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份杂志已经在这儿登载我的一篇短文,在那儿出版我的一篇随笔或者一首诗。他建议用我的名字把这个短篇登出去。这个建议尽管出人意料很是奇特,仍然有我们之间亲密无间随随便便的性质,但我却拒绝了,理由很简单:这几页文字不是我写的。他还要坚持:
“你随便怎么改,把它变成你的就行了。还缺一个题目,而且显然还应当加以填充润色。已过了这么多年,我希望能登出来,但我这把年纪,不愿意亲自把我的手稿交到编辑部去。”
我也跃跃欲试了。米歇尔看到我写阿莱克西的心腹话并不觉得奇怪,于是,他也觉得由我的笔来描写一九〇〇年的结婚旅行更不会有任何不妥。他这个人,不断地说人世间的一切都不值得大惊小怪,年龄和性别在文学创作上只不过是 我有时候自思自忖,在这篇《 在这三年里,米歇尔拍了好几百张照片。其中有许多张有立体的效果,像纸莎草似的卷成长长的纸卷,当我打开时,照片的两端都合在一起了。是老百姓的生活图景:农夫用鞭子在赶驴,农妇在头上顶着一罐子水,小姑娘们围成圆圈跳着意大利的皮亚泽塔斯舞或巴伐利亚的法兰多莱斯舞。他当初大概想过,某一天的某个时辰这样拍下来的建筑物,会让他想起来在过去的一天中发生的一件快乐的小事,可是他那时想错了,他仿佛从来不肯浪费时间再看一眼这些很快就褪了色的旧照片。照片上那淡淡的墨痕仿佛留下了让人不安的忧郁的印记,好像都是在红外线下拍的,据说这样才能清楚地显现出幽灵的模样。威尼斯仿佛提前显出了病象,而如今就因为这种病成了一座死城。那里的宫殿和教堂好像都腐坏不堪,一碰就碎。各条运河虽然还不像如今那么淤积阻塞,河水也已呈现出病态的昏黄颜色,就像巴雷斯在这个时期所比喻的,从蛋白石上发出不祥的闪光。科姆湖的上空弥漫着一片暴雨前的乌黑色。德累斯顿和维尔茨堡的宫殿被他这个业余摄影家照得有点歪斜,好像已被未来的大轰炸震得摇摇欲坠。这个并没有什么先见之明的过客所拍摄的东西,在事过之后才仿佛揭示出世界的病害,而大家在当时还没有发现其严重性。
有时候,有一个人或生物在场就能让美丽的背景活跃起来。那一张照片是小狗特里埃,它年纪还小,浑身的毛皮平滑发亮,是在特里尔买的,所以起名叫特里埃。它那弯弯的腿沿着它故乡那罗马建筑的废墟快步小跑着。有一张照片里它被一条长绳子拴在圣马克宫堡前面的一个青铜旗杆上,眼巴巴地审视着它主人的大衣、手杖和望远镜的套子,那简直是一九〇〇年旅客的一幅写生画。而这一张是费尔南德,她俯身望着玛林巴德水泉,一只手拿着一束花和一把小阳伞,另一只手端着一杯水,妩媚诱人地噘起嘴来品尝。一张是费尔南德穿着旅行服装,亭亭玉立。她的裙子比通常的稍短一些,露出来高筒皮靴,站在不知是哪一个冬季休养站的雪地里。还有一张是费尔南德穿着城里的服装,手里拿着须臾不离的小阳伞,迈着碎步走在一片山石荦确的地方。至于她的继子,弓着腰高高地端坐在一块仿佛是白云石的岩层上,真像个北欧传说中的年轻精怪。有一张里费尔南德穿着白上衣和浅色的裙子,头戴她非常喜欢的用缎带缀成帽壳的大帽子,手里拿着一本书,在某一个浓荫密布的日耳曼森林里散步,显然,她还高声地朗读着诗句。这样的一个形象仿佛证明了米歇尔至少在那几年断断续续享受到的一种幸福,但随后那回忆也像这些照片一样褪色淡化了。一张快照是在科西嘉一个旅店的房间里拍的。蹩脚的带花糊壁纸,一张梳妆台,人们猜测一定是缺了脚的。一个少妇坐在镜子前面,正往盘绕的发髻上插最后一个发夹子。她的一双手臂抬了起来,白色晨衣的宽大袖子滑落到肩膀上。她的面容只在镜中反射出来,看不清楚,仅能猜测其模样。在她身旁的一个独脚小桌子上,放着旅行用的小炉子和小水壶。我估计这样的场面对米歇尔来说如果不是总括了温柔亲密的早晨景象,他就决不会费事把它固定在照片上。在那三年中间,大概有许多这样的早晨。
