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了凯瑟里克太太的这封怪信,我忍不住要撕毁了它。信中通篇流露出冷酷无耻的邪恶心情,表达了一种狠毒的想法,试图将一件不该由我负责的灾祸强行归罪于我,我曾经不顾生命危险去救人脱险,而她却说什么那样引起的后果应由我负责:我对这一切感到十分厌恶,已经准备撕那信了,但是转念一想,觉得还是应当暂时等一等,不要急着把它毁了。
我之所以考虑到这一点,完全不是为了要利用这信追究珀西瓦尔爵士的某些疑点。信中提供的有关这个人的事,只证实了我早已得出的结论。
这人犯罪的经过,一如我早些时候所设想到的;凯瑟里克太太始终没提到诺尔斯伯里镇的结婚登记簿副本,这就更使我相信,珀西瓦尔爵士肯定不知道有着这个副本,更不会想到它有被发现的可能。现在我对伪造登记的事已不再感兴趣,我之所以要保留着这封信,只是为了将来要利用它,去查明至今仍使我感到困惑的最后一件秘密:安妮·凯瑟里克的父亲究竟是谁。她母亲在这信里无意中漏出了一两句话,将来等我办完了更为迫切重要的事,有闲暇去追查另一项尚待收集的证据时,这几句话也许会对我有用。现在我虽然还没能找到那项证据,但并不因此灰心,我仍渴望能发现它,仍很想查明现在长眠在费尔利太太墓中的那个可怜人的父亲是谁。
因此,我把那信封了起来,很小心地藏在我皮夹子里,准备等时机一到,再去看它。
今又苏醒过来,对我们俩来说,那是爱情的回忆。
逐渐地,不知不觉地,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变得彼此拘束起来。那些爱怜的话,我在她忧愁痛苦的日子里会很自然地随意倾吐,但现在却很奇怪地难以出口了。在我经常担心会失去她的那些日子里,每当她晚上向我告辞,早晨和我见面时,我总要吻她。现在我们之间亲吻的事好像已被略去,它在我们生活中即将不复存在了。我们的手一接触到,又会颤抖起来。玛丽安不在的时候,我们彼此几乎不再多看一眼。一剩下我们俩,谈话就往往会停顿。每当我无意中碰触到她,就像我在利默里奇庄园时那样,我会觉得一颗心开始急跳,看见她脸上也跟着映现出可爱的红晕,这时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坎伯兰的丘陵地里,恢复了我们以前的师生身份。她会长时间沉默不语,若有所思,但是玛丽安问她时,她又不承认是在想心事。有一天,我感到惊讶,发现我忘了自己的工作,在出神地想着我 听完了日记里记的事,产生了一些想法,这些想法引起了一些猜测,最后我得出了一个以前不知怎么从未想到的结论。劳娜从前在黑水园府邸曾经对玛丽安这样说,福期科夫人在门外偷听到里面的人这样说,而我现在也在对自己这样说:伯爵是一个间谍!
劳娜用这句话形容他,是脱口而出的,是因为一时恼恨他不该那样对待她。我用这句话形容他,是经过考虑的,是因为相信他干的就是间谍的勾当。从这一假想出发,我就不难理解:既然阴谋已经达到了目的,为什么过了这么多日子,他仍这样神秘地留在英国。
我现在叙述这些事情发生的那一年,正值著名的水晶宫展览会在海德公①园开幕。已经有很多外国人来到英国,还有更多外国人陆续到达。这些人的政府,一向怀疑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早就派了密探进入我国,悄悄地跟踪他们。我从来没把像伯爵这样具有特殊才能与社会地位的人猜想成为一个普通的外国间谍。我怀疑他拥有权力与地位,受到本国政府的信任,在我国组织和指挥一批特别雇用的工作人员,其中有男的,也有女的,都是为他们本国政府进行秘密活动的;我还相信,那样凑巧地被他找到黑水园府邸里来当看护的吕贝尔夫人,很可能就是这样的工作人员。
假定我这一想法属实,那么伯爵的防卫就要比我前此料想的更容易攻破。但是,我向谁去打听,才能对这个人过去的历史和他一般的现状掌握更多的材料呢?
