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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豪华纷乱的夏天
我们被死亡深深震撼
波德莱尔《人工的乐园》</blockquote>
A浜靠近伊豆半岛,是一处尚未世俗化的优良的海水浴场。这里除了海底凹凸不平、海浪较大之外,海水清洁、浅滩辽远,很适合海水浴。这地方不像湘南海岸那般热闹,其原因完全在于这里的交通不太方便。从伊东乘坐公共汽车到这里,要花上两个小时。
旅馆几乎只有一家永乐庄及其用于租赁的别墅,夏天仅有一两爿芦席搭成的小店,把沙滩给丑化了。洁白而又丰厚的沙滩十分漂亮,海滩中央有一座长满松树的岩山,很像假山,好似人工堆砌的一般,紧挨着海面。逢到涨潮,海水一直浸润到这座岩山的半山腰。
海岸风景美丽。西风吹来,驱散了海上的雾霭,海里的岛屿历历在目。大岛很近,利岛很远,其间,还可以看到鹈利根岛这个小型的三角岛。南边,微微突起的七子山尖端的对面,同样是万藏山深深扎入海底的界之岬,再向南就和称作“谷津的龙宫”的地岬——爪木崎相毗连。到了夜晚,南端可以看见旋转灯塔的灯光。
生田朝子在永乐庄的房间里睡午觉。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穿着一件淡红色亚麻布连衣裙,双膝从那略嫌短小的裙裾下面露出来,从她的睡姿上,根本看不出是一位儿女绕膝的母亲。肥硕的素腕,毫无倦容的脸蛋儿,微微翘起的嘴唇,尽皆洋溢着一种稚气。天气炎热,她的额头和鼻翼渗出了汗珠。苍蝇嗡嗡地低声鸣叫,灼热的大气像揭开的蒸笼。午后风已停息,人也慵懒起来,她穿着淡红裙子的柔软的腹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旅馆的房客大都到海滩去了。朝子的房间在二楼,窗下边有漆成白色的儿童秋千架。四百坪的草地上,有白漆椅子,有桌子,有套圈用的台子,藤圈儿胡乱地扔在草地上。院子里没有人,偶尔有迷路的蜂虻闯进来,羽音转而被树篱笆对面的波涛声淹没了。篱笆外面是松林。这里径直连接着沙滩,一直延伸到海面。一条河水从旅馆地板底下穿过,流向大海。每天下午,浑浊的入海口一带,放养着十四五只鹅,嬉戏觅食,争相发出刺耳的啼鸣。
朝子有三个孩子,六岁的清雄是老大,加上五岁的启子和三岁的克雄。三个孩子都由丈夫的妹妹安枝陪伴着到海边去了。朝子睡午觉的时候,将孩子们一律交给可靠的安枝看管。
安枝是老姑娘。女儿出生时,朝子一人照料不过来,她和丈夫商量,把安枝从乡间小镇接到了东京田园调布的生田家。安枝耽搁了婚期,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因由,她虽说品貌一般,但也决不算丑陋,漫不经心拒绝几门提亲之后,不知不觉就过了结婚的年龄。她羡慕哥哥,想到东京生活,可家里想把她许配给乡间有钱有势的人家,嫂子的邀请正好帮了她的忙。
安枝虽然不很聪明,但心眼儿特好。朝子比她年纪小,但她管朝子叫姐姐,时时不忘维护她。一口金泽的家乡话,听起来也不算刺耳。她一面帮忙照料家务和孩子,一面跟哥哥学习裁剪西服。最近,她自身的衣服不用说了,就连朝子和侄儿侄女的制服也由安枝一手包办。有一次,她在银座从橱窗里看到一种新款服装,立即掏出小本子描画下来,受到店员的苛责和抱怨。
安枝穿着新款式的绿色游泳衣到海边去。只有这件衣服不是自己做的,是从店里买的。她生在北方,着意保护着自己雪白的肌肤,身上几乎看不出一点儿日晒的痕迹。她从水里一上来,就立即钻进太阳伞底下。三个小孩子在海边用沙子堆城墙玩,她也高兴地捧起含水的沙子,滴沥在光洁的大腿上。沙子很快干了,贝类微细的碎片闪闪发光,大腿上静静显现出灰黑而奇异的纹路。也许被一种莫名的恐怖所驱使,她连忙用手划拉掉了。半透明的小海虫打沙子里钻出来,立即逃走了。
安枝将双手支撑在身后,伸展着两腿眺望海面。天边涌起了浓云,天空笼罩在无限威严的静寂之中。周围的喧闹和海浪的轰鸣,仿佛被辉煌的云层尽收于庄严的沉默之中了。
盛夏酷暑,灼热的太阳光满含愤怒。
三个孩子筑沙城,玩腻了,踢踏着海边的浪花奔跑起来。看到这番情景,安枝从独自一人乐此不疲的安逸世界里猛醒过来,站起身去追赶孩子们。
