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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普郡,黑水园府邸
一八五○年六月十一日——六个月过去了——自从劳娜和我上次见面以来,已经过了漫长而寂寞的六个月。
我需要再等多少天呢?只需要再等一天!明天,十二日,旅游的人就要回到英国了。我简直不能想象自己有多么快乐;我简直不能相信,再过二十四小时,劳娜和我分离的最后一天就要结束了。
她和她丈夫在意大利度过整个冬天,已转赴蒂罗尔。他们这次回来,同行的还有福斯科伯爵夫妇,这两位旅伴打算住在伦敦附近,并准备在尚未选定自己的公馆之前,先在黑水园府邸度夏。只要劳娜能回来,我并不计较谁和她一起来这儿。只要珀西瓦尔爵士允许他妻子和我住在一起,哪怕他让其他客人住满了这幢房子也没关系。
现在我已经到了这里,安歇在黑水园府邸内;这是“珀西瓦尔·格莱德从男爵的建筑引人入胜的古老府邸”(这句话是我从地方志上看到的),也是老小姐玛丽安·哈尔科姆,我这一介平民将来常住的地方(这句话却是我现在妄加补充的),瞧我这会儿已经安坐在这个很舒适的小起居室里,旁边放着一杯茶,身边是我的全部财产,包括三口箱子和一个手提皮包。
我昨天从利默里奇庄园动身,因为前一天收到了劳娜从巴黎发出的那封可喜的信。我早先不能决定,应当到伦敦还是去汉普郡和她团聚;但是她在最后一封信里通知我,说珀西瓦尔爵士准备在南安普敦登岸,然后直接回到他的乡间府邸。他在国外的开销太大,如果去伦敦度完这一季,现在剩下的钱就不够他开销;所以,为了节俭,他决定在黑水园村深居简</a>出,度过夏天和秋天。劳娜已经厌烦热闹刺激和经常迁移,听到丈夫要缩减开支,她也乐得过乡间的幽静生活。至于我,只要能够和她在一块儿,无论去哪里我都感到幸福。所以,我们虽然各有自己的想法,但基本上都对这一安排感到满意。
我昨晚在伦敦宿了一宵,今天有许多人去看我,托我一些事情,因而我耽搁了很久,直到天黑以后才抵达黑水园府邸。
到现在为止,根据我的模糊印象,这儿和利默里奇庄园恰巧形成鲜明的对照。
府邸建筑在一片荒寂的平地上,仿佛被许多树木掩蔽着,而在我这个北方人看来,它几乎是被树木堵塞住了。我只看见一个男仆来给我开门,一个礼貌十分周到的女管家给我引路,把我领到自己房间里,然后送来了茶点。我有一间很舒适的小会客室和卧房,位置在二楼一条长长的走道尽头。三楼上除了仆人住的地方,还有几个空房间;所有的起居室都在底层。当时我没看到其他房间,对整个府邸也一无所知,只听说府邸的一边耳房已有五百年的历史,以前府邸四周还围着一道濠堑,它之所以取名“黑水园”,是因为园内有一片池塘。
我进来时看见俯临府邸中央的那座塔楼上的钟,这时刚阴郁而低沉地敲打十一下。一条大狗明明被钟声惊醒,正在一个角落附近懒洋洋地嗥叫和打呵欠。我听见有人在楼下过道里走过,接着就是府门的铁闩发出铮铮响声。分明是仆人都去睡觉了。我现在也应当去睡吗?
不,我一点儿也不瞌睡。说什么瞌睡?我简直觉得永远不能再合上眼,一想到明天就要看见那可爱的脸,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我就兴奋得无法安静下来。如果能像一个男子汉那样,我会立刻吩咐牵出珀西瓦尔爵士的骏马,黑夜里纵辔疾驰,向东方迎接初升的朝阳——接连几个小时,不顾劳累与艰①险,不停地长途狂奔,就像那著名的大盗驰赴约克。然而,我只是一个女流,注定了这一生只好耐着性子遵守妇道人家的礼法,听从女管家的意见,用女性的斯文方式设法使自己安静下来。
阅读是不必谈了,因为我无法把思想集中在书本上,还是让我试试能否写得使自己困倦瞌睡起来吧。近来我又很久没记日记了。这会儿面对着新生活的开始,回想过去的六个月,自从劳娜结婚以来,在这段漫长、沉闷、空虚的时间里,看我还能记忆起一些什么人和事,记忆起一些什么遭遇和变化?
最使我念念不忘的是沃尔特·哈特赖特;他在已离开了我的那些朋友的一系列影子中属于最前面的一个。我收到他在考察队抵达洪都拉斯后寄来的一封短信,口气比以前愉快乐观了一些。又过了大约一个月到六个星期,我看到一份美国报纸上刊出的简讯,报道这些探险者正启程赴内地。据说最后看到他们都扛着步枪背着行李,进入一片险恶的原始森林。从此文明世界中就失去了他们的踪影。我再没收到他的信,再没在其他报刊上看到有关考察队的片断消息。
安妮·凯瑟里克和她女伴克莱门茨太太的命运和遭遇,也完全无法探悉,使人感到沮丧。此后再没听到她们的音讯。她们是否还在乡下,是仍旧活着还是已经死了:谁也不知道。连珀西瓦尔爵士的律师也完全绝望,最后吩咐不必再徒劳无益地去追查这两个逃亡者了。
我们好心的老友吉尔摩先生,在积极工作中遭到了不幸的打击。今年初春我们惊悉,有一天人们发现他晕倒在办公桌上,昏厥被诊断为中风。他长期以来一直抱怨头昏脑胀,医生警告他,如果继续像年轻人那样从早到晚工作,末了将会产生什么后果。结果是,现在医生断然嘱咐他至少脱离事务所一年,完全改变往常的生活习惯,必须在身心方面都获得休息。于是他的工作改由他的合伙人继续办理;目前他本人到德国去看望几个在那里经商的亲戚。这样,我们又失去了一位忠实的朋友和可靠的顾问——我恳切地希望,并且相信我们只是暂时失去了他。
可怜的魏茜太太和我结伴到了伦敦。劳娜和我都离开了利默里奇庄园,不能把她一人留在那里;于是我们作出安排,让她去和她那个在克拉彭开学校的未婚的妹妹住在一起。她准备今年秋天到这里来看她的学生(也可以说是她的养女)。我把这位好心肠的老奶奶安全送到目的地后,由她的亲属去照应,而她想到再过几个月就可以看到劳娜,也感到安心和快慰了。
至于费尔利先生,他看到我们这些妇女从家里走光了,只感到说不出的快慰,(我相信这话说得并不过份),要说他舍不得他的侄女,那才是天大的笑话呢,从前他习惯于几个月也不见他侄女一次,至于他说看见我和魏茜①英国大盗理查德·特平(1706—1739),通称狄克·特平,作案累累,最后在约克被处决。他骑着母马“黑贝丝”赴约克一事,成为民间流传的故事。——译者注太太离开时“心都差点儿碎了”,那无异于是说看见我们一起走了,他不禁“心花怒放”(我敢这样说)。他最后想出的一件新奇玩艺儿,是让两个摄影师不停地拍摄他所收藏的全部宝贝古董。一整套照片,将赠给卡莱尔机械学院,照片贴在最精致的硬板纸上,每幅下面都印着醒目的红字题词:“拉斐尔《圣母与圣婴》。弗雷德里克·费尔利先生珍藏。”“蒂格拉斯·皮莱①塞尔时代铜币。弗雷德里克·费尔利先生珍藏。”“伦勃朗镂版画中的稀世之珍。全欧著名的‘污迹’版,即拓版工人在角上留有污迹的孤本版画。估价三百畿尼。弗雷德里克·费尔利先生珍藏。”许多附有题词的这一类照片,在我离开坎伯兰之前即已制就,还有更多的需要续印。有了这种新的消遣,费尔利先生在未来的许多月内将其乐无穷;以前只有那一个听差跟着他吃苦,现在将有两个倒霉的摄影师一起去受罪了。
有关我经常想到的那些人和事,暂时就写到这儿为止。下面,有关我一心想念着的那个人,我又有什么可写的呢?我记这些日记时,一直念念不忘劳娜。今晚,在结束我的日记之前,我又能回忆起她六个月以来的一些什么事呢?
我只能根据她的来信记述;然而,对我们通信中所能谈到的最重要的那个问题,她每封信中都未加说明。
他待她好吗?她现在比结婚那天和我分离时快乐些了吗?我在每封信里都问到了这两点,而且多少是比较直接地问,有时用这种方式,有时又用另一种方式,但凡是有关这方面的问题,她都不给我答复,或者在答复时只当我问的是她的健康。她嘱咐我放心,说她身体很好;说她对旅行感到满意;说她有生以来 看来不像有人趁我和劳娜谈话的时候到屋子里来过。我曾经吩咐仆人不要整理我的文具,它们仍像往常那样乱糟糟地摊在桌上。在这方面,只有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就是图章跟铅笔和火漆端端正正地放在盘子里。我散漫成性,一向不把它放在那里,而且不记得曾经把它放在那里。然而,由于我回忆不起原先是把它放在别的什么地方,猜想这一次我是否会无意中恰巧把它放在了适当的地方,再说这一天发生的事已经够我心烦的,所以我还是不必再为这样一件小事去伤脑筋吧。我锁上门,把钥匙放进口袋,就到楼下去了。
福斯科夫人独自在门厅里望着那晴雨表。
“雨没停,”她说,“恐怕还有得下哩。”
她样子很沉静,又是那副习惯的表情和习惯的脸色。但是她指着晴雨表标度盘的那只手仍在哆嗦。
她会不会已经告诉她丈夫,说偷听到劳娜在我面前骂他是“奸细”呢?