但是,在他们轻松宽裕的生活里出现了看不见的裂痕,就像在绸缎衣物上经常磨损的地方一样。费尔南德似乎也像当时许多妇女一样,心灵里总潜伏着一个受了创伤浑身抽搐的赫达·卡布莱。那位喜好音乐的男爵的影子有时会在地平线上重新升起。矛盾尖锐的日子,米歇尔就出门作长时间的散步,回来时就平静了:他不是那种要把争论拖得很长的人。我在以前曾说过他为丢失了一枚戒指和化妆品很快褪色而发火生气的事。费尔南德是个近视眼,自己还说她乐得如此(“远远望去,看不见细枝末节时,一切都显得十分美丽”),然而去看戏或在别处却使用一副单柄眼镜。这个目中无人的工具把弱视变成了自命不凡。这种眼镜她收藏了一大批,有金的,银的,我很不好意思地承认还有玳瑁的和象牙的。眼镜上的弹簧咔咔作响,就像有人粗鲁无礼地哗哗摇折扇一样,引得米歇尔勃然大怒。
费尔南德总提不起精神,这限制了她丈夫,只能去作一些微不足道的消闲漫步。她上了些马术课,但这并没有医治好她对马的恐惧。他们有一条小游艇,来取代米歇尔和贝尔特当初的两条游艇贝里号和邦希号,费尔南德给游艇选择了另外一个日耳曼传说中的女神的名字:瓦尔基里(也许这船原来的主人,喜欢瓦格纳音乐的塔桑古伯爵夫人给它起了这个名字,而当时也许是因为喜欢这个名字才买了这条船)。但她身上却一点也没有女英雄布伦希尔德的豪气。他们乘着一条结结实实的大邮轮从科西嘉岛回来,瓦尔基里号以及船长和两个水手磨磨蹭蹭地沿着意大利海岸跟着他们。三个海上的老油子在每个港口都留连一阵,那里有他们的亲戚、朋友或是他们中意的姑娘。他们发来了表示遗憾的电报:“Tempo cattivismo.Navigare impossible.”米歇尔对此只是付之一笑,但费尔南德却批评增加了无用的花费。有时候,在热那亚,在里窝纳,他们也会找到他们的小船,克先生禁不住诱惑,很想享受一下在被海水摇荡的船舱里度过一夜的乐趣。但事后又很后悔。把一个女人独自丢在意大利旅馆的一个房间里,给她唯一的安慰就是洛蒂的一本小说,这不是他的天性。他大清早就去找她,而且在里索吉芒托的某个广场上耽搁一会儿,为的是给她买一束鲜花。
在德国的拜罗伊特,他们的分歧扩大了。费尔南德在那里,沐浴在德国的诗情画意和传说的气氛中。克先生喜欢瓦格纳,一直可以听他的《洛林格林》,包括《汤豪舍》:人们曾听到过他轻轻地唱里面的插曲《星光之歌》。一超过这一点,未来派的音乐对他来说只不过是长时间的噪音。扮演特里斯坦的演员又矮又胖,演伊索尔德的女人肥硕臃肿,演日耳曼战神奥丁的演员胡子八叉,已到了耄耋之年,莱茵河畔的姑娘们就像村子里的一群胖大娘,这些东西还都能引起他的兴致,只不过食品部摆出来了点心,幕间休息时观众从衣兜里掏出了零食,他们身上的制服和头上的帽子跟舞台上粗俗的道具行头一样的戏剧化,柏林人的装束局促保守,维也纳人又刻意打扮得疏懒洒脱,这些东西稍稍扫了他的兴。他毫无同情之意地打量着从巴黎来给新音乐鼓掌叫好的那些绅士淑女。韦尔杜兰夫人就在那里,还带着她那一小帮子人(“我们是一伙的!我们是一伙的!”),巴黎女人尖细的嗓子在德语重浊的声音中显得十分突出。他丢下费尔南德,让她独自去欣赏歌唱大师们演出的第三幕。一个人回到旅馆,拉着小狗特里埃一起去作晚上的散步。已点亮的煤气街灯瞧着这名副其实的友好而又玩世不恭的一对儿:一个人和他的一条狗。这两个生物真挚地彼此联系在一起,他们有各自多多少少受点限制的活动场所,有各自由祖先传下来的嗜好,各自的经历,各自的怪癖,也有骂人一顿有时是咬人一口的欲望。
费尔南德几个姐姐的来信让她更为准确地看到她自己的闲适生活。让娜的信只限于一张短笺,谈谈天气,有时写到在她们这个圈子里某人结婚了,某人得病了,某人去世了。让娜从来不提她自己生活的详细情况,她断定任何人对这都不感兴趣。米歇尔曾建议她由他本人和费尔南德陪着到卢尔德去朝圣:他觉得让娜的这种怪病也许可以在进香朝圣那种激昂的气氛并且在圣水盘里受洗而得到救治。他不否认天主可能插手来帮忙,他什么都不否认。不过,每一次让娜都冷漠地回答道,奇迹不是为她而设的。
佐埃的信就浸透了一股敦厚的悲悯之情。她无限怀恋地提到当她的长子费尔南举行坚振礼时,她家老爷作的那感人肺腑的祝辞,仿佛只应天上才有的花束,宗教唱诗班的小姑娘们唱的圣歌,最后还有附近一个修道院的修女们摆出的一顿丰盛的宴席。佐埃在信里没有提她无法要求不在那座不敬上帝的城堡里吃饭,更没有要求不去塞西尔的侄女们开的饭店。如果她那时早知道再过两年她就死了,而且她的儿子费尔南才十五岁就发高烧早逝,她会怎么想呢?我估计她会毫无惊诧反抗地接受上帝的意志。她在死前不久,把她名下的那份财产都留给了她的丈夫。无论怎样,她还坚持要向他证明对他的信任。她的最后遗言也许受了玛蒂尔德遗言的启发,也许是为了掩人耳目。她这个圣女浑身上下浸透了她母亲、弗罗兰、英国贵妇们以及教区神甫们对她的教导,在遗言中谦卑地向于贝尔和她的三个孩子道歉,请他们原谅她给他们带来的悲哀,并请求他们忠实于家族的优良精神。于贝尔最后娶了塞西尔,发挥出了这种精神。
