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镇上有两个哑巴,他们总在一起。每天清晨,他们从住所出来,手挽手走路上班。这两个朋友很不同。带路的向来是那个希腊人,形貌痴肥,神情恍惚。夏天出门时,他穿件黄色或绿色的马球衫,前襟胡乱掖进裤腰,后摆随意耷拉着。天冷些,他便在外面套上一件松垮垮的灰毛衣。他的脸滚圆、油腻,眼皮半开半闭,嘴唇弯成一个温和的傻笑。另一个哑巴个头高,眼神透着敏捷聪慧,衣着十分朴素,向来一尘不染。
每天早上,两个朋友默默地一起走到镇上的主街。来到一家果品店前,他们在外面的人行道上逗留片刻。那个希腊人,斯皮诺斯·安东尼帕罗斯,给他的表兄打工,他的表兄是这家果品店的老板。他的工作是制作糖果和甜品,从箱子里取出水果,还有保洁。那个瘦哑巴约翰·辛格,在告别前,总是把手放在朋友的胳膊上,凝视他的脸一秒钟。道别后,辛格穿过马路,独自走到珠宝店,他在那儿上班,是个银器雕刻工。
快到傍晚时,两个朋友再次见面。辛格回到果品店,一直等到安东尼帕罗斯准备下班回家。希腊人懒洋洋地打开一箱桃子或甜瓜,要么就在店后的厨房里翻看报纸上的滑稽漫画。出发前,安东尼帕罗斯总是打开他白天藏在厨房架子上的一个纸袋,里面存着他攒的各种食物:一个水果、几个糖果样品,或者一小截猪肝肠。通常,离开前,安东尼帕罗斯会大摇大摆不慌不忙地走到店前的玻璃柜旁,那里放着肉和奶酪。他滑开柜子的后门,一只胖手深情地摸索他渴望的某种特别的美味。有时候,他的表兄老板看不见,倘若被他发现,他会盯着表弟,紧绷着那张苍白的脸警告他,可怜的安东尼帕罗斯只好把美味从柜子的一角挪到另一角。每到这种时候,辛格总是站得笔直,手揣在口袋里,眼睛看着别处。他不喜欢看两个希腊人之间的小风波。因为,除了喝酒和某种孤独且秘密的消遣外,对安东尼帕罗斯来说,吃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爱好。
暮色中,两个哑巴慢悠悠地一起走回家。在家里,辛格总是对安东尼帕罗斯说话,飞快地打出一连串手语,表情急切,灰绿色的眼睛熠熠闪光。他用瘦削有力的双手告诉安东尼帕罗斯白天发生的一切。安东尼帕罗斯则懒洋洋地坐在那儿,注视着辛格。他很少动手说话,动手的时候也是说他想吃饭、想睡觉,或者想喝酒。他总是用同样含糊笨拙的手势说这三件事。晚上,如果喝得不太醉,他会跪在床前祷告一会儿。然后,用他圆乎乎的手打出“神圣的耶稣”“上帝”或“亲爱的马利亚”等词语。安东尼帕罗斯只说这些话。辛格从来不知道,他告诉他的那些话,朋友到底能听懂多少。不过,这并不重要。
他们在镇上的商业区附近合租了一栋小房子的二楼,有两个房间。所有饭菜都是安东尼帕罗斯在厨房的油炉上做的。厨房里有几把简单的直背椅是辛格的,还有一张又厚又软的沙发属于安东尼帕罗斯。卧室里没什么家具,那张铺着鸭绒被的大双人床属于胖大的希腊人,辛格睡在那张很窄的小铁床上。
吃晚饭总要花很长时间,因为安东尼帕罗斯喜欢食物,而且吃得很慢。吃完饭,辛格洗碗,胖大的希腊人则靠在沙发上,慢慢地用舌头舔每一颗牙,要么是他对味道敏感,要么就是对饭味恋恋不舍。
有时候,两个哑巴在晚上会下象棋。辛格一直酷爱这种游戏,很多年前,他曾试图教安东尼帕罗斯下象棋。一开始,他的朋友不感兴趣,他不喜欢把这么多棋子在棋盘上移来移去。后来,辛格在桌子底下放了一瓶好酒,每堂课后拿出来。希腊人一直没领会“马”古怪的走法和“后”横冲直撞的机动性,不过,他学会了几种开局方法。他更喜欢白子,给他黑子,他就不玩了。走完最初几步,辛格就自己琢磨棋局,朋友在一旁昏昏沉沉地看他下棋。如果辛格发起漂亮的攻击,吃了自己的子,最后黑方的“王”被将死了,安东尼帕罗斯会非常骄傲得意。
两个哑巴没有别的朋友,除了上班时间,他们总单独在一起。他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生活着,由于他们过于离群索居,没有什么能打扰到他们。他们每个星期去一次图书馆,辛格借一本推理小说;星期五晚上,他们去看场电影。发薪水那天,他们总是去军需品商店楼上那家便宜的照相馆,安东尼帕罗斯在那儿拍张照片。他们经常光顾这几个地方。镇上有很多地方,他们从来没去过。
这个镇子位于南方腹地。夏日漫长,寒冬短暂。天空几乎永远是一片光亮透明的蔚蓝,灿烂的阳光狂暴地照射大地。到了十一月,丝丝冷雨落下,此后,可能还会有霜冻,冷上几个月,时间不长。冬天变化无常,但夏天总是热辣辣的。这个镇子相当大。主街上有几个街区,都是两三层的商店和办公楼。但镇上最大的建筑是工厂,雇用了大部分人口。棉纺厂都很大,生意兴隆,镇里的大部分人很穷。街上时常能看见一张张面带饥色、孤独绝望的脸。
然而,这两个哑巴一点都不孤独。在家里,他们只要吃吃喝喝就很满足,辛格无论脑子里想什么,都会用手急切地告诉他的朋友。岁月就这样静静地流逝,直到辛格到了三十二岁,他和安东尼帕罗斯在这个镇上已经生活了十年。
后来有一天,希腊人病了。他坐在床上,手放在肥肚皮上,大颗大颗油乎乎的泪珠顺着面颊滚落。辛格去找了朋友的表兄,那个果品店的老板,还去店里给自己请了假。医生给安东尼帕罗斯开出饮食医嘱,说他不能再喝酒了。辛格严格执行医嘱。他一天到晚守在朋友的病床前,尽量让时间过得快些,但安东尼帕罗斯只是气呼呼地用眼角看他,一点都不开心。
希腊人很焦躁,不停挑剔辛格给他弄的果汁和食物不好吃。他经常让朋友扶他下床,他好做祷告。他跪下来,硕大的臀部压在胖嘟嘟的小脚上。他笨拙地用手说“亲爱的马利亚”,然后紧握那根用一条脏绳子拴在脖子上的黄铜小十字架。他的大眼睛望着天花板,目光中露出恐惧,祷告完,他就板起脸来生闷气,不让朋友跟他说话。
辛格很有耐心,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他画了一些小画,有一次,他给朋友画了张速写,逗他开心。这幅画伤害了胖大的希腊人的感情,他拒绝和好,直到辛格把他的脸改得非常年轻、帅气,把他的头发涂成亮黄色,眼睛涂成中国蓝。这之后,他尽量不流露喜悦之情。
辛格悉心照料朋友,一个星期后,安东尼帕罗斯就回去上班了。但从那时起,他们的生活方式就不一样了。麻烦找上门来。
安东尼帕罗斯的病好了,但人变了,动不动就发脾气。晚上,他不再满足于安静地待在家里。他想出门时,辛格就紧紧跟在他身后。安东尼帕罗斯走进一家餐馆,他们在桌旁坐下,他偷偷把方糖、胡椒瓶,或者银器揣进口袋。辛格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买单,从来没出过乱子。回到家,他斥责安东尼帕罗斯,胖大的希腊人却满不在乎地笑着看他。
几个月过去了,安东尼帕罗斯的毛病越来越多。一天中午,他从表兄的果品店平静地走出来,来到街对面,光天化日下,他居然冲着 比夫感觉有人站在门口,他迅速抬起眼。一个身材瘦长、头发浅黄的少年,是个大约十二岁的小女孩,正站在门口张望。她穿着卡其布短裤、蓝衬衫和网球鞋,乍一看像个小男孩。看到她,比夫把报纸推到一边,她向他走来时,他对她微笑。
“你好,米克,去参加女童子军的活动了?”