我非常疑心她已经告诉了他;我不禁为这件事可能导致的后果感到恐惧(尤其因为这种恐惧十分迷离恍惚,因而感到更加难受);妇女们通常都会彼此注意到种种足以说明真象的琐事,所以我也深信福斯科夫人虽然表面上装得彬彬有礼,但是在那一万镑遗产问题上仍然对这位代人受过的侄女耿耿于怀——这些想法一起涌上我的心头,促使我试图运用自己的影响与力量为劳娜说项,希望她所犯的错误能得到宽恕。
“是不是可以请您原谅,福斯科夫人,让我很冒昧地向您谈一件十分不愉快的事?”
她双手交叉在胸前,严肃地一鞠躬,但一句话不向我说,始终不把眼光从我身上移开。
“您费神给我送去那块手绢的时候,”我接着说,“我非常担心您无意中听到了劳娜说的一些话,那些话我不愿意向您重复,也不试图为它辩解。我只希望您并未重视这件事,没在伯爵面前提起它。”
“我根本不重视这件事,”福斯科夫人说,口气又尖锐又突兀。“但是,”她接下去说时已立刻恢复了冷峻的神气,“对我的丈夫,哪怕是极小的事我也不会瞒着他。他刚才注意到我不高兴,我只能告诉他那是为了什么,老实对您说,哈尔科姆小姐,我已经告诉他了。”
这样的回答我早已料到,然而,她一说出口,我浑身都冷了。
“让我恳切地请求您,福斯科夫人——让我恳切地请求伯爵——要考虑到我妹妹的恶劣处境。说那些话的时候,她因为受了丈夫的侮辱和不公平待遇而感到很痛苦,说那些冒失话的时候,她情绪很不正常。我是否可以希望你们二位宽宏大量,原谅了她?”
“当然可以,”只听见伯爵在我背后冷静地说。他手里拿着一本书,迈着悄没声儿的步子,偷偷地从书房里走近我们身旁。
“格莱德夫人说那些有欠考虑的话,”他接着说,“她冤枉了我,使我感到很难受,但是,这件事已经得到我的宽恕。咱们以后别再提它啦,哈尔科姆小姐;从现在起,让咱们都消除芥蒂,一起忘了这件事吧。”
“您非常宽大,”我说,“您给我的宽慰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
我还要往下说,但是他一双眼睛盯着我,那掩藏着一切心事的奸笑死板地固定在他那宽阔、光滑的脸上。我不信任他神秘莫测的虚伪,我为自己不惜降低身份去讨好他和他妻子而感到羞愧,这使我心烦意乱,以致下面的话已到唇边却说不出口,我就那样默默地站在那儿。
“千万请您别往下说啦,哈尔科姆小姐——我真感到惊奇,您何必用这么多的话来解释它呢。”说完这些客套话,他拉住了我的手——咳,我多么鄙视自己啊!咳,即使想到我这样委屈求全是为了劳娜,我也不能因此获得丝毫的宽慰啊——他抓住我的手,凑近他那恶毒的唇边。以前我从来不曾体会到他是这样可怕。那种看来是无害的亲昵态度,使我的血都冷了,我仿佛受到一个男人给我的最令人难堪的侮辱。然而,我不让他看出我那厌恶心情——我勉强赔着笑——我一向极度鄙视别的妇女的欺诈行径,但这时却像她①们当中最卑贱的一样虚伪,像这时正在吻我手的犹大一样虚伪。
如果他继续紧盯着我的脸,当时我就再也无法含羞忍辱地克制自己了(我无法克制自己,因为我毕竟是一个有自尊心的人)。就在他拉住我手的时候,①犹大出卖耶稣时,先亲吻他,祭司长见此暗号,当即捉拿了耶稣。——译者注
他妻子的悍妒迫使他不得不把注意力从我身上转移开,从而解了我的围。她那冷峻的蓝眼睛闪出光芒,呆板苍白的面颊上泛出红晕,一刹那间她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多了。
“伯爵!”她说,“英国妇女不会理解你这种外国式的礼貌。”
“请原谅,我的天使!可是这位世界上最尊贵可爱的英国妇女会理解的。”说完这话,他松开了我的手,转而轻轻地把他妻子的一只手举到唇边。
我跑上楼,躲进自己的房间。这时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如果有充裕的时间去思考,我一定会感到很痛苦。但是,我没时间去思考。幸亏这时只想到如何采取行动,所以我才能保持沉静和勇气。
需要写信给律师和费尔利先生,于是我毫不犹豫,立即坐下来写信。
并没有多种办法会使我在选择时踌蹰不决——首先,除了我自己而外,实际上再没有其他可以依赖的人。附近既无珀西瓦尔爵士的友好,又无他的亲戚,可以让我去找他们出来主持公道。一些人家跟他关系十分冷淡,另一些住在附近、地位和他相等的人家又和他相处得极坏。我们两个妇女,既无父亲又无弟兄可以到这里来支持我们。现在更没有其他办法:要么就是写这两封毫无把握的信,要么就是偷逃出黑水园府邸,但这样一来劳娜和我就要承担责任,而且将来也无法再和解了。再说,如果采取后一个办法,我们就要立刻自己冒险。所以必须先试试写信的办法,于是,我写信了。
我没向律师提到安妮·凯瑟里克的事,因为(这一点我已经向劳娜说过)那问题牵涉到一件我们至今仍无法解释的秘密,所以现在向律师去谈它也毫无用处。我还是让收信人把珀西瓦尔爵士可耻的行为解释为另一件银钱方面的纠纷;我只请教他,如果劳娜的丈夫禁止她暂时离开黑水园府邸,不许她和我一起去利默里奇庄园,为了保护劳娜,是不是可以向他提出控诉。有关后一种安排,我请律师去向费尔利先生了解一切详情,我向他保证,我写这信曾由劳娜授权,最后以她的名义请求律师尽一切力量尽快采取行动。
我下一步是写信给费尔利先生。我用曾经向劳娜说过的话打动他,因为那些话最有可能使他行动起来;我附了一份给律师的信,让他知道这件事的性质有多么严重;我说明:除非采取让我们回到利默里奇庄园去的这一折衷办法,否则劳娜目前遭受的危险和痛苦在不久的将来不但会影响她本人,肯定还会连累她叔父。
我写好了两封信,用火漆封好,写上姓名地址,然后把信带到劳娜房间里,让她知道信已写好。
“有人来打扰过你吗?”她一开门我就问她。
“没人来敲门,”她问说。“但是我听见有人走进外间屋子里。”
“是男人还是女人?”
“是女人。我听见她衣服窸窸窣窣地响。”
“像绸衣服窸窸窣窣地响吗?”
“是的,像绸衣服。”
那分明是福斯科夫人在外面监视。她一个人干的坏事并不可怕。但她作为丈夫的驯服工具,可能干的坏事却是十分可怕的,是不容忽视的。
“等你不再听到外间屋子里衣服窸窸窣窣响的时候,那声音是怎样消失的?”我追问,“你可曾听到它沿着你的墙外面,沿着走道一路响过去吗?”
“是的。我屏息凝神留心地听,的确是那样。”
“是朝哪一面过去的?”
“朝你屋子那一面。”
我又想了一下。我没听到那声音。但那时我正在聚精会神地写信;我写字一向下笔很重,鹅毛笔总是在纸上嚓嚓地响。更可能是福斯科夫人听见了我鹅毛笔的嚓嚓声,而不是我听见了她衣服的窸窣声。这又说明(如果我要找一个理由来说明),为什么我不敢把我写的信投在门厅中的邮袋里。
劳娜看见我在想心事。“真是困难重重!”她沮丧地说,“困难重重,而且险象环生!”
“不会有什么危险,”我回答,“也许有点儿困难。我正在考虑怎样用最安全的方法把两封信交到范妮手里。”
“那么,你真的把信都写好了吗?哦,玛丽安,可别冒险呀千万别冒险呀!”
“不,不——不用害怕。让我想一想——现在几点钟了?”
那时刚五点三刻。我还来得及赶往村里的客栈,然后在晚饭前回来。如果等到晚上,那我就再没有机会安全地离开住宅了。
“让钥匙插在锁眼里,劳娜,”我说,“用不着为我担心。如果听见有谁问我,你就隔着门应他,说我出去散步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晚饭前一定回来,鼓起勇气来吧,亲爱的。明儿这时候你就有一个精明可靠的人来帮助你了。除了吉尔摩先生,他的合伙人算得上是咱们最忠实的朋友。”
我刚独自走开,稍微考虑了一下,就决定:在换上散步服装之前,必须首先去了解一下楼下的情况。我还不知道珀西瓦尔爵士是在家里还是已经出去了。
听见金丝雀在书房里唱歌,闻到烟味儿从没关上的门里飘出来,我立刻知道伯爵在什么地方。我走过门口时回头望了望,觉得很奇怪,看见他正十分殷勤地向女管家显示他的鸟儿有多么听指挥。肯定是他特意邀女管家去看那些鸟儿,因为她绝不会自己想到要去书房。此人的每一个细小动作实际上都有它的目的。他现在这样做的目的又何在呢?
