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克里特
克里特文明从西南亚新石器文化演生而来。西南亚新石器文化同时又是上一章中述及的两种古老文化的始祖文化。然而,克里特文明似乎受埃及文明的影响比较深,受亚洲文明的影响比较少。克里特岛处于埃及和希腊半岛之间居中的位置。此一位置非常有利,它使克里特人后来能够支配希腊和埃及两个文明中心之间的贸易通道。约在公元前5000年,克里特岛上首次有人定居,大概是来自希腊半岛的移民。移民文化处在简单的新石器时代。他们可以采取从岛屿间跳跃的方式到达克里特岛,不必在任何地方渡过五六十海里以上的海面。每当风平浪静之时,乘独木舟可以轻易完成海岛之间的航行。从种族特征来看,这些移民是长头黑发、身材纤细的地中海人。即使到希腊古典文化时期,克里持岛内地的居民所操的也不是希腊语。由此观之,再加上发现了米诺斯(即早期克里特)文字,我们有把握说,岛上原有的语言并不属于印欧语系。
克里特与埃及的接触,似乎早在埃及前王朝时期结束之前就建立起来了,大概发生在公元前4000年之前。在此后的一千年中,克里特文化中出现了许许多多的埃及文化成分,以至有些权威学者认为,肯定是有埃及人移居克里特岛。在希腊文化的古典时期,克里特知名之处表现在两个方面:箭术和撒谎癖。似乎早在米诺斯文明时期,他们就在使用复合弓了。这一技术大概是通过与小亚细亚的贸易接触中学来的。而说谎癖似乎是从本岛兴起的。希腊古人云:“象克里特人那样地撒谎”。这句古话承认克里持人的撒谎艺术占了上风,因为希腊人自己绝不是撒谎的新手。
即使在新石器时代,克里特岛肯定也是较为贫瘠、不宜农耕的地区。然而,岛上茂密的森林给造船提供了木材。森林被砍伐之后留下乱石嶙峋的山坡,又很适合橄榄树生长。克里特人似乎是最早栽培油橄榄的民族之一。只有世代定居的人才能从油橄榄中得到好处,因为橄榄树要30年才能进入结果的旺盛时期,而且一旦结果之后,它又可以维持在百年之上。在克里特岛的历史中,橄榄油自始至终是主要的出口产品。克里特人生产精细的陶罐,用于出口橄榄油的精致包装。此一陶制品前文已经述及。
克里特岛主要的家畜似乎是山羊。米诺斯文化被颠复之前引进了马,但是马的用处并不大。此外还饲养牛。公牛显然被用于祭祀和宗教。然而,克里特人主要是从鱼获取蛋白质。克里特土壤贫瘠,可是人海近在咫尺,所以克里特人转向航海和贸易。他们是 希腊文化模式使公民参政不光成为一种特权,而且成为公民的一种义务。希腊公民似乎要花许多时间和精力来议政,他们在与政治不可分离的权术谋略之中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与此相联的是,原始部落式的忠诚和对自己群体的激情残留下来,进入了城市生活之中。一位剧作家如果不在自己的城市里首先演出他写的剧本,那完全是不可想象的。连艺术家和剧作家也觉得有义务把自己天才的首批成果贡献给自己的城市。只有当他们的成果被本城人拒绝时,只有等到他们的天才受到普遍承认并且给家乡人带来了声望时,他们才会转向比较陌生的城市中去。
大多数希腊城邦政府的发展,以过去的印欧部落模式为雏形。这个政治模式由国王和部落议事会组成,贵族家族的族长控制着议事会;不过部落中可以自由讨论,允许任何人畅所欲言。国王首先是作战的领袖和执政官,他执行议事会的决定。没有迹象表明,他有神授的特权,就连他的祭师职能也不重要。新型的商业文化和都市文化兴起之后,国王和贵族的特权象汽泡一样化为乌有,代之而起的是暴富阶层支持的寡头政治。寡头政治随后又反过来被民主政治所取代,民主政治很快又被一位领袖人物把持。最后,有一位铁腕人物总会站出来夺取政权,以国王的方式实行统治。但是,他通常要小心翼翼地避免使用王朝的徽号。这位铁腕人物的地位,与我们城市里牢牢扎根的政治机器的老板的地位大致相当。虽然民主的外表象征通常保留下来,可是一切权力都被他抓在手里。希腊人给这类城市政治机器的老板取了一个名字,叫“僭主”。英语里的暴君就从这词转借而来。