然而,孩子们都不敢冒险,他们害怕汹涌的波浪。飞溅的海涛奔袭而来,又随即退回去,每次都卷起浅浅的缓慢的旋涡。清雄和启子手拉手站在齐胸的海水里,周身抵抗着海水退去的引力,以及脚底板周围流沙的冲力,心情快活地睁大双眼看着这一切。
“看呀,就像有人拽着一样。”
小哥哥说道。
安枝来到他们身旁,叮嘱说切不可到水深的地方去。她指指留在岸边的克雄,“怎么好把弟弟一个人放下不管?赶快到岸上去玩。”清雄和启子根本不听。清雄正用脚底板体验着海底流沙被水冲走的神秘的快感,看看和他手拉手的妹妹,嘻嘻笑了。
安枝害怕阳光,她看看自己的肩膀,又看看露在游泳衣上面的前胸,洁白的皮肤使她联想起家乡的雪色。她悄悄用指尖儿捏捏上面的胸肌,温馨的皮肤使她绽开了笑容。她伸展着几只手指,发现指甲里藏着黑色的沙粒,心想回家后该剪剪指甲了。
看不见清雄和启子的踪影。安枝想,或许他们到岸上去玩了。
向陆地一看,只有克雄一人站在那里。克雄指着这边,哭丧的脸上带着异样的表情。
安枝猛然一阵剧烈的心跳,她看着脚边的海水。海浪又退了,两米之外泛着泡沫,她发现一个灰白的小小的胴体,在海水的冲击之下,不停地翻转着。她一眼瞥见清雄蓝色的小裤衩。
安枝的心脏更加激烈地跳动起来。她像一个走投无路的人,默默地带着绝望的表情向那里奔去。这时,一个浪头意外袭来,阻挡着她的进路,在她的眼皮底下炸裂开来,扑打着她的前胸。安枝倒在波涛里,她的心脏麻痹了。
克雄大哭,附近一位青年听到哭声跑了过来,接着又有好几个人踢着水波跑进海里,被搅起的海浪,在他们黧黑的裸体周围散放着灿烂的水花。
有两三个人亲眼看到安枝倒了下去,他们以为她会很快站起来,所以没怎么在意。不过,对于这件意外的事情,人们有着一种预感,尽管救援者跑过来时依然将信将疑,但大伙一致感到,那位倒下去的女子恐怕凶多吉少。
安枝的身子被拖到灼热的沙滩上,她半睁着眼,紧咬牙关,仿佛依然凝视着横在眼前的那番恐怖的情景。一个人捧起她的腕子为她切脉,脉搏停止了,似乎处于昏迷状态。有人认识安枝,他说:
“哦,这女子是永乐庄的房客。”
大家找人去叫永乐庄的老板。村中一位少年对这件光荣的差事十分积极,唯恐被人抢去,飞速越过灼热的海滩,直奔永乐庄跑去。
老板到了。他是一位四十光景的男子,身穿白裤和白色运动衫,腰间系着到处开线的毛织围裙。他主张要先抬到旅馆以后再实行急救,也有人表示异议。经商量,两个青年一前一后抬着安枝迈开了步子。先前躺过的海滩留下一片人体般大小濡湿的沙子。
克雄哭着跟在后头。有人看到了,马上把他背起来。
午睡中的朝子被人叫醒,老练的老板缓缓摇动着朝子,她抬起头问什么事。
“听说,那位安枝姑娘……”
“安枝,她怎么啦?”
“眼下,大伙正在抢救,医生马上就到。”
朝子霍地跳起来,连忙和老板一起跑出了房间。她看到院子草地的一角里,安枝横卧在秋千旁边的树荫底下,一个光着膀子的男子骑在她的身上。原来正在施行人工呼吸。一侧堆放着搜集来的稻草以及拆散的盛橘子的板箱,两个伙计正焦急地点着火。火焰立即被浓烟吞没了,昨夜经大雨淋湿,尚未晾干的木板怎么也着不起来,烟雾不时向安枝脸上飘散。另一个男子不停地用团扇为安枝驱散烟雾。
安枝由于正在施行人工呼吸,下巴颏一上一下地动着,看样子像是在喘气。骑在她身上的男子的脊背,在树叶之间漏泄的阳光照耀下,爬行着一道道汗水。伸展在草地上的安枝白净的双脚,显得苍白而又粗大,似乎上半身正在进行的紧张的战斗,和这双麻木的脚毫无关系。
朝子坐在草地上连连呼喊:“安枝!安枝!”
她一边痛哭一边颠三倒四不停唠叨着:“她还有救吗?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对不起丈夫。”忽然,她抬起锐利的眼睛,问道,“孩子昵?”
照看克雄的中年渔夫应道:
“啊,是妈妈。”
他把惶惑不安、噘着小嘴的克雄抱过来给她看。朝子迅疾地往孩子脸上瞥了一眼,道了声“谢谢”。
医生来了,他继续为安枝施行人工呼吸。篝火已经点燃,朝子脸上热辣辣的,她一点儿也无法思索了。一只蚂蚁爬到安枝的脸上,她用指头捻死,扔掉了。不一会儿,又有一只蚂蚁,顺着一丝剧烈摇动的头发爬到耳朵上,朝子又把它捻死了。捻死蚂蚁成了她的一项工作。
——人工呼吸连连施行了四个小时,人体开始出现僵直的征兆。医生也断念了,停下手来。尸体盖上白布,运到二楼。屋里一片昏黑,闲着的人打运送的尸体一侧穿过去,首先点亮室内的灯。
朝子疲惫不堪,心里既空虚又麻木,她也不再悲痛了。朝子记挂着孩子,问道:
“孩子呢?”