这会儿已经不是探询他的动机的时候。我的下一步是去找福斯科夫人,我发现她又在做她喜爱的活动,围着那鱼池子绕圈儿。
她不久前曾经为了我大发醋劲,现在我有点儿拿不准她会怎样对待我。但是,她的丈夫已经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驯服了她;这会儿她又像往常那样很有礼貌地和我谈话。我之所以向她打招呼,只是要探听她是否知道珀西瓦尔爵士的动向。我试着间接地提到他;双方经过一番试探,她终于说出珀西瓦尔爵士已经出门。
“他骑的是哪一匹马?”我漫不经心地问。
“什么马也没骑,”她回答,“是两小时前步行出去的。据我了解,他是要再去打听那个叫安妮·凯瑟里克的女人。他好像非常急于要知道她的下落。您知道她的疯病危险吗,哈尔科姆小姐?”
“我不知道,伯爵夫人。”
“您这会儿进屋子里去吗?”
“可不是,该进去了。大概就要换衣服吃晚饭了吧。”
我们一起走进屋子。福斯科夫人安闲地踱进书房,然后关上了门。我立刻去取帽子和围巾。如果我要去客栈里看范妮,而且要赶在晚饭前回来,现在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
我再穿过门厅,那里阒无一人,书房里的鸟鸣声也静息了。我不能再停下来打听。我只能安慰自己,相信一路上不会有什么障碍,然后把两封信藏好在口袋里,离开了府邸。
我已经想到,在去村里的路上可能遇到珀西瓦尔爵士。但如果对付的只是他一个人,我相信自己不致于惊慌失措。一个对自己的机智有把握的妇女,总能跟一个对自己的脾气没把握的男人打上一个平手。我并不像害怕伯爵那样害怕珀西瓦尔爵士。由于已经知道他这次为了什么事出去,我非但不慌张,反而更镇定了。他一心急于追踪安妮·凯瑟里克,这样劳娜和我就有希望暂时不致于受到他的迫害。现在,为了安妮的原故,同时也是为了我的原故,我热烈地希望和祈祷她免遭毒手。
我不顾炎热,快步前进,最后到达通往村子的那条横路;我不时回头望望,看看可有人尾随我。
一路上,除了背后一辆乡间运货的空马车,我没看见其他东西。隆隆的车轮声很震耳,我看到那车也是去村里的,就停下了,好让它在一边驶过,以免再听到那刺耳的车轮声。当我更加留心地注视马车时,车夫正在前面那匹马的旁边,我好像不时看见有一个人的脚紧跟在车后。我刚走过的那段路很窄,后面的马车蹭着两边的树枝,所以我只好等它驶过去,才能确定自己是否看真切了。显然,我是看错了,因为马车从旁边驶过,它后面的路上是空的。
我到了客栈,一路上没遇到珀西瓦尔爵士,也没有其他发现;我很高兴,因为看见老板娘对待范妮很周到。有一间小会客室可以让这女仆在里面坐,不致在酒吧间里受打扰,楼上还有一间干净卧室供她独自使用。她一看见我又哭起来;瞧这可怜的人儿,这也难怪她,她说一想到被撵出来就非常难过,好像她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似的,但实际上谁也没理由指责她——甚至赶走她的主人也没理由怪罪她。
“你要忍耐着点儿,范妮,”我说,“你太太和我永远信任你,我们决不会让你的名誉受到损害。现在,听我说。我自己没时间,有一件重要的事要托你去办。我希望你保存好了这两封信。一封贴了邮票的,你明儿一到伦敦就把它投在邮筒里。另一封给费尔利先生的,你一回到家就亲自给送去。把两封信都带在身上,别让任何人拿去了。它们对你太太是关系非常重大的。”
范妮把两封信揣在怀里。“我会照着您的吩咐去做,小姐,”她说,“现在我把它们藏好在这儿。”
“你明儿早晨要准时赶到火车站,”我接着说,“见到了利默里奇庄园的女管家,代我向她问好,说我已经雇用了你,将来格莱德夫人会叫你回去的。咱们会比你想象的更早再见面。所以,鼓起兴致来,别误了七点钟的车。”
“谢谢您,小姐——多谢您照顾。又听到了您的声音,我的胆子也大了。请代我向太太回一声儿,就说我临走前已经把所有的东西安排妥当。哦,天哪!天哪!今儿晚饭前谁给她换装呀?一想到这,小姐,我真是连心都碎了。”
我回到家,还只剩下一刻钟时间,可以让我收拾好了去吃饭,并在下楼之前向劳娜说一两句话。
“信已经交给范妮,”我在门口悄悄地告诉她,“你准备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哦,不,不——我不去!”
“刚才有什么事情吗?有人打扰你了吗?”
“有的——就是刚才——珀西瓦尔爵士——”
“他进来过了吗?”
“没有,他在外面擂门,吓了我一跳。我问:‘是准?’‘你应当知道,’他回答。‘你能趁早回心转意,把那些话都向我交代清楚吗?你必须交代!我迟早要叫你招了出来。你知道安</a>妮·凯瑟里克现在在哪里!’‘真的,真的,’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你知道!’他应声说。‘我要砸烂了你那倔强的脑袋——你可得当心点儿!——我能叫你招出来!’说完这些话他就走了——他走了还不到五分钟,玛丽安。”
他没找到安妮!今天这一夜我们可以太平无事——他还没找到她。
“你这会儿到楼下去吗,玛丽安?晚上你要再来呀。”
“好的,好的。万一我来得晚点儿,你不用着急——我必须当心,不要太早就离开了,惹得他们不高兴。”
晚饭铃响了,我赶快走了。
珀西瓦尔爵士搀着福斯科夫人,伯爵搀着我,一起走进餐厅。伯爵热得面红耳赤,不像他习惯的那样打扮得一丝不苟、齐齐整整。他会不会是在晚饭前也出去过,很迟才赶回来的呢?或者,他只是比平时更加怕热呢?
不管是由于什么原因,肯定是有一些烦恼或焦急的事在使他伤脑筋,即使是擅长弄虚作假,他也不能完全掩饰自己的情绪。整个晚饭时间,他几乎和珀西瓦尔爵士一样沉默寡言;他还不时地瞧他妻子,那鬼鬼祟祟、忐忑不安的神情我以前从来不曾在他脸上看到。只有一项社交上的礼数,他仿佛仍能沉住气,像往常那样很周到地遵循,那就是始终对我很殷勤客气。我还不能发现他究竟存有什么阴险恶毒的用心,但是,不管他在打什么坏主意,他总是彬彬有礼,总是对劳娜低声下气,总是(不惜任何代价)约束着珀西瓦尔爵士笨拙粗暴的行动:这一切是他自从到了府邸以来,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一向坚定不移地运用的手段。那一天在书房里拿出了那份契约,他第一次出面帮助我们时,我已开始怀疑,现在我更看透了这一点。
福斯科夫人和我起身离开座位,伯爵也站了起来,陪我们一起到休息室去。
“你为什么要走?”珀西瓦尔爵士问——“我说的是你,福斯科。”
“我要走,因为我已经吃饱喝足,”伯爵回答。“请原谅我外国人的习惯,珀西瓦尔,不但进来的时候要陪着女士们,出去的时候也要陪着她们。”
“别胡说啦!再来杯红葡萄酒,总不会醉死了你。学英国人的样再坐下来。我要喝着酒和你安静地谈上半个钟点。”
“我非常乐意和你安静地谈一谈,珀西瓦尔,但不是现在谈,不是喝着酒谈。等到再晚一些的时候吧,对不起——等到再晚一些的时候吧。”
“瞧你多么有礼貌!”珀西瓦尔爵士说时又露出那股蛮横劲儿。“天哪,这样对待主人,瞧你多么有礼貌!”
