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离家好几天之后,泽农回来了,像一条瘦骨嶙峋的狗。他远远看见宅子被无数火把照得通明,还以为又碰上了一场火灾。这时他才想起,几个星期以来,亨利-鞠斯特就在盼望和商谈接驾的事情。
康布雷和约刚刚签署。人们称之为“夫人和约”,因为两位贵夫人勉勉强强担当起了抚平时代创伤的使命,帕托洛梅·康帕努斯议事司铎在主日布道时将她们与《圣经》中的女圣人们相提并论。法国王太后起初害怕不吉利的天象而稍作停留,后来终于启程离开康布雷,返回她的卢浮宫了。尼德兰女摄政王回梅赫伦的路上在佛兰德斯财政总管的乡间别墅逗留一夜,亨利-鞠斯特早已邀请本地士绅,四处采购储备蜡烛和稀有的食物,还从图尔奈请来主教的乐师,准备了一场古装演出,穿戴锦缎的农牧神和身着绿色丝绸衬衫的仙女们将向玛格丽特夫人献上点心,其中有杏仁小甜饼、杏仁奶油和蜜饯。
泽农犹豫要不要到大厅里去,担心破旧肮脏的衣衫和没有洗澡的气味,会让自己在当今世界上的权贵面前失去出风头的机会;生平 “把你们的石头留给这个做白日梦的家伙吧!一只线轴就可以干四双手的活儿,这个傻瓜让你们相信可以待在旁边偷懒”,胖子利格尔嘲笑道,一边用手指着缩在炉膛边上的外甥。“这件事让我亏了钱,还要让托玛丢脑袋。唉,一个书呆子的漂亮设想!”
炉火的同伴啐了一口,没有接话。
“托玛看见织机昼夜不停地干活,一台机器就能完成四个人的任务,他什么话也没有说”,科拉斯·吉尔接着说,“但是他浑身颤抖,流汗,就像害怕一样。人们动手裁减我的学徒,最早被打发走的人中间就有他。磨坊一直在嘎吱作响,铁杆子照样自个儿织布。托玛跟他春天娶来的老婆一起,坐在宿舍紧里头,我听见他们像挨冻一样发抖。我明白了我们的机器是一场祸害,跟战争、昂贵的物价、外国的呢绒一样……我的双手活该受伤……我就说,人应该老老实实地干活,就像过去祖祖辈辈那样干活,满足于自己的两条胳膊和十个手指。”
“你自己是什么东西?”泽农气愤地叫起来,“不就是一台没有好好上油、被人用坏了当作废料扔掉的机器吗?可惜的是你这台机器还会造出其他机器。科拉斯,从前我还以为你算个人,现在我看你不过是一只瞎了眼的鼹鼠!你们这些粗人,如果没有人为你们动脑子,你们连火、蜡烛、汤勺也不会有,如果有人第一次拿一只线轴给你们看,你们也会害怕!回你们的宿舍去吧,五六个人躺在一条床单下面腐烂,就像你们的祖祖辈辈那样,在饰带和羊毛绒上面死去!”
