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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眠之人_瓦格纳教授的发明

作者:别利亚耶夫 字数:18810 更新:2025-01-07 15:09:15

<center><b>一、古怪的住客</b></center>

“戴茜……我不能失去它!戴茜——是我的最好的朋友……我一个人是那样的孤独……”

舍曼女公民用绣花小手帕擦了擦她那一双瞎乎乎的红眼睛和长长的鼻子。

“我可以向您保证,”她继续可怜巴巴地抽泣着说道,“这件事肯定是瓦格纳教授干的。我不止一次见到过他用绳子把狗牵回自己家里来……他要拿它们干什么?天哪!我可是连想都不敢想!也许,我的戴茜已经没命了……我求求您,赶紧采取措施吧!……如果您不这么办,我就自己到民警局去!戴茜,我可怜的小宝贝呀!……”

舍曼大太又哭起来……她那枯瘦衰老的面颊上布满了红点,下嘴唇都耷拉下来了。

居委会主任茹科夫猛地在椅子上扭了个方向,两个手指头一捏,响亮地打了个榧子,他忍不住了。

“请您放心,公民!我向您保证,我们一定会采取措施。好,现在再见吧,我非常忙……”

舍曼太太深深叹了一大口气,鞠了一躬,出去了。

茹科夫松了口气,转身对秘书克罗托夫说道:

“呸!……她这是在折腾人!这种腻歪人的娘们儿我见的多了!”

“是啊……”克罗托夫若有所思地回答道,“一个厉害的老太婆!不过事情还是应该调查一下。要知道这已经是我们院里 这篇文章刊出后几天,管家婆向瓦格纳通报说,一位《消息报》记者来访,瓦格纳不由皱了下眉头:他一向不乐意对他的工作大事张扬。不过,稍一沉吟之后,他决定利用一下这位新闻界的代表:既然再不能夜里出去偷狗,那就只能求助于政府了。继续秘密进行实验已经不可能,而且这也毫无必要:他已经取得的成果完全可以公开发表了。他接待了记者。

记者戈列夫从堆积如山的设备仪器的间隙中看到了瓦格纳教授,不由惊讶地停住了脚步。

瓦格纳站在一个高高的斜面写字台旁,两根胶皮管从教授的鼻孔里通出来,穿过窗户框上的小孔通到户外。这两根管子</a>就好象把瓦格纳教授和他周围的仪器设备有机地联系在一起了。

还有一件叫戈列夫吃惊的事:瓦格纳的的左眼正在看一本书,左手在做笔记,而他的右眼却看着来访者并向他伸出了右手。

“请坐!”瓦格纳客气地说道,他的左手并没有放下工作。

戈列夫像所有有经验的记者一样,见过世面,但他还是被今日所见惊呆,他甚至忘记了一个记者该如何采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大惑不解地一会儿看看教授浏览书本和笔记的左眼,一会儿看看通到他鼻孔里的两根胶皮管。

教授注意到来访者迷惑不解的样子,不由微笑了一下。

“您对这两根管子感到奇怪吗?”他客气地问道。“不过这非常平常:我的时间太宝贵,不能出去散步。而干净的空气对身体的健康和思维的清晰来说又是必不可少的。所以我就制作了这么一个小设备:我把两根胶皮管通到了房顶上,这一头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插在鼻孔里。吸进空气时一个活瓣就打开了,而呼出空气时这个活瓣就在空气压力的作用下关闭了,而另外一个又打开,将过滤的空气送入肺部。这个小设备能使我总呼吸到新鲜空气,您看我的脸色有多么红润!不值一提的小发明,但它给我们带来的好处可不小。您可以想象一下它对一个不能到户外活动的病人会有多大的好处吧。是啊,现代的通风设施还有许多需要改进的地方。用上这个设备,所有的病人都能呼吸到干净的空气。我还能预见到它更为广泛的用途:如果古罗马人能从几百公里之外引水,建造他们宏伟壮观的高架水渠,那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建造一个‘空气渠’呢?比如可以通过管道输送山间的或是海上的空气。说到底这比把病人送到成百上千公里之外去找新鲜空气要便宜得多了。借助特殊的压缩机,通过主管道把空气送到我们的城里来,再进行分类。那样大家不是想呼吸哪儿的空气都唾手可得了吗:山间的、海洋的、草原上的、充满松针气息的……”

瓦格纳教授说得很快,与此同时他的左手也一直没有停止书写。而他的右眼始终看着来访者。

最后,戈列夫终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请问,您这是怎么办到的呢?……”说完,他又看了看教授的两只斜眼和左手。

“用左手写字,两眼各司其责,一边跟您谈话一边工作吗?是这样的,我大脑的两个半球可以同时独立发挥作用,而且几乎是互不依赖。

“不过,我应该对您解释一下我的所谓出发点,正如您已经知道的,我的正式职务是生物学教授。我希望对这一点我了解得不比您差:当代科学正在迅速蘖生出许多独立的分支学科,我们是眼看着生物化学发展起来的。每一种学科的分支都迅速成为独立学科,比如原子理论吧。但是,精通每一领域都需要耗费多年光阴。

“与此同时,为了进步,就需要了解交叉学科:生物学和物理学,化学和电学,甚至地质学和天文学——所有这些学科都交织在一起,相互影响。这就需要一个包罗万象的大智慧来囊括大量的知识。而人生苦短!我已经年过50,再过上一二十年,也就完了,可我的面前有大量我想要完成的任务呢。这就是说,我为了达到自己的目标,应该设法来延长生命,一开始我想研究返老还童。这个目标已经达到,我也获益匪浅:我看起来不是非常年轻吗。也许我将来还要回到这个研究课题上来。但我暂时停止了它,转而研究我更为熟悉的大脑。

“我首先想到的是单独提高每个大脑半球的工作效率。可惜我不能详细地讲解一下这个问题。它太占时间,戈仅告诉您一点,这里起主要作用的就是训练。您想必一定看过韵律体操吧?孩子们迅速就能掌握不对称运动能力:他们的右手打出三拍,而左手是两拍;同时还能用腿做出节奏不同的动作。我就是这么做的,顺便说一句,我的管家对此感到莫名其妙。