晚饭时,我几次看见他心神不定地瞟伯爵,还注意到伯爵故意留心着不去看他。看到这种情景,再看到主人急于喝着酒安静地谈一会儿话,而客人却怎么也不肯再坐下,我就回想起,那天早些时候珀西瓦尔爵士曾经要他的朋友离开书房去和他谈话,但没获得对方同意。第一次是下午要私下里谈一次话,伯爵给推托开了,第二次是在晚饭桌上提出要求,伯爵又给推托开了。
不管他们是要谈一些什么,分明珀西瓦尔爵士认为那是个严重的问题,而且(单从伯爵显然不愿轻易去谈这一点看来),可能伯爵认为那是一个危险的问题。
我心里这样思忖,一面跟大家从餐厅走向休息室。虽然珀西瓦尔爵士忿忿地责怪他朋友不该丢下了他,但这并未产生丝毫影响。伯爵倔强地陪着我们去喝茶——在屋子里待了一两分钟——又去到外面门厅里——拿着邮袋走回来。那时候正八点,黑水园府邸里总是这时候送走信件。
“您有信寄出去吗,哈尔科姆小姐?”他拿着邮袋走近我跟前问。
我看见这时正在给茶加糖的福斯科夫人停下了,她手里拿着糖钳子,留神听我回答。
“没有信,伯爵,谢谢您。今天没信。”
他把邮袋递给了当时正在屋子里的仆人,然后在钢琴跟前坐下,弹那首轻松活泼的那不勒斯街头歌曲《我的卡罗琳娜》,一连弹了两遍。他的妻子,平时举动最是不慌不忙的,这会儿拌和起糖来却和我一样地快,两分钟内就喝完了一杯茶,然后赶快悄悄地走出了屋子。
我站起身,准备跟出去——一来因为我疑心她会上楼去干对不起劳娜的事;二来因为我决意不单独和她丈夫待在一间屋子里。
我还没走到门口,伯爵就唤住了我,请我给他一杯茶。我把茶递给了他,又企图走出去。他又唤住了我——这一次是请我到钢琴跟前去,接着就突然向我提出了一个音乐方面的问题,还说这问题和他祖国的荣誉有关。
我再三声明自己对音乐一窍不通,缺乏欣赏音乐的能力,但他不听我解释,反而更加热情激动地央求我,使我没法再拒绝他。“英国人和德国人(他气忿忿地说)老是骂意大利人不能创作更高贵的乐曲。我们老是谈我们的圣①乐,他们老是谈他们的交响乐。难道我们忘了,难道他们也忘了我们那位不②朽的朋友和同胞,那位罗西尼吗?《摩西在埃及》不就是一首庄严的圣乐吗?它并不是在音乐室内冷冷清清地歌唱的,而是在舞台上演出的。《威廉·退尔》的前奏曲不就是以另一名称出现的交响乐吗?我可曾听过《摩西在埃及》吗?如果我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听了这首歌曲,我能说人间有比这更庄严神圣,比这更堂皇伟大的吗?”——也不等我插一句嘴,表示同意或者反对,他就这样扯下去,一直紧盯着我的脸,一面开始雷鸣般弹奏钢琴,嗓音洪亮、热情激昂地合着琴声歌唱,只是偶尔停下来,粗声恶气地向我报道一些乐曲的名称:“《埃及人在黑暗瘟疫中的合唱曲》,哈尔科姆小姐!——《摩西拿着法版唱的吟诵调》——《以色列人渡红海祷词》。嗳呀呀!嗳呀呀!这有多么神圣呀?这有多么庄严呀?”钢琴在他强有力的手底下颤抖;茶杯在桌上震响,他那洪亮宽阔的嗓子高唱出不同的音调,一只沉重的脚在地上打着拍子。
在他边唱边弹琴时流露出的狂喜中,在他注意音乐给我的影响时表现出的得意神情中,都有着那么一种可怕的成分,一种激烈凶狠的成分,我听着听着就逐渐退缩到了门口。最后,不是靠自己的推脱,而是亏了珀西瓦尔爵士的打岔,我才能离开了那儿。珀西瓦尔爵士打开餐厅门,气呼呼地大喊,①以《圣经》故事为主题的清唱剧,亦称神剧。——译者注②罗西尼(1792—1868),意大利作曲家,写有圣乐《摩西在埃及》、歌剧《威廉·退尔》等。——译者注
问“这样该死地吵闹”是怎么一回事。伯爵立刻从琴跟前站起。“嗳呀!珀西瓦尔这一来呀,”他说,“一切优美悦耳的音乐都完蛋了。哈尔科姆小姐,音乐女神灰溜溜地离开咱们了;我这个胖子老行吟诗人只好到外面空地上去发泄我的热情了!”他大摇大摆走上阳台,双手往口袋里一插,又在花园里低声唱起《摩西的吟诵调》来。
我听见珀西瓦尔爵士从餐厅的窗口唤他,但是他并不理会:他好像拿定了主意不去听他的。他们的“安静的谈话”已经一再推延,现在看来还要延迟,一直要等到伯爵完全乐意和高兴的时候。
伯爵等他妻子走后,在休息室里差不多把我耽搁了半个小时。他妻子上哪儿去了呢?她在这段时间里做了一些什么呢?
我上楼去打听,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现;我去问劳娜,她说什么都没听到。刚才没人去打扰她:不论是前室里,或者是过道里都没再听到丝绸衣服轻微的窸窣声。
那时是八点四十分。我先去自己房间里取了日记簿,再回来陪着劳娜,我一会儿写几行日记,一会儿停下来和她谈上几句。没有人走近我们那儿,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我们在一块儿一直待到十点钟。这时我站起身,最后说了几句安慰她的话,向她道了晚安。我们约好明天一早我就来看她,然后她锁上了门。
临睡前我再要补写上几行日记,于是,离开了劳娜,我在这恼人的一天里最后一次去楼下休息室,我的目的只是为了要到那儿去露一露面,找一个借口,说我要比平时早一个钟点睡觉。
珀西瓦尔爵士、伯爵和伯爵夫人都坐在那里。珀西瓦尔爵士在一张安乐椅上打哈欠;伯爵在看书;福斯科夫人摇着扇子。说也奇怪,这会儿她的一张脸却热得通红。平时她是从来不怕热的,今天晚上她肯定是很怕热。
“您往常不像这样嘛,伯爵夫人,恐怕您是不大舒服吧?”我说。
“我正要问您这句话,”她回答,“看上去您的面色很苍白,亲爱的。”
亲爱的!她是第一次这样亲热地称呼我呀!说这话时她脸上还闪出了傲慢的笑容。
“我是老毛病,又头痛得厉害,”我冷冷地回答。
“啊,原来是这样呀!大概,是缺少运动吧?您就是需要在晚饭前散步。”她讲到“散步”时,奇怪地加重了语气。难道我出去时被她看见了不成?不去管她是否看见。好在那两封信已经很稳妥地交到范妮手里了。
“来抽一会儿烟吧,福斯科,”珀西瓦尔爵士说时站起身,又心神不定地瞟了他朋友一眼。
“好的,珀西瓦尔,等到女士们都安歇了以后,”伯爵回答。
“对不起,伯爵夫人,我可要向您告退了,”我说,“像我这样的头痛,只有睡觉可以恢复。”
我离开了大伙。我和那女人握手时,她又露出那种傲慢的笑容。珀西瓦尔爵士并没注意到我。他正在不耐烦地瞪着福斯科夫人,但她丝毫不像有和我一起走的意思。伯爵看着书,自己在发笑。他和珀西瓦尔爵士的安静的谈话又被推迟了,这一次是受到伯爵夫人的阻碍。
六月十九日——我一锁上门,坐在自己屋子里,就打开了这本日记簿,准备把今天有待记下的一部分事情续写下去。
我手里拿着笔,回忆前十二小时里发生的事,已经过了十分钟或者更多的时间,但仍旧在那里呆坐着。最后,我动笔记述时,发现以前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难以下笔。我虽然竭力要把思想集中在记叙的事情上,但是思想总是涣散,反而很奇怪地纠缠在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身上;我虽然试图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日记上,但想来想去总摆脱不开他们俩的秘密谈话——一次曾被推迟了整整一天、这会儿将在夜深人静中举行的谈话。
这样心神恍惚,我就怎么也想不起从早晨到现在的事情,后来,没有办法,我只好合上日记簿,暂时把它摆开一会儿。
我打开卧室通起居室的门,走了出去,随手把门关好,以免穿堂风吹灭了梳妆台上的蜡烛。起居室的窗子敞开着,我懒洋洋地探出身子,看那夜色。
外面静悄悄的一片漆黑。看不见月亮和星星。沉寂窒闷的空气中微微散发着雨水的气息,我把手伸出窗外。没有下雨。雨只是临近了,尚未到来。
我就那样在窗台上靠了将近一刻钟,茫然地望着外面的一片黑暗,除了偶尔传来仆役的谈话声,或者楼下远处的关门声,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百无聊赖,刚要离开窗口回到卧室,再试着去写完那没记好的日记,忽然闻到黑夜窒闷的空气中飘来的香烟气味。接着我就看见一小点红色火星从住宅远处的一片漆黑中向我这边移近。我听不见脚步声,只看见那一点火星。它在夜色中移动,经过我站在它前面的那扇窗户,然后在我卧室窗子对面停下了——卧室里梳妆台上我还留着那枝亮着的蜡烛。
火星一动不动地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又朝来的方向退回去。我目送着它的移动,这时又看见第二个火星,比第一个略大一些,从远处过来。两个火星在黑暗中会聚到一起。我记得谁是吸香烟的,谁是吸雪茄的,于是立刻推断:是伯爵先走了出来,在我窗底下窥探偷听,后来珀西瓦尔爵士也过来了。他们俩一定是在草地上散步——否则,如果是在砂砾路上,我即使听不见伯爵轻微的脚步声,也准会听见珀西瓦尔爵士沉重的脚步声。
我静悄悄地等候在窗口,因为相信他们谁都看不见我在黑暗的屋子里。
“怎么一回事?”我听见珀西瓦尔爵士低声问。“你为什么不进去坐坐?”
“我要看看那窗子里还有光吗。”伯爵悄声回答。
“那里有光管你什么事?”