在这关键时刻,我当然想到,如果有一个我可以信赖的伯爵的同乡,那人也许最能帮助我。在这情形下,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唯一熟悉的一个意大利人,也就是我那位古怪的矮子朋友帕斯卡教授。
教授已经很久不在故事中露面,读者们可能已经完全把他忘了。
按照我说故事的准则,其中有关的人物只是在故事涉及到他们时才出现,他们的上下场并不取决于我个人的偏爱,而是根据他们是否和所要叙述的事情有直接关系。由于这一原因,不但帕斯卡,即便是我母亲和妹妹,也没在故事中再次出现。有关我如何去到汉普斯特德小屋;我母亲如何被那阴谋诡计所惑,不肯承认劳娜是真的;我如何试图消除她和妹妹的成见;她们如何对我因爱生妒,固执已见;我如何扭不过她们的偏见,在痛苦和不得已的情况下隐瞒了我的婚事,准备等她们知道如何正确对待我妻子时再向她们宣布这件事:所有这一切家庭琐事,由于与故事的主要情节无关,我都不曾一一交代。虽然当时我也曾为了这些事增添焦虑,在失望中更感痛苦,然而,在故事的不断发展中,我却无情地把这些事省略了。
由于同样的原因,叙述中也不曾谈到:我突然离开利默里奇庄园后,如何从帕斯卡对我的友情中获得了安慰。也不曾追记:我启程去中美洲,这位热心的矮子朋友去码头和我诀别时,如何对我表示忠诚;我再一次在伦敦和他相会时,他又是如何感到高兴。那么,既然我相信回来后可以获得他的协①英国的“大展览会”于一八五一年五月一日在海德公园开幕。其后,一八五二年至一八五四年,用原展览会建筑材料造了一所玻璃与钢铁的大厦,号称“水晶宫”。——译者注助,照说他早就该在故事中重新出现了。然而,尽管我知道他在忠诚和勇气方面都绝对可靠,但是他在小心谨慎方面却使我不大放心;也正是由于这一原因,所以我才单独进行我的调查工作。现在读者们总可以完全理解:虽然帕斯卡至今与故事的进展没有关系,但是他对我和我的利害问题却始终有着联系。一如既往,对我来说,他始终是一位最讲义气的忠实朋友。
我在找帕斯卡协助之前,还得亲自见一见我那对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直到现在,我还没见过福斯科伯爵这个人。同劳娜和玛丽安回到伦敦的 有一个可以终身证明会员身份的秘密标志。平时我们可以从事自己的一般行业,但如果接受了任务,那每年就必须向会长或者书记汇报四次。我们都曾受到警告:如果背叛了那团体,或者,如果为了他人的利益而给那团体带来了损害,那么,根据团体的原则,我们就只有等死,执行死刑的也许是从异国他乡派来的一个陌生人,也许就是我们自己的一个心腹朋友,他虽然是我们多年的知交,但我们并不知道他是一个会员。有时候死刑会被推延很久,也有时候会在叛变之后立即执行。我们的 接着他给我写了出租马车的人的地址,并交给了我珀西瓦尔爵士的信。那封信是七月二十五日从汉普郡寄出的,它说“格莱德夫人”将于二十六日启程去伦敦。所以,就在医生为她出死亡证,证明她已在圣约翰林区去世的那一天(二十五日),珀西瓦尔爵士的信中却说明她仍旧活生生地待在黑水园府邸里,而且是第二天才上路!将来等我从出租马车的人那里获得证明,证实那次旅程,那时所需的一切证据就齐备了。
“五点一刻,”伯爵看了看他的表。“现在该是我睡觉养神的时候了。您大概注意到我的模样很像拿破仑大帝吧,哈特赖特先生,我还能够随意控制睡眠,在这方面也很像那位不朽的人物。请原谅我。让我把福斯科夫人唤来,免得您一个人闷坐在这儿。”
我明知道,他要把福斯科夫人唤来,是为了防我趁他睡熟时离开那间屋子,所以我不答话,只顾把他交给我的材料包扎好。
伯爵夫人进来,仍旧显得那样冷酷、苍白、阴狠。“招待招待哈特赖特先生吧,我的天使,”伯爵说。他给她端了张椅子,再一次吻了她的手,然后走到沙发跟前,三分钟后已经像一个胸怀最坦白的人那样安静、舒畅地睡熟。
福斯科夫人从桌上取了一本书,坐下来,像一个永不忘记嫌隙、决不宽恕别人的妇女那样,用仇恨恶毒的眼光直勾勾地瞪着我。
“我刚才听了你和我丈夫的谈话,”她说。“如果我是他,我早叫你死在壁炉前面的毯子上了。”
说完这话,她就打开了她的书,从那时起直到她丈夫醒来,她始终没有再看我一眼或说一句话。
伯爵张开眼睛,从沙发上坐起,离开他睡着恰巧是一个小时。
“我精神爽快极了,”他说,“埃莉诺,我的好太太,楼上的东西你都收拾好了吗?很好。我只需要十分钟就可以理好这儿的一些东西,再需要十分钟换好上路的衣服。在代理人来到之前,还有什么事需要做的?”他向屋子里四周望了望,一下子注意到那个装有他的白老鼠的笼子。“啊!”他怜惜地大声说,“还有一件需要我割爱的最伤心的事。我天真的小动物呀!我心爱的小宝贝呀!叫我把它们怎么办是好呢?暂时我们无家可归了,暂时我们要不停地流浪了,所以,对我们来说,行李带得越少越好。我那只鹦鹉,我那些金丝雀,再有我这些小老鼠:它们的好爸爸一走,再有谁来爱护它们?”