“更为困难的是掌握两眼这一器官。我们的每只眼睛都有它的独立控制系统,只是为了看得清楚,才把双眼在一个视点上聚焦;我们早已养成双眼同时运动的习惯。这一习惯使为了争取眼珠‘独立,运动的任务复杂化了。但是,两眼各自动作还是完全可能的。这可以以变色龙的情况为证。我进行了练习。结果您已经看到了。

“学会用左手写字并不困难。剩下的只有最后一件事了:学会同时进行两件脑力劳动,比如同时用双手写两篇不同题目的论文。这件事费了我好几年的时间。我达到了目的。这样我就把我的思维产出提高了一倍。

“但我觉得这还不够,8小时的睡眠哪!我们把人生的三分之一全浪费在这毫无意义的半死不活的状态之中了。这使我感到不满。我要把人类从睡眠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这是多么非凡的前景,多么巨大的潜力!……如果那些伟大的思想家们能整夜整夜地创作,他们还能给我们拿出来多少伟大的作品哪!工人们白天干完活离开车床,可以整夜地看书或从事社会活动。我们就不会再有文盲。此外,大家都获得了接受充分教育的机会。将会是怎样大踏步地进步哇!这就是我的想法……”

瓦格纳教授激情澎湃起来。他的右眼兴奋得闪闪发亮。兴奋显然传到了大脑的另一个半球,他的左眼也放出光芒,左手的书写也变得不连贯了。

但瓦格纳注意到这一点,他的左眼好象熄了灯一样恢复了常态,又接着发挥它的作用,左手的书写也正常了,与此同时,右眼还是那样目光炯炯,右手也继续比比划划。

“现在,这也成为现实了!”教授说道,“睡眠根本就不是正常现象,它是一种病态,是催眠毒素毒害的结果:人的大脑在工作时释放出一种特殊的毒素。人中了这种毒之后就要睡觉,也就是说——生病了。

“当一个人睡着以后,大脑就停止产生新的催眠毒素。在这段期间之内,机体就要消灭一天的工作所积累起来的催眠毒素,这样一来,人睡了一觉就恢复了健康,可是——唉!到了晚上他就又病了,他只得重新躺到床上,这难道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吗?!

“如果希望的话,睡眠是可以战胜的。我做过这样一个实验:强迫狗始终醒着,当它的机体中了催眠毒素,我就把它们提取出来,注射到刚刚睡过一个好觉的狗身上,而它马上就沉沉睡去。

“整个任务集中在一点上,就是要找到一种‘抗毒素’——我完成任务后所取得的成果竟超出了我的预想:我所发现的抗毒素不仅能消灭睡眠毒素,而且还能消灭其他毒素。因此它能使整个机体恢复健康。当然它们会遇到许多障碍,我和睡眠进行了斗争。我扔掉了床铺——这是医院的象征,我再不睡觉,几乎一昼夜一昼夜地连续工作,我和食物一起服用。我进食每天只用两三个小时。”

这一切听起来是那样非同寻常,戈列夫只是一言不发、专心致志地听着教授侃侃而谈。

“您最初的感觉如何?”他终于提了个问题。

“是啊,一开始我还得跟睡眠习惯做点儿斗争,睡觉我是一点儿也不想睡。但是,这种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窗外一会儿是太阳,一会儿是夜幕——的工作产生了一种非常奇怪的作用,当然,我不久也就适应了。夜里工作起来是多么舒服啊!但我很快就产生了一个自私的想法:我害怕所有的人都用这种方式生活,那样还会有什么静静的夜呢。”

“您没觉得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喜欢这种不眠的生活远景吗?”

“我相信这一点,”说完教授微微一笑。“有一年冬天,我在一个偏僻的村庄里建议一个农家小伙试一试这种令他大感惊异的方法,他同意了。早晨我问他感觉如何。‘不怎么样,’他说。‘我差点儿没闷死!全村的人都睡着了。只有狗还在叫。我溜达过来,溜达过去——最后爬到了炕上——可俩眼珠子瞪着,一点儿困劲没有,我想这一夜怎么没完没了哇!’

“把人们从已经习惯了的日常劳作中解放出来,他们也会感到寂寞乏味,不过,这只是因为他们的文化水准低。而合理利用‘不眠之夜’,文化水平就会迅速提高。”

“还有一个问题。您说您能一连24个小时不睡。那样您怎么能永不疲倦呢?”

“这非常简单。疲倦也是一种病态。工作的大脑分泌毒素,而工作着的肌肉也分泌能引起疲劳的毒素——我服用了抗毒素——阻滞剂,疲劳就消失了。我的阻滞剂就这样终止了导致疲劳的发病过程,就像现在防治回归热一样,往机体里注射……”他像说急口令一样说了一个长长的词儿:“二羟代二氨基砷苯甲酰二氯水合物。”

戈列夫马上被这个长得异乎寻常的词吸引住了。他让教授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这个词说</a>了一遍,记到了自己的采访本上。“像这样的词能使文章在学术上更有分量,”他暗自想道。

“现在,您可以计算一下,”瓦格纳教授说道,“用大脑的两个半球同时工作,我提高了一倍的效率。我工作时间不止8个小时,而是24小时,我的工作时间又多了两倍。这就是说,我能一个人顶6个人用。也就是说一个人在30年的工作期间可以干出180年的活,换句话说就是人类每半个世纪就能取得三个半世纪的进步。

“您怎么看,那5条狗死得值不值?……”教授微笑着结束了他的宏论。

<center><b>四、“狄克推多”</b></center>

不久前刚买到伯爵爵位的银行家哥德察克家的客厅宽敞而富丽堂皇。在墙上的橡木雕花护墙板上装饰着一副鹿角和刚刚问世的伯爵纹章。墙角有披甲戴盔佩剑,一副13世纪打扮的骑士——这就是伯爵那可疑的“祖先”了。在窄框窗户的彩色玻璃上也绘着同样的伯爵纹章:黄色的盾牌上有一条穿着盔甲的人的手臂,铁手套握着一把剑,手臂上有5颗深蓝的星星。

