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日的人,十月五日和六日的人,六月二十日的人,八月十日的人,也应该是九月二日的人。
不过,夏特莱的旧掌门官打算对大屠杀采用某种格式,具有庄严的外形,合法的外表:他要处死贵族们,可是他希望他们合法地被杀死,按照人民宣布的判决被杀死,他认为民众是唯一不犯错误的法官,也是唯一有权宣告无罪的法官。
在马亚尔成立法庭之前,差不多有二百个人已经被杀害了。唯有一个人得救:修道院长西卡尔.
另外两个人,趁着纷乱穿过一扇窗子混在修道院开会的区委员会中间,他们就是新闻记者帕里索及王室的管家拉夏佩尔。委员会成员们让逃跑者坐在他们一旁,并用这种方式救下他们。即使这两个最后的人得以逃生,也不应该感谢杀人者:这不是他们的错误。
我们说过在警察局档案里有一份值得参观的珍贵文件,就是马拉参加监督委员会的委任状,另一份同样珍贵,乃是修道院的登记薄,上面至今还是血迹斑斑,可见当时法庭人员也被溅到鲜血。
让人给你出示一下这本登记簿,因为你正在寻找动人心弦的纪念品,你将在页边空白处时时刻刻看到两个注释中的一个,都是用一种粗大、漂亮、斟酌过的、非常清楚、非常冷静、毫不心乱、毫不惧怕或全无悔恨的字迹写着“经人民审判后处以死刑”,或者“经人民同意免予处分”,在这两个注释下面都有这个名字:马亚尔。
后一个注释重复出现过四十三次之多。
所以,马亚尔在修道院拯救了四十三条性命。
再说,他在将近晚上九、十点钟执行任务时,我们看看从雅各宾俱乐部出来,走向圣安娜街的那两个人。
这是大祭士和门徒,是师父和弟子,是圣朱斯特和罗伯斯庇尔。
圣朱斯特是我们在普拉特里埃尔街住处接待三个新泥瓦工的那天晚上看到过的,圣朱斯特脸色苍白而多疑,白得不像男人的脸色,没有血色得不像女人的脸色,系着上过浆的硬领带,是一个冷酷、无情和生硬的老师的学生,却比他的老师更生硬、更无情、更冷酷!
至于师父,在这一系列人与人冲突、情欲与情欲冲突的政治斗争中还有一些激情。
至于弟子,发生的一切只是一盘大规模的棋赛,而赌注乃是生命。
你要和他对赌,当心别让他赢啦,因为他将是不可战胜的,他决不宽恕输家的。
罗伯斯庇尔那天晚上没回到迪普莱家去是有他的理由的。早上,他曾讲过他多半要下乡去。
年轻人,我们甚至会说乳臭未干的孩子,圣朱斯特在旅店中租了一间小房间,使他在九月二日到三日的这个恐怖的夜晚感到似乎比自己家里更为安全可靠。
两个人一块儿走进旅店时差不多将近十一点了。
不用询问这两个人谈论些什么,他们正在谈论大屠杀。不过一个人在谈论时带着卢梭学派哲学家的多愁善感,另一个人则带着孔迪雅克学派数学家的枯燥乏味。
罗伯斯庇尔,犹如寓言中描绘的鳄鱼,有时会对他处死的人滴出眼泪。
圣朱斯特走进他的房间后,将帽子放在一张椅子上,除下领带,脱下上装。
“你在干什么?”罗伯斯庇尔问他。
圣朱斯特注视他的目光那么惊讶,罗伯斯庇尔又问:“我问你在干什么。”
“我要上床啦!”年轻人回答。
“干什么?”
“干大家在床上干的事,为了睡觉嘛。”
“怎么?”罗伯斯庇尔叫了出来,“你在这么一个夜晚竟会想到睡觉吗?”
“为什么不呢?”
“当成千上万名牺牲者倒毙或将倒毙之时,当今夜对那么多今晚还在呼吸,而明天将停止生存者是最后一个夜晚之时,你竟能安心睡觉!”