“没有,”她说,“我不属于这个组织。”
他眼角的余光瞥到那个醉汉用拳头砸了一下桌子,转过脸不再看他的说话对象。和面前这个女孩说话时,比夫的声音变得粗暴起来。
“你家里人知道你大半夜出来吗?”
“没事,今天晚上有一群孩子在我们那个街区玩到很晚。”
他从没见过她和同龄的孩子一起来。几年前,她总是跟在她哥哥屁股后头。凯利家是个人口很多的大家庭。后来,她用童车推着两个鼻涕邋遢的婴儿来。但如果她不照顾小孩,或者不跟大孩子们一起混,她就独自一人。此刻,这个孩子站在那儿,好像拿不定主意要什么。她不停地用手心拢着湿漉漉的浅金色的头发。
“请给我一包烟。最便宜的那种。”
比夫欲言又止,把手伸到柜台里面。米克掏出一块手帕,开始解角上打的结,手帕里装着钱。她一抻,零钱叮叮当当掉在地上,朝站在那儿喃喃自语的布朗特滚去。他盯着那些硬币发了会儿呆,但没等孩子过来追,他就蹲下身,专心地把钱捡了起来。他脚步沉重地走到柜台前,站在那儿轻轻晃动手心里的硬币,两个一美分、一个五美分、一个十美分。
“现在一包烟要十七美分吗?”
比夫等着,米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醉汉把钱放在柜台上,堆成一小摞,还用他又大又脏的手护着。他慢吞吞地拿起一个一分钱,抛起来,又接住。
“五厘
比夫平静地拾起钱,当啷当啷丢进抽屉。米克看样子还想再磨蹭一会儿。她盯着醉汉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把目光转向屋子中间,哑巴独自坐在桌旁。片刻过后,布朗特也不时地朝那个方向瞟一眼。哑巴静静地坐着,面前摆着一杯啤酒,正无所事事地用一根烧过的火柴头在桌上画着什么。
先开口的是杰克·布朗特:“奇怪,我连着三四个晚上都梦见那个家伙。他不肯放过我。你们注意到没有,他好像一句话都不说。”
比夫很少跟一个客人谈论另一个客人。“是,他不说话。”他含糊地回答。
“奇怪。”
米克把身体重心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上,把那包烟塞进短裤的口袋。“如果你对他有所了解,就不觉得奇怪了。”她说,“辛格先生和我们住在一起。他住在我们家。”
“是吗?”比夫问,“我声明——我不知道。”
米克朝门口走去,头也不回地说:“当然了。他已经和我们住了三个月。”
比夫把袖子放下来,又小心地卷起来。他一直目送米克走出餐馆。她走了几分钟后,他仍在摆弄他的袖子,盯着空空的门口。然后,他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又转向醉汉。
布朗特重重地靠在柜台上,棕色的眼睛看上去湿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茫然。他太需要洗澡了,身上臭得要死。他汗涔涔的脖子上结了好多泥球,脸上油乎乎的。他的嘴唇又厚又红,棕色的刘海儿乱蓬蓬的。工装裤上身太短,他不停地揪裤裆。
“伙计,你应该明白,”比夫终于开口了,“你不能这样到处转。哎呀,我很纳闷,你怎么没被当成流浪汉抓起来。你应该醒醒酒。你需要洗个澡,头发也该剪了。圣母马利亚!你不适合在人群中走动。”
布朗特沉下脸,咬着下唇。
“喂,别生气,别动怒。照我说的去做。你去厨房,叫那个黑人男孩给你一大锅热水。让威利给你一条毛巾、一块肥皂,把身上好好洗洗。然后,你吃点牛奶吐司,打开你的手提箱,换上一件干净的衬衫、一条合身的裤子。到了明天,你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你打算去哪儿工作就去哪儿工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知道你能做什么,”布朗特醉醺醺地说,“你只要——”
“行了,”比夫小声说,“不,我不能,你放规矩点。”
比夫走向柜台一端,拿回来两杯生啤。醉汉笨拙地拿起酒杯,啤酒洒在手上,弄脏了柜台。比夫津津有味地啜饮着他那杯啤酒,半闭着眼睛,冷静地端详布朗特。布朗特并不是怪人,尽管这是他给人的 哑巴露出微笑,但杰克看不出他听懂了没有。哑巴吃惊地看着水果,然后打开玻璃纸包装。他弄水果时,脸上的表情很怪异。杰克试图弄明白这个表情,他被难倒了。辛格笑容灿烂。
“今天下午,我在一个游乐场找了份工作。操作旋转木马。”
哑巴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他走进储藏室,拿出一瓶葡萄酒和两个杯子。他们默默地喝着酒。杰克感觉从没在如此安静的房间里待过。头顶的光在他面前发光的酒杯上投下他奇怪的倒影,他曾多次在水罐或锡杯的曲面上见过自己的漫画——他鹅蛋形的丑脸,胡子快长到耳朵根了。他对面的哑巴双手捧着杯子。酒精开始在杰克的血管里嗡嗡叫,他感觉自己又进入了醉酒的万花筒。兴奋使他的胡须痉挛似的颤抖。他俯身向前,胳膊肘支在膝盖上,睁大眼睛,用锐利的眼神直盯着辛格。
“我敢打赌,我是这个镇上唯一愤怒过的人——我说的是真正的愤怒——整整十年了。刚才我差点跟人打起来。有时候,我觉得我可能疯了。不知道。”
辛格把酒推给客人。杰克一边拿起瓶子就喝,一边揉着头顶。
“你看,我就像是两个人。一个我是受过教育的人。我去过全国最大的几个图书馆。我读书。一直读书。我读那些讲纯粹实在的真理的书。那边我的手提箱里有卡尔·马克思、托尔斯坦·凡勃伦
哑巴用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擦着额头。
“不过,我想说的是这个。当一个人知道,却不能让别人理解时,他该怎么办?”
