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子整整躺了两三天,周围的人比她本人还担心受怕。
“夫人,还是请大夫看一看吧。”川村固执地劝说,“自己诊断,万一耽误了可怎么办?”
川村关怀备至,恨不得马上就请医生,让敬子惶恐不安。
“旅途疲劳,水土不服。正是身体虚弱的时候,又吃得不合适,就坏了肚子。”敬子极力掩饰。
“是啊,你是个没出过东京的大小姐啊。”
“可不是嘛。”
“虽说是这样,还是请大夫看一下好得快。”
“不用。休息几天就好了。”
川村下来对清和弓子说:“这次怎么不让大夫看,真怪了。”
弓子看着清。川村苦恼地皱着眉头。“夫人一个人里里外外地忙……是不是增加一个店员……”
“妈妈生病期间,我不上学,就在店里帮忙,以后补考也没关系。”弓子说,“我跟妈妈商量去。”
但是,敬子让弓子摸着她的额头和脉搏,笑着说:“你瞧,没有发烧,什么事也没有。我不是不可以起床,现在是慎重一点才躺着。毕业考试很重要,不要请假。”
于是弓子上午去学校参加毕业考。正好就业的 “客人走了?”弓子醒过来。
敬子的眼睛明亮地看着弓子。这一阵子,弓子看敬子脸色阴暗、神情沉郁,以为她病体初愈,还没有完全复原。
“不知不觉天都黑下来了,睡了好长时间。”弓子随口自语,声音如同少女般纯真。敬子没有回答。
“妈妈,你什么时候上来的?”
“……”
敬子如果现在就和弓子开诚布公地谈话,推心置腹,把所有的事情都说透,双方就不可能无拘无束、轻松自在地相处了。这哪里像个大人样儿……敬子把眼睛一闭,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弓子。
“妈妈,你睡一会儿吧。我到下面去,吃饭的时候再叫你。”
敬子听了这甜蜜体贴的话,反而更加着急。
“弓子。”敬子翻了个身,“你对清的事,到底怎么想的?是不是觉得他只能做你的哥哥?”
弓子稍稍避开敬子的目光,脸色渐赧。她也知道,总有一天敬子会这样开门见山地盘问自己。可一旦事到临头,敬子的态度冷漠疏远,她忽然觉得六神无主。当然,弓子还不至于张口结舌。她下意识地把手边的《十七岁》放在膝盖上随意翻着,眼睛并不在上面。
敬子心想再不能被她在自己身旁时的天真稚气所蒙蔽。“弓子,别看书,回答我的问题。”
“是哥哥说什么了吗?”
“你是问清对我说什么了吗?没有,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碰到你的事,清就特当真,往往挂气。”敬子起身坐在床上,“今天也是这样。朝子说你除了清以外还有喜欢的人,清就受不了,横眉竖眼地出去了。”
“姐姐怎么瞎说呢?”弓子惊讶得几乎头晕,“她为什么要这么说?没那回事。我哪有那样的人?!没有!谁也没有!”弓子手指尖发冷,眼前发黑,心头发颤,跟红羽毛募捐那天勉强回家病倒的感觉差不多。
敬子也担心弓子支持不住。她感到弓子的情绪又像海贝的身体一样收缩着。弓子如此紧张,不正好说明昭男是她的心上人吗?
敬子想继续问下去,但昭男的名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这就怪了。朝子为什么要那么说呢?弓子,你刚才说现在还没有喜欢上什么人,那么,慢慢地也就跟清好了吧?”敬子口气缓和下来。弓子点点头。
“你什么时候爱上了什么人,嫁出去成了别人家的人,妈妈都不在乎。不是妈妈管不管的问题,你有你的自由。”敬子的话言不由衷,连自己都觉得虚伪。
说这话之前,她想要是弓子对昭男一往情深,私奔而去,自己能忍气吞声地过下去吗?她的胸间狂燃着怨尤嫉恨的烈焰。
失去弓子也就失去了清。弓子回到敬子家里以后,清变成一个通情达理的好孩子。敬子期望弓子对清倾心的心情日益强烈。就是弓子不被昭男夺走,敬子也不愿意对她放手,要爱不释手地永远把弓子置于自己身边。
我对亲生女儿朝子都没有这样……如果自己这种奇怪的心理无法抑制的话,那么弓子喜欢昭男胜过清的心理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但是,敬子并不松口:“清从小就喜欢你。你也非常清楚吧?”