“在游艺室里跟源吾一道玩。”
“三个都在那里吗?”
“哎呀……”
人们面面相觑。
朝子推开人群下了楼。渔夫源吾身穿浴衣,克雄的游泳裤上罩着一件大人穿的衬衫,两人一起坐在长椅上读小人书。克雄对书本瞧也不瞧,一个劲儿发呆。
朝子走进来,旅馆里知道今天发生不幸事件的客人们,停下手中的团扇,一齐望着朝子。
朝子猛然在克雄身边坐下来,带着近乎凶狠的语调问道:
“小清和小启呢?”
克雄用惶恐的眼神瞧着妈妈的脸,立即啜泣起来,他吞吞吐吐地说道:
“哥哥、姐姐,咕嘟咕嘟。”
——朝子一个人光着脚向海滩狂奔而去。松林里的沙地上落下许多松针,扎在脚板上很疼。潮水涌到岩山脚下,只有翻过山顶才能到达海滩。站在岩山上眺望,沙滩一片银白,无边无际。夜晚的海岸上,只剩一顶黄白相间的太阳伞,孤零零斜插在地上。那是朝子她们家的伞。
紧跟而来的人们在沙滩上追上了朝子。她拼命在海岸边奔跑,有人抱住她,她一把将那人推开,说道:
“你们不知道吗?海里有我两个孩子啊!”
跑过来的人群中,好多人没有听到过源吾的话,所以他们以为她发疯了。
救护安枝的四个小时里,没有一人发现朝子两个孩子不见了,这件事情说起来很难使人相信。旅馆的人们经常看到三个孩子一块儿玩耍;再说,做母亲的,不管如何颠狂,竟然没有及时觉察自己两个亲生孩子的死,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但是,某一桩事件立即会引起群体性的心理波动,不论谁都只能抱着与大家相同的单纯的想法,很难有人超出这种想法之外,也不会提出另外不同的看法。由此推断,从午睡中醒来的朝子,毫不迟疑地接受了众人的想法。
整个夜晚,A浜每隔几米就点燃一堆篝火,每隔三十分钟,青年们就潜到水底寻找尸首。朝子直到天亮都没有离开海岸,也许她太悲痛了,也许她睡足了午觉,再也难以入睡了。
天亮了,这天早晨,和警方商量后,决定停止使用拖网打捞。
太阳从海滩左面的地岬上升起,晨风扑打着朝子的面颊。她害怕这早晨的太阳。阳光清清楚楚照亮了整个事件的真相,从而将这桩事故变成现实。
“你应该回去睡一会儿。”一位老人劝道,“一旦找到,会叫醒你的,快去歇着吧,这里的事交给我们好啦。”
“去休息吧,去休息吧。”彻夜未眠的老板,红着眼睛说,“碰到这种不幸,夫人万一再病倒了,东京的先生还不知会怎样呢。”
朝子害怕见丈夫,那如同见到这桩案件的审判长。可是迟早要见面的,躲也躲不开。随着时间一点点接近,简直就像再次面临一件不幸的事情。
朝子终于下决心发电报,这回她有理由返回旅馆了。因为从她那昂奋的情绪上看,仿佛指挥这么多潜水员的任务都落在她身上了。
半路上,朝子回头看了看,大海一片平静,接近陆地的水面闪耀着银白的光芒,鱼儿在跳跃。看来,蹦跳的鱼儿陶醉在无限的欢乐之中,而自己却陷入了不幸,朝子实在感到不平。
丈夫生田胜三十五岁,外语系毕业,从战前起一直在美国人的公司上班。他英文很好,工作出色。他虽说寡言少语,平时看不出来,但非常能干,现在担任美国汽车公司驻日经销店经理。他开的都是公司的样板车,月薪十五万日元。此外,还可以支取一笔机密费,全家人包括朝子、安枝、孩子以及女佣,过着小康的日子,根本没有必要一下子减损三口人。
出了这种不幸,朝子不打电话而是拍电报,是因为害怕直接和丈夫对话。然而,按照郊区住宅区的习惯,发到邮电局的电报,在胜正要去上班的时候,用电话通知到了家中。他以为是公司有事,随之轻松愉快地拿起餐厅桌子上的听筒,压在耳朵上。
“A浜有加急电报来。”是邮局女职员的声音,他心中立即涌起不安,“要读电文吗?安枝死,清雄、启子下落不明。朝子。”
“请再读一遍。”
又读了一遍,只听到“安枝死,清雄、启子下落不明”,胜就焦急起来,犹如思想上毫无准备地突然接到解雇书一样,他甚感愤怒。他放下电话,怒火中烧,心里乱糟糟的。
开车去公司上班的时间到了,他即刻向公司打电话请假,打算驾驶私人汽车到A浜。但是,自己眼下心神不定,要开车走这么远的路程,实在没有把握。最近胜出过一次车祸,所以还是应该乘火车到伊东,再从伊东乘出租车去那里。
这样的突发事件,闯入一个人的心中直到占据一个位置,需经过一个奇妙的过程。事情的性质如何不得而知,但外出的胜首先要准备一笔不小的资金。办事情总是要花钱的。
为了及早到达A浜,胜乘出租车去了东京站,此时他就像一名警察,什么也不想,一门心思直奔现场。较之想象,他更热衷于推理,对于这样一桩同自身有重大干系的事情,自己竟然充满好奇,他不由一阵颤栗起来。
在这种时候,我们受到平素被疏远的不幸的报复。所谓幸福,日常尽管和我们形影不离,但这种时候却不起任何作用。我们总是对久久未见的不幸感到如此陌生。
“可以打个电话来嘛,看来她害怕和我对话。”作为丈夫的胜,凭直觉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但眼下最要紧的是,无论如何,自己都必须亲自去看看。”