辛格伸手拿过一个酒杯,斟得满满的,塞到杰克青肿的手里。“想让我喝醉,嗯?”杰克说着,胳膊猛地一动,几滴酒洒在他的白裤子上,“你听我说!无论你看哪儿,看到的都是卑鄙和堕落。这个房间,这瓶葡萄酒,这个篮子里的水果,都是盈亏的产物。一个人想活下去就得被动接受卑鄙。我们吃的每一口饭,我们穿的每一件衣服,都会有人为此累死累活,但似乎没人知道。所有人都是瞎子、哑巴、大脑迟钝——愚蠢且卑鄙。”
杰克把拳头压在太阳穴上。他的想法东倒西歪,他控制不住。他想发泄满腔怒火。他想出去,在一条拥挤的街道上找个人好好干一架。
哑巴依然充满耐心、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然后掏出银色的铅笔,在一片纸上非常认真地写字。“你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他把纸片从桌子那头递过来。杰克把纸片攥在手心里。他又感觉天旋地转,都不能看字了。
他一直盯着哑巴的脸,想让自己镇定下来。这个房间里好像只有辛格的眼睛不动。他的眼睛五颜六色,有琥珀色、灰色和浅棕色的斑点。他盯着它们看了很久,都快把自己催眠了。他不再有狂躁的冲动,再次平静下来。无论他想说什么,那双眼睛似乎都懂,而且有信息要传递给他。过了一会儿,房间又不摇晃了。
“你懂了,”他用含混的声音说,“你明白我的意思。”
远处传来教堂轻柔悦耳的钟声。隔壁屋顶上的月光是白色的,天空是夏日里一片柔和的蓝。他们心照不宣:在杰克找到住处之前,他先和辛格住几天。葡萄酒喝光后,哑巴在床边的地板上放了张床垫。杰克衣服也没脱,躺下就睡着了。
5
远离主街的一个黑人区,本尼迪克特·马迪·科普兰医生独自坐在昏黑的厨房里。九点多了,礼拜日的钟声已然沉寂。尽管晚上很热,圆肚柴灶里却还生着一小团火。火旁,科普兰医生坐在一把直背厨房椅上,身子前倾,细长的手捧着脸。炉子的缝隙中透出的红光照在他脸上——火光里,他的厚嘴唇在黑皮肤的映衬下几乎是紫色的,灰白的头发贴在头皮上,像戴了一顶羊毛帽,也微微泛蓝。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坐了很久,而银边眼镜后面那双眼睛也阴沉地凝视了许久。然后,他用力清了清嗓子,从椅子旁的地板上捡起一本书。四周光线极暗,他必须把书靠近火炉,才能看清上面的字。今晚他读的是斯宾诺莎。他并不完全理解书中错综复杂的概念游戏和语句,但读的时候,他感觉到一种强大而真正的目标,他感觉自己差不多懂了。
晚上,刺耳的门铃声经常把他从寂静中唤醒,他会在起居室里看到一个骨折的病人,或者被剃刀划伤的病人。但今晚没有人打扰他。他在昏暗的厨房里孤单地坐了几个小时,之后,他开始慢慢地左右摇晃,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唱歌的呻吟。波西亚进来时,他正在发出这种动静。
科普兰医生事先知道她要来。他听到外面的街道上有人用口琴吹一首蓝调歌曲,他知道吹口琴的是他的儿子威廉
“你怎么坐在这儿,黑咕隆咚的?”
他们一起穿过黑暗的门厅,回到厨房。
“你有那么好的电灯,却总是这么坐在黑暗中,这似乎有点不合常情。”
科普兰医生拧了一下垂在桌子上方的灯泡,房间突然变得很亮。“黑暗适合我。”他说。
房间很干净,没几件家具。餐桌一边摆着几本书和一个墨水台,另一边摆着叉子、勺子和盘子。科普兰医生坐得笔直,修长的双腿交叉,一开始,波西亚的坐姿也很僵硬。父女俩长得很像——两个人都长着同样扁而阔的鼻子,同样的嘴巴和额头。但和父亲比起来,波西亚的肤色很浅。
“这儿简直热死了,”她说,“我看哪,除了做饭的时候,你还是把这火熄了吧。”
“如果你愿意,可以去我的办公室。”科普兰医生说。
“我没事,我想。我不想去那儿。”
科普兰医生扶了一下银边眼镜,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上:“我们上次见面以后,你过得怎么样?你和你丈夫——还有你哥哥?”
波西亚放松了,脚从浅口鞋里伸出来:“赫保埃、威利和我处得不错。”
“威廉还和你们住在一起?”
“当然了,”波西亚说,“你知道,我们有我们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我们自己的计划。赫保埃——他付房租。买食物都花我的钱。威利——他负责我们所有的教会费、保险费、会费,还有周六晚上的花销。我们仨有我们自己的计划,每个人都尽自己的一份力。”
科普兰医生低头坐着,用力抻细长的手指,直到所有关节咔咔作响。干净的袖口垂到手腕下面——他纤细的手似乎比身体的其他部分颜色浅,手心是浅黄色的。他的手看上去总是一尘不染、皱皱巴巴的,好像用刷子用力擦洗过,又在水盆里浸泡了很久。
“哎呀,我差点忘了,我带东西来了。”波西亚说,“你吃过晚饭了吗?”
科普兰医生说话总是那么谨慎,每个音节似乎都经过他阴沉的厚嘴唇过滤:“没,我没吃。”
波西亚打开她放在餐桌上的一个纸袋:“我带了一大堆上好的羽衣甘蓝,我想,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我还带了一块咸猪肉。这些菜叶得用咸猪肉调味。你不介意我用羽衣甘蓝烧肉吧?”
“不介意。”
“你还不吃肉?”