屋子当中有一个巨大的黑橡木圆桌,桌子的周围是一圈高背雕花圈椅,此刻,团团围坐在椅子上开会的是德国政治团体“狄克推多”①中央委员会的成员。

① 狄克推多,独裁、专制之义。

坐在一把椅背最高、上面刻着一只德意志帝国之鹰的椅子上的,是会议的主席——一个老将军,一个帝国主义战争时期的“英雄”,德皇的朋友。将军的粗鲁面孔就像是把一块木头砍上几斧子做成的一样,两片紧紧抿住的嘴唇和微微翘起的两撇胡须说明他的意志非常坚强。在两道稍微有些下垂的眉毛下,很少眨动一下的眼睛射出审视的寒光。他军服上的装饰品只有一枚“铁十字”勋章。

主席右首坐的是穿着黑礼眼的房子主人哥德察克伯爵,他的脑袋溜光,脸也刮得溜光,眼睛上架着一副单眼镜,然后是严格按等级排好座次的委员会成员。窄脑门、塌眼窝、凸下巴的将军的那颗脑袋看上去颇有些残忍的兽性。还有一个将军……部长、议员……再加上几个大工厂主和银行家,这个圈子就完整无缺了。

一个显得比较年轻的穿燕尾服的人正在做报告,他的长相和风度都像个外交官——这是委员会的书记。他眼前的桌子上摆着一期《消息报》,上面登着戈列夫的文章《战胜睡眠和疲倦的瓦格纳教授》。另外还摆着这篇文章的德语译文。

“我们还没有彻底验证文中所述材料,但根据我们已经获得的情报来讲,它们是符合实际情况的。

“我就没必要提这一科学发明的意义了。如果它在苏俄得到利用,那么苏俄和世界上其他国家的力量对比就会发生巨变。用不了5年,布尔什维克主义就会大大加强它的实力。

“幸好训练两个脑半球同时工作需要时间,因此大多数人还不可能马上做到。但是,仅战胜睡眠和疲倦一项就把我们的政治敌人的体力和智力提高了两倍,他们还占着物质资源上的优势。他们的科学家和熟练工人将以3倍甚至6倍的效率工作,工业产品会迅速增长。几年后,他们在所有的领域都会拥有新的、经过良好培训的干部。总之,他们的实力将不停地得到增长。全世界都在睡觉时,他们却在工作;我们干了一天活不得不去睡觉时,他们还在工作……”

“不,工业的发展不会那么快的,”一个工厂主说道。“就算他们的工厂能昼夜不停地工作。但下一步呢?……要弄到建设新工厂的贷款没那么容易吧。您,伯爵,不会向他们提供贷款吧?”他笑着向哥德察克问道。

伯爵以同样的微笑作了回答,还喷出来一个烟圈。

“但是,还有另外一个危险,”将军的沙哑声音响起来了,“我要说的是红军的实力,如果他们仅仅用这‘多出来的’16个小时中的8小时来对工农进行军训,那意味着什么呢?那就等于组建了上百万的军队。在今后的战争中,他们将拥有不需要休息的士兵。他们战壕里的士兵不需要轮流休整。他们永远精力充沛、朝气蓬勃,而与此同时我们的士兵得有三分之二不时退出战斗序列,去休息,去睡觉。他们的飞行员不需休息就可以进行远程飞行……他们的指挥部、大本营可以分秒不停地指挥战役,用不着休息和睡眠……他们也可能把瓦格纳教授的方法用于军马身上。他们的辎重队和骑兵也不知疲倦。这一切问题不是太严重了吗!……”

老将军的话对全体与会者,尤其是对军人们产生了强烈的震动。将军们皱起了眉头,神经质地用手指敲着桌子,更用力地吸着雪茄……

“但最危险的是,”书记又站了起来,“是这件事实的政治意义。现在布尔什维克主义就已经震撼了世界,使所有国家的政府始终处于神经紧张的状态中。瓦格纳的方法等于增加了两倍甚至是五倍的布尔什维克。在这里,在我们自己人的圈子里,可以实话实说,目前,连一个共产国际的领袖我们都不知如何对付。如果这个领袖获得了6倍的工作能力之后又如何呢?我们就得对付6个这样的领袖,6个这样的共产国际和几百万向群众宣传和阐述共产主义的俄国布尔什维克,他们是日日夜夜,夜夜日日,一昼夜24小时连轴转哪!!”

这些结论引起了震撼性效果,与会者们哆里哆嗦地用手帕不断擦着脑门和秃顶上的冷汗……

“这太可怕了!……”

“简直就是一场恶梦!”他们激动地嚷嚷起来。

接着是一片令人恐怖的沉默。仿佛一些可怕的幽灵钻进了这间办公室,把它们冷森森的死亡气息填满了这间屋子。

最后,会议主席摇晃了下脑袋,把长满汗毛的拳头往桌子上猛地一捶。

“这绝不允许!”他声嘶力竭地叫道。“无论如何我们也得消灭这一颇具威胁的危险性!在瓦格纳教授的发明为布尔什维克所用之前,我们要掌握瓦格纳教授的秘密!”

于是,被恐惧和仇恨振作起来的与会者开始讨论如何达到这一目的。

只有哥德察克伯爵没有参加讨论。他在暗中拟订一个宏大的计划。他想的是如果能把瓦格纳教授的秘密搞到手之后,他能从中获得什么样的好处。

<center><b>五、科学迷</b></center>

审讯过后,瓦格纳教授的日程全被打乱了。登门拜访的不仅有报刊杂志的记者、教授、大学生,还有普通的好奇者,他们想试试这种“不睡觉的药粉”。瓦格纳教授不久就习惯了这种来访,所以,当有人在门外用带着浓重德国口音的俄语求见时,他一点儿没感到惊讶。

房门打开之后,教授看到一位脸蛋胖乎乎、红乎乎的浅黄色头发的年轻人。时髦的大玳瑁眼镜戴在他的脸上显得有点儿不协调。一套考究的西服说明这个陌生人是个欧洲人。

“尊敬的教授先生!……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格尔曼·陶贝,是柏林自然科学爱好者协会会员。我是代表这个协会来拜访您的……我们对您的发明非常感兴趣。协会能否恭请您给我们的会员就您的发明做几次学术讲演呢?”