一九〇二年一月份,米歇尔和费尔南德在加莱海峡省参加了另外一个圣女的葬礼,米歇尔的妹妹玛丽在一个公园散步时被猎苑的看守意外打死了,他的枪走了火,子弹穿透了她的心脏。有关玛丽的生活和她的死亡,我将来还要再说。在这里我只说明,她在肉体和精神上都比佐埃坚强,女性的尊严也不像佐埃那样受到伤害。出自天性,出自一种一切生灵都有的热诚,也受到基督教文化的古老法兰西那种严格精神纪律的支持,她完成了向上帝飞升的过程。在整个的葬礼上,米歇尔大概比差不多三年以前给某人举办周年忌日的弥撒时还要痛苦。玛丽比他小十五岁,除了他父亲之外,显然是他唯一又尊重又热爱的人。但是北方的冬天让米歇尔和费尔南德难以忍受,深邃悠远的天空和碧蓝的海浪很快就把他们吸引到意大利的芒通和博尔迪盖雷去了。
他跟续弦太太一起组织的家庭生活花费很大,正像他在事先约略料到的那样。诺埃米老夫人终生紧紧抓住财务不放手,不肯再多加任何的慷慨大度,而米歇尔就跟在贝尔特那个时代一样,犹豫着不敢贸然举债。传统的解决办法就是夏天到乡下去。年老的寡母在她的宅子里闭门幽居,忙着运筹策划或是击溃拆穿客厅里的阴谋诡计,一点也不会妨碍他们。米歇尔不会错过到菲城去的机会,把费尔南德介绍给贝尔特的兄弟姐妹,他跟这些人已有二十年的交情。我曾看到一张他去看赛马的照片,他戴着高筒礼帽,跟戴圆顶礼帽的那家的几位先生并肩在一起,他在一家乡间的小饭店门口稍停片刻,那正是拉力赛或地方赛马拐弯的地方。我不太想那些骑马的人,倒更多地想起几匹已经驯服的骏马,它们的名字我已忘记了。有一张费尔南德在同一个时期拍的,背景是黑山的马厩,她穿着女式的骑装,尽量稳当地骑在一匹美丽的母马背上。马夫阿希尔拉着长长的笼头控制着那马,一面笑着好让夫人放心。
但这样的游玩和骑马练习很快就停止了。即便是在九月温煦的阳光底下,徒步在花园的草坪和松林里转一圈,费尔南德也觉得太累。她就像远洋轮船甲板上的一位女客似的,躺在露台边上的一把长椅上,从那里,越过缓缓起伏的浅绿色的原野眺望着,或是想象着望见远处一抹灰色的海水。大块的云朵从整个的天空飘过,就像画家们在这个时期所作的有关十七世纪的战争图画一般。费尔南德把一方小毯子盖在身上,漫不经心地打开一本书,抚摸一下蜷卧在脚边的小狗特里埃。我的面庞开始显现在时间的屏幕上。<hr/>?拉丁文,已做必要修改。??Sarah Bernhart(1844-1923),法国女演员。??Jan Masaryk(1886-1948),捷克斯洛伐克政治家、外交家,1948年苏共的势力在捷克起决定作用,马萨里克自杀。??Aristide Bruant(1851-1925),法国通俗歌唱家,常在蒙马特尔的酒吧里歌唱他自己编写的歌曲。他的歌反映了城乡结合地带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Jehan Rictus(1867-1933),法国诗人,他的作品反映了穷苦人民的痛苦和希望,诗中常用俚俗语言。??又称英布战争或南非战争。布尔人是居住在南非的荷兰人后裔。当地矿藏丰富。英国于一八九九年发动战争,迫使布尔人屈服,成立了受英国控制的南非联邦。??非洲东南部沿海一带说班图语的部分居民。??Alfred Dreyfus(1859-1935),法国海军部的一个军官,出身于阿尔萨斯的犹太人家庭。1894年被人诬告叛国,被捕入狱。法国进步人士左拉等不顾危险,仗义执言,形成进步和反动的大论争,称为德雷福斯事件。直至1898年,德雷福斯才得以平反昭雪。??Maurice Barrès(1862-1923),法国政治家、作家。??意大利文,天气恶劣,不能航行。??Pierre Loti(1850-1923),法国小说家。毕业于航海学校,在海上航行多年,其作品多描写航行中的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