“不吃。纯粹是个人原因,我是素食主义者,但如果你用肉烧羽衣甘蓝,我也不介意。”
波西亚站在桌旁,鞋也没穿,开始认真地择菜:“脚踩在这地板上真舒服。你不介意我这么光着脚到处走吧?我不想穿那双浅口鞋,那鞋把我的脚勒得生疼。”
“不介意,”科普兰医生说,“没问题。”
“那么——我们就吃这些上好的羽衣甘蓝,还有玉米饼和咖啡。我再切几片白肉,煎了自己吃。”
科普兰医生的目光跟随着波西亚。她穿着袜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取下墙上擦洗干净的平底锅,把火弄旺,洗掉甘蓝里的沙子。他张开嘴想说话,又把嘴闭上了。
“这么说,你、你丈夫和你哥哥有合作计划。”他最后说。
“没错。”
科普兰医生又在抻手指,想把关节弄得咔咔响:“你们打算要孩子吗?”
波西亚没看她的父亲。她气呼呼地把放了甘蓝的锅里的水弄得哗哗响。“有些事,”她说,“在我看来,完全取决于上帝。”
他没再说别的。波西亚把晚饭放在炉子上烧,默默地坐着,长手无力地垂在两膝间。科普兰医生的脑袋耷拉在胸前,好像睡着了。其实他没睡,面部肌肉不时紧张地颤动一下。那时,他就深吸一口气,重新让表情镇定下来。晚饭的香味开始充满闷热的房间。寂静中,碗柜上方的时钟很聒噪,因为他们刚才说的话,单调的嘀嗒声听起来就像“孩——子——孩——子”,说了一遍又一遍。
他总会遇到他们当中的一个——光着身子在地板上爬,或者玩弹子球,甚至在黑咕隆咚的大街上搂着姑娘。男孩们都叫本尼迪克特·科普兰。但女孩的名字有本尼·梅、马迪本或者本尼迪恩·玛迪恩。有一天,他数了一下,至少有十多个孩子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但他一辈子都在讲述、解释、告诫。你不能这样做,他会说。他会告诉他们,绝不能要第六个或第五个或第九个孩子的原因。我们需要的不是更多的孩子,而是给已经来到世上的孩子更多的机会。他劝告他们,黑种人要优生优育。他用简单的话告诉他们,总是以同样的方式,这么多年过去了,它变成了一首愤怒的诗,他已经背下来了。
他学习并了解所有新理论的发展。他自掏腰包,把工具分发给他的病人。他是到目前为止镇上第一个想到这一点的医生。他给予并解释,给予并告知。每周还要大概接生四十次。马迪本和本尼·梅。
只有一个意义。只有一个。
他一直都知道,他这么做背后有一个动机。他知道自己注定要教化人民。他整天挨家挨户地走,和他们谈所有的事。
漫长的一天过去,他会觉得疲惫不堪。但到了晚上,打开大门,疲乏感就会消失。家里有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波西亚、小威廉,还有戴茜。
波西亚揭开炉子上平顶锅的盖子,用叉子搅动甘蓝。“父亲——”过了一会儿,她说。
科普兰医生清了清嗓子,把一口痰吐在手绢里。他的声音又怨恨,又粗哑:“怎么了?”
“我们不要再吵架了。”
“我们没吵架。”科普兰医生说。
“吵架不需要说话,”波西亚说,“在我看来,我们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也一直在争论。我就是这种感觉。实话跟你说,每次来看你都把我折磨得够呛。我们尽量不要以任何方式争吵了。”
“我当然不想吵。你有这种感觉,我很抱歉,女儿。”
她倒了两杯咖啡,把没加糖的那杯递给父亲。她在自己那份里加了几勺糖:“我饿了,这咖啡应该很好喝。你喝着咖啡,我告诉你前一阵子我们遇到的事。都过去了,现在倒觉得有点好笑,但我们有充足的理由不放声大笑。”
“说吧。”科普兰医生说。
“是这样的,前一阵子,一个相貌特别好看、盛装打扮的黑人来到镇上。他自称B.F.梅森先生,说自己来自华盛顿特区。每天,他拄着手杖、穿着漂亮的花衬衫在街上走来走去。晚上,他去社会咖啡馆。他吃得比镇上所有人都讲究。每天晚上他都要一瓶杜松子酒和两块猪排。他微笑面对所有人,总是给姑娘们鞠躬,你进去或出来,他都给你开着门。有一个来星期,他走到哪儿,都让大家很愉快。人们开始问问题,好奇这个富有的B.F.梅森先生的来历。很快,跟大家熟悉起来后,他就安顿下来做生意了。”
波西亚撇着嘴唇,对着咖啡的托盘吹气。
“我猜,你在报纸上读到过政府‘铁钳’养老计划的消息吧?”
科普兰医生点了点头。“养老金。”他说。
“嗯,他就和这事有关。他是政府的人。应该是华盛顿特区的总统派来的,让所有人加入政府的这个养老计划。他挨家挨户地解释,如果你交一美元加入这个计划,每星期再交十五美分,等你到了四十五岁,政府就会每个月给你五十美元。我认识的人听了都很兴奋。他送给每个加入计划的人一张总统签名照。他告诉他们,六个月后,每个成员将得到免费的制服。那个俱乐部叫‘黑人铁钳大联盟’。两个月后,每个人将得到一条印着俱乐部名字缩写G.L.P.C.P.的橙色丝带。你知道,就像政府其他印字母的东西一样。他带着本小册子,走家串户,人们纷纷加入。他接过钱,写下他们的名字。每星期六他都来收钱。三个星期后,这个B.F.梅森先生鼓动了太多人,星期六他都忙不过来了。他不得不每三四个街区雇一个人帮他收会费。我每周六一大早就去附近的住家收费,赚那二十五美分。当然,威利一开始就加入了,还有赫保埃和我。”
“我在你家附近很多家见过总统的照片,我记得听人提起过梅森的名字,”科普兰医生说,“他是贼吧?”