圣朱斯特沉思了片刻。
接着,好像在这短暂的静默中,他从内心深处得到一种新的信念。
“是,真的,”他说,“我懂了,而我也懂得既然你自己批准了它,这是一种必不可少的坏事。假定是黄热病,假定是鼠疫,假定是地震,也将会死去同样多的人,甚至比马上要死的人更多,而对社会将不会带来任何好处。我们敌人的死亡,则将对我们带来安全。为此,我奉劝你回家去像我一样上床,并且努力像我一样去睡着。”
说完这番话,无动于衷、冷酷无情的政治家上了床。
“再见,”他说,“明儿见!”
他进入了梦乡。
他的睡眠很长、很平静、很安宁,就像在巴黎什么异常的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他在晚上十一点半左右睡着,而醒来已近清晨六点了。
圣朱斯特看见日光和他之间好像有一个影子,他翻过身来向着他的窗口,认出了罗伯斯庇尔。
他以为罗伯斯庇尔上一夜出去后,已经回来了。
“谁使你这么早又来啦?”他问道。
“谁也没有,”罗伯斯庇尔说,“我没有出去过。”
“怎么!你没有出去过吗?”
“没有。”
“你没上床?”
“没有。”
“你没有睡觉?”
“没有。”
“那你怎么过夜的呢?”
“站着,额头紧贴着窗玻璃,倾听着街上的声音。”罗伯斯庇尔并没有说谎:或许是出于疑虑,或许是出于恐惧,或许是出于内疚,他一分钟也未合过眼!
至于圣朱斯特,这天夜里和其他夜里睡得一模一样。再说,在塞纳河的另一端,有一个人在修道院的大院里并不比罗伯斯庇尔睡得多。
这个人身子倚在面向着大院的最后一个门洞的角落里,差不多隐没在暗影中。
下面是这间被改成法庭的最后一个门洞内的景象。十二个人坐在一张大桌子的四周,桌子上面放着刀、剑和枪支,还点着两盏铜灯,连大白天也少不了要点灯照明。
从他们暗淡的面孔,从他们强壮的体型,从他们戴着的红色贝雷帽,从他们肩上披着的卡马尼奥拉服,就可以认识到这是一些老百姓。
他们之中的 松布勒伊先生看上去也是高贵而顺从的,挺胸昂首,一头拐曲的白发一直垂到他的制服,他也靠在她女儿身上。
这一次,马亚尔未敢贸然下令释放犯人了:只不过,尽量控制住自己,他说:
“不管有罪或无罪,我认为人民把手浸在这个老头的血泊中是不体面的。”
松布勒伊小姐听到这番在神圣天平上举足轻重、高贵的话语,就扶住她的父亲,把他拖向生命之门,大叫:
“得救啦!得救啦!”
任何判决也未宣布,既未定罪也未释放。
杀人者中间有两三个人把头伸进洞门里,询问他们应当怎么办。
法庭保持缄默。
“照你们愿意的去做吧,”只有一个说道。
“好吧,”屠杀者叫喊,“让年轻的姑娘为国家的健康干杯。”就在那时,一个浑身血迹、袖子卷起、凶神恶煞似的人递给松布勒伊小姐一只杯子,有些人说是血,另一些人说是酒。松布勒伊小姐喊道:“国家万岁!”把她的嘴唇吸一下杯中液体,不管它是什么东西,松布勒伊被释放了。
两个小时又过去了。
随后,马亚尔以呼唤活人就像米诺斯(克里特国王。许多神话把他描写成一位贤明公正的国王,死后成为冥府的判官。)呼告亡灵一样无表情的嗓音吐出了这些字:
“安德烈·德·塔韦尔内女公民,德·夏尔尼伯爵夫人。”
一听到这个名字,吉尔贝感到双腿发软,全无勇气了。在他心目中比他自己生命还要重要的一条生命,即将被讨论和审判,被定罪或释放。
“公民们,”马亚尔对可怕的法庭的成员说,“即将在你们面前出庭的那个女人是一位可怜的女人,过去曾经效忠于那个奥地利女人,可是那个奥地利女人,像王后那样无情无义,以忘恩负义来报答她的忠诚。她为友谊失去了一切:财富与丈夫。你们将见到她进来,一身丧服,是为谁居丧啊?为丹普尔堡里的那个女犯人!公民们,我向你们要求这个女人的生命。”
法庭作出一个同意的姿势。
只有一个人说道:
“应该瞧一下。”
“那么,”马亚尔又说,“瞧吧!”