他陷入沉思,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刚才他并不曾为了写那份交代感到困难,可是现在,看得出来,却为了如何处理他的小动物这件更重要的事感到无计可施,烦恼起来。经过好一阵子考虑,他突然又在写字台跟前坐下了。
“有主意了!”他兴奋地说。“让我把我的鹦鹉和金丝雀捐赠给这个大都市,让我的代理人用我的名义把它们送给伦敦动物园。这会儿就开好捐赠的清单。”
他开始开清单,口中重复着笔底下不停地写出的句子。
“第一。羽毛美丽绝伦的鹦鹉:它能吸引所有趣味高尚的游客。第二。灵俐活泼无比的金丝雀:它们不但配得上点缀摄政公园的动物园,甚至配得上进入伊甸乐园。此致英国动物学学会。福斯科赠。”
笔又咔嚓一响,他在签名后面画了个花式。
“伯爵,你没把老鼠写上嘛。”福斯科夫人说。
他离开桌子,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人类的决心,埃莉诺,”他一本正经地说,“都有它的限度。在单子上写了那些,我的决心已经达到了它的限度。我舍不得我的白老鼠啊。原谅我吧,我的天使,上楼去把它们搬进那个旅行用的笼子里吧。”
“多么可爱的仁慈心肠啊!”福斯科夫人赞美她丈夫时向我最后狠毒地瞪了一眼。她很郑重地拿起鼠笼,走出了屋子。
伯爵看了看他的表。他虽然故作镇静,但是,看见代理人还不到来,就渐渐露出焦急的神情。蜡烛早已熄灭;曙光照进屋子。一直到七点零五分,才听见门铃响,代理人来了。他是一个留着黑胡子的外国人。
“这位是哈特赖特先生,这位是吕贝尔先生,”伯爵给我们介绍。他把代理人(我从来不曾见过像这样一个从脸上每个地方都可以看出他是外国间谍的人)拉到屋角里,关照了几句,然后让我们两人留下。一剩下我们两人,“吕贝尔先生”就很客气地问我有什么事差遣他。我写了两行字给帕斯卡,请他把我那个密封信件“交来人带下”,然后注上姓名地址,递给了吕贝尔先生。
代理人守着我,一直等到他的委托人换好旅行装走下楼来。伯爵不立即打发他走,先仔细地看了看我信上的姓名地址。“我早就知道了!”他说,向我露出一副阴险的神气,从这时起他的态度又变了。
他收拾好东西,然后坐下来查阅一幅旅行指南图,边查边把一些事项摘录在笔记簿里,不时焦急地看他的表。他没再向我说什么。知道上路的时间临近,再加已经亲自证实我和帕斯卡之间建立的联系,他显然正在认真考虑为远走高飞采取什么必要的措施。
八点钟还差一点儿,吕贝尔先生拿着我那封不曾拆开的信回来了。伯爵仔细地看了上面的姓名住址和密封,点燃一支蜡烛,把信烧了。“我履行了我的诺言,”他说,“但是,哈特赖特先生,这件事并未到此结束。”
代理人刚才让他乘回来的马车停在门口,这会儿正和女仆忙着搬行李。福斯科夫人从楼上下来,脸上严严地蒙着面纱,手里提着旅行用的鼠笼。她什么话也没对我说,连正眼也不朝我看。她丈夫护送她上马车。“等会儿跟我到过道里去,”他悄声对我说,“我临别时要和您谈几句。”
我走到门口,代理人站在台阶下面前花园里。伯爵独自走回来,把我拉过去几步,到了过道里。
“记住了那第三个条件!”他压低了声音说。“您会收到我的信,哈特赖特先生,我会比您预料的更早向您提出挑战,举行一次绅士决斗。”这时他出人意外地拉住我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然后转身走向门口,但接着就停下了,又向我走回来。
“还有一句话,”他带着一副推心置腹的神气对我说,“我上次见到哈尔科姆小姐,看上去她很瘦弱。我非常关心这位可爱的女性。要当心照护好她,先生!我诚心诚意、严肃认真地恳求您:要当心照护好哈尔科姆小姐!”
他向我说完最后这几句话,把那肥大的身躯挤进了马车,车开动了。
代理人和我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目送着他去远了。就在我们俩站在那儿的时候,后面不远的路拐角上出现了另一辆马车。那辆马车朝刚才伯爵的车所走的方向驶去,经过这所房子敞开着的花园门时,一个人从车窗里向我们张望。又是歌剧院里的那个陌生人——那个左边面颊上有疤痕的外国人!
“请您和我在这儿再等候半小时,先生!”吕贝尔先生说。
“好的。”
我们回到起居室里。我不愿意和这代理人聊天,更不高兴让他跟我谈话。我取出伯爵交给我的那份材料,开始阅读这人亲笔叙述他所策划和进行的可怕的阴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