“是。”波西亚说,“有人调查了一下这个B.F.梅森先生,他被捕了。他们发现他就是个亚特兰大人,根本没去过华盛顿特区,更没见过什么总统。钱都被他藏起来了,或者花掉了。七美元五十美分被威利打了水漂。”
科普兰医生很兴奋:“这就是我说的——”
“在来世,”波西亚说,“那个人醒来的时候,肚子上肯定插着一把滚烫的干草叉。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这事倒显得有点可笑了,当然,我们有充足的理由不放声大笑。”
“黑种人每周五自愿爬上十字架。”科普兰医生说。
波西亚的手在哆嗦,咖啡从她端着的托盘上滴答下来。她舔了舔胳膊:“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一直在寻找。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能找到十个黑人,就十个——十个我们自己人——十个有骨气、有头脑、有勇气的人,愿意把自己拥有的一切献给——”
波西亚放下咖啡:“我们根本没谈这类事。”
“只要四个黑人,”科普兰医生说,“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和你,加起来的总和。只要四个有这些真正的品质和骨气的黑人——”
“威利、赫保埃和我有骨气。”波西亚愤怒地说,“这是一个冷酷的世界,在我看来,我们仨努力生存,过得相当好。”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科普兰医生把眼镜放在桌子上,用他皱巴巴的手指揉眼球。
“你总用‘黑人’这个词,”波西亚说,“这个词很伤人感情。干脆用‘黑鬼’都比这个词好。但有礼貌的人,不管他们是什么肤色,总是说‘有色人’。”
科普兰医生没吭声。
“就拿我和威利来说吧。我们不是纯粹的有色人。我们的妈妈肤色很浅,我们俩身上都有很多白人血统。还有赫保埃——他是印第安人。他有一大部分印第安血统。我们都不是纯种有色人,你一直用的那个词很伤人感情。”
“我对托词不感兴趣。”科普兰医生说,“我只对真正的事实感兴趣。”
“好吧,我告诉你事实。每个人都怕你。想让汉密尔顿、巴迪、威利,或者我的赫保埃进这所房子,像我这样和你坐在一起,真得灌他们很多杜松子酒才行。威利说,他记得他很小的时候你的样子,他当时就怕自己的父亲。”
科普兰医生刺耳地咳嗽,又清了清嗓子。
“每个人都有感情,不管他是谁,如果明知走进一所房子,感情会受到伤害,那就没有人会走进去。你也一样。我见过你的感情被白人伤害过很多次,他们却根本不知道。”
“不,”科普兰医生说,“你没见过我的感情受到伤害。”
“当然,我知道,威利、我、赫保埃,我们都不是学者。但赫保埃和威利是金子一般的好人。他们只是和你不一样罢了。”
“是的。”科普兰医生说。
“汉密尔顿、巴迪、威利,还有我,我们都不喜欢像你那样说话。我们像我们的妈妈和她的亲戚,还有他们的祖先那样说话。你想什么都用脑子,而我们宁愿说出心里话,那些话已经在那儿积了很久。这是我们的区别之一。”
“是。”科普兰医生说。
“一个人不能抓起自己的孩子就把他们捏成他想要的样子。不管是否会伤害到他们。不管对与错。你尽最大的努力尝试了。而现在,我们当中只有我愿意走进这所房子,像现在这样和你坐在一起。”
科普兰医生眼中的光非常亮,他的声音响亮而严厉。他咳嗽了一通,整张脸都在抖。他试图拿起那杯冷咖啡,但手抓不稳。泪水涌进他的眼眶,他伸手拿眼镜,试图掩饰。
波西亚看到这一幕,快步走到他跟前,搂住他的头,把脸颊贴在他的额头上。“我伤害父亲的感情了。”她柔声说。
他的声音冷酷:“不,不停重复伤害感情的说法,既愚蠢又原始。”
泪水慢慢顺着他的面颊流下,火光让泪滴呈现蓝色、绿色和红色。“我真的很抱歉。”波西亚说。
科普兰医生用棉布手帕擦了擦脸:“没关系。”
“我们再也不要吵了。我受不了我们争吵。每次我们在一起好像都会发生非常糟糕的事。我们再也不要这样争吵了。”
“好,”科普兰医生说,“我们不吵了。”
波西亚抽了抽鼻子,又用手背擦了擦。她抱着父亲的头站了几分钟。过了一会儿,她擦了擦脸,向炉子上那盆蔬菜走去。
“菜早就熟了吧。”她高兴地说,“现在我要做几个好吃的小玉米饼就着菜吃。”
波西亚穿着袜子在厨房里慢慢地走来走去,父亲的目光跟随着她。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
他的眼睛潮湿,东西的轮廓看上去很模糊。波西亚真像她母亲。多年前,戴茜就这样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沉默而忙碌。戴茜不像他这么黑——她的皮肤是漂亮的暗蜜色。她总是那么安静和善。
但在温柔和善下面,她还有一股倔劲儿,无论他如何认真地研究,始终搞不懂妻子这种温柔的倔强。
他会劝诫她,把心里的想法全都告诉她,她表现得那么温和,但就是不肯听他的,继续一意孤行。
后来有了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和波西亚。他对他们有真实且实在的使命感,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他清楚地知道如何应对他们遇到的每件事。汉密尔顿将是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卡尔·马克思是黑人教师,威廉是与不公正做斗争的律师,波西亚是妇幼医生。
他们还是婴儿时,他就告诉他们必须挣脱身上的枷锁——顺从和怠惰的枷锁。等他们稍微长大一点,他就向他们灌输上帝不存在的想法,但他们的生命是神圣的,因为他们每个人都肩负着这种真实且实在的使命。他会一遍遍地告诉他们,他们远远地坐在一起,用黑孩子的大眼睛看着母亲。戴茜坐在那儿,充耳不闻,温柔而倔强。
因为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和波西亚肩负着实在的使命,他知道每个细节应该是怎样的。每年秋天,他都把他们带到镇上,给他们买上好的黑鞋和黑袜。他给波西亚买黑色的羊毛裙料,做领子和袖口用的白亚麻。男孩们的裤子是黑色的羊毛料的,衬衫是白色的细麻布。他不想让他们穿色彩鲜艳、又轻又薄的衣服。但他们上学时就想穿这样的衣服,而且戴茜说他们很尴尬。他是一个严厉的父亲,他知道家里应该什么样,不能有花里胡哨的东西——不能有俗艳的日历、蕾丝枕头,或者小摆设,家里每样东西都必须是朴素的、暗色的,象征着工作及真实且实在的使命。
一天晚上,他发现戴茜给小波西亚打了耳洞。还有一次,他到家时,一个穿羽毛裙的丘比娃娃放在壁炉台上。戴茜的态度温和而强硬,不肯把它收走。他还知道戴茜在教孩子们逆来顺受。她给他们讲地狱和天堂。她还让他们相信鬼魂和鬼屋。戴茜每个礼拜天都去教堂,伤心地和牧师谈起自己的丈夫。她很固执,总带孩子们去教堂,带他们听牧师布道。
整个黑人种族都病了,他整天忙碌,有时还要忙半个晚上。漫长的一天过去后,他疲倦至极,但是当他推开家门时,这种疲倦感就会消失。然而,当他走进去时,却发现威廉在用裹着卫生纸的梳子吹曲子,汉密尔顿和卡尔·马克思正在掷骰子赌午饭费,波西亚和她母亲一起哈哈大笑。
他从头再来,但会换一种方式。他拿出他们的课本,和他们交谈。他们紧挨着坐在一起,看着他们的母亲。他说啊说,但他们都不想听懂。
一种黑色的、可怕的感觉会突然向他袭来。黑人的感觉。他坐在办公室里读书、沉思,直到情绪平静下来,重新开始。他拉下百叶窗,这样屋里就只有明亮的灯光、书本和沉思的感觉。但有的时候,这种平静怎么都不来。他还年轻,这种可怕的感觉不会随着学习而消失。
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和波西亚很怕他,看着他们的母亲,当他意识到这一点,这种黑色的感觉便会战胜他,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阻止不了那些可怕的事情,事后他也搞不懂怎么会这样。
“晚饭好香啊,”波西亚说,“我们赶紧吃吧,赫保埃和威利随时会来找我。”
科普兰医生扶了一下眼镜,把椅子拉到桌旁:“天黑了,你丈夫和威廉在哪儿?”