“非常遗憾,我抽不出时间来。”

“噢,这占用不了您多少时间!”年轻人有些着急了。他那女人一样的嗓子拔到了最高音,眼睛在玳瑁眼镜后面可怜巴巴地恳求着,他的脑袋甚至都歪到一边去了,连手都摸了起来。“您一定要答应!……您千万要答应!这对我们简直就是一个盛大的节日!我自己不是一个科学家,但我是个大科学迷……我的父亲有钱……很有钱……如果您愿意,在我们那里可以为您提供您的工作所需一切条件……我们为您装备一个最好的实验室……给您提供几十条、几百条狗供您支配!”

瓦格纳微微一笑。

“您太客气了,但遗憾的是,我还是得谢绝您的邀请,我不打算离开俄罗斯。”

“多遗憾哪!……噢,多么遗憾啊!我觉得在这里工作……在那里工作……但是,您不能拒绝做几次讲演的邀请!这不过占用您几天的时间。我们可以坐飞机去,坐一家新航空公司的客机去,‘温舍特里赫·温德·白克维姆海特’——‘安全舒适’公司。一家真正名副其实的公司……一点儿不比‘德俄航空公司’逊色……我负责给您办理护照。开销和报酬问题更不值一提……我们当然全部负责……”

“这件事会占用我三四个小时。我太珍惜时间了。您不要忘了,我的效率是6倍。如果我只浪费两个昼夜,它们对我来说就是损失12天。不,我不能接受您的邀请!”

“我太伤心了。可我更替我们的实验室主任布劳德教授伤心。他的研究领域和您相同,只是方法有些不一样……”

瓦格纳教授为之一振。

“原来如此!他到底用的是什么方法呢?”

“他试图……”陶贝有些发窘,他的脸上出现了紧张思索的表情,好象是在竭力回忆什么。“他采用的方法是,用机体产生的抗催……催……”

但瓦格纳自己已经猜到了。

“我自己现在正对此进行研究呢!我们的报刊对我在这方面所取得的成绩夸大了一些……”

“我可不是从报上看到的!”陶贝的话说不下去了。他为自己感到后悔。“布劳德教授在这一领域已经进行好几年的研究了。他非常想和您认识并交流经验!……非常遗憾,现在他只能感到伤心了……”

“不,现在的情况变了。我想我失去的时间会得到补偿的……布劳德教授?……我怎么没听说过他呢。”

“他很年轻,也非常谦虚……不喜欢张扬……但他非常有天才!……”

“我同意了!”

陶贝冲到教授面前,用力地握起他的手来。

“一千次地向您表示感谢!我自己亲自去办理旅行事宜。您的宝贵时间连一分钟也不会损失!”

说完,他打了个立正,就消失在门后了。

“一个古怪的年轻人。竟然想用狗来收买我!”他走后瓦格纳教授想道。

<center><b>六、安全舒适</b></center>

一大早,一架邮客混载飞机从机场起飞,并很快升到高空。在舒适机舱里的柔软皮沙发椅上坐着的人有:瓦格纳教授、格尔曼·陶贝、法国驻莫斯科大使馆的外交信使和苏联驻柏林商务代办处的一位职员。

如果不是被先进的消音器减低了的发动机的嗡嗡声和平稳的摇摆,还以为是坐在火车的包厢里呢。从玻璃窗向下望去,可以看到莫斯科的全景和曲曲弯弯的莫斯科河。小得像玩具一样的克里姆林宫的圆顶闪闪发亮。再往前就是像一片无穷无尽的地毯一样的森林和田野,黄色的道路和蓝色的河流把它分割成一块块。田野上方方正正的方块是已经成熟的黑麦。道路和田野上有的地方可以看到像蚂蚁一样大小的人和牲畜在动。

但是,瓦格纳教授在鸟儿才能飞得到的高空欣赏风景的时间并不长。瓦格纳像个吝啬鬼爱惜每个小钱一样爱惜时间。他拿出几本书,在膝盖上摆了一个折叠阅书架,开始工作,他一边看书,一边在笔记本上用速记符号记着什么。他发现了陶贝的疑问目光,就解释道:

“我只用速记写东西。这是我自己的一套速记法。我尽可能使工作缩短和简化。我还发明了一种独特的记忆法——这是一位非常好的助手,可惜很少有人注意它。借助记忆法我可以在自己的脑海里保存数量非常庞大的数字、公式和名称。这件事也由于清除了大脑里的毒素而变得更为简单,它在工作时可以自始至终保持着清晰的思路和旺盛的精力。这一切都使我的工作效率进一步得到提高。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可以以一抵十……”

瓦格纳不说话了,继续埋头工作。

陶贝望着窗外生气勃勃的景色,这个国家有许多东西他不能理解,它是那样的穷困,同时又是那样的强大,居民们的和平劳动,那种把成千上万双有力的手臂组织在一起的可怕力量……

远处出现了一条河流。在它两岸的高坡上座落着一个城市。河的右岸山腰上有一条古老的城堞,上面有几座塔楼。城中最高的建筑是有5个圆顶的大教堂。

“ 刊载着“精力”公司广告的德国报纸立即对这种“诽谤”表示了极大愤慨,并证明说,“精力”公司所出售的是德国教授菲舍尔的产品,他是先于瓦格纳解决这一问题的。这个教授倒是确有其人,但了解他的无能的同事们对此则只能是把双手一摊。菲舍尔教授突如其来的发明天才使许多德国科学家感到怀疑,但他们对此不置一词。

“精力”股份公司不仅追逐商业利益,也要捞取政治上的好处。

瓦格纳教授的药品简直就是聚宝盆。金钱如河水一般滚滚而来,这些金钱当中的相当一部分都被“狄克推多”委员会用来收买政敌、报刊、选民、社会民主党的领袖和部长们。大量的金钱也被用到了宣传上。因此,“狄克推多”委员会很快就成为这个国家的实际统治者。

最早购买这种药的是有钱的贵族阶层:资本家、食利者、自由职业者。他们之中只有自由职业者服用这些药物给自己和社会带来最大的好处:他们买到的‘多余’时间给自己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教授们能多写出两倍的稿子,律师们能多打两倍的官司,外科医生可以做许多手术。