弓子不能佯作不知。
“清也许是为了爱才活着。你懂事以后总是回避清,我不是没有感觉。他一见到你就走不动路,纠缠着你,心里急躁烦恼,闷闷不乐,甚至拿我出气。可是你这次回来以后,你的态度也有了变化,他的情绪就好多了……”
“……”
“清这种心情对你是个负担吗?”
“我对他才是负担。”
“弓子,别这么说。”敬子的太阳穴不断地跳疼,她用手指压着。
“弓子,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我说的你听听就行了。”
其实,用不着敬子告诉她,清已经好几次直接向她倾诉爱慕之情。
“妈妈今天也净让人捉摸不透……”弓子本想避开话题,却觉得自己的心态也会被看透,便低下头。
敬子替清向弓子求爱,也觉得说话不利落,更何况自己和昭男的事做贼心虚,问心有愧。如果弓子说一句“妈妈你自己不是也喜欢田部大夫吗”,敬子将一败涂地,无言以对。
“我觉得清很可怜。”敬子声音细弱,“要是弓子能一直在我身旁,那该多好呀。”
“我哪儿也不去。”
“哪儿也不去,不就谁也爱不了吗?”敬子正要接着说下去,只听川村一边叫“夫人,夫人”一边上来。“您瞧,有这个东西寄售。”
敬子走到布帘外面。
“是祖母绿。有十二克拉。就算一克拉十万日元,也值一百二十万。要是卖给外国人……还带着四克拉的钻石。”
小钻石镶边。川村说:“还有这个天然珍珠,估计能卖十二万。”
“这位客人来了吗?我去见见。”敬子和川村下楼去。
弓子一个人待在楼上,羞得面红耳赤。朝子姐姐为什么要那么说……显然朝子直截了当地点了昭男的名字。刚才碰到朝子的时候,她就明确地说“田部大夫喜欢你”。
爱的烈火在弓子心中熊熊燃烧。
只要一提到昭男,敬子就变成另一个人似的,对弓子冷眼相向,没个热面孔。
弓子一头躺倒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手抓着枕头边。以后不论什么时候,对昭男都得避而不见。脑子里毫无清的影子,根本想不进去。
“小姐,晚饭吃什么?”芙美子在布帘外问她,“您爱吃的花椰菜和维也纳香肠还有。”
“什么也不想吃,我睡觉。”弓子心想至少对芙美子还可以任性地耍点性子。
“要不我问一下夫人。”
“不用!就照你说的做好了。”
芙美子沉默片刻,说:“哥哥不回来吗?要是三个人用饭,维也纳香肠好像少了点。”
“不知道!不知道!”弓子没好气地连说两遍。
清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弓子哪儿知道?从姑妈家回到这儿以后,弓子跟清处得相安无事,清出门之前,一般都告诉她几点回来。她虽是“嗯”地点点头,但现在才意识到只有恋人或者夫妻之间才这样事先通气。
弓子也惦念敬子回家的时间,而且坐立不安地盼望她早点回来,那是因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一家人的习惯。
弓子开始担心气呼呼不辞而去的清。但是,父亲的影子钻进脑海。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回家,等都没法等,越等越着急疲惫。到后来,弓子都不敢问敬子“爸爸还没回来啊”、“爸爸怎么这么晚”这些话了。
妈妈是怎么想的?弓子觉得对不起妈妈,但更强烈地感受到父亲的悲哀。
弓子站起来,掀开钢琴盖。她要在感恩会上演奏钢琴。她想通过琴声忘掉敬子刚才说的话。她想一直弹下去。
敬子好久没有上来。
时间很晚了,两个人才相对坐在餐桌旁。
“我想穿无袖的衣服参加感恩会。”
“行,别感冒就是了。”
“我要弹钢琴,会出汗,穿无袖的露着胳膊好看。”
敬子不由得抬头盯着弓子。
“怎么啦?干吗这样看我?”
“刚才的客人说你钢琴弹得不错。”敬子把话岔开。
在感恩会上演奏钢琴要露出丰腴健美的胳膊,敬子深感自己和弓子已不可同日而语。胳膊显示着年龄。敬子的胳膊肥胖松弛,肉懈得目不忍睹。已婚者与处女的胳膊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你已经毕业了,妈妈帮你打扮。”敬子说。
这天,清彻夜未归。
敬子和弓子躺在床上,谁也不再提起他。弓子睡着以后,敬子下楼锁门。现在家里既没有晚归的男人,也不会有人深夜来访,所以没有安门铃。
敬子辗转反侧,无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