“那说明她还没睡。她很机灵,会疑心咱们有什么事情,而且她很大胆,一有机会就会下楼来偷听咱们的谈话。要耐心呀,珀西瓦尔——要耐心呀。”
“胡扯!你老是谈耐心。”
“我这就要和你谈另一些事了。我的好朋友,你虽然在自己家里,但是就像在悬崖边上一样;你只要再给那两个女人一个机会,她们准会把你推了下去!”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这就和你细谈,珀西瓦尔,但是,先要等那窗子里的光灭了,先要等我去看看书房两边的房间,再去看看那楼梯。”
他们慢慢地走远了,以下的谈话(声音一直是很低的)听不见了。不必去管它。单是听到了这一些,我就决定要像伯爵所说的那样机灵大胆。那两点红色火星尚未在黑暗中消失,我已打定主意:等那两个人坐下来谈话时,必须有人去偷听他们,而且,不管伯爵怎样加意提防,必须由我去偷听。做这件事时,要无愧于心、十分大胆,必须有一个动机,而那个动机我倒是有的。劳娜的荣誉——劳娜的幸福——甚至劳娜的生命——都要靠我今晚有着灵敏的耳朵,有着可靠的记忆力。
我刚才听见伯爵说,他和珀西瓦尔爵士谈话之前,先要查看书房两边的房间,还要查看那座楼梯,他的这些打算已充分向我说明,这是准备在书房里谈话。我一得出这一结论,就考虑到如何破坏他的防范计策,也就是如何不必去冒下楼的危险,但照样可以偷听他和珀西瓦尔爵士的谈话。
我有一次曾经偶尔提到楼下房间的布局:房间从檐板到地下的法式窗①开出去是一道长廊。长廊上面是平坦的顶板;雨水由管子</a>从顶板上引到一些水槽里,供宅内使用。铺有铅皮的狭窄廊顶,沿着几间卧室一直引伸过去,离窗台底下大概还不到三尺,上面,隔着相当距离,摆着一溜儿花盆,而靠廊檐外边则是一道铁栏杆,那是为了装饰,同时也是为了防止大风把花盆吹落下去。
我现在想的办法是:从我的起居室窗口跨到外面廊檐上,一路悄悄地爬过去,最后到达紧临书房窗子上边的地方,然后在花盆之间俯下身,把耳朵凑近靠外边的栏杆。如果今晚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仍像我多次晚上看到的那样坐在那里抽烟,椅子紧靠近敞开的窗户,脚伸在廊下锌皮花园凳子上,那么,只要他们谈话比耳语声略高(我根据经验知道,长谈是不可能一直低声耳语的),我就一定可以听见。如果今晚他们故意坐在屋子顶里边,那我就很可能听不大清楚,或者完全听不见,而在那种情况下,我就必须冒更大的危险,想办法下楼去用计取胜了。
在这情急无奈的关头,我虽然已经横下了一条心,但仍旧殷切地希望,最好是不必采用这最后应急的一招。我所有的勇气,只不过是一个妇女所有的勇气;当我想到要在夜深人静时下楼,走近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的地方,我几乎胆怯了。
我轻轻地走回卧室,首先尝试到廊檐上去那个比较安全的办法。
我绝对需要换去全身的衣服,这有很多原因。首先,我脱了绸长衣,因为在寂静的深夜里,它发出的轻微声息都会让人家发现我。接着,我卸下十分累赘的白色长裙,换了一条深色的法兰绒裙子,在外面罩了一件黑色旅行斗篷,并把帽兜罩在头上。如果仍穿平时的晚装,我至少要占三个男人的地位。现在穿上这样一身衣服,如果再把它们紧裹在身上,无论哪个男人也不能比我更轻便地穿过那最狭窄的地方了。由于廊顶上面一边是花盆,另一边是墙和窗,当中只留下那么一点儿空隙,所以考虑到以上这一点是十分重要的。要是我把什么东西撞落下去,要是发出了一点儿响声,谁知道那会招来什么后果?
我先把火柴放好在蜡烛旁边,然后吹灭了蜡烛,摸黑走到起居室里。我先锁上卧室门,再锁上起居室的门,然后悄悄地跨出窗子,小心翼翼地把脚踏在铺铅皮的廊檐上。
我的两间屋子位置在我们大家住的那一带新边房里边的尽头;要到达紧临书房上边那个地方,我必须先经过五个窗子。第一个窗子里是一间客房,①一种落地长窗,兼作门用。——译者注
里面是空着的。第二个和第三个窗子里是劳娜的房间。第四个窗子里是珀西瓦尔爵士的房间。第五个窗子里是伯爵夫人的房间。其他几个我无须经过的窗子,里面分别是伯爵的化妆室、浴室、以及第二间空着的客房。
听不见任何声音——我刚在廊顶上站定,只见夜色中四下茫茫一片黑暗,除了福斯科夫人窗子外面那儿,书房上边,也就是我要去的那个地方——就在那儿,我看见了一丝亮光!伯爵夫人还没睡。
现在要后退已为时过晚,现在已没有时间让我犹豫。我决心不顾一切危险向前进,但愿能凭谨慎的动作和黑夜的掩护确保自己的安全。“为了劳娜的原故!”我心里想,一面在廊檐上迈出第一步,一只手裹紧了斗篷,另一只手摸索着墙壁。宁可让身体紧蹭那墙壁,不要冒险让脚在另一面撞上了几寸以内的花盆。
我走过了客房的黑暗的窗子,每前进一步,都先让脚在铺铅皮的廊檐上试探一下,然后才敢让全身的重量落在它上面。我走过了劳娜房间的暗沉沉的窗子(“愿上帝保佑她,今夜守护着她!”),我走过了珀西瓦尔爵士房间的黑魆魆的窗子。然后,我停了一下,跪了下去,用手撑着,就那样在廊檐和有光亮的窗子之间那一段低墙的掩蔽下爬着前进。
我大胆抬起头向窗子里望,看见只有上边的气窗开着,里面已经拉上窗帘,我这样望时,看见福斯科夫人的影子在白晃晃的窗帘里面掠过,然后又慢慢地移回来。到现在为止,她不可能已经听见我的声音,否则,即使是她不敢打开窗子看,但那影子肯定会在窗帘后面停下。
我先摸了摸两边的花盆,确定了它们的位置,然后侧着身子靠在廊檐栏杆上。花盆之间的空隙仅容我在那里坐下。我轻轻地把头倚在栏杆上,左边香喷喷的花和叶子刚巧碰到我的面颊。
我首先听到的是从楼下连续传来三扇门开启或者关闭的声音(很可能是关门的声音)——不用说,一扇是通门厅的门,另两扇是书房两边屋子的门,因为伯爵曾经说过,他一定要去查看那些地方。我首先看到的是那红色的火星,它又从下面的长廊里飘到外面的夜色中,一直移到我窗底下,在那儿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又回到原处。
“该死,瞧你这样横不是竖不是的!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坐定下来呀?”从我下边传来了珀西瓦尔爵士的怒吼声。
“嗳呀!多么热的天呀!”伯爵说,疲倦地喘着气。
他这句话刚说完,花园椅子就在廊檐下边磁砖地上发出咕喳声——这可是令人欣慰的声音,因为这说明他们准备像往常一样坐在紧靠着窗户的地方。到现在为止,情况一直是对我有利的。他们在椅子里坐定了,塔楼上的钟敲了十一点三刻,我听见福斯科夫人在打呵欠,看见她的影子又在白晃晃的窗帘后边移过去。
就在这时候,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开始在下面谈话,不时把声音放得比一般略低,但始终不曾像耳语那样轻。在这种离奇和惊险的情况下,看见福斯科夫人的窗子里亮着,我就克制不住恐惧,起初感到很难沉住气,几乎无法保持镇静,怎么也不能集中全部注意力去听下面的谈话。接连几分钟,我只能约略领会谈话的内容。我听得懂伯爵说的是:只有他妻子的那扇窗里有亮光;现在楼下已经没有其他的人;他们这会儿不必担心发生意外,两人尽可以畅谈一番。珀西瓦尔爵士在答话中,一味地责怪他朋友不该整天不理会他的要求,不关心他的利害。于是伯爵就为自己辩解,说他一心在考虑着另一些令人烦恼和焦急的问题,必须等到确保不会有人打扰或者偷听时,他们才能细谈那些事。“咱们的事正面临一个严重的危险关头,珀西瓦尔,”他说,“既然要决定将来的办法,那咱们就必须在今天夜里秘密地作出决定。”
我刚集中了注意力,首先逐字听清楚的就是伯爵以上的这句话。从这时开始,除了其间的一些停顿与打岔,我一直屏住气息,全神贯注地听他们的谈话,逐字逐句地听下去。
“危险关头!”珀西瓦尔爵士重复了一句。“老实对你说,比你想象的更糟。”
“从你近两天来的举动中,我就料到了,”另一个冷冷地回答。“可是,等一等。在没谈到我所不知道的情况以前,先让咱们明确一下我所知道的情况。在我提议你对将来的事应当怎样处理之前,先让咱们看看我对过去的事是不是了解得很全面。”
“让我先去取一些白兰地和水。你也来点儿。”
“谢谢你,珀西瓦尔。请你给我一点儿凉水,一个匙子,再来一盆糖。
①Eausucrée,我的朋友,其他什么都不要。”
“这么大年纪还喝糖水!——喏!去拌和你那该死的污水吧。你们这些外国佬都是这样。”
“听我说,珀西瓦尔,先让我根据我所了解的情况把咱们的处境摆一摆清楚,然后你再评一评我说的可对。你我一起从大陆来到这里,咱们俩的情况就非常拮据——”
“说得简短点儿!我需要几千,你需要几百——如果缺这笔钱,咱们俩肯定都要完蛋。情况就是这样。随你作出什么结论都行。往下说吧。”
“说得对,珀西瓦尔,用你精确的英语来说,你需要几千,我需要几百,而要筹到这笔你需要的款子(数目略大一点儿,就可以把我那为数可怜的几百也包括在内),你只有靠你太太去借。在咱们来英国的途中,我是怎样谈到你太太的?咱们到了这里,我亲眼看到了哈尔科姆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又是怎样对你说来着?”“我怎么会知道呢?我以为你谈来谈去总是那一套废话。”“我曾经这样说过:到现在为止,我的朋友,人的聪明头脑只发明了两种制服妇女的办法。一个办法是一拳打倒她,但是一般采取这个办法的都是粗暴的下等人,而有教养的高尚人士是绝对不屑于采用它的。另一个办法(它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做起来也困难得多,然而效果却并不比第一种差),那就是绝对不要为了一个妇女而感情冲动。这道理适用于动物,适用于儿童,也适用于妇女,因为妇女只是一些长大成人的儿童。只有镇定的决心,才能使动物、儿童、妇女一个个都俯首贴耳。如果他们一旦打败了他们主人这种高超的本领,他们就会压倒了他。如果他们始终不能挫折这种本领,主人就制服了他们。我对你说过:如果要你太太在银钱上帮助你,你千万要记住这条简单的道理。我对你说过:特别是当着你太太的那位姐姐哈尔科姆小姐的时候,你更要记住这条道理。你可曾记住呢?在咱们面临的种种复杂的情况下,你一次也没有记住呀。你太太和她姐姐每次一招惹了你,你立刻被她们激怒了。由于你那火爆性子,你没能使你太太在契约上签字,失去了已经可以到手的现款,促使哈尔科姆小姐第一次写信给律师——”
“第一次?她又写信了?”