他透过出租车的窗户,看到了接近东京都中心的景色。盛夏时节午前的大街上,穿着白色衣衫的杂沓的人群,更使人感到目眩。街道树的浓荫直接落在地面上,旅馆大门红白色的漂亮的凉棚,仿佛支撑着一枚厚重的金块,吃力地遮挡着直射的酷烈的阳光。修了一半的道路,挖掘上来的泥土已经晒得变了颜色。
胜的周围完全是个平常的世界,那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假若他愿意,他还可以相信自己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胜像个孩子,他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不满。他不满在远离自己毫不知情的地方,突然发生了这种事,而自己一个人却被撇到了一边。
谁都知道,从热海换车去伊东,乘湘南电车最便捷。因为是平日接近中午的时刻,所以找座位并不难。
胜是外国公司的职员,已经养成习惯,大夏天也打领结,穿外套。汗味儿被男人用的香水味儿驱散了,但胜依然感觉汗水不住流到背上,顺着胳肢窝和腹部向下淌。
他想,这么多的乘客当中,没有人会像自己这般不幸的了。这一想法,使胜立即觉得自己不再是平日的胜,而变成另外一种人格了,尽管他不知道变高还是变低了。他如今是个特别订做的人,有着不同的规格。这样的意识,胜从未有过。他是地方豪门家庭的次子,住在如今已经去世的伯父家里,从初中时代起就在东京上学,由于生活优裕,他从未尝过寄人篱下的滋味。战时在情报站工作,被免除服兵役。娶东京良家女子为妻,分家后单独过日子,战后又找到一份特别满意的工作。他虽然承认自己是世界上那种机遇最好、又很有才干的人当中的一员,但他从来没有精英人种的优越感和自负心。
他的背上长着一颗大黑痣,无疑,他经常在人面前感到一种想高声大叫的冲动:
“诸位,你们一点儿都不知道吗?我的脊背有一颗葡萄色的大痣啊!”
同样,胜也想面对众多的乘客大声吼叫:
“诸位,你们一点儿都不知道吗?我的三个孩子中,有两个孩子,还有我的妹妹,他们今天全都死啦!”
到了这种地步,胜才骤然气馁起来。他只希望孩子能够平安无事。电报里所说的“清雄”莫非不是清雄而是“今天”吧?神魂颠倒的朝子,也许把一时迷路的孩子当成是下落不明了吧?说不定家里现在已经来了更正的电报?胜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他感到自己的反应比事情的本身更重要。他很后悔,当时应该向永乐庄打个电话,问清楚事情的真相才是。
伊东站前广场布满了盛夏的阳光。广场上有一间像派出所似的小小木板房,是出租汽车营业处,太阳毫不客气地照耀着室内。墙上贴着几张发车表,边缘都被晒得卷成了卷儿。
“到A浜要多少钱?”胜问道。
“两千元。”一个脖子上围着毛巾、头戴制帽的男人回答道。不仅如此,不知是出于亲切还是好管闲事,他对这位顾客多说了一句:“要是没有急事,还是乘火车划算。”
“我有急事,说是家里人死了。”
“哦,刚才还听说呢,A浜淹死的原来是先生您的家人?真可怜,一个女的,两个孩子,一下子全完啦。”
胜被毒花花的太阳照得有些头晕。其后便一直沉默,直到车子到达A浜,他都没跟司机搭一句话。
伊东至A浜的公路,沿途没有什么美丽的景色。开始一段,车子只是在尘埃飞扬的山道上上下下,几乎看不到大海。逢到路面狭窄,需要和对面驶来的公共汽车错车,一侧的半开的玻璃窗就会擦着树枝树叶,发出哧哧的响声,就像落荒而逃的鸡扑打着翅膀。胜的那件裤线笔挺的西装裤的膝盖上,无情地撒满了粗粒的沙尘。
如今,胜正为自己 如今,朝子对于人生的经验与梦境的复合状态只是感到焦躁不安。她不能像一般女子那样舍弃梦境。另有一个顽固的梦,较之处女怀有的梦,更加沉重地压服了她的现实。看来,朝子更应是个“罗曼蒂克”的女人。
“孩子从自己的体内生下来。”——朝子想,“这么说,没有比失掉孩子更加残破的梦了。这里的人们没有一个懂得这个道理。”
朝子忽然想生孩子,尤其想要个女孩儿。不过,一直没有怀孕的迹象……她把启子带到镜子前面,给她化妆,打扮得很时髦,觉得很有意思。就像小猫生来爱吃鱼一样,女孩儿都喜欢涂脂抹粉。启子学着母亲,噘着小嘴儿涂口红,伸出舌头舔舔嘴唇。“一点儿也不好吃。”启子说。启子学会了“化妆水”这个词。在幼儿园里,老师拿出一束康乃馨,问她:“这是什么?”她回答:“化妆水。”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一把琴,问她:“这是什么?”她想了一会儿,说道:“是走廊。”还有,不论什么歌,她都大致记得歌名。她告诉朝子,她从年轻的海兵叔叔那里学会了一首歌,还得意地说:“启子会唱《爱国灯笼曲》,也会唱《金枪鱼进攻》和《酒店之光》。”……回忆之中,朝子感到害怕,她想,本该活着的孩子也只能活在母亲的记忆里,不是吗?朝子早已失去自信,她不奢望三个孩子同时活着,她也不再对未来抱着天真而放任的态度了。为了生孩子,眼下的朝子依然在拼命地活下去。至少这种状态将持续到忘却悲伤为止……