“他们扔马蹄铁玩呢。雷蒙德·琼斯家的后院有一个玩马蹄铁的地方。这个雷蒙德和他的妹妹乐芙·琼斯,每天晚上都玩。乐芙是个特别丑的女孩,赫保埃和威利什么时候想去他们家都行,我不介意。但他们说差一刻十点来找我,我估计他们随时会到。”
“趁着我还没忘,”科普兰医生说,“我想你经常收到汉密尔顿和卡尔·马克思的信吧。”
“我收到过汉密尔顿的信。他基本上接管了外公那边所有的工作。巴迪嘛,他在莫比尔——你知道他从来就不太会写信。不过,巴迪向来和善可亲,我从来不担心他。他总是能和大家相处得很好。”
他们默默地坐在桌前,面前摆着晚餐。波西亚不停抬头看碗柜上的时钟,因为赫保埃和威利该来了。科普兰医生低着头,手里拿着叉子,叉子好像很沉,他的手指在哆嗦。他只尝了几口,每一口都吞咽得很艰难。气氛紧张,他们俩似乎都想把谈话继续下去。
科普兰医生不知从何说起。有时候他觉得,早年他对孩子们说得太多,他们听懂的又太少,现在他已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他用手帕擦了擦嘴,迟疑不决地说:“你不怎么提你自己。跟我说说你的工作吧,你最近都在做什么?”
“当然,我还在凯利家,”波西亚说,“不过,我跟你说,父亲,我不知道还能在那儿待多久。活儿很辛苦,总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干完。其实,这也没什么。我担心的是工钱。我应该每周挣三美元。但有的时候,凯利太太给一美元或者五十美分就把我打发了。当然,她一有钱就补上。但这会让我手头很紧。”
“这是不对的,”科普兰医生说,“你为什么要忍受?”
“这不是她的错。她也是不得已,”波西亚说,“一半房客不付房租,维持一切正常运转需要一大笔开销。我实话跟你说——副警长紧盯着凯利家不放。他们的日子也挺艰难。”
“你应该能找到别的工作。”
“我知道,但凯利一家是白人里真正的大好人。我真的很喜欢他们。他们家那三个小孩就跟我的亲人一样。我觉得我亲手抚养了巴伯尔和那个宝宝。尽管米克和我到一块儿就掐,我也是真心喜欢她的,觉得跟她很亲。”
“但你得为自己着想。”科普兰医生说。
“米克,唉——”波西亚说,“她真是个怪人。谁也不知道怎么管教那孩子。简直傲慢任性到了极点。不知道她成天都想些什么。那孩子给我感觉怪怪的。我觉得总有一天她会让大家大吃一惊。但到底是惊喜还是惊吓,我就不知道了。有时候米克让我一头雾水。但我还是很喜欢她。”
“你必须先考虑自己的生计。”
“我说过了,这不是凯利太太的错,维持那个又大又老的房子,花费太大,有人还不付房租。只有一个房客给的房租挺像样的,而且每次都很准时。那人才在那儿住了很短一段时间。他是镇上一个聋哑人。他是我近距离见过的第一个聋哑人——但他是一个特别好的白人。”
“又高又瘦,灰绿色的眼睛?”科普兰医生突然问,“对所有人都很礼貌,穿得很讲究?不像这个镇上的人——更像北方人,或者犹太人?”
“就是他。”波西亚说。
科普兰医生的脸上露出热切的表情。他把玉米饼掰碎,泡在盘子里的甘蓝汁里,吃了起来,他又有了胃口。“我有个聋哑病人。”他说。
“你怎么认识辛格先生?”波西亚问。
科普兰医生咳嗽了两声,用手帕捂住嘴:“只见过几面。”
“我得赶紧收拾一下了。”波西亚说,“威利和赫保埃肯定快到了。不过,有这么棒的洗碗槽,水流还这么大,这几个小盘子,眨眼工夫就洗完了。”
多年来,科普兰医生一直试图忘却白种人无声的傲慢。满心愤恨时,他就思考研究。在街上,在白人们身边,他会把尊严二字挂在脸上,向来沉默不语。年轻时他被称作“小子”,现在对他的称呼是“大叔”。“大叔,快去街角的加油站,给我叫个机修工过来。”不久前,一个坐在车里的白人对他喊出这些话。“小子,给我搭把手。”“大叔,干那个。”他不听,继续走,保持尊严,默不作声。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一个喝醉的白人走上前,拉着他在街上走。他手里拎着医疗箱,他确信有人受伤了。但那个醉汉把他拉进了一个白人的餐馆,柜台前的白人傲慢地大喊大叫。他知道那个醉汉在耍弄他。即便在那个时候,他依然保持着尊严。
但遇到这个高高瘦瘦,有着一双灰绿色眼睛的白人男子后发生的事,在他和白人打交道时从未发生过。
这事发生在几个星期前一个漆黑的雨夜。他刚接生完出来,站在雨中的街角。他想点支烟,但从盒子里拿出一根又一根火柴,都没划着。他站在那儿,嘴里叼着那根没点着的烟,这时一个白人走近,手里举着一根点燃的火柴。黑暗中,借着火光,他们看见彼此的脸。白人对他微笑,替他点烟。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以前从没遇到过这种事。
他们在街角站了几分钟,后来白人递给他一张名片。他想和白人谈谈,问他一些问题,但他不知道他能否真正理解。白种人都很傲慢,他担心在这种友好的氛围中,他会失去尊严。
但白人给他点完烟,对他微笑,似乎想和他在一块儿。从那时起,这件事他反复想了很多次。
“我有一个聋哑病人。”科普兰医生对波西亚说,“病人是个五岁的男孩。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他落下残疾是我的错。他是我接生的,当然有过两次产后回访,然后我就把他给忘了。他的耳朵出了问题,可是他母亲没在意他耳朵流脓,没把他带到我这儿来。当他的病情终于引起我的注意时,已经太晚了。他什么也听不见,当然也就不会说话了。但我仔细观察过他,我觉得,假如他正常的话,应该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
“你一直对小孩有极大的兴趣,”波西亚说,“你喜欢他们远远多过喜欢成年人,是不是?”