至于食利者,尤其是那些“花花公子”,他们所得到的“多余”时间,则用于寻欢作乐。夜生活变得更加丰富多彩。酒吧、饭店、剧院,就像蘑菇般往外冒。所有的这些场所都整夜整夜灯火通明,用相当粗俗的娱乐吸引着不需睡眠、不知疲倦的顾客们来欢度良宵,然而这种生活不可能不对健康产生不良影响。酒像河水一样流淌。吃喝嫖赌损害了这些资本主义“接班人”的神经系统。很快,药丸就进入了普通人的口中。所有的市民,除了买不起药丸的流浪汉和失业者,全都忘记了什么叫睡觉。

“精力”公司的药丸对国家财政产生了巨大影响。商务机关和银行一天24小时营业。货币的流通大大加快了。

工厂主们很快就明白了药九的全部好处。首先,他们能裁掉三分之二的管理人员,然后是裁减工人。所有的金融寡头都是“狄克推多”的成员,他们可以以成本价买到药丸。在工人中间进行了“选拔”。“不可靠分子”通统被解雇,“可靠分子”拿上了双薪,干两班的活。他们可以“免费”得到药丸。

他们现在只休息8小时。

“得让工人学会花钱,如果他们24小时工作,手里很快就会攒一大笔钱,这可不是我们所希望见到的。顶好通过我们的酒馆把他们‘多余’的钱给弄回来。”

失业人数在增加。失业者进行了斗争,但被无情地镇压下去了。

所有这一切都是背着埋头于科学研究和工作的瓦格纳教授进行的。

他时不时也问问布劳德:

“我的药丸效果如何呀?”

“非常之好,亲爱的教授!8小时工作,8小时从事科学和艺术,8小时在新鲜空气中运动。工业在发展,科学在繁荣,年轻人朝气蓬勃!”

轻信的教授非常高兴。不过,在他的脑海深处还是被一种模糊的想法所困扰,不知为何有些忧愁。它越来越经常地出现在他的头脑里,它的不明确又令教授感到痛苦。但他把它压下去了。

“而这只是使用了一个脑半球!应该教会青年人同时使用两个半球一齐工作。这又可以把他们的力量增加一倍!”

布劳德局促不安起来。

“您的方法需要进行大量训练。您会浪费掉很多时间去进行指导……不过您可以就此写一本书……”

窗外远远的地方传来人群的喧哗声、叫喊声,响了几声枪响,有人在呻吟……瓦格纳走到窗前,但隔着磨砂玻璃,外面出了什么事,一点儿也看不见。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大概是过节放炮吧!”

“这喊叫声可不像是在过节呀,”瓦格纳沉思着说道,他感觉那种哀伤又在他心灵深处什么地方出现了。

尽管他被工作所深深吸引,他还是觉得自己是个俘虏。他甚至连窗外出了什么事都不知道,他也不知道祖国现在怎么样,俄罗斯!……难道他不是每时每刻都在思念她吗?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他应该重获自由!而首先他要知道窗外发生了什么事!……

<center><b>十、窗外发生了什么</b></center>

“布劳德先生,为了进行新的实验,我还需要一系列仪器设备和药品。这是图纸。请尽快做好,并把药品弄来。”

“我能知道是什么实验吗,亲爱的教授?”

“把光波转化成声波,您知道,许多音乐家把每个音阶或是音调用一定的颜色来描述。比如,C dur——白色,A mo11——蓝色,D dur①——粉色……我想确定一下声波和音波之间的关系。”

① C dur,德文——C大调;A moll——A小调;D dur——D大调。

瓦格纳拿出一张长长的清单。在形形色色,而且往往是互不相干的零部件和材料之中,包括了组装一部无线电收音机所必需的全部元件。

预定的材料到手之后,瓦格纳就着手工作。布劳德对无线电技术一窍不通,这使他的工作大为简单。但瓦格纳还是担心他是装的,所以还是对自己的工作和实验进行了伪装。他同时可以进行两项工作的本事这一次派上了大用场。

一台相当庞大的“机器”装配好了。这是一台其中隐藏着一部无线电收音机的“声光转换器”。

从机器上引出两副话筒,一副是带环状天线的秘密收音机的,另一副就是那个“声光转换器”的。瓦格纳拿起无线电收音机上的那一副听筒。而布劳德脸上挂着一副最为客气的笑容,坚决地把手伸向另一副话筒。

“能允许我也欣赏一下吗?”

“请吧!”

教授用右眼右手替布劳德效劳,而左眼左手却用来鼓捣无线电收音机。他用右手打开一个开关,屏幕上出现了粉色的亮斑。与此同时瓦格纳调谐着一个密封的感应线圈,它使布劳德的听筒发出了不断变化的声音。

“听到了吧?D dur!”

但麻烦马上来了:原来布劳德耳朵的乐感竟然相当好。

“这不是D dur!我敢向您保证,这是C dur!”

“我不是音乐家……不过这只能证明主观上把声音和色彩混为一谈是错误的。”

与此同时,他的左手在调谐着自己的收音机。在欧洲人喜爱的狐步舞曲和电报机的滴滴嗒嗒声中,他忽然听到了熟悉的俄语。

“通过这一例证,同志们,你们可以看到最有价值的科学发明在资本主义土壤上也会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能给劳动人民带来巨大益处,提高他们的文化水平的发明会变成剥削他们的工具……在德国非常奇怪地失踪的俄罗斯教授瓦格纳发明的……”

“这简直太有趣啦!”布劳德大声叫道“太感人了!我简直喜欢极啦!应该搬一架钢琴到这里来……请想象一下一幅画变成音乐……也许我们能听到新的交响乐……或是舒曼的发光的《化装舞会》……”

“……抗睡眠的药物,”收音机里继续说道,“引起了可怕的失业现象……工人的贫困已经达到笔墨无法形容的地步……”

“可布劳德却要我相信!……”瓦格纳想道,忍不住叫了起来:

“骗局!……”

“骗局?骗什么?”布劳德惊讶地问道。

“D dur是粉色!”瓦格纳气冲冲地答道。

“不过,这是主观人为的呀!……”

<center><b>十一、沉睡的王国</b></center>

一个目的已经达到了。瓦格纳教授知道了窗外发生了什么事。剩下的是就是自己溜出窗外,争取自由。他的计划已经拟定好了。

他的胡须里隐藏着一丝冷笑,两只眼睛机警地注视着布劳德的面孔。

他的这位狱卒伸了个懒腰,接着又打了个呵欠。

“这是怎么回事,教授,我怎么觉得这么困呢?!”