不过,在希腊语原有的用法中,它缺乏英语中暴君一词所具有的大多数残酷和压迫之类的内涵。任何城市的 至少在一个方面,希腊城邦比后来的罗马城市幸运。希腊城邦中没有游手好闲、一贫如洗的平民。这些平民俯首听命于任何政客,甘心情愿为任何企图制造动乱的政客效犬马之劳。在希腊古典时期,没有公民权的人被排除在政治生活之外,公民的人数又比较少,这就防止了上述情况的产生。可以肯定,贫穷的公民也相当多,不过其人数尚未多到需要经常不断施舍的地步,罗马的贫民阶层就需要这种经常不断的施舍。前古典时期的晚期和古典时期之中的很大一部分时间里,城市穷人和乡间涌向城市的剩余人口被新建的城市吸收了。大多数新建的城市位于地中海西部,尤其是在意大利南部。意大利南部的新城区后来被叫做“大希腊”。
在有利的位置有计划地建立殖民地的能力,本身就是了不起的文化成就。显然,德尔菲城的神谕宣示所,就发挥着新殖民地消息发布所的作用。指望建立殖民地的城市要朝拜神谕宣示所,祭师们则利用从其它香客那里获取的知识给这个城市建议一个最佳的地方去殖民。殖民者是从自愿报名的公民中选拔出来的。给他们提供足够的设备和粮食,使他们能维持生活,直至他们能够种植并收获自己的庄稼。母城要帮助他们,直至他们能够自己照顾自己。母城与子城之间没有持久的联系,可是殖民者仍有强烈的恋母情绪。作为继续联系的象征,神圣的火种从母城被带到新居民区去点燃 教会的组织模仿帝国的组织模式,在罗马帝国崩溃之时,它甚至接过了许多帝国的世俗职能,所以教会成为希腊化文化在西欧的唯一的一个堡垒。它与蛮族文化的格格不入性,导致了教会和国家之间的无数次冲突,这种政教冲突最后以新教的宗教改革而告终。
6-5 伊斯兰文化
罗马帝国在西方衰落之后,东罗马帝国继续维持下来。近东出现了两个大国。一个叫拜占廷帝国,这个名字比东罗马帝国更恰当,因为其官方语言是希腊语,其文化背景是希腊文化和叙利亚文化。另一个大国,位置更加偏东,叫波斯帝国①。罗马人一直未能征服帕提亚人,这个民族居住在现今的波斯;但是有一段时间,他们的边界扩展到西至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斯河的地区。在这里,公元后最初的几百年间,一个强大的高度文明的大国涌现出来了。
萨珊王朝②是波斯帝国直接传下来的王朝,希腊人曾经与波斯帝国交兵作战。经过一段时间,王朝发生了更迭,然而一般的模式还是继承下来了。萨珊王朝的组织程度和文明程度都很高。琐罗亚斯德教③为其国教;有一段时间,琐罗亚斯德教成为基督教的劲敌。这种波斯宗教是一种原教旨主义的二元论宗教。它以下述信念为基础:宇宙由两极对立的力量所控制,即黑暗与光明、恶与善。奥尔穆兹神①是光明之神,阿里曼②是黑暗之神。二神的斗争势均力敌,其结果常常悬而未决。二者都不象基督教的上帝那样被认为是全能的神。好人有义务与奥尔穆兹密切合作,积极参加对恶神的斗争。基督教从琐罗亚斯德教借用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魔鬼的观念,上帝与魔鬼势均力敌的斗争悬而未决的观念。
①波斯帝国—公元前6世纪居鲁斯一世所建,由波斯湾的安息国扩张而成,故名。国势强盛时西至地中海,东至印度河,北至高加索,被亚历山大大帝(前334-前331年在位)征服。
②萨珊王朝(Sassanian Kingdom,公元224-651年)古伊朗王朝,为阿达希尔一世(公元241-272年在位)所建,东至印度河,西至两河流域。
③琐罗亚斯德教(Zoroastrianism)—中国史称“袄教”、“火袄教”、“火教”、“拜火教”等。流行于古代波斯、中亚等地,前6世纪创建,信《波斯古经》,主张善恶二元论,分善端(火、光明、清净、创造、生)和恶端(黑暗、恶浊、不净、破坏、死)。在善恶两端之争中,人有自由选择之意志,有决定自己命运之权。
①奥尔穆兹(希腊文为Orzmasd或Ormuz,波斯文为Ahura Mazda)—琐罗亚斯德教中善界的最高神、火神、智慧神。