“小孩子身上有更多的希望,”科普兰医生说,“但是这个聋孩子,我特意为他咨询了一下,看有没有什么机构接纳他。”
“辛格先生会告诉你。他真是一个善良的白人,一点都不傲慢。”
“我不知道——”科普兰医生说,“我想过一两次要不要给他写封信,看他能不能给我什么信息。”
“如果我是你,我肯定给他写。你很会写信,我会帮你把信交给辛格先生,”波西亚说,“两三个星期前,他下楼,来到厨房,拿了几件衬衫,让我帮他洗洗。即使穿在施洗者约翰身上,那些衬衫也不会更干净。我能做的就是把它们泡在温水里,轻轻搓几下领口,然后熨平整。但是那天晚上,当我把五件干净的衬衫送到楼上他的房间时,你知道他给了我多少钱吗?”
“不知道。”
“他像往常那样面带微笑,递给我一美元。就那么几件衬衫就给了我整整一美元啊。他真是一个友善可亲的白人,我不怕问他任何问题。我甚至不介意亲自给那个好白人写信。你就写吧,父亲,如果你想写的话。”
“也许我会写。”科普兰医生说。
波西亚突然坐起来,开始整理她梳得紧绷绷、油光光的头发。外面传来微弱的口琴声,音乐声逐渐增大。“威利和赫保埃来了。”波西亚说,“我得走了,跟他们会合。你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叫人捎个话。和你一起吃晚饭、聊天,我很开心。”
口琴声很清晰了,他们听出威利在前门那儿,边吹口琴边等她。
“等一下,”科普兰医生说,“我只见过你和你丈夫在一起两次,我们从未真正见面谈过话。威廉上次看望他父亲还是三年前。干吗不请他们进来坐一下?”
波西亚站在门口,拨弄着头发和耳环。
“上次,威利来的时候,你伤了他的感情。你看你就是不知道怎么——”
“好吧,”科普兰医生说,“只是个建议。”
“等等,”波西亚说,“我去叫他们。我马上把他们请进来。”
科普兰医生点了一支烟,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的手不停地哆嗦,没法把眼镜扶正。前院传来低语声。接着,门厅里有沉重的脚步声,波西亚、威廉和赫保埃走进厨房。
“我们来了,”波西亚说,“赫保埃,我好像没有正式介绍你和我父亲认识过。但你们知道彼此是谁。”
科普兰医生和他们握了手。威利靠在墙边,畏缩不前,但赫保埃上前,礼貌地鞠了一躬。“我经常听人谈起你,”他说,“很高兴认识你。”
波西亚和科普兰医生从门厅搬来椅子,他们四个围炉而坐。他们沉默且不安。威利紧张地环顾四周——看着餐桌上的书、洗碗槽、墙边的小床,还有他父亲。赫保埃咧着嘴笑,用指尖拉了拉领带。科普兰医生好像要说话,但润了润嘴唇,依然沉默。
“威利,你的口琴吹得很棒啊。”波西亚终于开口了,“我看,你和赫保埃肯定偷着喝酒了。”
“不,夫人,”赫保埃非常礼貌地说,“从星期六以来,我们一直滴酒未沾。我们玩马蹄铁来着。”
科普兰医生仍然没说话,他们不时看他一眼,等他开口。房间狭小,沉默搞得每个人都很紧张。
“这俩男孩的衣服真难洗啊,”波西亚说,“我每周六洗他们俩的白西装,一个星期熨两次。你看看他们现在的样子。当然,他们下班回家后才穿。可是没两天就黑得不成样子了。昨天晚上我才熨好的裤子,现在一条裤缝都没有了。”
科普兰医生依旧沉默。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的脸,但威利发现后,咬着粗糙圆短的手指,盯着自己的脚。科普兰医生感到手腕和太阳穴处的脉搏剧烈跳动。他咳嗽了两下,把拳头放在胸口上。他想和儿子说话,但想不出说什么。往日恩怨涌上心头,他没有时间思考,让它平息下去。他的脉搏在身体里跳动,他很困惑。但他们都看着他,房间里的寂静令人难以忍受,他必须开口。他的声音很高,听起来好像不是他发出来的。“威廉,我想知道,你小时候我对你说过的话还有多少留在你心里。”
“我不知道你什——什——什——什么意思。”威利说。
科普兰医生脱口而出:“我的意思是,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了你、汉密尔顿和卡尔·马克思。我把全部的信任和希望都寄托在你们身上。我得到的只是完全的误解、徒劳无用和无动于衷。我付出了那么多,结果什么也没留下。如今我一无所有。我想做的一切——”
“别说了,”波西亚说,“父亲,你答应过我不再吵架了。这真是太疯狂了。我们再也经不起争吵了。”
波西亚站起身,向大门走去。威利和赫保埃急忙跟上她。科普兰医生最后一个到的门口。
他们站在黑魆魆的门口。科普兰医生想说话,但他的声音似乎迷失在内心深处。威利、波西亚和赫保埃紧挨着站在一起。
波西亚一只手挽着丈夫,另一只手伸向科普兰医生:“在我们离开这里之前,我们和好吧。我受不了我们这样争吵。我们再也不要吵架了。”
科普兰医生再次默默地和他们一一握了手。“对不起。”他说。
“我觉得没问题。”赫保埃礼貌地说。
“我也觉得没问题。”威利咕哝道。
波西亚把他们的手放在一起:“我们实在经不起争吵了啊。”
他们道了再见,科普兰医生站在黑暗的门廊上,目送他们一起沿着大街走远。他们离去的脚步发出寂寞的声音,他感觉虚弱疲惫。他们走出一个街区后,威廉再次吹起口琴。音乐声悲伤空洞。他一直站在前廊上,直至再也看不见他们,再也听不见他们。
科普兰医生关掉房子里的灯,坐在炉前的黑暗中。但安宁不肯到来。他想把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和威廉从脑子里赶走。波西亚对他说的每个字又以一种响亮生硬的方式回到他的记忆中。他突然站起身,拧开灯。他在桌前坐下,桌上摆着斯宾诺莎、威廉·莎士比亚和卡尔·马克思的书。他大声朗读斯宾诺莎时,那些词语发出洪亮深沉的声音。
他想起了他们谈到的那个白人。要是这个白人能帮助奥古斯都·本尼迪克特·马迪·路易斯,那个耳聋患者就好了。即使他没有这个理由,也不想问这些问题,写封信给这个白人也是好的。科普兰医生双手捧着头,喉咙里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像一种唱歌似的呻吟。他想起了那个白人男子的脸,那个雨夜,他在火柴黄色的光焰后面微笑——他心里有安宁。