学徒贝洛丹抓起留在桌上的一只高脚杯,向泽农扑去。蒂埃里·卢恩抓住他的手腕;学徒尖叫着,用庇卡底土话吐出一连串威胁,一边像游蛇一样扭动。亨利-鞠斯特刚刚打发一个管家下楼,这时突然听见他声如洪钟地宣布,要在院子里打开酒桶为和约干杯。人潮卷走了科拉斯·吉尔,他缠了绷带的双手还在不停比划;贝洛丹一甩手,挣脱蒂埃里·卢恩,溜走了。只剩下几个倔强的人还留在那里,合计着如何在来年的合同里至少让工资增加可怜的几个苏。没有人还记得托玛和他的痛苦。也没有人还想得起来去请求舒舒服服安坐在隔壁大厅里的女摄政王。这些手艺人认识并畏惧的唯一的权威就是亨利-鞠斯特;他们只能远远地瞥见玛格丽特夫人,如同他们只能大致看见那些银餐具和首饰,以及在墙上和出席宴会的人们身上,模模糊糊地看见他们纺织的衣料和饰带。
亨利-鞠斯特微微笑着,他的高谈阔论和慷慨大方获得了成功。这些喧嚣持续的时间终究只不过跟一首经文歌一般长。他并不看重的这些机械织机,没有花费力气就成了讨价还价的一个筹码;这些机器也许还会派上用场,不过那是将来的事了,假如时运不济,人工又变得太贵或者人手不足的话。至于泽农,他出现在德拉努特就像谷仓里的火把一样令商人不安,他会去别的地方,带上他的梦想和令女人们心乱的火一般的眼睛;过会儿亨利-鞠斯特就可以在女摄政王面前吹嘘,自己在这个动荡的年代里懂得如何统治乌合之众,看上去稍作让步,实际上却寸步不让。
从一扇窗框里,泽农看着下面衣衫褴褛的人群跟仆佣和夫人的卫兵们混在一起的黑影。插在墙上的火把照亮了这个节日。科拉斯·吉尔在人堆里,读书人认出了他的红头发和白衣服。他如同自己手上的绷带一样苍白,心灰意懒,靠在酒桶上贪婪地喝着一只大啤酒杯里的东西。
“他一个劲灌啤酒,而他的托玛正在监狱里焦虑不安地流汗”,读书人轻蔑地说。“我还爱过这个人……西蒙-皮埃尔之流!”
“安静吧!”待在他旁边的蒂埃里·卢恩说。“你没有尝过害怕和饥饿的滋味。”
然后,用胳膊肘捅捅他说:
“不要再想科拉斯和托玛了,从此以后想想我们吧。我们这些人会像线跟随梭子一样跟随你”,他低声说,“他们贫穷、无知、愚蠢,但为数众多,像蛆虫一样攒动,像嗅到奶酪的耗子一样贪婪……假如只有他们自己使用你的织机,他们也会高兴的。他们从烧掉一座别墅开始:最终将占领城市。”
“跟其他人喝酒去吧,醉鬼!”泽农说。
他离开大厅,冲上空空荡荡的楼梯。楼梯平台上一片幽暗,他撞上了气喘吁吁往楼上走的雅克琳,她手里拿着一串钥匙。
“我把储藏室的门锁上了”,她喘着气说。“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呢?”
为了向泽农证明自己的心跳太快,她抓住他的手:
“别走,泽农!我怕。”
“让卫队的士兵来保护您吧”,年轻读书人生硬地说。
第二天,帕托洛梅·康帕努斯议事司铎来找他的学生,想告诉他玛格丽特夫人登上马车之前,还询问过年轻人在希腊文和希伯来文方面的知识,表示愿意将他收为侍从。但是泽农的房间空无一人。据仆人们说,他一大早就出门了。雨连续下了好几个小时,略微推迟了女摄政王出发的时间。纺织工们已经在返回奥德诺弗的路上了,不能说他们很不满意,因为他们最终从财政总管那里争取到了每利弗尔增加半个苏。科拉斯·吉尔躺在防雨篷下面醒酒。至于贝洛丹,天刚蒙蒙亮时就消失了。后来人们知道,那天夜里他散布了很多威胁泽农的话。他还吹牛说自己很会玩刀子。<hr/>?即萨伏依的路易丝(1476-1531),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的母亲。??即奥地利的玛格丽特(1480-1530),哈布斯堡的马克西米利安一世与勃艮第的玛丽的女儿。玛格丽特的第二任丈夫是萨伏依公爵菲利贝尔(1480-1504),即前注提到的路易丝的弟弟。菲利贝尔死后,1506年,玛格丽特的父亲马克西米利安一世任命她为尼德兰总督,她将宫廷设立在梅赫伦。她的侄子查理五世即位后,继续由她统治尼德兰。??11月11日。??利弗尔为旧时的记账货币,相当于一古斤银的价格。一个利弗尔相当于二十个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