②阿里曼(希腊文为Ahriman或Orimon,波斯文为Angra Mainyu)—琐罗亚斯德救中恶界的最高神,即恶神或凶神,在与奥尔穆兹善神的斗争中遭到最后的失败。
波斯人以西,拜占廷帝国在发展之中,它变得日益僵化和程式化,不过它取得了一项极为重要的成就。它把许多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并入了帝国,而且在这一点上干得很成功。它的官吏,皇帝和将领名单上有文化背景分歧很大的人物。比如,拜占廷伟大的将军贝拉萨里亚斯,就是巴尔干半岛一位斯拉夫农夫的儿子,有几个希腊皇帝是阿拉伯人,其余的皇帝中还有斯拉夫人、希腊人和叙利亚人。
拜占廷的国力不断遭到消耗,一方面是由于它和萨珊王朝的战争,另一方面是由于北方的保加利亚人、斯拉夫人等屡屡不断的袭击。到公元7世纪时,拜占廷与波斯的战争进入了僵持状态。住在拉锯争夺战土地上的农民,陷入了完全绝望与冷漠无情的境地之中。统治者征税的手段是委派当地最富有的人担任征税官。如果在撒手让他行使各种方法征税的情况下,他还是无法收足额定的赋税,他就得用自己的钱财来补足余额。这一政策难以激发人们对中央政府的热情。
正是在这样的舞台上出现了紧随穆罕默德的接班人。这些阿拉伯人发动了征服战争。之所以要描述以上背景,是因为这一常见的然而戏剧性无与伦比的画面说明,从沙漠中出来的小股阿拉伯军队打垮了世界上两个最强大帝国的军队。然而,除非大帝国从内部开始腐烂,否则征服大帝国又谈何容易。在此,我们发现的情景与蛮族部落对罗马的入侵极为相似。但是,有一个重大的差别促进了阿拉伯人的征服战争。即:过去入侵罗马帝国的蛮族拥有的是部落组织,部落组织意味着对外来人加入部落有一定程度的抵抗;而阿拉伯却由一种共同的宗教纽结在一起,伊斯兰教是一种强有力的、迫使人改宗的宗教;阿拉伯人热中于使人皈依伊斯兰教。
穆罕默德主义,更恰当地说,伊斯兰教,发端于穆罕默德的教导。他是一位历史人物,其生平材料极为充分。公元570年他出生于麦加的一个名门,是一位遗腹子,六岁时又丧母。他的童年生活没有保障,困难重重,孤苦无依的穆罕默德屡次转辗于养母和亲戚之家。少年时他当过羊倌,这给他许多沉思默想的时间。17岁时。他跟随伯父去叙利亚,参加了当地的宗教战争。24岁时,他成为一支商旅的商务代理,商队的主人是一位富有的寡妇。一年之后,即595年,他娶这位寡妇为妻,寡妇已年届40,她与前夫生二子一女。婚后她为穆罕默德生了两个儿子,惜二子均幼年天亡。她又为穆罕默德另生四女。从595至610年,穆罕默德是麦加城里一位受尊敬的商人。被尊称为“阿明”,即精明公正的人,因为他的决断英明。然而,到40岁时,他不满足于清静和富有的生活,隐居到城外一个山洞里去沉思。启示以梦境的形式来临,他坚信自己是真主阿拉遴选出来传递启示的人物。
麦加城既是商路上的一座重要城镇,又是一个宗教朝觐的圣地,因为它是阿拉伯古老宗教中一位重要神祇的圣地。故此,麦加人与宗教很协调。而且,他们与过往商人的接触使他们了解到犹太教和基督教的思想。穆罕默德的启示吸引了许多追随者,他开始布道,进一步吸收皈依改宗的信徒。和一切阿拉伯城镇一样,麦加城分裂而为不同的宗派。一个强大的集团不喜欢穆罕默德的宗派,把他新兴的教义看成是对古老的朝圣贸易的威胁。他们暗杀穆罕默德,但未能成功。穆罕默德携少量的忠实信徒逃亡到麦地那城,那是622年6月16日。这个年代非常重要,因为这是“希吉勒” (即逃亡)的年代,正如基督徒从据信是基督的生日开始纪年一样,穆斯林以“希吉勒”这一年为伊斯兰教历的起点。
麦地那位于麦加以北;麦地那人欢迎穆罕默德,主要是因为他们是麦加人的老对头。当时的城镇都遵循接收流亡者的政策,意在扶植他,使之成为显要的公民,以便给他逃离的城镇制造麻烦。
630年,穆罕默德回到麦加。他捣毁古老宗教中崇拜的偶像;除了伊斯兰虔诚的信徒外,他禁止任何朝圣者入城。他规定,崇拜偶像者要么皈依伊斯兰教,要么就被处死。但是,“信奉圣经的人”即基督徒、琐罗亚斯德教徒和犹太教徒被允许按自己的方式去拜神,虽然他们被课以一种特别税。
