谷全长大约有一英里半,也许两英里,蜿蜒曲折,在山里东拐西弯(显然很久前它曾是一条水流湍急的山涧),最多走上二十码就有一个急转弯。我肯定山谷两边的山岭平均垂直高度有七八十英尺,而在某些地段山岭则更是高得惊人,它们几乎完全遮住了日光,使谷底显得朦胧昏暗。谷底的宽度一般约有四十英尺,狭窄之处仅能容纳五六个人并肩而行。一句话,再也找不到比那儿更理想的伏击地点了,因此一走进山谷我们都情不自禁地捏紧了自己的武器。现在回想我们当时的愚蠢,最令人惊讶的就是我们竟敢那么完全地受那些素不相识的野蛮人控制,在走进山谷时竟让他们把我们前后夹在中间。然而我们当时糊里糊涂就走成了那种队形,因为我们愚蠢地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酋长和他的手下人都赤手空拳,相信我们的火器充分的威力(其威力当时那些土著人还不知道),而更重要的是,我们愚蠢地相信那些卑鄙的家伙长时间伪装出的虚情假意。他们中有五六个人走在队伍前面,仿佛在为我们开路,不时地忙着搬开路面上的大石头和垃圾,举止很让人注意。我们的人紧随其后。当时我们相互间挨得很紧,以防被他们分开。走在我们身后的是土著人的大队人马,纪律异乎寻常地森严,神态异乎寻常地庄重。

德克·彼得斯、一个叫威尔逊·艾伦的船员和我一起走在我们自己人队伍的右边,边走边观看着悬在我们头顶上的峭壁那奇特的纹理。质地松软的岩壁上有一条裂缝吸引了我们的注意。裂缝的宽度可容一个人轻松地钻进,缝隙直着往山体内伸延约有二十英尺,然后向左边斜插而去。就我们从谷底所能望见的深度来看,那条裂缝也许有六七十英尺高,缝中长着一两丛矮小的灌木,灌木枝上结着一种像是榛子的坚果。我好奇心顿起,想去看个究竟,便快步冲向裂缝,一把揪下五六个坚果,便匆匆后退。我一转身,发现彼得斯和艾伦已跟着进了裂缝。我让他们回去,因为裂缝中容不下两人并肩通过,我还答应分给他们每人一两个坚果。于是他俩回身往外走。就在艾伦接近出口之时,我突然感觉到一阵从未曾经历过的震动,如果当时我还能意识到什么的话,那阵震动使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坚固的大地突然裂开了,世界的末日正在来临。

我一回过神来就觉得闷得难受,发现自己匍匐在松软的土中,周围一片漆黑。土块还在从四面八方重重地砸在我身上,很快就有把我埋住的危险。我感到极为惊恐,拼命想爬起身,最后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定定神,竭力想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现在身处何方。不一会儿,耳边听见一声微弱的呻吟,接着又听见彼得斯喘着粗气,叫我以上帝的名义帮帮他。我朝出声的方向踉跄两步,正好跌倒在我朋友的头和肩上。我很快就发现,松土已经埋了他半截身子,他正拼命挣扎着想要脱身。于是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挖他周围的土,终于把他救了出来。

惊魂稍定,理智方返,我俩立刻断定,我们钻进去的这条裂缝的岩壁由于自然震动或自身重力的缘故,突然坍塌形成了洞穴,这样,我们就被活埋,永远也无法再见天日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俩万念俱灰,完全沉浸在痛苦与绝望之中,没有类似经历的人是无法想象出那种痛苦和绝望有多强烈。我深信,人类所经历的灾难中没有一种能比像我们被活埋那样更容易引起灵魂和肉体的双重极度痛苦。被活埋者周围一片幽暗,肺部承受着巨大压力,鼻子嗅着湿土发出的令人窒息的气味,心里腾升起获救无望、必死无疑的可怕念头,这一切足以使内心的惊恐令人难以忍受——无法想象。

最后彼得斯提议,我们得尽力弄明白灾难到底有多严重,得把幽禁我们的这个牢笼摸索一番,虽说几乎不可能,但他认为也许能找到逃命的出路。我急迫地抓住这一丝希望,挣扎着站起身来,试图在松土中迈步。刚挪出一步,我就看到一丝光线,这足以使我相信我们无论如何不会马上闷死了。我们稍稍振作了些精神,并互相鼓励不要悲观。我们朝着有光亮的方向爬过一堆挡道的烂土,发现往前走不再那么困难,刚才使我们难受的胸闷也稍稍减轻了些。不一会,我们已能够看清周围的物体,并发现自己已接近岩缝直道的尽头,岩缝在那里向左拐去。我们又奋力往前走了几步,到了拐弯处,发现有一条长长的小裂缝向上延伸,这不禁使我们喜出望外。缝壁的坡度大约为四十五度,但有些地方特别陡峭。我们当时看不见裂缝的出口,但透过裂缝射进来大量日光,使我们毫不怀疑地确信,在裂缝顶端——如果我们真能爬到顶端的话——一定有开阔的通道通向地面。