6
仲夏时</a>,辛格的客人来得最频繁。晚上,他的房间几乎总有说话声。在纽约咖啡馆吃过晚饭后,他洗了澡,穿上凉爽的浴衣,通常就不再出门了。房间凉爽宜人。储藏室里有个冰箱,里面放着几瓶冰啤酒和果汁饮料。他向来悠闲,不紧不慢的。他总是站在门口微笑着迎接客人。
米克喜欢去辛格先生的房间。尽管他是个聋哑人,她说的每句话,他都听得懂。和他交谈就像一场游戏,远远不只是游戏,就像发现音乐的新鲜之处。她会把她的一些计划告诉他,这些计划她不会告诉其他人。他让她乱动他可爱的小棋子。有一次,她兴奋极了,衣角卷进电风扇,他的举止那么体贴,她一点都不尴尬。除了爸爸,辛格先生是她认识的最好的男人。
科普兰医生给约翰·辛格写了信,谈到奥古斯都·本尼迪克特·马迪·路易斯的情况。辛格礼貌地回了信,并邀请他有空过来坐坐。科普兰医生走到房子后面,在厨房里和波西亚坐了一会儿,然后上楼,来到白人的房间。这个人身上的确没有一丝无声的傲慢。他们一起喝了杯柠檬水,哑巴写下他想知道的问题的答案。这个人和科普兰医生遇到的白种人都不一样。过后,他琢磨了这个白人很久。后来,由于辛格真诚邀请他再来,他又拜访了一次。
杰克·布朗特每周都来。他上楼去辛格的房间时,整个楼梯都在颤动。通常,他会带来一纸袋啤酒。房间里经常传出他愤怒的喊声。但离开之前,他的声音会逐渐平静下来。他下楼梯时,手里就不提着那个装啤酒的纸袋了,他若有所思地离开,似乎不在意要去哪里。
一天晚上,连比夫·布兰农都来到哑巴的房间。但他不能离开餐馆太久,待了半小时就走了。
辛格对每个人的态度都一样。他坐在窗边一把直背椅上,双手紧紧插在口袋里,向客人点头或微笑,表示自己听懂了。
晚上不来客人,辛格就去看晚场电影。他喜欢坐下来看演员们在屏幕上不停说话,走来走去。进电影院前,他从不看片名,不管放什么电影,他都怀着同等兴趣观看每一幅画面。
后来,七月的一天,辛格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就走了。他开着房门,桌上放着一封写给凯利太太的信,里面装着上个星期的房租——四美元。他仅有的几件简单的私人物品不见了,房间非常干净,空空的。他的客人来时,看到这个空房间,离开时既惊讶,又难过。谁也想象不出他怎么会这样离开。
辛格的整个暑假都是在安东尼帕罗斯住院的小镇度过的。这次旅行,他计划了好几个月,想象他们在一起的时时刻刻。他提前两周就订好了酒店,他把火车票装在一个信封里,在口袋里揣了很久。
安东尼帕罗斯一点也没变。辛格走进他的房间时,他缓步走过来,平静地迎接他的朋友。他甚至比以前还胖,但脸上依然挂着恍惚的笑容。辛格抱着好几个袋子,胖大的希腊人首先注意到了它们。礼物包括一件鲜红色的晨衣、一双柔软的拖鞋,还有两件带字母图案的睡衣。安东尼帕罗斯把盒子里的包装纸下面也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看到里面没藏着什么好吃的东西,他把礼物轻蔑地扔在床上,再也不理会它们了。
房间很大,阳光充足。几张床有间隔地排成一行。三位老人在一个角落里玩纸牌,没注意辛格和安东尼帕罗斯,两个朋友独自坐在房间的另一头。
辛格感觉自从他们分开后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他有太多话要说,他的手比画的速度跟不上脑子。他的绿眼睛燃烧着激情,额头的汗珠闪闪发光。往日欢乐和幸福的感觉立刻又回来了,他控制不住自己。
安东尼帕罗斯乌黑油亮的眼睛盯着朋友,一动不动,两只手懒洋洋地摸索着裤裆。辛格还谈到来看他的客人。他告诉朋友,他们帮他忘掉了孤单寂寞。他告诉安东尼帕罗斯,他们都是陌生人,总是说个没完,但他喜欢他们来看他。他给杰克·布朗特、米克和科普兰医生画了速写。发现安东尼帕罗斯不感兴趣,辛格立刻把速写揉成一团,不再提起。护理员进来说时间到了,辛格想说的话连一半都没说完。但他离开了房间,很累,也很开心。
病人只能在星期四和星期日接待朋友。见不到安东尼帕罗斯的日子里,辛格在酒店房间里走来走去。
第二次探望朋友和第一次一样,只是那几个老人无精打采地看着他们,没玩纸牌。
辛格颇费了一番周折才获准带安东尼帕罗斯出去几个小时。他提前计划好了这次短途旅行的每一个细节。他们乘出租车去乡下,四点半,去酒店的餐厅。安东尼帕罗斯美美地享受了这顿大餐。他点了菜单上一半的菜,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但吃完了,他还不想走,抓着桌子不撒手。辛格哄他,出租车司机都想动武了。安东尼帕罗斯固执地坐在那里,他们靠得太近时,他就做下流的手势。最后,辛格从酒店经理那儿买了瓶威士忌,把他骗上了出租车。辛格把这瓶未开封的酒扔出窗外,安东尼帕罗斯既失望又生气,哭了起来。这次短途旅行的尾声令辛格很伤心。
下一次探望也是最后一次,因为两周的假期就要结束了。安东尼帕罗斯已经忘了之前发生的事。他们还坐在房间那个角落里。时间飞逝而去。辛格拼命打手语,窄脸十分苍白。终于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他抓住朋友的胳膊,凝视他的脸,就像以前每天上班前分开时那样。安东尼帕罗斯昏昏欲睡地盯着他,一动不动。辛格离开了房间,两只手紧紧插在口袋里。
辛格回到寄宿公寓不久,米克、杰克·布朗特和科普兰医生又来看他。每个人都想知道他去哪儿了,他为什么不把计划告诉他们。但辛格假装不明白他们的问题,他的笑容深不可测。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来到辛格的房间,和他共度晚上的时光。哑巴总是那么体贴镇静。他多彩温柔的眼神像巫师一样庄重。米克·凯利、杰克·布朗特和科普兰医生来这个寂静的房间聊天,他们觉得,无论想对他说什么,哑巴都懂。甚至比这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