那位夫人催促她,周围也喧闹起来,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为了打舞台后头穿过去再回到座席上,朝子和老同学稍微动身迟了。她们夹杂在从楼梯下来的半裸的舞女群里,两个人互相走散了。朝子在白粉的香气和锦缎的窸窣声中,发现一种自己称为“享乐”的无可救药的混乱和驳杂。舞女们用简短的大阪方言互相打了招呼,就一齐涌向舞台去了。她发现有个舞女黑绸短裤上钉着一大块补钉。那一个个质朴的针眼儿,亲切地触动着朝子质朴的心胸。她蓦然想起安枝来,想起那个学习裁剪的老姑娘,在全家生计里的重要意义。他们的家庭生活中,安枝具有关键的作用,就像文章里的一条脚注,有了她,小两口和孩子们家庭幸福中的一切无法形容的难题,自然会获得明确的解答。
穿着带补钉短裤的腰身,夹杂在众多的黑色腰身之中,消隐于舞台装置后头薄明的远处了。朝子看到那位老同学极其兴奋的面颜,为了赶在开幕前进场,她是慌慌张张跑过来的。她远远地扬着手提包,正在向朝子打招呼呢。
那天晚上一回到家里,朝子就把短裤上打补钉的事对丈夫说了,胜多少感到有点儿好色的兴趣,但他不明白妻子为何要把这种事儿告诉自己,所以只好一言不发笑嘻嘻地听着。接着,他听说妻子要学习裁剪,不由吃了一惊。女人的想法真是不可捉摸,胜很不理解已经不是这一回了。
朝子学起裁剪来了,从此她不大外出了。她打算一门心思做个家庭主妇,重新安排自己的一切。事实上,她已经决心“直接面对生活”了。
用另一副眼光看待生活,长久闲置的痕迹十分明显。她似乎从漫长的旅途中归来,有时整天收拾东西,有时又从早到晚不断洗衣服。那位中年女佣被夺去了活计,自己不知如何是好。
朝子从鞋箱里找出清雄的鞋子,找出启子浅蓝色的小皮靴。这些令人伤心的遗物,有一段时间,使得不幸的母亲久久陷入沉思,整天流着畅快的泪水。然而,朝子还是觉得这些遗物不吉利,所以,她再也不敢保存克雄能穿用的东西了。朝子怀着崇高的心情,经和热心于慈善事业的朋友联系,将这些东西一概捐献给孤儿院了。
朝子不住踏着缝纫机,克雄的衣服一天天增多起来。除了裁剪衣服,她对缝制时髦的帽子也很着迷,但她实在无暇专注于这一点上。朝子踏着缝纫机,她忘记了悲痛。这机器的响声和单调的运动,搅乱了感情不规则的起伏和缓慢的音律。
这种用机器封闭自己感情的精神体操,朝子过去为何没有试行过呢?真是奇怪。不过,事实上,正是在机器扼杀感情的过程中,朝子的心才像从前一样,回到了无所抵触的时期。有一次,缝纫针刺伤了手指,一阵疼痛之后,血液慢慢涌流出来,胀大成鲜红的血滴。朝子害怕了,她觉得这种疼痛是和死亡连在一起的。
于是,她心里充满感伤,心想即便这次小小的奇祸招致死亡,也是神灵的安排,她可以追随孩子而去,所以,她只顾热心地踏着缝纫机。谁知,安全的机器再没有刺破手指,更没有将她扼杀的迹象。
……即使在这种时候,朝子并未因此而心满意足,她依然在期待着什么。这种无意加以说明的期待,成了迁怒于丈夫的借口,两个人一天都不讲话,夫妻暗暗在较劲儿。
冬天来临了。墓已建成,手续告一段落。
冬季寂寥,总是使他们怀恋夏天。夏季可怖的回忆,给他们夫妻生活投下更加鲜明的影像。然而,这些回忆近似传奇故事。冬天坐在被炉或火炉旁边,一切都无可避免地蒙上一层传奇故事的色彩。
朝子有时也在反省,将自己的悲哀事实上当成一则传奇故事,这是一种感情麻木的表现。想到这里,一切“不该发生的事情”就很容易理解了。那件奇特的偶然事故,如果作为故事对待,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是,她没有勇气把两个孩子和安枝生前的那段生活,一概封存在传奇故事之中。因为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在她的现实生活中,早已不存在那种传奇故事般的幸福的知觉了。
严冬时节,朝子有了怀孕的反应。打这时候起,两口子的心里,开始有了忘却是当然的权利这种想法。对于这次妊娠,无论丈夫还是朝子本人,都小心翼翼,满怀从未有过的期望。他们认为,平安生产反倒不可思议,受些损害是正常的事情。
一切都很顺利过去了。新的状况和古老的记忆之间竖立了一道防线。悲哀获得真正的治愈,剩下的只有一条,自己应该拿出承认这种治愈的勇气来。朝子凭借怀孕这一外来力量,终于获得了这种勇气。
那次事故到底是怎么回事?夫妻一直没有来得及加以探究,或者说根本没有探究的必要。自那之后,朝子所咀嚼的绝望,并非单纯的绝望,其间包括遭遇如此重大不幸而没有发疯,依然保持清醒的绝望,关于人的神经强韧的绝望,朝子都一一品味到了。什么样的重大事件才能使人发狂致死呢?难道疯狂只属于特殊天分的人,一般人本质上决不会陷入狂乱之中吗?