这时我忽然想起,从山谷进入岩缝时我们一共有三个人,伙伴艾伦还不知下落。于是我们马上决定返回直道去找他。我们冒着头顶上的土层继续塌陷的危险,搜寻了好一阵,最后彼得斯大声告诉我,他摸到了艾伦的脚,但后者全身都被深埋在土中,已经不可能把他救出来了。我很快就发现彼得斯说得一点不错,我们的伙伴已死去多时。我俩只好沉痛地让那具尸体留在原处,又摸索着回到了那个拐角。

小裂缝的宽度仅容我们的身体钻过,但两次攀登的尝试都失败了,这使我们再次陷入绝望。我说过,山谷穿过的那些山是由一种像皂石般的软性岩石构成的,我们现在试图攀登的裂缝四壁也是同样的岩质,潮湿的缝壁特别滑溜,即使在坡度最平缓的地方我们也很难站稳脚跟,一些陡峭得近乎于垂直的地方当然就更难攀登了。事实上,我们曾一度认为不可能从那儿爬上去。不过,我们在绝望中鼓起勇气,用水手刀在软质岩壁上挖出立足点,冒着生命危险抓住几处从岩壁突出的硬质板岩的边角,最后终于爬到了一个天然平台,平台连着一道树木繁茂的山沟,山沟尽头可见一小块蓝天。这时,我们得以从容地回头看看刚爬过的那条通道,从岩壁表面可以清楚看出,通道是最近形成的,我们断定,不管那场突如其来的震动是怎么回事,它在堵死岩缝的同时又为我们开辟了这条生路。可是,刚才的一番攀登已使我们筋疲力尽,事实上,我们当时已累得几乎站立不稳,甚至无法连贯地说话,所以彼得斯建议用枪声召唤我们的同伴赶来援救——当时,手枪还别在我们腰间,但滑膛枪和单刃剑早已被埋在裂缝下的松土之中。后来的情况证明,当时真要开了枪,那我们将后悔莫及;不过幸运的是,此时我心中隐约对那些野蛮人产生了怀疑,所以我们决定不让他们知道我们的行踪。

休息了一小时左右,我们开始慢慢地朝山沟尽头爬去,没爬出多远就听见阵阵可怕的喊叫声。最后我们终于爬到了也许可以被称为地面的地方,我这样说是因为,从平台开始我们爬过的路都在一个由高悬的岩石和繁茂的枝叶构成的拱顶之下。我们小心翼翼地爬到一个狭窄豁口近旁,从豁口望去,周围的情况一览无余,而这一望,顿时令我们恍然大悟,那场震动的可怕的秘密一下就被揭穿了。

我们朝外探望的那个豁口离皂石群山的最高峰不太远。豁口左边五十英尺外就是那条山谷,我们的队伍就是从那里进山的。可现在,山谷中至少有一百码长的通道——或者说谷底——已完全被凭人力掀下的泥石填满,那堆乱石烂泥足有上百万吨。可是,把那么多的泥石掀进谷底的方法却十分简单,一看便知,因为这场血腥谋杀留下了明显的痕迹:沿山谷东壁的崖顶(我们此时在西壁崖顶)能看见有好几根被打入土中的木桩。木桩站立处的岩壁没有坍塌,但沿着整个已坍塌的峭壁表面可清楚地看到一排像是爆破手打炮眼时留下的痕迹,这表明,那些地方曾打入过我们现在所看见的那种木桩。木桩之间相隔不超过一码,总长度也许有三百英尺,都打在离崖顶边缘约十英尺处。残留在崖顶的木桩上还系有用葡萄藤拧成的粗绳,显而易见,这种粗绳也曾系在其它的每一根木桩上。我已经解释过皂石山岩的奇特层理,正是这种层理造成了我们得以死里逃生的那条又窄又深的岩缝,而我对那岩缝的描述也许有助于读者进一步去想象那种岩层的性质。这样的岩层一旦受到自然震动,都会顺着一层层平行的纹理垂直裂开,人工造成的适当震动也足以造成同样的后果。那些野蛮人正是利用这样的岩层达到他们背信弃义的目的。毫无疑问,野蛮人就利用那长长一排木桩,掀下了大约两三英尺深的崖顶岩壁,他们当时只须按信号同时拉动每一根粗绳(这些粗绳都系在木桩顶端,从峭壁边缘往后延伸),巨大的杠杆作用便能把整个崖顶表层掀下山谷。我们那三十名伙伴的命运现在已可想而知。只有我和彼得斯逃脱了那场毁灭性的灾难。现在岛上活着的白人就我们俩了。

我们此时的处境看来并不比以为自己已被永久埋葬时的情况好多少。我们眼前没有任何别的生路,除了被野蛮人杀死,或是去过悲惨的俘虏生活。当然,我们也可以在僻静的山间躲藏一阵,实在不行了还可以退回我们刚爬出的那条岩缝。但那样一来,我们不是在极地漫长的寒冬中饿死冻死,就是在试图获取补给时被岛民发现。