门被打开,果然,大家瞧见,在走廊深处有一个女人穿着一身黑衣裳,额上遮着一层面纱,单独走着,没有支撑,步伐坚定。人们也许会说这是来自悲惨世界</a>的幽灵―从那个世界里,正像哈姆莱特所说,还没有游人回来过。
一眼望见这种景象,审判官都毛骨悚然。
她一直走到桌子前面,揭起了面纱。
在众人的眼里,从未见过如此无可争辩的但又如此苍白的美人:这是一尊大理石女神。
所有的目光注视着她,吉尔贝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她用一种既悦耳又坚定的声音问马亚尔。
“公民,”她说,“您是主席吗?”
“是的,女公民,”马亚尔惊奇地回答,作为审问者的他居然轮到他被人审问一下。
“我是德·夏尔尼伯爵夫人,在可耻的八月十日那一天,被杀的德·夏尔尼伯爵的妻子,一位女贵族,王后的女友,我是配得上死的,我来寻求死亡的。”
审判官发出了惊呼。
吉尔贝脸色吓得发白,尽他最大的可能缩在门洞的角落里,打算避开安德烈的目光。
“公民们,”马亚尔瞧见吉尔贝惊惶失措,就说,“这个女人发疯了:她丈夫的死亡使她失去了理智,让我们可怜她,关心她的性命吧。人民的司法不惩罚神志失常的人。”
他站起身,打算像他对宣判无罪的人所作的那样,把手按在她的头上。
然而,安德烈避开了马亚尔的手。
“我神志非常清楚,”她说,“如果你们要宽大一个人的话,请把这个恩典赐给需要并值得它的人吧,然而不要给我,我不值得,而且也拒绝接受恩赐。”
马亚尔转身向着吉尔贝,瞧见他紧紧握住双手。
“这个女人发疯了,”他又重复地说,“愿大家释放她吧!”忙向一名法庭人员示意把她从生命之门推出去。
“无罪的人!”这个人喊道,“让她通过吧!”
有人在安德烈面前闪身让她通过,大刀、长矛、枪支都在这个穿丧服的石像面前放低了。
可是,走了十步路,正当吉尔贝俯身到窗口,隔着窗栅看着她离去,她突然止步了。
“国王万岁!”她叫了起来,“王后万岁!八月十日可耻!”吉尔贝惊呼一声,奔向大院。
他只看见大刀的刀光闪耀,刀刃快速得如同一道闪电,已插进安德烈的胸膛!
他正好来得及把可怜的女人抱在怀里。
安德烈回过头,她失去光辉的目光认出了他。
“我向您讲过,不管您怎么反对,我总要死的,”她喃喃地说。
随即,用一种勉强清晰可闻的嗓子说:
“为了我们两人,爱塞巴斯蒂安吧!”
跟着,她更虚弱地说:
“跟他在一起,是不是?跟我的奥利维埃在一起,跟我的丈夫在一起……永远,永远。”
她断了气。
吉尔贝双臂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五十条赤裸裸的、沾满了殷红鲜血的胳膊同时威胁到他。然而马亚尔来到他身后,伸出手来按在他头上说:“让吉尔贝公民通过,把一个被误杀的、可怜的女疯子的尸体带走。”
大家都闪开了,让吉尔贝带着安德烈的尸首,从屠杀者中间通过,没有一个人想挡他的道,可见马亚尔的这句话在群众中是至高无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