究竟是什么能将我们从疯狂里拯救出来呢?是生命力?是自私自利?是狡狯心理?还是人的接受能力所限?我们对于疯狂的不可理解是拯救我们免于疯狂的唯一力量呢,还是只给个人以不幸,而对于人生,不论如何酷烈的惩罚,只是预先考验一下个体生命的忍耐程度呢?难道一切都不过是考验吗?然而,单单理解上的错误,即便在个人的不幸中,也只不过常常是超越理解的一种空想吗?
朝子的心里也有着这种理解上的焦躁。面对那件事故,一边面对,一边理解,这是困难的。理解总是后续的,对当时的感动加以解析,进一步演绎,力图给自己一个说明。为此,朝子在直面事件时自己感情的反应中,不能不感到一种不满。这种不满,较之悲痛更为长久地残留于心底,沉淀堆积而永不消泯。眼下即使想改变一下也不可能了。
她决不放弃自己感情的正确性,因为她是一个母亲。同时,她也决不放弃对于自己感情不贞的怀疑。
在这种情况之下,现实不足以慰藉人心,但是她肉体内部萌生的现实,却向久久无视其力量的人复仇了。这种现实在生长,在发育。这种受内部现实支配的感情生活,对于无法受胎的男人来说,只有那些怀抱思想的人才能理解。
虽然不是什么真正的忘却,但池水表面薄冰般的忘却,首先覆盖了朝子悲伤的记忆。这层冰有时也会破裂,但一夜之间,同样的冰层又重新盖住了水面。
忘却真正发挥效力是在夫妻不经意的时候。那是浸润性的,一发现些微的空隙,就立即浸润过去,犹如眼睛看不见的霉菌,侵犯组织,耐心而切实地工作着。朝子有时在睡梦里,就像抗拒噩梦的人一样,会有一种无意识的动作,连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每逢这种时候,她就甚感不安。她在时时抗拒忘却。
朝子认为,忘却在自己体内成长的力量,就是孕育胎儿的力量。对于朝子来说,她多少有过欺骗自己的误算。那是另一回事。只不过,忘却因怀胎而获得了力量。事件的轮廓渐渐崩溃了,模糊了,变得暧昧而风化、解体了。
宛若夏季天空,一度出现了一尊洁白的、轮廓清晰而风姿可怖的大理石雕像。这尊雕像逐渐变得像云彩一样模糊不清,缺了脑袋,少了胳膊,连手里的长剑也掉落了。记忆里令人毛骨悚然的雕像,表情慢慢变得柔和起来,依稀难辨了。
我们的生命里,不仅有着使人觉醒的力量,生命有时还会使人沉睡。善于生活的人,并不是一直清醒的人,有时是立即可以酣然入梦的人。
正如死给予将要冻死的人难以抵御的昏睡一样,有时候,生将同样的处方给予祈望生的人。逢到这种时候,祈望生的意志,出乎意料地依靠意志的死而获得生。
如今袭击朝子的正是这种睡眠。无法支撑的真挚和企图固定的诚实,生轻轻地从这些东西上面跳跃过去。当然,朝子所坚守的不是诚实。她所坚守的是,探问死所强制的一瞬的感动,如何完整地生存于意识之中。此种探问,大概出于朝子不知不觉之间所必需的一个残酷的前提,即死也只不过是我们生的一个事件罢了。或者她在看到孩子们死的一瞬间,于悲叹袭来之前,早已背叛了他们的死。
朝子无比善良而单纯的心灵,本来就不适于这样的分析。她的表情里较之以前出现了一种愚痴的东西。这是了解什么就怀疑什么的愚痴的表情。朝子一无所知时候的那副天真,反而看起来更像一位机智而贤淑的年轻母亲。
一次,收音机里播放母亲失掉孩子的广播剧,朝子一听,就立即关上了。可是,这个处理追忆压力的方式之妙,连她自已都感到惊奇。对于一个将要生下第四个孩子的母亲来说,那种沉湎于悲悯之中、犹如堕落的喜悦一般的喜悦,只能催发一种道德的厌恶。这和数月之前的她,大不相同了。