我们四周似乎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野蛮人,我们还看见许多野蛮人正乘着平底木筏从其它岛屿朝这座岛南边的海湾驶来,其目的无疑是去协助夺取并掳掠“简·盖依号”。纵帆船此时仍静静地泊在湾内,船上的人显然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临近。这时,我们多么希望能和他们在一起!无论是帮助他们一同逃命,还是和他们并肩血战,但我们甚至连给他们发警报的机会也没有,因为一旦这么做,我们自己立刻就会完蛋,而且发出警告对他们未必有好处。鸣响手枪也许能使他们意识到岛上出了事,但却无法告诉他们,眼下唯一的活路就是立即把船驶出海湾,枪声也不可能让他们明白,此时他们已不受任何信誉原则的束缚,更不可能让他们知道他们的伙伴已全部丧生。他们即便听到枪声也不可能想到要做更充分的准备,以抵抗正要向他们发起进攻的敌人,因为他们早已准备好,而且时刻准备着。所以开枪报信只会有百害而无一利。于是,我们反复思量之后,终于忍住没有开枪。

接着,我们又设想冲到海滩去,夺下停在海湾尽头的四只划子中的一只,奋力杀开一条血路回到船上。但我们很快就清楚地意识到,这种孤注一掷的冒险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正如我刚才所说,这时候岛上到处都是野蛮人,他们正藏在灌木丛中和山的背后,以免被纵帆船上的人看见。尤其是由太精酋长亲自率领的全部黑皮武士就潜伏在我们附近,正好拦在我们去木划子停靠之处的必经之路上,他们显然是在等待援军,援军一到,他就会向“简·盖依号”发起进攻。再说,停在海湾尽头的那四只木划子上也有野蛮人,虽然他们手中没有武器,但毫无疑问,武器就在他们身边。因此不管我们心里有多不愿意,也只能躲在藏身之处,旁观着随即发生的那场血战。

约莫半小时后,我们看见六七十只满载野蛮人的木筏——或者说平底船——和许多装有桨架的独木舟绕道向帆船停泊的南湾驶来。船上的野蛮人除了手中的短棒和船底的石块,似乎没有携带别的武器。紧接着,一支更庞大的船队从相反方向朝纵帆船靠近,船上的野蛮人也是同样的装备。与此同时,那四只木划子也挤满了从岸上灌木丛中跳出来的土著人,飞快地划离岸边,加入了进攻的行列。这样,说时迟那时快,就像变魔术似的,只一眨眼工夫,“简·盖依号”就被蜂拥而至的岛民团团围住,那些亡命之徒显然是要不惜任何代价夺取那条船。

他们肯定会成功,这一点毋庸置疑。我们留在船上的六个人无论多么坚决抵抗也无法操纵那么多门火炮,无论如何也无法打赢众寡如此悬殊的一场战斗。我简直不能想象他们真的会进行抵抗,但这一点我完全错了,因为我很快就看见他们拼尽全力,把右舷的舷炮瞄准了那些木划子,当时木划子已离得很近,进入了手枪的射程,那些平底船则在上风差不多四分之一英里以外。但不知为什么——很可能是因为我们那些可怜的朋友眼见形势如此绝望而过分紧张,右舷炮的轰击完全没有奏效,既没有击中一只木划子,也没有炸伤一个野蛮人,炮弹全都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唯一的效果就是突如其来的巨响和浓烟把他们吓了一大跳,使他们一时间惊恐万状,我差点儿以为他们会放弃进攻企图并撤回岸去。如果我们的人继续用小炮开火,那说不定真能打退这次进攻,因为当时木划子离帆船很近,小炮的轰击不可能不显示出威力,至少也可以吓得木划子不敢继续靠近,这样,他们就能从容地用左舷大炮向平底船开火。但是,他们竟然没用小炮继续轰击就匆匆跑向左舷,这就让木划子上的家伙们得以喘息,使他们从惊恐中回过神来,相互看看,发现谁都没有受伤。

左舷炮的轰击倒是效果万分可怕。加倍的榴霰弹把七八只平底船炸成碎片,大约有三四十个野蛮人当场丧命,至少有上百人受伤落水,其中大部分伤势严重,剩下的也全都吓得魂飞魄散,顾不上那些正在水中拼命挣扎、哭喊着救命的同伙,赶紧调转船头仓皇逃窜。可是,这场巨大的胜利来得太迟,来不及拯救我们那几位忠诚的伙伴了。从木划子爬上帆船的家伙已有一百五十人之多,其中大部分甚至在左舷炮点火前就已经抓着锚链爬了上来,翻过了防攀网。这下,这些野蛮人如入无人之境,野性大发,我们的人立刻被打倒、被踏在脚下,顷刻之间被完全撕成碎片。