“是啊,我也有点儿,”瓦格纳假装打了个呵欠,说道。“恐怕我们这一次运来的化学原料质量根本就不好。”

“奇怪……我还真是困极了……为了以防万一,应当……啊—啊—啊……提醒……”

他站了起来,但马上又跌坐在沙发上,打起酣来。

“行啦!”瓦格纳教授说道,咧开嘴笑了。“现在这个瘟疫该传遍全国啦!没有一天一夜他们醒不了。这有多简单哪!只要改变一下药丸的成分就可以了。他们吃下了无害的氧化镁来代替抗毒素。昨天服下的抗睡眠药丸的效力已经过去了,他们现在‘自然而然’地要睡得死死的。整个柏林,整个德国都变成了一个沉睡的王国!”

“自由!自由!”瓦格纳高声叫道,他丝毫不担心会惊醒睡得像死猪一样的布劳德。

不过,瓦格纳高兴得早了点儿。沉重的橡木门是从外面反锁着的,得打破它才行。他转遍了整个实验室,想找件合用的家伙。但那里大多是一些分量很轻的精细工具和一些玻璃化学器皿……最后只好利用一下那些沉重的橡木家具了。他像用攻城槌一样端起一件朝门上撞去。家具断了,碎木头又变成了碎片,但门就是不开。布劳德还在继续沉睡,现在,就是大炮也吵不醒他。

瓦格纳还从来没有从事过这么重的体力劳动。他有好几次想吃点儿阻滞剂——抗疲劳药,积蓄一下力量。不过,那就会浪费一些宝贵的时间……这一顽强的工作已经进行了几个小时。终于一个门扇被打开了一个洞。教授松了口气,从这个洞里钻了出去。

到了外面他完全可以确信他被监视得多么严密了,在隔壁房间里足足有一个班的看守。他们全睡得死死的,有的坐在沙发上,有的躺在地上。酣声如雷,震得空气直发颤。正对着教授的,是一扇光滑的钢门,就像银行保险库上的那种门一样。

教授绝望地垂下了双臂。打开这样的门是连想也不用想。除非用炸药炸开。

“对呀,为什么不炸开它呢?”瓦格纳心中一动。他跑回实验室,开始狂热地在玻璃瓶子当中翻腾起来。他同时称分量,研磨,混合,两手飞快地干着。不到半小时,教授手中就拿着一个威力极大的炸药筒了。他在门边的墙上钻了一个孔,把炸药筒塞了进去,然后把导火索引到实验室远远的一个角落里。

“要不就是我死掉,要不就是我获得自由!”

他看了一眼睡着的人,沉吟起来。他掏出怀表,摇了摇头。

“归根结底,晚几分钟早几分钟没什么差别。何必白搭上这么多牺牲品呢!……”于是,他把睡着的人一个个拖到实验室去。

干完这件事后,瓦格纳又看了看表,叹了口气,然后把火头凑到导火索上。吱吱响着的火花向门口奔去……瓦格纳教授不由把身子紧紧贴到墙上……经过几秒钟难耐而紧张的等待……

一声轰鸣撼动了整座房子。爆炸的气浪狠狠冲到瓦格纳教授身上,他昏过去了……

恢复知觉之后,瓦格纳摸了摸自己全身。

“看来是完整无缺!”说完,他马上看了看表。“好家伙!我昏迷不醒地躺了整整20分钟啦……头还发晕……没关系……会好的!……”他打量了一下四周。

房间里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烟雾。实验室所有的窗子全从框子上飞了下来。天花板上的吊灯落到了地上。玻璃器皿全都碎了。

一个看守受了伤,在睡梦中大声呻吟着。布劳德被抛到实验室的门口,不过他看来很幸运,一点儿伤都没有。他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竭力想醒过来,他抬起了脑袋,但它马上又沉重地耷拉下去了。

瓦格纳从他的身体上跨了过去,走进了办公室。

这里的东西全毁坏了。天花板塌了一半。阳台上挂着不知打哪儿飞来的一块冒着火苗的破布。所有的家具都变了形。写字台躺在地上,被飞来的砖头砸得坑坑洼洼。地板有的地方鼓出来,有的地方裂开来。瓦格纳踩着地上的碎片走到门前,朝下一个房间里望了一眼。

透过烟雾,他从原来是钢门的地方向外看去,外面是个小花园,石头围墙很高,墙外矗立着一座灰色的大楼,门窗上的玻璃全碎了,楼前的路灯柱也弯了。

“原来我是在城里呀,这可真没有想到!”瓦格纳说着走到被炸出坑的地板前,他的太阳穴还在嘣嘣跳,头晕得厉害,辛辣的烟雾刺得眼睛生疼,瓦格纳抓住被炸毁的断墙,走到了花园里。

所有的树全折了,树叶通通被烧光。

“墙!……这是最后一道障碍了……怎么过去呢?”瓦格纳向四外看了看。花园的小亭子。一个老花匠躺在入口处……啊,这东西正用得上!一架梯子!……

瓦格纳迅速把它搬到墙边。

他坐在自己监狱废墟的石头墙头,把梯子弄到墙外,下到了马路上,于是,他置身于一座酣然大睡的城市里了。

到处是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任何东西打扰这沉沉大睡。街上是一番不寻常的景象。到处是横七竖八呼呼大睡的人群。走到哪儿都得跨越人的身体,瓦格纳为了走得快些,就来到了街心。这里有许多汽车,里面的人也在睡觉。

瓦格纳朝十字路口走去。人行道上躺着一位胖太大,她的脑袋枕在一个邮递员的大腿上。帽子从她的头上滑了下来,一把阳伞扔到了旁边。

一辆洒水车停在路边,司机也在睡觉。水柜里的水还在一直往外喷,几个被水浇得直哆嗦的人蜷成一团,可还是昏睡不醒。礼帽、便帽、邮件、包袱、纸盒……扔得哪儿都是。

一些人的脸上凝聚着惊恐的神色。他们的机体显然是比别人更长久地跟睡魔进行了斗争:他们眼看着别人一个个倒下,呼呼大睡,觉得他们自己和整个城市都染上了一种可怕而又莫名其妙的瘟疫。他们是非常恐惧地进入梦乡的,害怕自己会从此一睡不醒。

其他人则相反,他们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就睡着了。他们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

越是走近十字路口,人行道上躺的人就越多。

十字路口到了。

瓦格纳停下脚步,看了看钉在一栋房子墙上的路牌:

“K onigstrasse”。

“我原来是在这儿呀!就要到柏林的市中心啦!”