①法语:糖水。——译者注
“可不是,她今儿又写了。”
一张椅子倒在游廊的地上——它砰的一声倒下去,好像是被踢倒的。
幸亏伯爵的话激怒了珀西瓦尔爵士。因为,一听说我的行动又被发现,我就一下子惊起,靠在它上面的那道栏杆又咯吱响了一声。难道他跟踪我到客栈里去了不成?我对他说没有信投进邮袋,他是不是那时候就猜出了我已经把信交给范妮了呢?即使是那样,他又怎么会看到那些信呢,那些信我亲手直接交给了女仆,她藏在怀里了呀?
“总算你的运道好,”我听见伯爵接着说,“有我在你府上,你一造成危害我就把它排除了。总算你运道好,你今天盛怒之下,说要把哈尔科姆小姐关起来,就像你那么糊涂地关起你太太那样,亏得我说:不行。你的眼睛哪儿去了呀?你见到哈尔科姆小姐,竟然会看不出她像男人那样有远见和决断力吗?有了她那样的妇女做朋友呀,我可以把全世界的人都不放在眼里。有了她那样的妇女做敌人呀,尽管凭了我全部的智力和经验——尽管我福斯科像你一再对我说的‘狡猾得像魔鬼’,但是,用你们的英国话来说,我就要像在鸡蛋壳上走路了!这位人间尤物——让我举起这杯糖水祝她健康——这位人间尤物,由于她的爱和勇气,坚定得就像一座崖石一样,阻挡在咱们俩和你那位软弱可怜、黄头发的漂亮太太中间——瞧这位了不起的妇女,我虽然为了你我的利害关系反对她,但同时又衷心地赞美她,而你却把她逼得急了,就仿佛她并不比其他妇女更精明更胆大似的。珀西瓦尔呀!珀西瓦尔呀!你应当失败的,再说,你已经失败了。”
静默了一会儿。我把这恶棍说我的话记录下来,因为要牢记住这些话,希望有朝一日能当面揭发,拿这些话一句一句地回敬他。
后来,又是珀西瓦尔爵士首先打破沉默。
“好,好,随你怎样恫吓和痛骂吧,”他气呼呼地说,“麻烦事还不仅限于钱的方面。如果你和我同样知道了那些情况,你也会主张采取强硬手段对付那些女人。”
“咱们等会儿再去谈那第二件麻烦事,”伯爵回答。“随你怎样把自己搅糊涂,珀西瓦尔,但是你可别把我也搅糊涂。首先还是要解决钱的问题。听了我刚才的话,现在你知道自己顽固了吗?我是不是已经使你觉悟到你的火气不会对你有帮助呢?或者,需要我从头说起(也像你那样用你喜欢的直截了当的英语来说),再向你‘恫吓和痛骂’几句呢?”
“呸!埋怨我挺容易。还是说一说应当怎样办吧——这可要更困难一些。”
“是吗?嘻!应当这样办:从今天夜里起,一切事你都不用管,将来都由我包办。这会儿我是在和一个讲求实际的英国人谈话吗?哈哈。怎么样?珀西瓦尔,你认为这样好吗?”
“如果我把一切都交给了你,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首先回答我。你是不是打算交给我?”
“就算交给你吧——那又怎样呢?”
“这里首先要提几个问题,珀西瓦尔。我必须等一等,首先要尽量多知道一些可能出现的机会,以后才可以见机行事。时间紧迫了。我已经对你说过,哈尔科姆小姐今天已经第二次写信给律师了。”
“你是怎样发现的?她说了一些什么?”
“如果告诉你那些事,珀西瓦尔,咱们又要把话绕回去了。现在只需要让你知道,这件事已经被我发现——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件事,所以我才那样烦恼着急,今儿一直不让你接近我。现在让我重温一下你的事情吧——这些事情我有好一晌没和你谈了。因为没有你太太的签字,你筹那笔钱就只好开三个月的期票——代价是那么高,我这个穷光蛋外国人一想到这一点连寒毛都竖起来了!将来那些期票到了期,除了靠你太太帮助,难道真的就没别的办法偿付了吗?”
“毫无办法。”
“怎么!你银行里没存款了吗?”
“只剩下几百,可是我缺的是几千。”
“没别的抵押品可以让你借钱了吗?”
“什么也没有了。”
“目前你从你太太那儿拿到手的实际上有多少?”
“只有她那二万镑的利息——那仅够日常开销。”
“你还可以指望从你太太方面得到什么?”
“每年三千镑的收入,那要等她叔父死了。”
“那是一大笔财产呀,珀西瓦尔。这位叔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年纪老吗?”
“不——既不年老,也不年轻。”
“是一位性情和蔼、手中撒漫的人吗?结婚了吗?不——好像听我太太说过,他还没结婚。”
“当然没结婚。如果已经结婚,有了儿子,格莱德夫人就不可能再继承他的遗产了。我告诉你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个自私自利的混蛋,老是唉声叹气,罗里罗嗦,向走近他的人哭诉自己身体不好,惹得人人都讨厌他。”
“那样的人是会活得很久的,珀西瓦尔,而且,就像跟你过不去似的,他会在你最意料不到的时候结了婚。我的朋友,我对你享受一年三千镑的机会并不抱多大希望。除此以外,从你太太方面就没别的收入了吗?”
“没有了。”
“完全没有了?”
“完全没有了——除非是她死了。”
“啊!除非是她死了。”
又是一阵沉默。伯爵从游廊里走到外边的砂砾路上。我这是从他说话声音里听出来的。“终于下雨了,”我听见他说。实际上雨已经在下了。我的斗篷湿成那样儿,说明密集的雨点已经落了一会儿工夫。
伯爵回到游廊底下,因为我听见他又坐下时椅子被压得咯吱咯吱响。
“嗯,珀西瓦尔,”他说,“那么,如果格莱德夫人死了,那时候你可以得到多少呀?”
“如果她没留下子女——”
“她可能留下吗?”
“绝对不可能留下——”
“那么,怎样呢?”
“嗯,那么,我就可以得到她那二万镑。”
“立即可以支付?”
“立即可以支付。”
又是一阵沉默。他们的话音刚落,窗帘上又映出福斯科夫人的影子。这一次影子不是移过去,而是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我看见她的手指悄悄地绕过了窗帘的角,把它向一边拉开。她那张模糊暗白的脸在窗里出现,眼光一直朝我上空望过去。我从头到脚裹在我的黑色斗篷里一动不动。淋湿了我的雨很快就拍溅在窗玻璃上,玻璃模糊了,她什么也看不清了。“又下雨了!”我听见她在自言自语。她放下窗帘——我又舒畅地呼吸了。
我下面的谈话继续进行,这一次是伯爵开的头。
“珀西瓦尔!你舍得你太太吗?”
“福斯科!你这话问得太直率了。”
“我是个直率的人嘛;我要再问一遍。”
“妈的你这样盯着我干吗?”
“你不回答我吗?那么,好吧,我们假定说你太太死在这夏天结束以前——”
“别去谈这个,福斯科!”
“我们假定说你太太死在——”
“对你说,别去谈这个!”
“假如那样的话,你就赚进了二万镑,你就损失了——”
“我就损失了享受每年三千镑的机会。”
“渺茫的机会啊,珀西瓦尔——只是一个渺茫的机会啊。可是,你眼下就需要钱呀。在你的情况下,要赚进的是肯定的,所损失的是未可知的。”
“别单单谈我,也谈谈你自个儿呀。我需要的那些钱,其中有一部分就是为你借的。谈到赚进,我妻子一死就会有一万镑落到你太太口袋里。你虽然这样精明,怎么好像很轻易地忘了福斯科夫人应继承的遗产呀。别这样紧瞅着我!我不喜欢你这样!看见你这副样儿,听了你这些问题,说真的,我毛骨悚然了!”
“你的毛骨?难道英文‘毛骨’的意思是‘良心’不成?现在谈到你太太的死,只不过是谈一种可能性罢了。为什么我不可以谈它呢?那些给你起草契约和遗嘱的大律师,都对你直言不讳地谈到死的事嘛。难道律师也使你毛骨悚然不成?为什么我就会使你这样呢?我今儿晚上是要澄清你的情况,以免存有误解,而我现在已经做到了这一点。你目前的情况是:如果你太太活着,你就要凭她在文件上签的字偿付那些期票。如果你太太死了,你就可以利用她的死偿付那些期票。”
他说这话时,福斯科夫人屋子里的蜡烛熄了,现在整个二楼陷入一片黑暗。
“随你去唠叨吧!随你去唠叨吧!”珀西瓦尔爵士咕哝。“人家听你这样说,还以为我妻子已经在契约上签了字哩。”
“那件事你已经交给我办了,”伯爵应声说,“我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去应付那件事。暂时就请你别再去谈它啦。将来期票到了期,你就会知道我的‘唠叨’是不是有点儿意思了。再说,珀西瓦尔,有关银钱的事今儿晚上就谈到这儿为止,如果你要和我谈第二件麻烦事,我可以洗耳恭听,这件事和咱们的小小债务纠纷缠在一起,害得你变了一个人,差点儿叫我认不出你来了。谈吧,我的朋友——再有,请原谅,我要让讲究滋味的贵国人吃惊,我要再调一杯糖水。”
“叫我谈那件事,这话说起来倒很轻巧,”珀西瓦尔回答,他的口气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斯文客气,“但是打哪儿谈起可不容易。”
“要我提醒你吗?”伯爵出主意。“要我给你那件麻烦的秘密题一个名称吗?可不可以管它叫‘安妮·凯瑟里克的秘密’?”