平底船上的野蛮人看到这种情况,也不再害怕,纷纷涌回来参加抢劫。不到五分钟,“简·盖依号”就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甲板被劈砍得千疮百孔,绳具、帆篷及甲板上每一件可移动的东西都不可思议地被捣毁;与此同时,四只木划子前拽后推,加上数以千计的野蛮人跳进水中围住大船一起使劲,终于把帆船弄上了岸(锚链早已被解脱),并把它交给了太精酋长的人。这酋长在战斗期间就像一名高明的将军,一直躲在山上安全的地方观战,不过现在胜利的果实已如愿以偿到手了,他也就不再摆架子,带着他那队黑皮武士下山参加分配战利品。

太精下山,我们终于有可能走出藏身之地,到裂缝口周围察看那座山的情况。我们在离裂缝口五十码之外发现一股细细的泉水,并马上消除了当时已使我们难以忍受的干渴。在离泉水不远的地方,我们又发现了几丛我前面提到过的那种榛子般的灌木,我们尝了尝枝上的果实,觉得可以食用,那味道与普通的英国榛子差不多。我们立刻满满摘了两帽子,送回岩缝口又返回去再次摘采。就在我们忙着采摘野果时,灌木丛中一阵沙沙声引起了我们的警觉。我们正想偷偷溜回藏身之处,只见一只像是野鸡的黑色大鸟扑腾着缓慢地从灌木丛里探出身子来了。我当时惊得不知所措,可彼得斯要镇静得多,他纵身扑过去,没等它逃走就一把抓住它的脖子。黑鸟拼命挣扎着,发出尖声啼叫,我们生怕那叫声惊动了也许还潜伏在附近的野蛮人,差点想把它放走,但最后还是用水手刀一扎,让它停止了挣扎,然后把它拖进山沟。这时,我们为自己感到庆幸,因为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弄到了足够吃一星期的食物了。

接着我们又出去四下搜寻,并冒险顺着南坡往山下走了相当一段距离,但再也没找到别的可供食用的东西,因此,我们就拾了一大捆干柴。这时,有一两队土著人正扛着从船上抢来的东西往村里走,我们担心他们经过那座山下时会发现我们,便匆匆返回岩缝口。

我们下一步所关心的,就是使藏身之处尽可能隐蔽。为此我们找来一些树枝,遮住了前面说过的那个豁口,就是我们从岩缝深处爬上平台时望见一方蓝天的那道山沟尽头。我们只留下一个小孔,大小足以让我们能看见海湾,但又没有被山下人发现的危险。做完后,我们为藏身之处十分安全而感到庆幸,因为只要呆在沟里而不冒险到外面山坡上去,我们就绝无暴露的危险。在我们藏身的这条连着岩缝的山沟里,没发现任何野蛮人出没的痕迹,但是一想到我们爬进山沟的那条岩缝很可能仅仅是因山体震动而刚刚形成的,想到很可能再没有别的途径与这道深沟相连,即使没有暴露的危险,我们也很难再开心起来。因为我们担心,也许根本找不到下山的路。我们决定一有机会就把这座山顶彻底勘察一番,同时,我们还通过那个孔继续观察野蛮人的动静。

这时候,他们已彻底砸烂了那条帆船,正在准备将它付之一炬。不久我们就看到一大团浓烟从主舱口冒出来,紧接着,一股火焰从前舱窜出,绳具、桅杆和残存的帆篷立刻被火焰吞噬,大火很快蔓延到整个甲板。但还是有许多野蛮人继续围在船边,用石块、斧子和炮弹敲打着船体上的螺钉和其它铁和铜的部件。这时,除了一些带着战利品回村返回附近岛屿的家伙外,帆船周围的海滩上、划子上和平底船上至少还有一万多野蛮人。我们预感到他们将大祸临头,结果果然不出所料。首先是一阵强烈的震撼(我们在藏身之处也觉得好像遭到了轻微的电击),但尚未伴随着任何可见的爆炸迹象。那些野蛮人显然惊呆了,一时间停止了敲打和呐喊。他们正要重新开始喧嚣鼓噪时,帆船甲板上突然腾起一大团浓烟,看上去就像一团黑压压的雷雨云;紧接着,好像是从船头,猛地蹿起一根高达四分之一英里的熊熊火柱,火柱立刻向四方猛烈扩散,像变魔术似的,顷刻之间天上飞满了木头和金属的碎片,还有人体的残肢断臂。最后到来的才是那阵最猛烈的震动,震得我们站立不稳,漫山遍野都回荡起那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残渣碎片雨点似地溅落在我们周围。

这次爆炸的威力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料,那些野蛮人这下真的尝到了背信弃义的恶果。也许有一千人被当场炸死,至少有同样多的家伙被炸得血肉模糊,缺胳膊断腿,整个海湾里都漂满了或拼命挣扎或奄奄待毙的恶棍。岸上的情况更加惨不忍睹:看来,这场突如其来、完全彻底的打击把他们吓得魂不附体,谁也没采取行动救助自己的伙伴。随后我们注意到,他们的行为发生了巨变,他们似乎同时从绝对的呆滞中清醒过来,进入了异常兴奋的状态,一起疯狂地围着海滩上的一块地方来回冲撞,脸上的神情里夹杂着恐惧、愤怒和极度好奇,一起声嘶力竭地喊着,“特克力—力!特克力—力!”