穆罕默德回到麦加城两年后去逝,享年62岁,对先知而言这是一个成熟的年纪。多半的宗教领袖去世时,他们激发的宗教思想还没有来得及系统地表述清楚。三位一体的教义,圣灵的性质等基督教原始教义之后才兴起的神学上的概念—这些概念是若干世纪以来为神学家们所关注,大概会使生于拿撒勒的耶稣迷惑不解的。然而,穆罕默德担任麦地那和麦加两城的宗教领袖时,他处理的是眼前的教义问题。遵循阿拉伯酋长的传统,他行使司法权,宣判了许多断案决定。
穆罕默德去世时,事业成功、家境富裕。这也是其不同于一般先知模式的地方。他是一位阅历丰富的人,曾当过牛倌、干过武士、做过生意。他对阿拉伯文化有透彻的了解。他的教导适应人民的需要,不要求扰乱人民的生活模式。他努力谋求团结,把部落忠诚纳入新型的宗教忠诚。毫无疑问,穆罕默德的教义比琐罗亚斯德教或基督教的教义更直截了当,更容易把握。伊斯兰教兴起之日就不得不与这两种宗教竞争。
阿拉伯人熟悉犹太教和基督教的思想,他们感到自己在竞争中处于不利的地位,因为他们既没有经文,亦没有任何书面文献的传统。那时,沙漠中的阿拉伯人刚开始学习读书写字。他们对文字记录抱着敬畏的感情,这是一切不识字的人的典型特征。从穆罕默德宣讲的教导中产生了《古兰经》,它满足了阿拉伯人生活中长期感到的一种需求。《古兰经》中的很大一部分经文是穆罕默德进入一种痴迷状态时口授的。他的口授用阿拉伯诗歌写成,神秘的祷词和对信徒的告诫混合其间。其它部分是各种各样的宣示。虽然《古兰经》里有许多模糊朦胧的幻觉—对现代读者又枯燥又混乱的幻觉,但是当年《古兰经》成书时,这些地方所指的是当时的事件,当时当地人对它们一定是了如指掌的。穆罕默德的宣讲有时是在恼怒之下作出的。比如,在授理一位意志坚强的老妇所提出的诉讼遭到困难之后,他一时冲动,宣告老妇都不能进天堂,因为天堂是宁静的处所。后来,他后悔不该作这样的断言。然而,时至今日,在老妇是否有灵魂这一点上,伊斯兰教各宗派教义仍不一致。
虽然穆罕默德在世之前没有来得及回答所有的问题,可是他制定了教义的基础和法制的基础,后继的追随者补充完善了他的教义和法制。《古兰经》里包含了难以计数的法律,它们涉及到各色各相的人的行为。补足《可兰经》的还有《训经》,记载着穆罕默德的真言和断案的决定,是他去世之后由他的追随者追记的。有些记录是根据认识他的人的报告写成的,有些是根据传闻证据集录的。穆罕默德去世之后,伊斯兰教的书记员全都着手狂热地收录他的言论和轶事;回忆的素材既有第一手资料,也有第二手资料。这个搜录整理的工作进行下去,直到与穆罕默德同时代的最后一人去世为止。从这两本圣书中发展出了伊斯兰圣史的独特类型,它仍然是伊斯兰教的背景。
《古兰经》的法律内容,大多数是从前伊斯兰时代的习惯法演生而来的,只是由穆罕默德略加修订而成。所有这些条文全都比过去的习惯法有所改良,因为穆罕默德是社会改革家。故此,《古兰经》中记载着他的一条言论,大意是主人必须对奴隶仁慈。另一条所有的伊斯兰民族都非常重视的规定是,所有虔诚的信徒都是兄弟,都是社会地位平等的人。与此相联的是无与伦比的垂直流动性。无论出生时的地位如何,纵然出生时即为奴隶,任何人都可以爬到任何高度。从逻辑上看,这是不矛盾的,因为既然安拉掌管着宇宙万物,他可以今天贬一个人为乞丐,明天又升他为苏丹(一些伊斯兰国家的统治者—译注),如果这是他的意志的话。在伊斯兰教的历史中,它自始至终表现为一种具有无与伦比的社会流动性的制度。
虽然伊斯兰的宗教生活目前大概有一点老式过时,但是穆罕默德主义仍然是强大有力、生气勃勃的宗教,它的力量寓于信徒的生活之中。在伊斯兰国家里,清真寺的礼拜和诵经总是用阿拉伯语进行的。这就是说,在分布广泛的伊斯兰国家中,凡是受过教育的人都有一种共同的语言;这一点颇象欧洲中世纪时期的情况,凡是受过教育的人都懂拉丁语,因为拉丁语是教会的语言。故此,在伊斯兰国家所有的政治分歧的背后,存在着一种相同学问和相同理解的共核。伊斯兰的利益高于国际政治路线的地位。我们在世界危机中试图预计伊斯兰世界的反应时,要考虑这一个重要的因素。