“喂,福斯科,你我相识已久,如果说以前你曾经有一两次帮助我摆脱了困难,那么,在银钱方面,我也曾尽最大的努力报答过你。咱们双方都多次为了交情作出自我牺牲,但是,我们当然也都有自己的秘密瞒着对方,对吗?”
“你就有一件秘密瞒着我,珀西瓦尔。黑水园府邸里有一件家庭的隐私,最近这几天里,除了你知道,别人也开始觉察到了。”
“好吧,就算是这样吧。既然这件事与你无关,你就不必对它好奇,对吗?”
“怎么,看来我又是对这件事好奇了?”
“是的,看来是这样。”
“原来你有这样的看法呀!那么,是我脸上泄露了真情吗?一个人到了我这个岁数,仍旧保有脸上泄露真情的习惯,这说明他有着多么了不起的美好品德啊!这么着,格莱德,让咱们彼此都把话说明了吧!是你的这件秘密找上了我,并不是我去找它。就算是我好奇吧——你是不是要我这位老朋友别再过问你的秘密,永远让你自己保守着它?”
“是的——我就是要你这样。”
“那么,我的好奇就到此为止。从现在起它就在我头脑里消失了。”
“你真的会这样呀?”
“你凭什么不相信我?”
“凭以往的经验,福斯科,我领教过你那种拐弯抹角的说法;说不定你最后还是会把秘密从我嘴里套了去。”
下边的椅子又突然咔喳一声响——我觉得身子底下格子细工的廊柱从顶到底震动了一下。原来是伯爵跳起身,忿怒时一拳捶在柱子上。
“珀西瓦尔!珀西瓦尔!”他激动地大声说,“你是这样地不了解我吗?凭以往的交情,你竟然一点儿不了解我的为人吗?我是一个老派人物呀!只要有机会,我能做出品德最高贵的行为。不幸的是,我一生中很少遇到这种机会。友谊在我心目中是高贵的呀!你的家庭隐私向我露出了苗子,难道这是我的错吗?我为什么说自己好奇呢?瞧你这个可怜的肤浅的英国佬,这是因为我要夸大自我克制的能力呀。如果高兴的话,我能易如反掌地叫你说出自己的秘密——你是知道我有这种本领的。可是,你却担心我不够朋友,而对我说来,友谊的责任是神圣的呀。你明白了吗!我的卑鄙的好奇心要被我践踏在脚底下。我的崇高的情操要使我驾临在好奇心之上。你要承认我具有崇高的情操,珀西瓦尔!你要在这方面向我学习,珀西瓦尔!和我握手吧——我宽恕了你。”
说到最后几句,他声音开始颤抖——颤抖得厉害,好像真的是在落泪!
珀西瓦尔爵士惶惑无主地赶忙赔不是。但是伯爵表示器量大,不要听他的。
“不必了!”他说。“我的朋友伤了我的感情无需道歉,我会宽恕他的。老实告诉我,你需要我帮助吗?”
“需要,非常需要。”
“你能在要求我帮助的同时不泄露你的秘密吗?”
“我至少可以试一试。”
“那么,你就试一试吧。”
“嗯,是这么一回事:今天我对你说过,我已经想尽了方法去找安妮·凯瑟里克,结果还是失败了。”
“是呀,你对我说过。”
“福斯科!如果不能找到她,我这个人就毁了。”
“啊!情形有这么严重吗?”
一小道光从廊底下闪出来,照在砂砾路上。伯爵端出了屋子顶里边的那盏灯,要借光亮看清楚他的朋友。
“可不是!”他说。“这一次是你的一张脸泄露了真情。真的很严重——和银钱问题同样严重。”
“比那问题更加严重。说真的,和我现在坐在这儿一样真实,要比那问题更加严重!”
灯光又消失了,谈话继续进行。
“我给你看过那封信,安妮·凯瑟里克藏在沙土里给我妻子的那封信,”珀西瓦尔爵士接着说。“信里的话并没有夸大,福斯科——她确实知道那件秘密。”
“你还是尽量少和我谈到那件秘密,珀西瓦尔。她是从你口中知道的吗?”
“不是,是从她母亲口中知道的。”
“两个女人知道了你的隐情——糟了,糟了,糟了,我的朋友!在咱们继续谈下去之前,先让我提一个问题。我现在对你把她女儿关进疯人院的动机已经十分清楚,但是我对她逃出来的情形还不大明白。你可怀疑那些看守她的人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受了你哪一个仇人给他们的好处?”
“那不会。因为她是院里最守规矩的一个病人,所以医院里那些人就像傻子似的相信了她。她那疯癫的程度恰好可以被关进疯人院,她那清醒的程度又恰好可以让她逃出来把我毁了——要是你能理解这一点就好了!”
“我很能理解这一点。那么,珀西瓦尔,你这就谈一谈关键问题吧,我要心中有数,才能知道怎样去办。目前你的危险在哪里?”
“安妮·凯瑟里克就在这附近,正在和格莱德夫人互通消息——情况十分明显,危险就在这里。凡是看了她埋在沙土里的信的人,凭我妻子怎样抵赖,谁能不相信她已经知道了那件秘密?”
“慢着,珀西瓦尔。即使格莱德夫人知道了那件秘密,她肯定也知道那是你名誉攸关的一件秘密。作为你妻子,考虑到自己的利害,她肯定会保守那件秘密吧?”
“她会那样吗?我这就说给你听了吧。假使她有丝毫怜惜我的意思,她可能会想到她的利害关系。然而,倒霉的是,我正妨碍着另一个人。她在嫁我之前,先爱上了那个人——而且现在仍旧爱他——那是一个下等流氓,一个叫哈特赖特的画师。”
“我的好朋友!这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女人都会和别的男人恋爱嘛。谁是第一名赢得一个女人的爱的?根据我一生的经验,我就从来没遇到过一个第一名的人。第二名,有时候遇到。第三名,第四名,第五名,常常遇到。第一名,从来没遇到!当然,这种人也有,但是我就从来不曾遇到。”
“等一等!我还没谈完哩。疯人院里的人追安妮·凯瑟里克的时候,一开头帮她逃走的你猜是谁?是哈特赖特。在坎伯兰再次见到她的你猜是谁?
是哈特赖特。两次他都是单独和她谈话。等一等!别给我打岔。这个恶棍迷恋着我妻子,我妻子也迷恋着他。他知道那件秘密,她也知道那件秘密。只要有一天让他们俩重逢,她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也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们就会利用所知道的事来毁了我。”
“安静,珀西瓦尔——安静!难道你就没想到格莱德夫人是个正派女人吗?”
“去他妈的格莱德夫人的正派!我对她什么都不相信,只相信她的钱。你现在明白这情形了吧?她一个人也许使不出坏,但是,如果她和那个流氓哈特赖特——”
“啊,啊,我明白了。那么哈特赖特先生呢?”
“出国去了。如果他要保全他那臭皮贱骨头,我劝他还是别赶回来的好。”
“你肯定他是在国外吗?”
“肯定。他一离开了坎伯兰,我就派人去监视他,一直到他乘的那条船开走了。哦,我是一直很当心的,这一点我能向你保证!当时安妮·凯瑟里克和利默里奇附近农庄上一家人住在一起。她逃开了我以后,我亲自上那儿去打听,相信那些人确实不知道她的下落。我写信给她母亲,叫她照着指定的格式复了封信给哈尔科姆小姐,这样人家就不会疑心我禁闭她是怀有恶意了。为了追踪她,我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可是,尽管如此,她又在这里出现,而且从我自己的庄园里逃掉了!我怎么知道:会不会还有什么人看见了她?还有什么人和她谈过话?那个在暗中活动的恶棍哈特赖特,可能趁我不防备的时候回来,可能明天就利用她——”
“他不能,珀西瓦尔!只要有我在这儿,只要那女人还在附近,我保证,不等哈特赖特先生来到——哪怕他来到也好——咱们准能逮住她。我有数了!对,对,我有数了!现在首先需要找到安妮·凯瑟里克,对其他的事你尽可以放心。你太太在这儿,在你的支配下;哈尔科姆小姐是和她分不开的,所以也在你的支配下;而哈特赖特先生又在国外。目前咱们要考虑的就是你这个神出鬼没的安妮。你已经打听过了吗?”
“打听过了。我去看过她母亲;我找遍了那个村子,但是一点儿线索也没找到。”
“她母亲可靠吗?”
“可靠的。”
“她以前泄露了你的秘密哩。”
“她以后再不会了。”
“为什么不会?莫不是因为,保守这件秘密,不但和你的利害有关,也和她本人的利害有关吗?”
“是的——有重大的关系。”
“我听了这话为你高兴,珀西瓦尔。不要灰心,我的朋友。有关咱们的银钱问题,我对你说过,我有充分的时间去应付。明天可以由我去找安妮·凯瑟里克,我会比你更有办法。在咱们临睡前,我还要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是这样一个问题。我到船库去告诉格莱德夫人,说她签字的小纠纷已经解决,一到那儿碰巧看见一个陌生女人离开了你太太,那行径非常可疑。但是,不巧我没能走近跟前看清楚那女人的脸。
我很想知道怎样可以认出咱们那位神出鬼没的安妮。她是什么样儿?”