不久,我们看见一群人跑进山里,旋即又扛着许多木桩回到海滩。他们把木桩扛到人群最密集的地方,人群纷纷闪开为他们让路,这一来,我们看到了那个令他们兴奋的东西。开始,我们只看见地上有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却没能马上认出到底是什么,后来我们终于看清,原来那就是我们的帆船1月18日从海里捞起的那具红牙红爪的怪兽尸体。盖依船长曾把这具尸体保存起来,打算把它剥制成标本带回英国。我记得,就在到达这座岛屿之前,他还对此事做过吩咐,后来,怪兽被搬进舱内,存放在一个贮藏柜里。刚才那场爆炸把怪兽抛上了海滩,但是它为何在野蛮人中造成了那么大的影响,我们还是弄不明白。尽管他们黑压压一片,离那具兽尸并不太远,但看上去谁也不愿意走得太近。那些搬来木桩的家伙不一会儿就把木桩打进土中,将那头怪兽团团围住,木围栏刚一建成,所有的野蛮人就像潮水一般向岛的腹地涌去,边跑边喊着“特克力—力!特克力—力!”

接下来的六七天里,我们一直呆在山上的藏身之地,只是偶尔小心翼翼地出去弄点水和榛果。我们在平台上搭起一个棚子,棚里铺了一层干树叶,支起三块扁平的石头,既当火炉又当桌子。我们把一软一硬两块木头相对着摩擦,很容易地就生起一堆火。被我们如此及时地捕获的那只鸟虽说嚼起来有点费劲,但味道挺不错。它不是海鸟,而是一种野鸡,羽毛的颜色灰黑相间,翅膀与身子相比显得很小。我们后来在山沟附近又看见过三四只那样的野鸡,它们显然是来寻找被我们捕获的这只的,但由于它们一直没有落地停留,我们便没有机会捉住它们。

有鸟肉吃的日子里我们没受什么苦,可现在鸟肉已经吃光,寻找新的食物就成为绝对的必要。榛果不仅不够果腹,而且害得我们肚子痛,吃得太多还会引起剧烈头痛。我们发现,山下东边靠近海湾的地方有几只很大的海龟,我们也明白,只要不被土著人发现,那几只龟也许很容易捕获。于是我们决定设法下山。

我们从南坡开始,因为那里似乎最平缓,但正如我们曾根据山形所预料的那样,往下还没走上一百码就被一条暗峡挡住了去路,这是埋着我们那些伙伴的那条山谷的分支。我们绕着暗峡边缘走了约四分之一英里,又一道陡峭的深沟横在我们脚下,深沟的边缘无法行走,我们只好退回藏身的山沟。

然后我们又往东去,但结果与南边一样。我们冒着摔断脖子的危险爬了一小时之后,发现只不过下到了一个黑色花岗岩深谷内,谷底有一层细细的粉末,深谷唯一的出口就是我们下去时所经过的那条崎岖通道。我们沿这条通道艰难地爬着,开始勘察山的北面。在这一面我们得万分小心,一不留神就会暴露在村里的野蛮人眼中。所以我们手膝着地慢慢爬行,偶尔还伸直四肢趴在地上,抓着灌木枝拖动身体前进。我们以这种谨慎的方式没爬多远,又被一条裂缝挡住了去路,这条裂缝比我们遇见过的那几条更深,直通那个大山谷。这就完全证实了我们的担心:根本就没有下山的路。这番勘察使我们筋疲力尽,我们赶紧返回平台,倒在干树叶铺成的床上好好地睡了一觉。

探路毫无结果,我们又花了几天时间搜遍了山顶的每一个角落,希望能探明它到底有哪些实际资源。我们发现,除了那种对身体有害的榛果和一种气味难闻的辣根草外,山上再也找不到其它可食的东西,而且辣根草只生长在一小块十二三码见方的土地上,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吃光。根据我的记忆</a>,到2月15日那天辣根草已经寸草不剩,坚果也所剩无几,我们的处境已变得极其糟糕。[8]16号那天我们又满山顶搜寻,希望能找到一条出路,但依旧没有结果。我们还重新爬下那条使我们得以攀上平台的岩缝,暗存侥幸,想在这条通道中找到通往大山谷的出口,结果依然枉费心机,尽管我们找到了一支滑膛枪,把它带了回去。

17日我们又出发去我们 当月20日,我们觉得光吃榛果再也撑不下去了,而且那种果子让我们吃来难受之极,于是,我们决定铤而走险从南坡下山。虽说整个南坡(从顶到底至少有150英尺)陡峭得几乎垂直,而且有多处甚至向山壁内凹进,但峭壁的表面是软质皂石岩。经过反复探查,我们发现绝壁边缘之下约20英尺处有一条突露的狭窄壁架。我们用手巾接成一条绳索,彼得斯在我尽力帮助下跳到壁架上。我下得比彼得斯艰难,但也到了那里。这时我们发现,可以用我们在山体坍塌埋住我们时从岩缝中爬出的方法爬下那道绝壁——就是说,可以用水手刀在岩壁上挖出下山的台阶。这样做所冒的危险简直难以想象,但既然已无路可走,也只能下定决心闯一下了。