为了胎儿,她必须拒绝一切烦恼的激情,以保持内心的平衡。比起那黏黏糊糊的忘却,朝子对于这种精神卫生上的禁忌感到十分中意。首先,她有了自由。她在所有的戒律中感到了自由。这虽然主要来自忘却的力量,但朝子却是随心所欲调整自己的心灵的,她为此而感到惊讶。
回忆的习惯也不知不觉消失了,忌日的诵经和扫墓时不再流泪,也不觉得奇怪了。她自己变得宽宏起来,一切都可以饶恕。例如,春天来了,她带着克雄到附近的公园散步,看到那些兴高采烈玩沙子的孩子们,再也不像刚刚发生事故那个时候,看到别处活着的孩子就憎恶和嫉妒,现在即便想有这种感觉也无法感受得到了。在她的宽恕之下,这些孩子都快乐地活着。朝子就是如此感受到社会活力的。
忘却对于胜,似乎较之妻子来得更早。但单凭这一点,不能怪胜的薄情,毋宁说,胜始终感伤地沉溺于悲哀中。作为男人,通常在改换心情上较之女人更加富于感伤。当胜觉察自己耐不住感情的持续,自己的悲哀不再残酷追逐自己的时候,蓦地感到孤独起来,于是瞒着妻子稍稍放纵了自己的欲望。但他立即厌了,朝子怀胎了,他像回到母亲身边一样,又迅速回到了朝子身旁。
像漂流者离开船的残骸,那件事故也离开了全家的生活。时光使得他们也有可能和当天的读者看到社会栏的报道一样的看法,以致使他们怀疑是不是那件事故的当事人。他们真的不是最近距离内的观众吗?当事者一个不剩地都死了,死使得他们和那件事故永远结合在一起。我们为了寄身于历史事件之中,就必须为这事件赌出自己的几分生命。胜夫妇赌出了什么呢?首先,他们有没有这份闲暇?
事情远去,犹如地岬上灯塔的灯光,就像A浜南面爪木崎上的旋转式灯塔明灭可睹。由无害变成有益的教训,由具体的事实转变为观念的比喻。那件事故已经超出生田一家的范畴,成为一个公共事件,照亮了日常生活中错杂的社会诸象——宛若灯塔上的灯光,照耀着荒寂的海滩、昼夜啃咬露出坚白牙齿的寂寞的岩石的波涛,以及地岬周围的森林。人们应当由此读出教训。这是一个浅显易懂的古老而单纯的教训,有孩子的父母更应铭记于心。这个教训就是:
“去海水浴时,要始终看护好孩子,自以为安全的地方也会淹死人。”
胜一家并非为了证实这一通常理念,才供出两个孩子和一位老姑娘作为牺牲品的。三个人的死只是为这条通常理念起到证实的作用。英雄之死也只能产生如此同样的效果,这方面的例子很多。
朝子第四个孩子是个女儿,出生的时节是晚夏。不仅全家高兴,金泽的婆家听到喜讯也来京城看望新生的孙女儿。胜随便陪父母去了一趟多磨墓地。
女儿取名桃子。母女都很健康。朝子已经有了育儿的经验。克雄添了个小妹妹,喜欢得要命。
又到翌年夏天了。事故过后两年,也是桃子出生的第二个年头。朝子突然提出想到A浜看看,胜听到后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一辈子再也不去A浜了吗?”
“不知为什么,我很想再去看看。”
“你这人真怪,我一点儿也不想去。”
“是吗?那就算了。”
朝子有两三天不再提起,这之后又说:
“我还是想到A浜看看。”
“要去,你一个人去!”
“怎么能一个人呢?”
“为什么?”
“我有些害怕。”
“既然害怕,为何还要到那里去?”
“想大家一起去,那天只要有你在,我就会放心。同你在一起,我不害怕。”
“待长了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再说,也不好请长假。”
“只住一个晚上。”
“那地方很不方便啊。”
胜再次叮问朝子要去那里的原由,朝子自己也说不清楚。胜想起平素阅读的侦探小说常用的笔法,他想:
“杀人犯常常有一种奇特的心理,总想冒险回到自己作案的现场看看。莫非朝子也被这种奇特的冲动所左右,一心要再去看看孩子们遇难的海滨吗?”