“什么样儿?嗨!我可以用一句话向你说清楚。她就像我妻子有病时候那副样儿。”
椅子咔嚓一声响,柱子又震动了一下。伯爵再度站起身这一次他是吃了一惊。
“什么! ”他急着说。
“你想象一下,我妻子刚生完一场大病,神思有点儿恍惚你看到她那模样活脱就是一个安妮·凯瑟里克,”珀西瓦尔爵士回答。
“她们俩有血缘关系?”
“什么关系也没有。”
“可是长得这样相像?”
“是呀,长得这样相像。你笑什么?”
没听见答话,没一点儿声音。伯爵准是悄没声儿憋着一口气在笑。
“你笑什么?”珀西瓦尔爵士又问。
“也许是在笑我自己想入非非吧,我的好朋友。请原谅我意大利人的幽①默感——我不是来自首先上演潘奇的那个有名的国家吗?好啦,好啦,好啦,如果遇到安妮·凯瑟里克,我能认出她了——那么,今晚就谈到这里吧。你放心好了,珀西瓦尔。去睡吧,我的孩子,去舒舒坦坦地睡吧。等到天一亮,咱们的时机一到,瞧我怎样把事情给你办好。我的计划都在这个大脑袋里准备好了。你会偿付那些期票,也会找到安妮·凯瑟里克:我向你担保,你会一切顺利!我是不是你最值得珍惜的朋友?刚才你还婉转地提到钱的事,怀疑是不是值得把那笔钱借给我?以后呀,无论做什么,可别再伤我的感情了。要在这方面了解我,珀西瓦尔!要在这方面向我学习,珀西瓦尔!我再一次宽恕你、我再一次和你握手。晚安!”
他们没再说什么。我听见伯爵关好了书房门。我听见珀西瓦尔爵士闩上了百叶窗。雨一直下个不停。我僵在那里不动,只觉得寒气彻骨。初次试着移动时,我累得只好停下了。第二次再试时,我才在湿渌渌的廊檐上跪下来。
我爬到墙跟前,扒着墙站起,往后望过去,看见伯爵化妆室窗子里的烛光亮了。这时我那一度低沉的勇气又逐渐恢复,我眼光紧盯着他的窗,沿着墙一步一步往回走。
我手搭在我屋子的窗台上,钟敲一点一刻。大概我回来时一路没被人发现,因为没看见任何可疑的东西,没听到任何可疑的声响。
……
六月二十日——八点钟。爽朗的空中阳光灿烂。我一直没走近床跟前——我始终没合上十分困倦但是毫无睡意的眼睛。昨晚我从那扇窗里看外面的夜色,这会儿我又从那扇窗里看晨间寂静的晴空。
我在凭感觉计算,自从隐藏在这间屋子里到现在,已经过了多少小时,那几个小时漫长得就像几个星期一样。
①潘奇原称“潘奇因内洛”,为意大利木偶戏中一个矮胖驼背的丑角。在英国木偶戏《潘奇和朱迪》中,潘奇是一个鹰鼻驼背的丑人,他妻子朱迪是一个形状滑稽的女人。——译者注时间实际上是那么短促,然而我却觉得它是那么漫长——从那时起,记得我在黑暗中坐在这地板上,浑身湿透,四肢麻木,寒冷彻骨,瞧我这个无用的、孤单的、狼狈的人啊。
我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恢复了精神。我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一路摸索到卧室里,点亮了蜡烛,寻找干衣服(奇怪,起初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穿上取暖。我记得怎样做这些事,但是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做的。
让我回忆一下:那冷冽和麻木的感觉是什么时候消失的?那活跃的热力是什么时候恢复的?
那肯定是在日出之前吧?可不是,当时我听见钟敲三点。我记得,那时我思想豁然开朗,同时全身又暖和有力,精神兴奋起来。我记得,我怎样决心要克制自己,要耐着性子一小时又一小时地等候下去,等到机会一到,就要让劳娜离开这可怕的地方,当心不要被他们立刻发现,不要遭到他们追捕。我记得怎样开始深信:那两个人的谈话不但可以使我们有理由离开这个人家,同时还可以供我们用作抵抗他们的武器。我回想起,当时我是怎样决心要趁我可以利用时间,趁我的印象还清晰,把那些话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这一切我都记得很真切,那时我的头脑还没糊涂。日出前,我怎样带着笔、纸、墨水从卧室里走到这儿,怎样在敞开的窗口坐下,在空气流通的地方让自己凉快,怎样趁宅门里的人都没起来之前,赶着在这段紧迫的时间里不停地写,越写越快,越写越热,越写越精神抖擞,我十分清楚地回想起:最初是在烛光下开始写,直到今天在阳光照耀下写到前一页结束!
为什么我仍旧坐在这里?为什么我不顾眼睛疲劳、头部发烧,仍旧要继续写?为什么不躺下来休息,让销蚀着我的高烧在睡眠中降低下去?
我不敢这样做。我非常害怕。我害怕灼肤的高烧。我害怕我脑袋这样闷胀疼痛。如果这会儿躺下了,我怎么知道自己还会恢复知觉,再有力气起来?
哦,那雨呀,那雨呀——昨晚冻坏了我的那场残酷的雨呀!
……
九点钟。敲的是九点,还是八点?大概,是九点吧?我又开始颤抖——在夏日的晴空中浑身颤抖。我是坐在这儿睡着了吗?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哦,天哪!难道我真的要病倒了不成?
病倒,在这个时刻病倒!
我的脑袋——我非常担心我的脑袋。我还能够写,但是,一行行的字挤到了一起。我还看得出这些字。“劳娜”——我还能够写“劳娜”,我看出我在写这字。是八点还是九点——是什么时候了?
这么冷,这么冷——哦,昨晚那一场雨呀!——再有那敲钟的声音,钟敲的次数叫我数不清,它在我脑子里不停地敲着……
注
〔日记写到这里,字迹再也无法辨认了。以下两三行中只有一些不完整的字,其间还夹杂着墨水留下的污斑和笔尖钩纸时溅下的墨点。纸上最后的字样,看上去有些像格①莱德夫人名字的头两个字母L和A。
日记的下一页上是另一个人写的字。那是一个男子的笔迹:粗大,有力,端正而整齐;注的日期是“六月二十一日”。内容如下:——〕一位挚友的后记由于我们这位人间尤物哈尔科姆小姐生了病,我就有机会在精神上获得一次意想不到的享受。
我的意思是说,我阅读了这部有趣的日记(我刚把它读完)。
日记共有几百页。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句:每一页你看后都为之倾倒,感到兴奋、愉快。
对于我这样一位感情丰富的人,说以上这些话时我怀有难以形容的喜悦。
真是一位令人钦佩的女郎!
我说的是哈尔科姆小姐。
真是一项艰巨无比的工作!
我指的是写这部日记。
可不是!这些记录令人叹为观止。我在它里面看到了机智的表现,审慎的态度,惊人的记忆力,对人物的精确观察,叙事的优美笔调,令人陶醉的女性的奔放热情:这一切无法形容地使我更加崇拜这位非凡的人物,崇拜这位高贵的玛丽安。她描写我的性格,神妙到了极点。我衷心承认她的描绘是真实的。我感觉到,肯定是因为我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她才会用那丰富多彩、强劲有力的笔调把我刻画得淋漓尽致。我再一次表示惋惜,由于为无情的形势所迫,我们的利害彼此相左,以致大家互相对立。如果是在更幸运的情况下,那我会和哈尔科姆小姐多么要好啊——哈尔科姆小姐又会和我多么要好啊。
由于我是富有感情的,所以我相信自己以上所写的都是绝对真实的。
由于被这些感情所鼓舞,我就不再只考虑到个人的得失了。我以最客观的态度证明,这位机智超群的妇女窃听我和珀西瓦尔的密谈时,她所采取的策略是第一流的。再有,她从头到尾记录谈话时,那种惊人的精确程度也是了不起的。
由于受到这些感情的影响,我就自告奋勇,向那个给她看病的愚蠢的医生说,我精通化学,熟悉医学和催眠术可供利用的那些比较奥妙的方法。然而,直到现在,他仍旧拒绝我的协助。瞧这个愚昧无知的家伙!
最后,由于感情的冲动,我写下了以上的话——那些表示感谢、富有同情、充满慈爱的话。我合上了日记簿。我是一位守规矩的人,所以将日记簿(由我妻子)放回到物主桌上原来的地方。还有一些事急待我去处理。我一定要趁此良机,谋求重大成果。成功的广阔远景正在我眼前展开。在履行自己的命运所决定的事情时,我甚至对自己的镇定态度感到惊奇。现在我只能低首下心,进行赞扬。我怀着敬意与深情,将颂词献给哈尔科姆小姐。
我希望她恢复健康。
我对她为她妹妹制定的每一项计划的必然失败表示惋惜。同时我要请她相信,她之所以失败,并不是由于我从她日记中获悉了那些底细。获悉了那些底细后,我只是更加坚信自己早先安排的行动计划是正确的。我之所以感谢这些日记,只是因为它们激发了我性格中最高尚的感情——此外再没有其他原因了。
①LAURA(劳娜)的头两个字母。
对于一位具有同样感情的人,以上简单的声明已足以说明一切,并为一切辩解。
哈尔科姆小姐是一位具有同样感情的人。
怀着这样的信心,我在下面签署:
福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