我们所处的那条壁架上生长着一些灌木,我们把手巾绳的一端牢牢系在一株灌木上,绳子的另一端捆在彼得斯的后腰,我把他慢慢放下悬崖,直到手巾绳完全绷紧。然后他在峭壁上凿洞(深达八九英寸),并把洞上方一英尺左右处的泥灰岩壁斜着削掉,用手枪柄在平面上垂直敲进一颗还算结实的木钉。然后,我把他往上拉了约4英尺,他在那里又凿了一个同样的洞,钉入了一颗同样的木钉,这样,手脚都有了攀附的地方。这时,我从灌木上解开手巾绳,把绳的一端丢给他,他把绳端系在上面一根木钉上,慢慢地滑到比他先前的位置还低约三英尺——即手巾绳的长度允许他所能到达的极限——的地方。他在那儿再挖一个洞,再钉一颗钉,然后自己拉着绳子往上爬了一截,脚踏在新挖成的洞里,手则拉住钉在上面洞里的木钉。接下来,得解开拴在最上面那根木钉上的手巾绳,把它系在 这时,我们身处苍茫荒凉的南极洋面,方位南纬84度以南,坐在一条并不结实的木划子里,除了三只海龟外没有别的给养。极地漫长的冬天离我们并不遥远,该认真考虑向何处去了。海面上有六七座属于同一群岛的岛屿,岛与岛之间相距约五六里格,但我们都不敢冒险靠近。“简·盖依号”一直在向南航行,已经把最危险的浮冰区远远留在了身后——不管这一点与人们普遍接受的关于南极地区的概念是多么不一致,它却是我们的亲身经历,是我们无法否认的事实。所以,掉头北上是一种愚蠢的行为,尤其是季节已晚。看来只剩一条路还有通行的希望。我们决定奋勇向南推进,在南边至少还有可能发现别的岛屿,而且也有可能遇上更温和的气候。

到当时为止,我们发现南极海域和北冰洋一样并没有狂风巨浪,这非常奇怪;不过我们的木划子虽说很大,但怎么也经不起风吹浪打,于是我们忙碌起来,力图用所能采用的有限的手段尽量加固船身。木划子的主体部分用一种树皮做成,那是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树的树皮,辅助材料是一种坚韧的非常适合此用途的柳木。木划子长约50英尺,宽4至6英尺,舷侧从头到尾都是4英尺半高,因此,这种木划子的形状与文明人所知的南半球海洋其他居民使用的船只都很不相同。我们很难相信,这种木划子是拥有它们的那些愚昧的岛民造的。几天后询问俘虏后才得知,事实上,它们是偶然落入那些野蛮人手中的,建造者是另一个岛上的土著人,该岛位于我们发现木划子的那个群岛的西南。其实,我们为加固船体所能做的工作并不多。木划子两头有几道宽裂缝,我们设法撕破羊毛衫把它们堵住。划子里有许多多余的长桨,我们便以此为材料在船头支起一个框架,用来撞碎任何有可能拍打进划子里来的海浪。我们还竖起两支桨作为桅杆,两支桨相对而立,分别插在两边舷侧,这样就不需要再用帆桁了。然后,我们在桅杆上挂起一块用衬衫缝成的帆——做帆稍稍麻烦一些,因为尽管我们那位俘虏很愿意为我们做任何其它的事情,可就是不肯帮我们做帆。亚麻布似乎对他有非常奇特的影响,使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摸一摸或者靠近我们的衬衫,当我们试图强迫他这么做时,他吓得浑身发抖,并不住地尖叫“特克力—力!”

我们完成加固工作后,暂时朝东南偏南的方向航行,为的是避开那座群岛最南端的岛屿。达到目的后,我们便朝正南方向挺进。不能说天气不合人意。稳定而柔和的风一直从北边吹来,海上波澜不惊,白日很长,四下也不见冰的影子,自经过贝内特岛所在的纬度后我就再也没见到过一块冰。事实上,这里的水温很高,绝不可能有冰存在。我们杀了最大的一只龟,获得了丰富的食物和大量的淡水后,平安无事地一连航行了七八天。这几天里帆船肯定向南航行了很远的一段距离,因为我们不仅始终一帆风顺,而且还有一股强大的海流一直陪着我们流向南方。

3月1日。现在,许多异常现象都表明我们正在进入一个新奇的地域。南方地平线上一直高高地挂着一长条淡灰色雾气,雾气顶端偶尔闪出几条光带,光带忽而自东向西、忽而自西向东地发光,然后顶部显得颇为平展——简单地说,它具有了北极光所有的变化。从我们当时的位置望过去,雾团平展的顶端与我们的视点形成了大约25度的仰角。水温似乎在不断增高,水色也有非常明显的变化。