十字街心躺着一个胖警察,他的双腿劈开,横躺在电车道上。他甚至在梦中也没丢开自己的警棍。离他两步开外停着一辆电车,显然是司机在跟睡眠进行搏斗的最后一分钟把车刹住的。

再往前走,就看到有两辆电车撞到了一起。一节车厢撞烂了一半,部分乘客被抛到了马路上;其中有死也有伤。鲜血淋淋的死尸和睡着的幸存者们躺在一起。一个断了胳膊的小姑娘身边平静地睡着一位妇女,显然,她是孩子的母亲……他们醒来之后会怎样呢?……好几辆汽车也这样翻倒了。一辆是撞到路灯桩上倒的,另一辆上了便道,压住了一个穿白西服的睡着的人的腿。年轻人闷声呻吟着,脸疼得变了形,但还在继续沉睡。

“看来一个城市突然睡着免不了会有牺牲!”瓦格纳教授想道。“这太惨啦,可我又无法避免这种事情发生。”

从一栋楼房敞开的门窗里冒出黑烟。那里显然是着火了。瓦格纳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救不救?可他一个人又能干什么呢?而且他也没有时间。

他扭身离开了那栋楼房,迅速沿着国王大街朝选帝侯大桥走去,途中经过了他非常熟悉的医学博物馆和民族服饰博物馆。

到了市政厅了,这是一座灰色花岗岩基座的朱红色砂岩大厦,顶上有一座高高的塔楼,在入口处的壁龛里立着腓特烈一世和威廉大帝的雕像。

瓦格纳教授想起这座大厦的地下一层是柏林最大的饭店之一。瓦格纳从早晨到现在还粒米未进呢。他走进了饭店。别看时光尚早,这里已经有顾客了。他们或是睡在桌旁,或是跟堂棺一起睡在地上,睡在从打开了龙头流到地上的啤酒里。瓦格纳匆匆忙忙地吃了些摆在柜台里的夹肉面包,就又走到了大街上。

在选帝侯桥头瓦格纳教授非常吃惊地看到了几个没睡的人。他们穿得破破烂烂,嘴里尖声大叫,打破了沉睡城市里的寂静。

这是一些柏林郊区的贫民——失业者和流浪汉。他们没有得到免费供应的抗睡眠药,自己也没钱去买这种神奇的药丸。即使有钱他们也未必去买:睡眠跟穷人是好朋友呀……所以,他们昨夜一通足睡之后,就闻讯赶到了这座睡着了的城市之中。

透过咖啡厅和商店的大橱窗,可以看到这些来自地下室和城郊的家伙们吃光了沉睡顾客们的残羹剩饭,抄起啤酒瓶磕掉瓶颈就灌。他们到了成衣店里,扒下自己身上的破衣烂衫,换上跟他们憔悴枯瘦、没有刮过的脸一点儿也不般配的时装,然后背起包袱,匆匆忙忙地系着纽扣奔向另外一家商店,一路上背着包袱不断跳过睡在地上的人的身体。

到了那儿他们又瞧上了另外的东西,于是就扔掉了包袱里的衣服,装上糖果、点心、罐头,这些东西也在他们手里待不久,到了珠宝店就得让位给黄金宝石。

他们发财了,他们称王称</a>霸了。没有任何人来制止他们。碰到他们的宿敌——在地上横躺竖卧的警察,他们免不了要泄泄愤、开开心:在睡得死狗一般的警察脑袋上套上一顶女帽,在他们大腿上绑上几条无家可归的野狗,给他们手里塞上几个空酒瓶……

在选帝侯桥上的选帝侯雕像旁睡着两个姑娘。整座桥上都是呼呼大睡者的身体。

瓦格纳好不容易走到皇宫广场。

这里没睡觉的衣衫褴褛的人成群结队。在皇宫前的喷水池前,瓦格纳看到一群人似乎是在开群众大会。瓦格纳想瞧瞧是怎么回事,就穿过睡在地上的一具具人体,挤到了海神涅普土诺斯的雕像前。拱卫着海神的四个人像分别代表莱茵河、易北河、奥得河与维斯瓦河。这个喷水池是柏林市献给威廉二世的礼物,“海神”当然就代表他,恺撒①……“德国的未来在海洋上!……”

① 恺撒,公元前102或100—前45,古罗马独裁者;后古罗马皇帝用此作为皇帝称号;德皇亦用此作为称号,故在此也可译为“德皇”。

“啊,一个人的命运变化是多么巨大呀!”瓦格纳在迈过躺在地上的人时想道,“‘海神’的威风而今何在呢?……一次革命①就把‘神’的王位给剥夺了,威廉二世的纪念碑也立不住了,以前光在胜利大道就有33尊呢……”

① 威廉二世在1918年在德国11月革命中被推翻。

一个工人模样的人登上一个高台,对人群讲道:

“同志们!住手吧!你们是在干什么呢?等到我们的敌人——那些银行家和工厂主们——醒来,等到那些警察醒来,你们的一切通通会被夺回去,而你们自己则会被关进监狱!解除了武装的敌人就躺在我们面前!就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应该到军火库去,拿起武器!应该把政府官员、将军、警察们……都抓起来。应该马上行动起来——政权就会掌握在我们手中!”