当朝子第三次提起的时候,已经失去固有的热情,只是简单地重复着相同的语调,胜考虑周末游客混杂,决定拿平日的休假一同前往。旅馆只有永乐庄一处,他们预订了离那间不幸的房间远些的一间房。朝子依然不肯乘丈夫的车子,夫妇两个带着克雄和桃子,一家四口从伊东雇了一辆出租车。
盛夏酷暑,沿途人家的后门边,向日葵飘扬着狮子一般的鬣毛。汽车的尘埃沾满了向日葵明艳的花盘。然而,向日葵却是泰然自若的。
车子左侧的窗户可以看到海面,克雄隔了两年又看到大海,高兴地大叫起来。他已经五岁了。
夫妻在车子里没有怎么说话,汽车颠簸很厉害,不宜于慢慢交谈。桃子偶尔说出几个懂得意思的单词儿。克雄教她说“海”,她指着对面窗外一座红土秃山说是“海”。胜似乎觉得克雄教给婴儿什么犯忌的词儿了。
车子到达永乐庄,和前年一样,那位老板出来迎接。胜给了他点儿小费,当年他颤抖着手指付给老板一千元小费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旅馆今年的生意不景气,房客很少。进了房间,胜回忆起各种事情,心情闷闷不乐。他当着孩子的面斥责妻子:
“出行总要挑个地方,为何非要到这种地方不可呢?想到的净是些不愉快的事情。好容易忘掉的事,又都在脑子里翻腾起来了。桃子出生后头一回旅行,其他好玩的去处有的是,繁忙时节拿了休假,偏偏跑到这里来,简直是傻瓜。”
“你不是明明答应过的吗?”
“我不答应,你肯罢休吗?”
院子里的草地在午后阳光的曝晒下似乎燃烧起来。一切都和前年一样。白漆的秋千架上晾晒着蓝、绿、红等颜色的游泳衣。套圈台子周围滚落着两三只藤圈儿,一半埋在草丛里。庭院一角的树荫下面,横躺过安枝的尸体。枝叶间漏泄下来的阳光落在空无一物的草地上,描绘出一个又一个斑点。蓦然一晃眼,仿佛那些斑点落在安枝起伏不停的绿色游泳衣上。阳光随风不住晃动,使人产生了这样的幻觉。胜不知道安枝曾经躺在这里,产生幻觉的只是朝子一人。对于一无所知的胜来说,已经发生的事情也等于不存在,他既然不知道这地方躺过安枝,那么在他眼里,这院子的一角无疑永远都是一片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的安谧的阴凉地,更不用说那些毫不知情的房客了……朝子不能不这样想。
看到妻子一声不吭,胜也不再叱骂了。克雄顺着廊缘下到院子里,拾起扔在地上的藤圈儿。他没有投出去,只是在草地上滚着玩。他蹲在地上,热心瞧着藤圈儿滚动的方向。藤圈儿伴着影子在凹凸不平的草地上歪歪斜斜地滚着,忽然跳起来,又倒下了,重合在影子上。克雄一动不动地呆望着,他以为藤圈儿还会再跳起来。
沉默之中忽然响起一阵蝉鸣,胜感到脖颈周围渗出了汗水。他想起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立即站起身来,说道:“走吧,克雄,到海边看看去。”
朝子抱着桃子跟在后头。四个人出了庭院的杂木篱笆门,来到松树林里。大海出现了,波浪迅速越过这一带岩石海岸,光闪闪地扩展开来。
只有退潮的时候才能绕过假山到达海滩。胜牵着克雄的手,趿拉着旅馆的拖鞋在热沙子上面走着。
海滩上人很少,看不到一顶遮阳伞。穿过假山下边,这里已经是海水浴场的一角,环顾整个海滩,不足二十个人。
一家四口,站在水线旁边。
今天的海面上空,夏云攒聚,一团团,一簇簇,层层堆积。如此凝重的光亮,庄严的质感,竟然漂浮于空中,实在有些异样。上部的蓝天,仿佛扫帚留下的印痕,轻轻拖曳着一带流云,俯瞰着水平线上郁积的云团。下部的积云像是承受着什么,覆盖着过剩的光与影,可以说,以明朗的音乐建筑的意志,将黑暗的不定型的情欲控制住了。
云层下面,几乎无处不在的大海朝向着这一边。海比陆地更加广大,给人的印象似乎连海湾也无法扼住这片海面。尤其是这一带海湾宽阔,看起来,大海从正面无孔不入地侵犯着这里的一切。
海涛上涌,又崩溃下来,散开了。那阵阵轰鸣和夏阳苛酷的静寂同属一类,几乎都不是声音,堪称是震耳欲聋的沉默。这时,四个人的脚跟不时涌动着恋恋不舍的涟漪,涨过来,退回去。这是波浪抒情的化身,和波浪各异,可以说是波浪轻松的自嘲。
胜看看身旁的妻子。
朝子凝望着海面,她的头发随海风飘扬,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不见一点畏缩的影子。她的眼睛湿润了,神情凛然。她紧闭双唇,怀里簇拥着头戴草帽的一岁的桃子。
胜曾经多次见到过妻子这样的侧影。打从那桩事故以来,妻子时常显露着一副安然的表情。这是等待的表情,是期盼着什么的表情。
“你现在究竟在期待着什么呢?”
胜打算用轻松的语气问她。然而,这话没有说出口。转眼之间,胜觉得即便不问她,也能明白妻子在等待什么。
胜悚然一惊,紧紧攥住掌心里克雄的小手。
昭和二十七年十月《新潮》<hr/>[16]日语“清雄”和“今天”发音近似。?[17]成濑川土左卫门是江户时期的力士,因其身形肥大,世人便将溺水而死之人肿胀的尸体戏称为“土左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