3月2日。今天我们一再盘问俘虏,终于了解了有关发生屠杀的那座岛、岛上的居民及其风俗的许多情况——但是我现在怎么能用这些情况来纠缠读者?不过,我也许可以说说,我们得知那个群岛共有八座岛屿,都由同一个酋长统治,酋长名叫特萨勒蒙或普萨勒蒙,他住在该群岛中最小的一座岛上;那些武士穿的黑色兽皮取自一种巨大的野兽,这种野兽只出没于酋长住处附近的山谷;群岛的居民只会造平底船,那四只——他们所拥有的仅有四只——木划子是他们偶然从西南方一座大岛弄来的;那俘虏名叫奴奴——他从来不知道贝内特岛——我们离开的那座岛名叫特萨拉尔。特萨勒蒙和特萨拉尔这两个词的首音都带着一种拖长的嘶嘶声,我们发现不大可能模仿这种声音,即便一再努力也发不好,它与我们在山顶上吃的那种黑毛野鸡的啼叫声一模一样。

3月3日。水温已惊人地高,水色也在急剧变化,它不再透明,而呈乳汁般的浓度和颜色。我们周围附近的海水很平静,虽有些波浪,但远不到危及划子的程度——但我们却不时看到左右两侧距离不等的远处,海面上经常出现大范围的激荡,这让我们很是惊骇。最后我们还注意到,海面发生激荡之前,南边天际雾霭区里总会出现一阵强烈的闪光。

3月4日。由于从北方吹来的风明显减弱,我从衣袋里掏出一块白手巾,想把风帆加宽一点。当时奴奴就坐在我身旁,当白色的亚麻手巾偶然在他面前闪动时,他突然一阵痉挛,随后就目光茫然呆滞,嘴里一直咕哝着“特克力—力!特克力—力!”

3月5日。风已经完全停息,但在强大的海流推动下,我们显然还在快速向南航行。按当时的情形看,我们理应为正在发生的情况感到惊恐——但我们并没有惊恐的感觉。尽管彼得斯脸上不时露出一种我看不透的表情,但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恐不安。极地的冬天似乎正在来临——但来得并不让人感觉可怕。我只觉得身体和头脑都有点麻木——一种感觉模糊——仅此而已。

3月6日。灰蒙蒙的雾气又从地平线上升高了不少,并且正逐渐变得不那么灰色了。海水已变成热水,甚至有点烫手,它呈现出的乳色也比任何时候都更明显。今天,有一次海水激荡就发生在离木划子很近的海面,照旧伴随着雾团顶端一阵强烈的闪光,而且其底端与水面也有瞬间的分离。当雾团中闪光消失,当大海的激荡渐渐平息,一种像火山灰——但肯定不是火山灰——的细细的白粉洒落在木划子和辽阔的海面上。此时,奴奴捂住脸趴在船底,无论怎样哄劝也不肯起来。

3月7日。今天我们问奴奴,他的同胞屠杀我们的伙伴是出于什么动机,但是他看上去吓得不轻,无法神志清醒地回答问题。我们一再追问,他只是做出一些傻乎乎的示意动作,譬如用食指掀起上嘴唇,露出一口牙齿等等。他的牙齿是黑色的,在此之前我们还没看见过特萨拉尔岛上居民的牙齿。

3月8日。今天有一头白兽从木划子旁边漂过,就是在特萨拉尔岛海滩上引起野蛮人骚动的那种。我本打算把它捞上木划子来,可突然感到一阵倦怠,便作罢了。水温还在上升,已经烫得无法让手在水里多浸一会。彼得斯很少说话,我不知道他那种漠然到底是什么意思。奴奴还在呼吸,仅此而已。

3月9日。白色粉末不断洒落在我们周围,而且十分密集。南边的雾气也已经升得很高很高,轮廓也开始变得更为清晰。我只能把它比作一道无边无际的瀑布,正从天上的某堵巨墙悄然翻落海中。那道巨大的水帘横贯了整个南方地平线,但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3月21日。现在,一片冥冥的黑暗悬在我们头顶,但乳色海水的深处浮现出一片光亮,光亮在木划子的舷侧无声地滑动。白色的粉末使我们几乎难以忍受,阵雨般的白粉落进水里就融化了,但却在我们身上凝结起来,还在木划子里堆积着。那道瀑布的顶端已完全隐没在高空的黑暗之中,但我们显然正在以可怕的速度飞快地向它驶去。不时可见水帘上裂开一道道宽宽的但转瞬即逝的豁口,豁口中能看见许多朦胧飘忽的幻影,一阵阵异常猛烈但却无声无息的狂风从豁口袭来,狂风撕裂了闪光的海面。

3月22日。黑暗愈加深重,只有从我们面前那道白色水帘所反射的水光才使黑暗稍稍减轻。无数苍白的巨鸟不断地从水帘那边飞出,当它们在我们眼前飞开时,发出的不绝于耳的啼鸣声就是“特克力—力!”趴在船底的奴奴闻声动弹了一下,但当我们摸到他时,发现他已经灵魂出窍。这时,我们冲进了那道瀑布,迎面一条缝隙豁然裂开,缝隙中显现出一个披着裹尸布的人影,其身材远比任何人都要高大,皮肤的颜色纯白如雪。……