有人稀稀拉拉地叫几声好。

但是,等到开始讨论行动计划时才发现夺权不是件那么容易的事儿。首先,谁也不晓得这古怪的睡眠能持续多久。大多数醒着的人都是些受够了穷罪的流氓无产者,突然见到城里的无数财富可以随便拿,早就乐晕了。很难让这些人放弃随心所欲的抢劫,在几个钟头之内把他们组织起来,强迫他们按既定方针办事。

“请允许我插两句话!”瓦格纳教授说道。“您想知道城市什么时候醒来吧,我可以给您提供非常准确的情报。所有睡着的人至少要八九个小时之后才能醒来。他们是在早晨9点左右睡的。现在是1点40分。可以预计,他们在晚上7点至9点之间苏醒。你们还有4个来小时可以支配。”

“4个小时!在这段时间内要弄到卡车,打开监狱,把睡着的敌人关进去……莫阿比特的监狱能盛得下他们吗?就算我们在柏林能找到地方关他们,可上哪儿去找司机呢?他们想必和所有人一样全睡了……”

“听我说,卡尔,我们能不能向我们在莫斯科的同志们求援呢?要是这城市还得好几天才醒呢?”

“城市很快就会醒来!”瓦格纳教授又插言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这是第一手资料:这种睡眠现象就是我搞的,他们,”瓦格纳用手指了指睡觉的人,“并没有中毒。他们只是没有服用我通常制造的那种药丸罢了,他们现在是正常睡眠,要多正常有多正常。而正常睡眠只能持续8个钟头左右。这是显而易见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获得莫斯科的援助是连想也不用想。更甭说还有一些外交上的障碍或是在莫斯科起码也得讨论讨论了。不过,我最感兴趣的是飞往莫斯科。我不能留在此地。我把整个城市‘催眠’,只是为了从贵国一个好战的反动组织的囚禁中逃出来。如果你们能帮我逃走,我将非常感谢。”

工人卡尔沉吟了一下,然后拍了拍一个同志的肩头,用眼睛向瓦格纳那边一示意,叫道、

“我们跟他一起飞走,阿道夫!如果莫斯科的援助来晚了,我们至少能逃离此地。这样的机会找不着第二个啦!我可不愿意留在这里等着他们醒过来。你会开汽车,送我们去机场吧!”

说完,他们就急忙走到一辆新汽车前。

“喂,同志,给我们腾腾地方吧!”卡尔说着把睡着的司机从方向盘后拽了出来。

“这头猪崽儿也滚开吧!”他又去拽坐车的人。“这家伙还从未在地上睡过觉呢。让他也尝尝咱们的鸭绒褥子!”

“请等一等!”瓦格纳叫道。“这是陶贝呀!”

“哪一个陶贝?”

“咳,现在没工夫细说!您听着,咱们得把这家伙也带走,我求求您!”

“这有什么必要吗?”

“我路上再告诉您。”

汽车向机场开去。瓦格纳托着沉睡的陶贝摇摇晃晃的脑袋,心中暗笑,想象着自己将在莫斯科的办公室里就快活的德国一游向刚刚睁开眼睛的陶贝表示谢意的情形。

机库里停着几架客机。其中一架已经准备好起飞了。飞行员、机械师和旅客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酣然大睡。他们把旅客抬出机舱。瓦格纳往飞行员和机械师口中各塞了一片抗睡眠药,接着给他们灌水,把药送下肚去;他俩很快就醒了,莫名其妙地望望四周。

“现在发动机器,起飞上路!”卡尔命令道。

“往哪里飞?”飞行员问道。

“莫斯科!”

飞行员不同意地摇了摇头。

“这是去柯尼斯堡的航班。我还有其他乘客呢。你们有票吗?”

“这就是我们的票!”说着,卡尔从口袋里拔出一把老式手枪。

“这是暴力行为!我要喊人啦!”

“喊哪!你喊这些人吧!”说完,卡尔指指在地上东倒西歪地睡着的乘客。“还有那些!……”

“咱们飞吧!……”机械师耸耸肩说道。

大家很快坐好,发动机嗡嗡嗡地响了起来……

于是,在瓦格纳的下面又展开了一片五颜六色的大地毯,上面点缀着整整齐齐的铁路、细如蓝带的蜿蜒河流和状如斑点的城镇。

半个小时在沉默中过去。突然,卡尔望了一眼窗外,从座位上大喊大叫地跳了起来。发动机的轰鸣声压住了他的嗓音,但当卡尔指了指表又指了指太阳之后,瓦格纳明白了:太阳光从左边斜着照到机舱里。在这个时候,如果他们是在往东飞,太阳应该从右边照进来才对。

卡尔冲到驾驶员面前,摇晃着他的肩膀,让他看看太阳。驾驶员则让他看地图,力图说明自己没错:他是从熟悉的航线向柯尼斯堡飞,然后再从那儿按着科夫诺——斯摩棱斯克——莫斯科的航线飞。他不能一直朝东飞。没研究过那条航线。在哪儿降落也不知道……

卡尔不听任何解释。他拔出了自己的老式手枪,威胁地在飞行员的鼻子尖前晃悠了一下,然后用枪管在地图上划出一条径直向东的直线。

驾驶员鄙视地耸了耸肩,打了个手势,让卡尔坐到他的位置上去。在500米的高空驾驶着飞机,飞行员根本就不在乎卡尔的威胁。

但卡尔趴到他耳边叫道:

“我现在不打死你,等飞机一落地我再打死你!”

飞行员顿时蔫了,他咬紧嘴唇,转动了方向舵。飞机的一侧向下一歪,一个急转弯调头向东北方向飞去。

在飞过布隆堡上空时,乘客们看到街上已经有了动静。

卡尔看了瓦格纳一眼,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醒啦!……”

教授想解释一下,既然布隆堡此时从睡梦中醒来,显然说明这里的人服药比较早。柏林也许还睡着呢,但它也会很快醒来。但发动机的轰鸣妨碍说话,瓦格纳只是默默用手指了指依旧睡着的陶贝。

接着,谁也不作声了。飞机好象分秒不动,只是大地慢慢向后移去。卡尔打起瞌睡来……

但瓦格纳机警地注视着前方。突然,有人推推卡尔的腰,他醒了。叫醒他的阿道夫让他往窗外看。

卡尔向远处望去,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瓦格纳把放在机舱里的一架望远镜递给他。卡尔把望远镜放到眼前,突然他的胸膛挺了起来。

国境线的界碑上有一面红旗在飘扬。

“得救啦!”他一边喊一边对着窗子舞动着望远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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