附记

皮姆先生最近不幸猝亡,公众已通过新闻媒介知道了有关此事的详细情况。人们担心,这一故事尚未发表的最后几章已因他猝然辞世而无法挽回地丢失了,因为前文排印之时,最后几章文稿还在他手边校订。不过,情况也许能证明公众不必那样担心,倘若那些文稿最终失而复得,一定会被尽快地公之于众。

然而,可以弥补眼下缺陷的每一种办法都已尝试过了。据作者在序言中说</a>,他提到姓名的那位先生也许能填补这一空白,但那位先生却不愿承担此项任务——他列举了两条颇有道理的理由,一是向他提供的细节总体上还不够精确,二是他怀疑后一部分叙述可能并不完全真实。可望提供一些情况的彼得斯还活着,目前居住在伊利诺斯州,但我们暂时无法与他取得联系。也许以后会找到他,他也肯定乐意提供素材,使皮姆先生的故事有一个结尾。

要是后两三章(因为只有两三章)真的丢失了,那将更令人遗憾,这不仅因为它们肯定讲到了极点的情况,或至少讲到了紧挨极点的那些区域,而且还因为作者关于这些区域的描述也许不久就会得到正准备前往南极海域的官方考察队的证实或否认。

这番叙述中有一点也许值得稍加评论——如果这样的评论能多少有助于读者相信在此发表的这些非常奇特的记录,那本篇附记的作者将感到万分欣慰。我们要评论的是在特萨拉尔岛上发现的那几个深谷,以及 皮姆先生画出了那几个深谷的图形,但未加评述,不过他肯定地认为,最东边那个深谷尽头岩壁上发现的凹痕与字母符号相似,那只是根据想象得出的,换言之,它们绝不是符号。得出这一断言的方式十分简单明了,而且证据确凿(即从地上粉尘中发现的碎片的凸角正好与岩壁上的凹痕相吻合)。对此,我们不得不相信作者的严肃态度,凡是明智的读者都不该再有别的想法。但是,因为与上述图形有关的事实显得异乎寻常(尤其联系到正文中的陈述),更因为这些事实的确未能引起坡先生的注意,所以我们最好就此多说几句。

如果严格地按那些深谷本身的顺序将图1、图2、图3和图5逐一连接起来,再抹去横生的小枝节,即拱洞(必须记住,这些拱洞的作用只是沟通深谷,其性质与深谷本身完全不同),这便构成了古埃塞俄比亚语中的一个动词根词——根词(“暗”)——由此可派生出所有关于“暗”或“黑”的曲折变化。

至于图4中“左边或最北边”的凹痕,彼得斯的判断有可能是对的,即那组象形文字似的图案真是人工斧凿而成,是有意凿成的一个人形。图案现在就摆在读者面前,它像不像人形诸位尽可见仁见智,但其余的凹痕则为彼得斯的看法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凹痕上排显然是阿拉伯语动词根词“白”——根词(“白”)——由此可以派生出所有关于“亮”和“白”的曲折变化。下一排凹痕不是那么一目了然,符号多少有点支离破碎;但毋庸置疑,它们完好时所形成的是一个完整的古埃及语单词(“南方之域”)。读者应该注意到,这些解释证实了彼得斯关于最北边那组图案的看法。图中人的手臂指向南方。

这一结果为进一步思索和令人激动的推测开辟了一片广阔天地。也许可以认为,这些字母符号与叙述中某些讲得不明不白的事情有关,尽管现在还看不出它们是否属于同一根完整的链条。特萨拉尔岛的土著人在海滩上发现那具白兽尸体时所发出的惊叫声是“特克力—力!”那个被俘的特萨拉尔岛民看见皮姆先生手中的白色织物时所发出的惊恐之声也是“特克力—力!”从南方白色雾帘中急速飞出的白色巨鸟的叫声又是“特克力—力!”特萨拉尔岛上没有一样东西是白色,而后来向南航行中所见之物的颜色正好相反。如果从语言学上进行一番细致的考证,揭示“特萨拉尔”这个岛名的奥秘并非没有可能,它要么与岛上那些深谷本身有某种联系,要么与那些如此神秘地弯曲而成的古埃塞俄比亚语字符有着某种渊源。

“我已将此铭刻于群山之间,我已把对尘土的报复深藏于岩壁之中。”

(张冲译)

[1] 捕鲸时在小艇上负责收放叉索的水手。

[2] 大西洋一群岛。

[3] 一种海洋甲壳类生物。

[4] 一里格约合三英里。

[5] 北大西洋东部加那利群岛中最大的岛屿。

[6] 英文有“无法到达”之意。

[7] 南极半岛之旧称。

[8] 这一天尤为特别,是因为我们发现从南边升起好几圈我说过的那种巨大的灰色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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